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杰夫代特先生 作者:奥尔罕·帕慕克 内容简介 一个骨子里充满了现实主义的商人,他结交商人朋友、买大房子、娶帕夏的女儿,却不敢有一丝偏离现状的想法。 一个在富裕家庭中成长的青年,他不愿庸庸碌碌、渴望梦想,却找不到方向、脱离实际,最终淹没在现实主义的洪流中。 一个用理想谋生的画家,他在艺术的道路上遂愿而行,却还要面对冗杂生活的纷扰,在现实中迷惘、犹疑。 第一章 1. 上午 杰夫代特先生嘟囔道:“睡衣的袖子,我的后背……整个教室……床单和被子……唉,整个床都湿透了!是的,所有东西都湿透了,我终于醒了!”所有东西都像他刚才在梦里见到的那样湿透了。他翻了个身,想到刚才的梦感到一阵恐惧。他梦见自己坐在小学老师的对面。他从潮湿的枕头上抬起头起身坐好。他说:“是的,我们都坐在老师的对面。整个教室被过膝的水淹没了。教室怎么会被淹的?因为教室的屋顶正在漏水,屋顶上漏下的水顺着额头流到我的胸前,再流到整个教室。老师用教鞭指着我对全班同学说:‘全都是因为这个杰夫代特。’”他想起在梦里老师用教鞭指着自己,所有同学都转过身用指责和鄙视的目光注视着自己,而比自己大两岁的哥哥眼里的鄙视更让他觉得无地自容。梦境再现眼前时,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但不管怎么样老师并没有过来惩罚自己,要知道他可是个极其厉害的老师,他可以用教鞭一口气把整个班级学生的脚底抽一遍,扇一个耳光把一个男孩打晕。杰夫代特先生想:“我与别人格格不入,所以我是孤独的,他们都鄙视我,但没人敢过来动我一下,而水正在溢满整个教室!”想到这里,可怕的梦境突然变成了开心的回忆:“我就是与众不同,因此我孤独,但是他们不能惩罚我。”想起有一次爬上教室的屋顶砸碎那里的瓦片,他翻身下了床。“我砸碎了那些瓦片。那时我几岁?七岁。现在我三十七岁,我已经订婚,不久就要结婚了。”想到未婚妻他感到一阵激动。“是的,不久我就要结婚了,然后……我怎么还在磨蹭!我要迟到了!”为了弄清楚时间他先跑到窗前,撩开窗帘看了看外面。窗外薄薄的雾霭中有一道奇怪的光亮,他知道太阳已经出来了。然后他一边对自己的这个老习惯生气,一边转身看了看钟——奥斯曼土耳其时间[1]十二点半。他边说:“我可千万别迟到!”边急忙往厕所跑去。 洗完澡他感觉自己的心情好了许多。刮胡子时他又想起了刚才的梦。想到下午要去叙克鲁帕夏的宅邸,他穿上硬领衬衫和一套新西服,系上一条他认为典雅的领带,最后戴上了订婚前定做的、帽顶上有流苏的红色圆筒帽。尽管他对镜子里的自己很满意,但仍然不免感到了一丝悲哀,因为他觉得这身打扮、为了去未婚妻家而做的这番忙碌很可笑。带着这样的一丝悲哀地拉开了窗帘。尽管谢赫扎德清真寺的宣礼塔被薄雾笼罩,但清真寺的圆顶依然清晰可见,而旁边花园里的蔓藤花棚越发显得碧绿了。他想:“今天会很热!”趴在蔓藤花棚下面的一只猫正在慢慢地舔着爪子。杰夫代特先生突然想起什么,他把头伸出窗外看到马车已经停在门口,马儿们在摇着尾巴,车夫在悠闲地抽着烟。杰夫代特先生把香烟、打火机、钱包和最后看了一眼的挂表放进口袋后走出了房间。 下楼时,他像往常那样弄出了很大的声响。像往常一样,听到他下楼声的翟丽哈女士已经微笑着迎候在楼梯旁,她告诉他早餐已经准备好了。 杰夫代特先生故意板起脸说:“亲爱的翟丽哈女士我没时间了,我要马上出去!” 老女佣失望地说:“怎么可以一点东西都不吃呢?”但当她看见杰夫代特先生脸上坚决的表情时,她立刻跑回了厨房。 杰夫代特先生忧郁地朝老女佣的背影看了一眼。他在想结婚以后如何让她离开自己。在这里和这个其实是远房亲戚的老女佣在一起让他们像一对母子。九年前,在他买下这房子时,尽管在哈塞基有比她更近的亲戚,但是想到自己的生活不会因为她而被过多打扰,他还是决定用她。这个孤独和贫穷的女佣负责给他料理家务、烧饭和收拾屋子,报酬是让她住在这幢四个房间的小木楼的底层。杰夫代特先生站在女佣住的底层想:“怎么才能让她同意离开我呢?”结婚后他不可能再把她带在身边,因为他想像中的婚后生活里是没有这个女佣的位置的。在那里他和用人的关系应该是主人和仆人的关系,他觉得现在这种类似母子的关系是不适合未来生活的。也许是因为翟丽哈女士已经知道杰夫代特先生不久将结婚,会卖掉这栋房子搬到哈利奇湾的另一边去住,所以最近一段时间她越发显得小心和努力。翟丽哈女士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从厨房跑了出来。 “孩子,我还是给你煮杯咖啡吧,现在,马上……” 杰夫代特先生说:“我真的是一点时间也没有!”他微笑着从托盘里拿起抹了酸樱桃酱的面包,谢了谢老女佣并再次冲她笑了笑。走出楼门时,因为明白自己的微笑不是因为爱而是出于怜悯,他觉得很不舒服。仅仅是为了说点什么,他转身对她说:“晚上我可能会晚点回来。”但这并没能减轻他良心上的不安。 走向马车时,他又想起了刚才的梦:“我就是与众不同,但谁也没有惩罚我!”为此他觉得很开心。但是他的快乐在看见车夫的一瞬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因为他看见车夫跟那些清楚主人们私生活的所有车夫一样,正用“你呀你,我知道你一整天都去了哪里,干了什么”的眼神盯着自己。杰夫代特先生笑着和车夫打了招呼,他告诉车夫要去锡尔凯吉的灯具店。上车坐好后,他开始吃抹了果酱的面包。 马车摇摇晃晃地走着。这辆豪华马车是杰夫代特先生租来的,因为他相信婚礼前这段时间里自己需要它。两个月前当他得知叙克鲁帕夏答应把女儿嫁给自己后,立刻去了位于费利柯伊的马行,一番讨价还价之后他和马行谈妥了三个月的租期。他不想坐着一辆普通的马车去帕夏家,但是买一辆需要外加车夫和马厩费用的马车又超出了他的预算。他一边嚼着面包,一边想:“如果租期超过三个月,那一定是个愚蠢的做法,因为租金太贵!我与其付租金还不如买一辆……但是如果买车的话我店里的一些开销就会有问题。怎么办才好呢?结婚对我来说无疑是笔巨大的开销,但又是必须的……”他兴奋地想到了结婚、多年来幻想的新生活、将要买的房子、组成的家庭和只见过两面的未婚妻。突然他的眼前闪现出那些鄙视租用这种豪华马车的人,但他并不在意。他咬了一口面包接着想到:“如果我在意这种事,我就不会成为商人了!就是因为害怕和在意这样的事,所以没有一个穆斯林敢做生意……我不在乎!但是如果夫人想要一辆马车怎么办?”想到未婚妻和未来的生活,他更高兴了。提到只见过两面的尼甘,他喜欢用“女士”这个称呼。他随着走在下坡路上的马车一起慢慢地摇晃着,他一边对自己说:“如果灯具店和公司的账面允许,我就买一辆马车!”一边把最后一口面包塞进了嘴里。然后他像个把手上的东西吃完,而后伤心地看着空手的孩子那样看着自己的手想:“结个婚大概要把我手上的东西席卷一空。” 马车从巴比阿利的坡上下来拐进了小街。雾散了,明媚的阳光取代了刚才那道奇怪的光亮。夏日炙热的阳光把马车烤得火烫,杰夫代特先生想:“今天一定很热!今天我要做什么?我要尽快把店里的事办完!可能的话去看一下哥哥!”想到躺在贝伊奥鲁一家小旅店病床上的哥哥,他觉得心烦意乱。“然后要和从塞洛尼卡过来的弗阿特先生一起吃午饭。下午去尼相塔什的叙克鲁帕夏的宅邸!”想到可以第三次见到未婚妻,他兴奋不已。“然后再去看看中间商找的那栋房子。”他早已决定婚后在尼相塔什或是希什利买栋房子。“然后我回店里。可惜今天我不能在店里待很久……今天星期几?星期一!”他扳着指头算了算。三天前,也就是做星期五礼拜时有人朝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2]扔了炸弹。两周前的星期五他订了婚。他想到:“十七天前我订了婚!”马车在灯具店前停了下来。 一看见自己的店,杰夫代特先生脑子里那些有关生意的盘算立刻像火一样熊熊燃烧起来,他想:“油漆订单的信还没有写。还要想想可以把那些坏了的灯卖给谁。如果埃斯基纳齐今天还是不能还钱的话,我就对他说……”跨进店堂的门槛时他默念道:“以大慈大悲的真主的名义!如果他觉得合适,我就问他多要两百里拉,然后再给他两个月的期限……”他冲迎面走来的第一个店员点了点头,算是跟他打了招呼。看到那个因为勤奋和知足而得到自己赏识的店员时,杰夫代特先生朝他笑了笑。然后他转向第一个店员说:“孩子,帮我叫杯咖啡!然后再用这钱买一个小面包!” 像往常一样,他快步走到店堂后面的书桌前坐下,四下看了一遍。然后他还是像往常那样首先看放在桌上的法语《东方箴言报》[3]。他习惯性地先看了一眼报纸的日期:1905年7月24日——伊斯兰教历1321年7月11日,星期一。然后他快速扫了一眼标题。他读了与爆炸事件有关的消息和关于俄罗斯和日本交战的文章,但是他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他马上翻到股市版面,在那里他看到了几条让自己兴奋的消息。然后他又读了几条感兴趣的广告:铁商迪米特里要出售他的仓库;和自己一样做电器生意的帕纳尤特在做新产品的广告。杰夫代特先生也曾想到做广告,但后来放弃了。看到开始在奥德奥剧场演出的话剧团的广告时,他想起了哥哥,因为哥哥的情人是个话剧演员,她是个亚美尼亚人。杰夫代特先生为了不去想哥哥,他吃了小面包、喝了咖啡并开始仔细阅读报上的一篇文章。像每次读报时那样,他因为那些看不懂的法语单词而伤心。然后像每次看法语时那样,他又想起自己为了学这门语言所作的努力、家教老师的费用、法语书上谈到的法国家庭以及自己对于这种家庭的向往。文章读到一半,他发觉自己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他把报纸推到一边站了起来。他看这份报纸是因为其他商人都在看,另外他觉得可以从报上了解到一些商业信息,同时也可以对自己的法语学习有所帮助。小面包吃了,咖啡喝了,香烟抽了,报纸也读过了,他感到身上有了一种工作需要的紧张和力量。他觉得脑子里的那些商业盘算既不像清晨刚醒来时那样模糊和没有火花,也不像刚才那样熊熊燃烧。他认为一个商人脑子里的盘算和难题应该像一团尽在掌控之中、静静的而又强劲燃烧的火。杰夫代特先生想:“是的,第一件事是和萨德克把账目重新核对一遍!” 萨德克是公司里的年轻会计。尽管他比杰夫代特先生小十岁,但看上去却和杰夫代特先生差不多大。杰夫代特先生爬上店里的阁楼和他说了一会儿话。得知星期四到的那笔钱和需要还的债之间还有一点差额,他决定要去埃斯基纳齐那里讨债。 随后他下楼和那个中年的店长说了一会儿话。看到柜台上堆满了油漆盒子和灯具,他告诉店长顾客更愿意看到一个整齐的柜台。但那个阿尔巴尼亚人似乎并不理会,坚持说这样的摆放更具影响力。于是,杰夫代特先生走到柜台后面,对柜面进行了一番整理,为了做出表率,他还招呼了一位顾客。当他看见自己这些谦逊的举动让店员们对他肃然起敬并感到惭愧时,他重又回到了书桌前。 坐到可以看见整个店堂的书桌前,他决定写那封油漆订单的信。当他把信写到一半时,他想应该雇一个秘书了,但同时又想到一个秘书意味着一笔新的开销,而现在正是结婚需要大笔开销的时候。这时,灯具店仓库的看门人来了,对他说搬运工们没法把刚到的那批灯具箱子搬进仓库,他担心他们会把仓库里的东西碰倒。杰夫代特先生从椅子上站起来,焦虑地来回走着,他让仓库看门人告诉搬运工把箱子里的灯具一个个拿出来。那些灯具是要用火车运到阿纳多卢去的,这么做显然很荒唐,但他想不出别的办法了。杰夫代特先生把仓库看门人打发走后,接着把写到一半的信写完,然后开始为时间和钱的问题发起愁来。他盘算着如何卖掉那些坏了的灯具。他觉得这个问题应该向他的商人朋友弗阿特请教一下,因为他相信弗阿特的智慧和友情。然后他着急地看了看表,快到两点半了。他决定马上去埃斯基纳齐那里讨债。 [1]一种旧式土耳其计算时间的方法,一天24小时分成两个时段,每个时段为12个小时,日落时刻为新的一天的零时。假如日落时间为晚上18时,那么奥斯曼土耳其时间的12点半就相当于早上的6点半。(第一章皆为奥斯曼土耳其时间)——译者注,下同 [2]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Ⅱ.AbdiilHamid,1842—1918),奥斯曼帝国的苏丹和哈里发(1876—1909年在位)。 [3]《东方箴言报》(Moniteur D’Orient)。 第一章 2. 穆斯林商人 一走出店,杰夫代特先生欣喜地发现当天的第一拨问题已经解决,既没花太多的时间,而且一切都还在他的掌控之中。门外,车夫在一棵树下正和另外一个车夫聊天。他没让车夫看见自己,径直朝苏丹哈马姆走去,因为埃斯基纳齐的店就在六百步远的地方。杰夫代特先生准备跟埃斯基纳齐说,债可以缓期但他需要因此多还一些钱。他一面想怎么跟埃斯基纳齐说这事,一面和他认识的在锡尔凯吉做生意的其他商人打招呼。那些商人用诧异和关注的眼神看着这个跻身于他们之中的穆斯林,他们的眼神好像是在说:“看看这个戴着圆筒红帽子的穆斯林会加入到我们的行列吗?我们喜欢你的勇气和决心!”杰夫代特先生也用“我知道你们是怎么看我的,我也很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的目光跟他们打招呼。在离埃斯基纳齐的店门三五步远的地方,一个不知道是犹太人,还是希腊人的商人在店里对他大声喊道: “嘿!灯具商杰夫代特先生,你今天可真精神啊!” 为了表示自己是个懂得也喜欢玩笑的人,杰夫代特先生回答说:“我任何时候都这么精神!”但随即他想到了今天这身打扮的原因,不禁脸上一阵燥热。 一走进埃斯基纳齐的卖建筑材料和家居用品的商店,他从店里那种散漫的气氛和店员们高兴的样子知道老板不在,他很生气。一个店员告诉他,因为大雾,岛上过来的渡船误点了。杰夫代特先生这才想起埃斯基纳齐夏天住在大岛。突然间,一种莫名的伤感向他袭来,因为在这些犹太人、希腊人和亚美尼亚人的商人中间他感到自己是如此的孤独。 他决定不按原路返回,而是走大街回自己的店里。他相信熙熙攘攘的大街可以驱散自己的这份伤感。他边走边想:“我很烦恼,因为我是他们中的一个。在整个锡尔凯吉和马赫穆特帕夏区像我这样富有的穆斯林商人有几个?有个在塞洛尼卡人住的小巷子里开布店的人,一个开了新店的弗阿特先生,还有一个开药店的埃特海姆?佩尔泰夫。他们中最富有也最孤独的人是我。”因为天热,也因为身上的那套衣服,他开始出汗了。他又想到了早上的那个梦:“梦里我也是这样的。别人都聚在一起,而我独自待在一边。我的额头出汗了。”他摸摸口袋,发现早上出门时忘了拿手帕。他想:“结婚以后夫人可以让一切走上正轨。”但那一刻,婚姻以及他设想的家庭生活也没能让他感到欣慰。他想:“我做了什么让我这样与众不同?我除了工作其他什么也不想,我只想着如何把我的生意做得更大!”当他看见路边卖果汁的小贩时感到心情好了许多。他想:“最终我赢了……”他买了一杯樱桃水。喝完樱桃水他感到了少许的轻松,并认为所有的烦恼都来自炎热的天气。然后他听到有人在叫自己。 “哎,杰夫代特,你好吗?” 喊他的人是哥哥的军医朋友塔勒克医生。像所有哥哥的朋友那样,塔勒克刚见到杰夫代特先生时显得很高兴,可当他发现面前的这个人和他哥哥完全不同时,他皱起了眉头。塔勒克向杰夫代特先生询问了他哥哥的病情和一些别的事情。当塔勒克知道了想了解的一切后,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种鄙视的微笑,而他也毫不掩饰这种鄙视,他问杰夫代特先生:“那么你在做什么?仍然在做生意吗?生意……”然后他随便说了声再见就消失在人流中。 杰夫代特先生想:“生意!我是在做生意!”他径直朝自己的灯具店走去。“要不我做什么?因为我不可能像他那样成为一名军医。”他想起了童年和少年的那段时光。他的爸爸是在库拉工作的一名公务员。杰夫代特先生梦里的小学就在那里。后来他的爸爸又被派去了阿克希萨尔。那里因为靠近铁路,所以是个还算富裕的小镇。杰夫代特先生在那里读了中学。夏天他总是一个人在阿克希萨尔周围的葡萄园和无花果园里闲逛。老师们说无论是杰夫代特,还是他哥哥努斯雷特都是很聪明的孩子,而他们的父亲奥斯曼先生则总是谦虚地说,聪明是随了他们的母亲。父亲深爱着母亲,然而聪慧的母亲有一天病倒了。为了给母亲治病,父亲申请把工作调到伊斯坦布尔,但他没能如愿。于是,父亲只好辞职来到伊斯坦布尔,把母亲送进医院,然后在哈塞基开了一家柴火店。一年以后,努斯雷特进了军医学院,六个月以后,不是母亲,而是父亲突然去世了。于是,照看柴火店和母亲的责任一下子落到了杰夫代特的肩上。杰夫代特二十岁之前一直在哈塞基做柴火和木料生意,后来他把仓库搬到了阿克萨赖。二十五岁时他在阿克萨赖开了家五金店,几年后他又把店搬到了伊斯坦布尔的锡尔凯吉。也就是在那一年母亲去世了,努斯雷特把分给自己的那份遗产留给杰夫代特,然后去了巴黎。第二年杰夫代特中断了和在哈塞基所有亲戚的来往,在维法买下了那幢小木屋。他想:“我又不可能像他那样成为一名军医。我的机会就是经商,我做了别人不敢做的事情。如果我曾有那么一点点的懦弱,我就还待在哈塞基做个小小的柴火商!”想到哈塞基和那里的亲戚朋友以及在那里的生活,他又心烦了。“我逃离了他们,因为和他们在一起是没法做生意的。”远远地他看见了自己的灯具店和树阴下的马车。他嘟囔道:“我的灯具店!”他认为自己最大的成就不是把一个小小的柴火店变成一个灯具店,而是五年前他得到的那笔大买卖。他中了市政府和水务局的灯具标后,在商界他开始被称作“灯具商杰夫代特先生”!他得意洋洋地想到了自己的这个巨大成就。在那笔大生意之后他的店和公司扩大了四倍!为了中标他曾经贿赂过市政府里的每个工作人员。尽管这不是件光彩的事,但没能给他的成就蒙上阴影。杰夫代特先生沾沾自喜地想到了早上的梦:“哎,怎么着,谁也不能惩罚我……”想到早上在楼梯旁看着自己的翟丽哈女士,他自语道:“我怎么办?怎么办?这就是生活!”他觉得自己是打不垮的,因为在他的身上好像有一层任何时候都可以保护他,然而又是看不见的盔甲。他看见了自家店面上的牌子: 杰夫代特先生和他的儿子们灯具进出口公司 尽管他还没有开始做出口生意,尽管他还没有儿子,但是他对它们都是有想法的。进门时他想:“还是没能从埃斯基纳齐那里把钱要回来!我还得再和萨德克说说账的事。然后再想想怎么处理那些坏了的灯具。几点了?一点儿时间也没有了。我还必须去仓库看看,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弄得怎么样了……这孩子是谁,他要什么?” 一个小男孩把手上的信封递给他说:“先生,这是楚哈吉扬女士给您的。” 杰夫代特先生想:“楚哈吉扬女士?”一开始他怎么也没能想起这个女人是谁。他给了孩子小费。后来,他终于想起来那个女人是哥哥的情人,他急忙打开信封。信上写道:“杰夫代特先生,您的哥哥努斯雷特病得很厉害。昨晚他昏过去了。今天早上好像是醒了,但依然神志不清。如果您可以马上过来看他一下的话,他会很高兴的。请不要告诉他我写了这封信……” 杰夫代特先生嘟囔道:“病情很严重啊,很严重!……我母亲也这样过,但是并没有马上死去。”他把信放进了口袋。“他们又想着从我这里弄点儿钱……只是我一点儿时间也没有!”看见依然在那里等回信的孩子,他突然感到一阵羞愧:“可能情况真的很严重。真是的,你看我都想了些什么!我怎么变成这样的人了?”他焦虑地在店里来回走着,“哥哥快死了。” 他又给了送信的小孩一点小费,然后把他打发走了。他慌慌张张地和阿尔巴尼亚人店长、会计交代了几句,他知道自己说的全是废话,而且还把他们都搞糊涂了。他想:“我的哥哥快死了!”他发现自己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弄懵了。上车时他嘱咐自己说:“我必须镇静!”他告诉车夫要去贝伊奥鲁。 马车动起来后,杰夫代特先生觉得自己的焦虑得到了一点点缓解。“可能还不会马上死。可能这只是一场小小的危机……先前母亲不也总是这样的吗?我着急是因为除了哥哥我没有任何别的亲人了!一个也没有了!”刚才从埃斯基纳齐店里出来时感到的伤感再次向他袭来。为了摆脱那种情绪,他决定想些别的东西,他把头转向窗外。 马车在加拉塔桥头停了下来,因为车夫要付过桥费。桥面上靠近哈利奇湾的那个角落,卖柠檬水的小贩仍然在老地方大声叫卖着。旁边水果店里的桃子上停着好些苍蝇。远处,卡瑟姆帕夏造船厂的前面可以看见废弃的旧船、侧翻的船架子和生了锈的甲板。马车重新走了起来。早上的雾早已完全散尽,桥的上空是一片清澈的蓝天,上面飘散着几朵游离的白云。杰夫代特先生看见那艘名叫苏呼雷特的船正从哈利奇湾向马尔马拉海方向驶去。桥中央的栏杆前,一个戴着一顶大帽子的高大男人和一个没有用薄纱把脸遮起来的女人正看着面前的大海,他们一人牵着一个穿着水手服的孩子。杰夫代特先生想:“就是这样的一个家庭!”前方,两个戴着红色圆筒帽的男人也在看着这家人,几个挑夫从他们身边跑过。杰夫代特先生认识的萨锡尔班特号船正慢慢向桥这边驶来,靠在护栏上的孩子们兴高采烈地看着它。杰夫代特先生想到,刚到伊斯坦布尔的头几个月里自己也时常来这里看海、看过往的船只和马路上的各式马车,那个时候锡尔凯吉还没有码头。杰夫代特想:“那个时候……二十年前!第一次是和哥哥一起来的。”想起哥哥,他害怕了。 他从口袋里拿出亚美尼亚女人写的那封信,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女人在信上说不要把她写信的事告诉努斯雷特。他想,深爱着哥哥的这个女人如果这个时候还能想到这个细节,那说明哥哥的情况还不至于太坏。他感到羞愧,因为他曾经认为这封信只是为了从他那里要点钱。“但是,她为什么不想让我告诉哥哥她写了这封信呢?”杰夫代特先生明白,那是因为哥哥不让她这么做。哥哥不仅不赞同他的生活和想法,还鄙视他,但又要问他要钱,所以他不愿意见到弟弟。因为每次看见弟弟,他都会因为羞愧而无地自容,所以每次他都会用更加刻薄的语言和举动让弟弟也无地自容。杰夫代特先生因为这个原因很少去看望哥哥。每次去他都会坚持说哥哥的病需要住院治疗,而哥哥作为一个医生总对他说,医院是为了把病人送去坟墓而建的。然后总会有一段时间他们俩谁也不说话。杰夫代特先生每次走之前都会留下一个装着钱的信封。杰夫代特先生把亚美尼亚女人的信重新看了一遍,他开始对比哥哥和母亲的病情。 杰夫代特先生的母亲和哥哥一样都是肺结核。母亲的病时好时坏拖了很长一段时间,哥哥的病是三年前在巴黎发现的。母亲生病时总是抱怨所有的事,让周围的人也跟着一起痛苦,哥哥也是这样的。母亲瘦瘦小小的,哥哥也很瘦弱。杰夫代特先生记得哥哥从巴黎回来时的样子曾经把自己吓了一大跳。母亲对医生是言听计从,而哥哥总和医生们唱反调,因为他自己就是个医生,而且还是一个酒鬼,喜欢事事反其道而行之。杰夫代特自语道:“是的,他一点也不注意自己的身体!”然后他认识到自己是爱哥哥的,因为无论哥哥怎么鄙视他、责骂他,他都不会跟哥哥生气。他想起了童年的岁月,那时他和哥哥还有小伙伴们一起玩各种游戏,去赫德里雷斯郊游,在那里吃羊肉和芝麻松糕。他记得阿克希萨尔周围有很多的葡萄园和花园。杰夫代特先生对自己说:“过去的那些时光!”马车到土内尔后,径直向加拉塔萨赖方向走去。突然马车在维尔道克斯的眼镜店前停了下来。杰夫代特先生把头伸出窗外,他看见不远处一辆汽车侧翻在路上。他烦躁地朝四周张望了一下,无聊地读了一些店牌的名字,看了看来往的路人。 他看见一个戴着帽子的人从赫赫有名的佩德罗理发厅里走出来,两个女基督徒正看着鲍特尔裁缝店的橱窗——据说鲍特尔是王储雷夏特的裁缝,卖银器和水晶制品的德库基斯的橱窗一尘不染,前面是雷彭点心店。看到杂货店迪米特罗考普罗的店牌时,早上曾经感到的孤独感再次向他袭来,因为所有这些店家的主人都不是土耳其人。为了安慰自己,他强迫自己去想童年和阿克希萨尔的花园。他想:“我既不能和他们融为一体,又不能和土耳其人想到一处。”马车终于又走起来了。“如果哥哥不生病,不鄙视我多好……今天我是怎么了?”这次他觉得那个梦是这可怕一天的预兆。梦里,所有同学当中用最恶狠狠、最鄙视的目光注视自己的人就是哥哥。他想:“哥哥为什么要这么鄙视我?因为他说自己是一个青年土耳其党人[1]!” 杰夫代特先生知道哥哥努斯雷特是在第一次去巴黎时接触到青年土耳其党人的。从军医学院毕业后努斯雷特在海达尔帕夏医院做了两年实习医生,然后又在阿纳多卢和巴勒斯坦的军医院里工作了几年。可能是因为脾气暴躁和爱吵架的原因,他的工作地点不断地改变着。杰夫代特先生在阿克萨赖开五金店的时候,他被派到伊斯坦布尔工作并在哈塞基和一个亲戚介绍的女孩结了婚。两年以后,他离开了身怀六甲的妻子去了巴黎。那些现在已经和杰夫代特先生没有任何联系的亲戚朋友们认为,努斯雷特去巴黎是因为受了那些奇怪的杂志和报纸的影响。据说努斯雷特常常花几个小时的时间在房间里读那些杂志和报纸。其中一份报纸是历史学家穆拉特先生出版的详细描述法国大革命的《天秤报》。努斯雷特坚持说自己去巴黎的原因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继续学业并让自己成为一名外科专家。而杰夫代特先生则认为哥哥是因为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而去的巴黎,因为他知道哥哥杀鸡的时候都会激动。杰夫代特先生想,哥哥仍然因为不能融入周围的环境,所以在巴黎待了四年以后又回到了伊斯坦布尔,然后跟妻子离婚,开始酗酒,反对奥斯曼苏丹。随后他再度去巴黎,在青年土耳其党人中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酒鬼,在他没有钱、没有工作、开始忍受饥饿的时候又重新回到了伊斯坦布尔。但是尽管这样想,他还是觉得哥哥在许多方面远比自己优秀,而且他也清楚很多人都认为哥哥比自己更加可爱和可信。杰夫代特先生认为人们之所以这样评价哥哥是因为他不承担任何责任和义务。想到这些他觉得有些害羞,但随后他又想:“我有自己的责任和奋斗目标!而他只知道任性,只喜欢争吵!” [1]奥斯曼帝国末期成立的统一进步协会的成员,他们反对苏丹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的封建专制统治,要求实行君主立宪。 第一章 3. 青年土耳其党人 马车拐到了萨沃伊酒店所在的小街。又过了几分钟,马车在一栋两层楼的老石头房子前停了下来。旅店老板娘给他开了门,然后满怀敬意地退到一边,用余光看了一眼停在门口的马车。随后她跟在杰夫代特先生的身后,不失时机地开始说他哥哥的坏话。她说他哥哥总是制造噪音打扰其他的房客,还不时做些伤风败俗的事情。杰夫代特先生一面跟老板娘点着头,一面走上了楼梯。他想:“也就是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他快步走上楼梯,敲了门。他想到上次来这里是两周前,订婚以后。 不出所料,门是亚美尼亚女人开的。杰夫代特先生一看到她脸就红了,就像每次见到她时那样。然后为了掩饰脸红的尴尬,他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走进了房间。 他问道:“哥哥,你好吗?”看见努斯雷特坐在床上,他想:“哥哥没事!” 哥哥说:“哦,是你吗?是哪阵风把你吹来的?”杰夫代特先生从哥哥的语调里听出他没什么大碍。杰夫代特先生笑着走到哥哥身旁,拥抱了他并把自己的脸凑到了哥哥的脸上。 哥哥说:“不能亲肺结核病人!”但是他并没有阻止杰夫代特先生去亲他。他这么做好像是在施舍。 杰夫代特先生一边问:“你还好吗?”一边坐到了床边的一把椅子上。 作为回答,哥哥说:“说说看是哪阵风把你吹来的?”然后他用怀疑的目光看了看自己的情人,他说:“玛丽,是你把他喊来的吧?” 她用甜美、富有乐感的声音说:“我干吗要喊他来?是他自己来的!” 杰夫代特先生说:“哥哥,难道我来看你还需要喊吗?”在哥哥面前他总会感到内疚,他又感到了这种内疚,不禁脸红了。然后他问:“你怎么样?你还好吗?” 努斯雷特生气地对亚美尼亚女人说:“是你喊他来的。他不停地问我好不好,为什么他要这么问?” 玛丽叫道:“努斯雷特!”为了让他平静,她站起来走到他的身边。给他盖床单时,她对杰夫代特先生说:“您的哥哥情况不好。昨天晚上很糟糕,他昏过去了……现在稍微好点,您可千万别以为他没事了!” 努斯雷特大声嚷道:“不,不,我一点事也没有!”然后他还想说些什么,但因为一口气没喘上来就放弃了。他惟一可以做的就是用鄙视、指责的目光看着四周。 杰夫代特先生问玛丽:“您没去叫医生吗?” 这时哥哥嘟囔道:“我不要医生!有比我更好的医生吗?医生是人类的敌人!” 玛丽用“这种情况下我可以做什么?”的眼神朝杰夫代特先生看了一眼。 杰夫代特先生想:“是的,喊医生是我的事!”然后因为看见玛丽正在看着自己,他又害臊了。他想这个女人虽然不算漂亮,但很可爱。他很好奇酗酒、病魔缠身和身无分文的哥哥是如何赢得这样一个女人的芳心的。他仔细打量起房间来,他看见一张桌子上放着几个脸盆、盘子和杯子,很明显,这些东西是经常用、经常洗的。在房间的一角,整齐地叠放着洗干净、熨好的床单和衬衫。家具、墙壁、窗户所有的地方都一尘不染。他觉得与其说这是一个病人的房间,不如说是一个富人家里的一间打扫干净、准备招待客人的房间。杰夫代特先生不禁想起了自己梦想中的家庭,那就是几间整洁的房间、一些家具、一个女人和几个孩子。想到这些,他情不自禁又去看了一眼亚美尼亚女人。然后他转身去看哥哥,他看见哥哥在吃力地喘着气。杰夫代特先生想,这间屋子是属于哥哥和这个女人的,自己在这里是多余的。然后他又看着亚美尼亚女人想到,自己至今还没有得到过任何一个女人的爱。 这时哥哥问道:“你见过齐亚吗?”齐亚是努斯雷特九岁的儿子,寄养在哈塞基的一个亲戚家里。杰夫代特先生吃惊地答道:“没有。”哥哥其实知道他从来没有回过哈塞基。兄弟俩和哈塞基的联系是由杰夫代特先生的女佣翟丽哈女士来维系的。最近一段时间他没听翟丽哈女士说起过齐亚。 努斯雷特说:“我在想是不是要把齐亚送回乡下他母亲那里。不!还是让他待在这里。与其让他和那些蠢货们在一起还不如让他待在城里。”他喘口气接着说道:“我们俩都离弃了哈塞基的亲戚,但原因各不相同,我不想成为他们的负担,而你不想让他们成为你的负担!”他喘息了一会儿,随后用杰夫代特先生熟悉的那种指责的语气说:“上次你是坐着一辆豪华马车来的!那车是你的吗?” “不是,是我租来的!” “难道现在这样的马车也可以出租吗?” 杰夫代特难为情地说:“是的,我租了三个月!” 努斯雷特说:“哼,那些豪华的马车!就像租燕尾服和领带那样,你租了马车?”说着他朝玛丽笑了笑。 杰夫代特先生觉得自己很庸俗。 努斯雷特脸上挂着同样鄙视的笑容说:“今天你看上去很精神!”不等杰夫代特先生说话,他对玛丽说:“我跟你说过他和一个帕夏的女儿订婚的事吗?”他问弟弟:“怎么样,她人还好吗?” “是的!” “你怎么知道的?你见过她几次?” 杰夫代特觉得自己的额头、脖颈都在冒汗,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摸了摸口袋。他想起出门时忘带手帕了。他坐下说:“两次。” “两次!你只见过她两次就知道她是个好人了!那么你们说过话吗?” 杰夫代特先生没有回答。 “我问你,你们说过话吗?你怎么知道她是个好人,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杰夫代特先生说:“随便说了几句!” 努斯雷特说:“哎,别那么羞愧!没能和她说话不是你的错。这是陈腐的传统,是这里肮脏、卑劣和糟糕的生活的结果。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明白这里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吗?你不明白,你不明白!但你还在点头!同样的事情也会发生在你的身上!但不会的……你不是那样的人!你会有一个家庭……但是这样的一个女人是不会爱你的!” 哥俩同时转身看了看玛丽。 努斯雷特说:“不要动不动就脸红。”他指着玛丽说:“你喜欢她,崇拜她,是吗?” 玛丽说:“努斯雷特,求你了!”但是她看上去一点也不害羞,她很自在和骄傲。 努斯雷特笑着对玛丽说:“他喜欢你,甚至崇拜你!因为他觉得你看上去像个欧洲人。我弟弟对从欧洲过来的任何东西都很着迷!除了一样东西……”他想了想,然后找到了自己要说的单词。“Revolusyon?[1]!”他转向弟弟说:“你知道这个词的意思吗?或者是革命?就是流血的、带铡刀的革命?但是你怎么可能明白这些事情!你明白、喜欢的只有一样东西……”他没能把话说完,或是不想明确地说出来,他只是搓着手指,做了一个“钱”的动作。 杰夫代特先生再也无法忍受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因为激动他的两条腿在打战。他朝哥哥走了两步,哀叹道:“哥哥,我爱你。哥哥,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多年以来这样的事情是第一次发生,他感到无地自容。他苦笑着看了看玛丽,他想:“我为什么要说这些?真主啊,我出了那么多的汗,这简直比早上的梦还要可怕。” 努斯雷特的身体突然向前弯曲,然后又蜷曲着身子径直向后倒下。当他的身体再次向前弯曲时,他开始剧烈地咳嗽,从他的喉咙里发出了可怕的声音。杰夫代特先生不知所措,恐惧而羞愧地看着哥哥。他想应该做点什么。玛丽跑到努斯雷特的身边抓住了他的肩膀。杰夫代特先生决定去开窗。这时哥哥停止了咳嗽。正当杰夫代特先生用劲想把窗打开时,努斯雷特喊道: “不要,不要开!我不想让外面那些肮脏的东西进来。不要让外面那肮脏、卑劣、粗俗的空气,那令人作呕的暴君的黑暗渗透进来。我们在这里很好……在我的祖国还没有像法国那样从黑暗中解放出来、在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没被推翻、在世界没变得光明、洁净和体面之前,谁也别把窗打开……”说到这里,他又开始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杰夫代特先生为了能做些什么,整理了一下哥哥背后的枕头,捡起落在床边的一角床单。这时玛丽慌忙把头凑过来低声说:“找个医生……请您去找个医生!我没法去,他不要医生!” 杰夫代特先生小声应道:“好!”然后急急忙忙地走出门外。刚把门关上,他听见哥哥嚷道:“他去哪儿了?找医生吗?医生又能干什么呢?我不需要医生!” [1]Revolusyon,法语的“革命”一词。 第一章 4. 药店 杰夫代特先生刚走到街上就想:“他快死了!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但肯定会在几天里死去!”他害怕自己的这个想法,想让自己镇静下来:“可能也不会有什么事,我妈妈不是也这样的吗?”他看见车夫还在抽烟,并用一个车夫的眼神盯着自己。“但是哥哥知道自己快死了,所以才说了那些可怕的话!”为了不再想起刚才让他无地自容的一幕,他想:“是的,现在我必须去找个医生。”走出小巷拐上大街,他想:“最近的药店在哪里?这边有个康祖克,那边有个克劳纳利迪斯药店!” 尽管天气炎热,但从土内尔到塔克西姆的大街上依然是人头攒动。杰夫代特先生疾步走着,好像晚了哥哥就会死去,而自己将要对他的死负责一样。他很想跑,但又觉得自己如此慌张未免有点荒唐,他快速穿行在人群中,不时碰撞上身边的路人。街上来往的路人则用一种麻木和好奇的目光看着这个行色匆忙的男人,为了不让他撞到自己,他们纷纷让到一边。 在药店里他看见了药剂师马特考维奇和他那胖胖的助手。 杰夫代特先生问:“医生在吗?” 药剂师用手指指后面说:“正忙着呢!” 杰夫代特说:“但是我不能等!”他不管还在门外椅子上等候的几个病人,推门走进了诊室。 诊室里坐着医生和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医生正举着一把勺子往孩子的嘴里放。看见门被突然推开,医生皱了一下眉头,把勺子从孩子的嘴边放了下来。 医生说:“请您在外面等候。” 杰夫代特先生说:“医生,非常紧急!” 医生一边把勺子往孩子嘴里放,一边说:“我说了,请您等一下!”然后用法语和那女人说了几句话。 杰夫代特先生嘟囔道:“情况很糟糕!”但当他仔细地看着医生和孩子时,他相信哥哥是不会死的。这次因为不想在那里等候他又嘟囔了一句:“真的是非常糟糕。” 医生说:“好吧,我马上就来。但是请您等一下。” 杰夫代特先生走出了诊室。他本想和那些等候的病人坐在一起的,但他放弃了这个念头。他在药店里来回走了走,然后靠在墙边开始烦躁不安地抽起烟来。站在柜台后面的药剂师正看着手里的一张纸,把一些粉末混在一起,他的助手在用一把小秤称东西。药剂师把混合好的粉末放进一个小瓶,然后把它递给了一个戴着帽子的男人。这时,一个大腹便便的高大男人兴高采烈地走进了药店,他是来买香槟的。看见这个熟客,药剂师冲他笑笑,指了指码放着酒瓶的角落。香槟酒瓶被堆成了一个城堡,它的旁边还有一个用矿泉水瓶堆起来的城堡。胖男人悠然自得地仔细阅读着酒瓶上的标签:依云、伟图、维琪和阿波纳里斯。杰夫代特先生突然想到,埃斯基纳齐也会喝这些进口的法国矿泉水和香槟酒、吃瑞士的托布勒三角巧克力。“那些住在宅邸里的帕夏们也一定喜欢吃这些东西!我在干什么?我在埋头工作,我快要结婚了。我的哥哥病了,但他不会死。亚美尼亚女人。我忙着做生意,连谈情说爱的时间也没有。等待让人厌烦。那面玻璃上写的是什么?从背面我也能看出来:外国成药……另外那个是奥斯曼成药。”笑眯眯的胖男人选好酒,告诉药剂师会派用人来取。“回到家他就会喝这些酒。他们会在一起吃喝、说笑……我结婚以后也……埃特黑姆——佩尔泰夫强力糖浆……佩尔泰夫霜……那个医生怎么还没完事?门一开我就进去……阿特金松花露水……卡特朗?哈克?艾克雷姆咳嗽糖浆……洪亚迪?亚奴史清肠药……小时候有一次拉肚子,我以为自己会死,可其他没一个人那么想。要是我真的死了呢!不!门终于开了!” 杰夫代特先生一个箭步跨进了门,撞到了女人和孩子。他说:“病人的情况很糟糕。请您快点,他会死的!” 医生在洗手池里洗着手说:“谁要死了?在哪里?” 杰夫代特先生说:“就在边上的小旅店里。我们过去马上就可以看到他,就在边上!” 医生说:“病人不能过来吗?”他用一块雪白的毛巾慢慢擦了擦手。 “他来不了,快死了。也可能不会马上死!就两步路!我们马上就走,别等了……” 医生嘟囔道:“好的,好的。让我把包带上。” 医生对等候在门口的几个病人说自己去去就回,然后跟着杰夫代特先生上了街。医生询问了病人的情况。杰夫代特先生告诉医生哥哥经常会剧烈咳嗽,他是一个肺结核病人。听到这些,医生的脸上露出了愠怒之色,仿佛被欺骗了一般,但随即他忘记了自己的愤怒,大概他在为可以从诊室里逃脱出来一会儿而暗自窃喜呢。医生一边走,一边不断地张望着路边的橱窗和过往的行人。医生在一家小店买了香烟,然后告诉杰夫代特先生说结核病人是不会一下子就死的,他还讲了自己的一个病人是如何死而复生的故事。这时,一个女人从他们身边经过,医生仔细地打量了她一下。医生问杰夫代特先生是干什么的,当得知杰夫代特先生经商时,他显得很惊讶。正要拐进小巷,医生碰见了一个朋友,他拥抱了朋友,然后用杰夫代特先生认为是意大利语的那种外语开始和朋友聊起天来。杰夫代特先生看了看表:三点一刻。 不一会儿,他们走进了小旅店。在医生抱怨天气太热的时候,玛丽打开了门。 努斯雷特说:“我不要医生,关门……不要让外面的黑暗进来!” 医生跟着玛丽走进房间,用余光看了一眼絮絮叨叨的病人。医生把手提包放到地上,然后转身仔细打量了一下玛丽,随即他用法语说:“楚哈吉扬小姐,我认识您!”医生出其不意地抓起玛丽的手亲吻了一下,在他慢慢把头抬起来的时候,这次不知是什么原因他用土耳其语说:“我非常喜欢您在《幸福的法米娅》里的表演!” 努斯雷特说:“他是谁?怎么回事?”然后他看见医生微笑着向自己走来,他说:“你叫来的不是医生,而是一个小丑。” 但是医生并不介意,他笑着问道:“先生,您哪里不舒服?” “我快死了!我是肺结核病人!” 医生一边问:“怎么知道是肺结核的?”一边坐到了努斯雷特的身边。 努斯雷特说:“我知道,因为我也是个医生!另外我还知道没必要看医生。这个阶段的肺结核病人,每个医生看一眼就能明白。你看看我的脸,脸颊都脱形了。你是普通医学院毕业的吗?” 医生依然用一种宽容的态度微笑着说:“这么说我们是同行了!” 努斯雷特大声嚷道:“不管是普通医学院,还是军医学院的毕业生,他们中聪明的都成了革命者,愚蠢的都当上了医生!” 医生还是大度地说:“我从来不说自己聪明!”然后他对玛丽笑了笑,大概他认为只有玛丽可以理解自己的宽容。 努斯雷特问:“你是什么人,犹太人吗?” 医生答道:“我是意大利人。”随后,医生把头凑到努斯雷特的身前,捏住了他的衬衫扣子,他说:“请允许我给您做个检查。” 努斯雷特说:“等等!怎么回事,不要碰我!”然后他看见玛丽生气了,于是说:“好的,别生气,别生气。但我知道这是没用的!”随后他突然对杰夫代特先生说:“我希望你做一件事……你过来……你能答应我吗?我想见儿子。你去把他给我接来!” 杰夫代特先生问:“从哈塞基吗?” “是的,从哈塞基。你去哈塞基把齐亚接过来。他在他的姨婆家,就是那个泽内普女士,你去她那里把孩子接过来!” 杰夫代特先生嘟囔道:“现在吗?” “是的,现在。马上!我知道你不愿意去那里,因为你害臊。但是你得去,我要你去。你不是把医生找来了吗,就为我再把这件事也做了吧。我要见儿子最后一面……” 这时从包里把听筒拿出来的医生说:“您一点也不像一个快要死的人。您的肺非常好!” 努斯雷特说:“好了,好了,不要跟我说那些医生的废话。把你的活干了,然后拿钱走人!杰夫代特,把钱给他。我对你没有别的要求了!” 杰夫代特先生走到门口停下了脚步,他往一个旧茶几上放了两块金币,他很高兴玛丽看见了。 哥哥大声叫道:“快去,快去。也让那招摇撞骗的马车派点用场……” 第一章 5. 老街区 杰夫代特先生下楼时还是感到了内疚。他告诉车夫去哈塞基。上车后他又点了根烟。当马车悠悠地摇晃起来,马蹄声和车轱辘声在窗外飘散起来时,杰夫代特先生感到自己似乎恢复了常态。他嘟囔道:“为什么所有的事情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我会这样?”一天来发生的种种事情像电影一样一幕幕重现在他的眼前。他想到哥哥是否会死。在母亲最后的那些日子里,她总在不断地说自己快要死了,但最后一周她不这么说了,可是却突然走了。但是哥哥还像以前那样跟人过不去。想到哥哥刚才说的那些让他羞愧难当的话,他的脸又红了。哥哥在问他和未婚妻见过几面时对玛丽笑了笑,说到租来的马车时他又那么做了。他想大概现在他们还在背后笑话他呢。想到亚美尼亚女人,他自语道:“是的,她是个可爱和有趣的女人,但我没有对她着迷。他怎么可以那么说我,简直就是厚颜无耻。我不可能对她着迷,因为她不是一个良家女,她是一个话剧演员……每天晚上有成百双的眼睛看着她。医生是怎么亲吻她的手的?他们怎么可以做这种事?弯下腰,伸出手,拿起一个女人的手亲吻,然后还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因为他们和我们不一样,他们是基督徒!”他想,为什么尽管自己理解和热爱自己的哥哥,却不能把自己的感受告诉哥哥。“因为我没有时间!除了生意,我没有时间去做任何别的事情。”他想到了哥哥说的那些话。“他去了巴黎,所以讨厌这里的一切。”马车过桥时,车轮在木质桥面上发出吱吱的声响。杰夫代特先生从桥上看了看古老的伊斯坦布尔、清真寺的那些圆顶和犹如一潭死水的哈利奇湾。“他不喜欢这里!他觉得这里的一切都糟透了,他鄙视它们!他也鄙视我,但我理解他!”他看见了桥对面的一处广告牌上写着“烟草商安格里蒂斯为您提供最好的雪茄、香烟和烟草制品”。他又点了一根烟,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当他透过车窗,看见贝亚兹特清真寺和国防部大院时,他高兴地想起了自己的童年。他记得那时他经常和哥哥一起到这里来玩。斋月[1]里,在清真寺院子里举办的那些展览总会吸引很多人,一些重要人物也会来此光顾。杰夫代特先生在那里生平第一次看见了一个奥斯曼帝国的大臣。“大概是商务大臣阿赫迈特?菲赫米帕夏。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不是19年,就是18年。那时努斯雷特已经进了军医学院,但父亲还没有去世。”想到那些日子他感到了一丝悲伤。他记得自己帮父亲砍柴、码木材,常常累得晚饭后会马上睡着。“但那时我不想成为一个干体力活的粗人!我想读书,想成为一个有钱人!”他为自己没有留恋那些日子而感到高兴。“但那时,所有人都互敬互爱,他们也都爱我。可我从他们那里逃了出来。”因为现在要不得不回到那些人身边,他觉得很可怕。“也许他们认不出我了,认出来的话他们会怎么鄙视我?不会的!他们会对我的衣服和马车羡慕不已的!谁知道待会儿到那里会发生什么烦人的事情……”他羞愧地想像着不久将发生的事情:“他们会在背地里说,破壳而出的小鸡不喜欢蛋壳了,他们会说我没有良心。为什么会这样?”马车从财政部门前经过时,他看见了马路对面的一排典当行。杰夫代特先生觉得那些典当行老板挣来的钱是不公平和昧良心的。突然他想到:“一切都是因为钱!我也因此变成了一个孤独的人!都是因为钱!他们鄙视一个做生意的穆斯林!”当他再次想到将在哈塞基发生的一切时,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马车在经过阿克萨赖后径直向左驶去。不一会儿马车拐上了小街,但那时离哈塞基还有一段路。杰夫代特先生看着眼前狭窄的小街道想:“一切都还是老样子,没有任何变化。那些围墙、油漆剥落的窗户、长满了青苔的瓦砾,什么都没有改变。这里的人两百年前是怎么生活的,现在还在继续同样的生活……他们不知道挣钱!他们没有雄心!看看那些脏东西,谁也不会想到把垃圾弄走。他们就知道去茶馆无聊地坐着,看着过往的行人!”在一家茶馆前,他看见几个穿着长袍的男人正在树下聊天。看到一辆马车过来,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朝马车看去。杰夫代特先生就这样和他们相互对视着从他们面前慢慢经过,随后他气愤地说:“他们在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一辆马车经过,马车里坐着一个人,他们就好奇地看起来。哥哥是对的,我也是对的,因为我不是一个穿着长袍的可怜的人,我是一个商人。”马车快到老街区了。杰夫代特先生开窗告诉车夫再过两条街后向左拐。然后他听到在花园里玩耍的两个孩子的对话。 一个孩子说:“……那样的话你就输了!” 另一个孩子说:“我赢了那个笨蛋的所有核桃!” 杰夫代特先生想:“我们以前只是为了开心才玩核桃游戏[2]的。他们现在大概是在赌博,谁赢了就可以得到对方的所有核桃……好,好!不管怎么样这也应该算是一件新鲜事!说明孩子们已经懂得赢的乐趣了。”他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害羞。马车拐进小巷后,他开始恐惧地看起那些房子。他认出了所有的房子。他又想到一切都还是老样子。他在泽内普女士家门口叫住了车夫。 杰夫代特先生走下车,四周张望了一下。旁边的那个房子是他们刚搬到伊斯坦布尔时住过的,他不想去看那座住了十年的老房子。他拉开泽内普女士家花园的门,门上系着的铃铛发出了叮当的声响。他想:“如果我买下尼相塔什的那栋楼,也一定要在花园的门上系上这样的一个铃铛。”他发现花园还是老样子,花园里的李子树依然还是那样的没精打采。他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泽内普女士,没等杰夫代特先生介绍自己,泽内普女士就说:“啊,杰夫代特,是哪阵风把你吹来了?”说着她拥抱了他。 杰夫代特先生羞愧地吻了一下泽内普女士的手[3]。杰夫代特先生在做这个动作时仿佛想起了儿时的一些记忆,几件家具、一个小虫子和一块绣花桌布。 泽内普女士说:“快进来!把鞋子脱了。今天你打扮得够精神的。怎么会想到过来的?……” 杰夫代特先生说:“亲爱的姨妈,我哥哥病了……” 泽内普姨妈叹息了几声。 他脱了鞋,坐下后惴惴不安地说:“我就坐一会儿……” 泽内普女士问:“你哥哥想见齐亚,是吗?” “是的。” “他是不是病得不轻?” 杰夫代特先生回答说:“是的!” “你要带齐亚走,是吗?要不你也不会来这里……” 杰夫代特先生说:“亲爱的姨妈,我真的是一点儿时间也没有!我一直想来看您的,但是我没有时间!” 泽内普女士说:“那么你等着,我去把孩子喊来!”说完她就走了出去。 杰夫代特先生想:“一点也没有像我想像的那样可怕!泽内普女士用爱迎接了我。他们,是的,他们是懂得爱别人的。唉,我能怎么办,我在做生意。她也理解这个……我把一切都想得太严重了!几点了!我和弗阿特约好一起吃午饭的,我要迟到了!” 不一会儿,泽内普女士端着上边放了一个杯子的托盘走进来说:“酸樱桃水!你是喜欢酸樱桃的……” 杰夫代特先生羞愧地满脸通红,他想说点什么,可什么也没能说,他只说了声谢谢。 泽内普女士说:“我让人去叫了,孩子马上就回来!他爸爸真的病得很厉害吗?” 杰夫代特先生点了点头。 一阵沉默。 泽内普女士说:“孩子,你的生意怎么样?” 杰夫代特先生用一种抱怨的口吻说:“不好,不好!”然后他突然把戴着订婚戒指的手放进了口袋。 泽内普女士说:“怎么办,慢慢会好起来的。一切都在变坏。但愿真主让我们的结局好些!” 又是一阵沉默。 过了一会儿,杰夫代特先生一边说齐亚的爸爸在等他,一边站了起来。泽内普女士奇怪孩子为什么还没有回来,她走到窗前,往外张望了一下。 她说:“他来了,在那儿呢!但是你要把他送回来!什么时候送回来?” 杰夫代特先生说,等孩子的爸爸见过后保证把孩子送回来,孩子可能会在他爸爸身边待几天。姨妈对此表示理解,但同时也表现出一种让杰夫代特先生伤心的不信任。他们一起走到了外面。杰夫代特先生在花园里看见了一样新东西:鸡棚,一只母鸡在棚顶上咕咕叫着。 让杰夫代特先生想到儿时岁月的铃铛再次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围拢在马车周围的孩子们转过身看了看他们,杰夫代特先生似乎认出了其中的一个。 泽内普女士说:“齐亚,你看谁来了!杰夫代特叔叔来了,认识吗?” 孩子往前走了一步。他肯定是对这个穿着讲究的叔叔害怕了。他看了杰夫代特先生一眼,又看了泽内普女士一眼,然后又害怕地向前迈了几步。 杰夫代特先生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有一年的古尔邦节[4]上。那时他可能只有三四岁。他在孩子的脸上摸了一下,努力显出一副可亲的样子问:“你好吗?还认识我吗?” 孩子畏惧地点点头。 泽内普女士说:“齐亚,叔叔要带你出去玩玩,然后再把你送回来!你想去吗?” 孩子问:“是坐车去吗?”说着他转身看了看马车,他看见一个小伙伴正在和车夫说着什么。 泽内普女士说:“对啊,坐马车!你叔叔要用他的马车带你出去玩,你想坐叔叔的马车吗?” 杰夫代特先生正用余光看着车夫,他没听见他们在说什么。 孩子嘟囔道:“想!” 泽内普女士说:“那么快去换身衣服。穿这样的衣服可没法坐马车。” 孩子往屋里跑去。一个孩子喊道:“齐亚要坐马车了!” 泽内普女士对杰夫代特先生说:“把孩子送回来好吗?不要把他留在那里!” 一群孩子围在马车周围,一个孩子正趴在轮子边仔细地研究着。他转头对另外一个孩子说:“看看这些弹簧,钢做的,弹性特别好!” 太阳把窄窄的小巷烤得火热。马儿在挥动着尾巴驱赶着苍蝇,一个老人趴在窗前看着马车。一阵微风吹过,卷起一片尘土,所有人都习惯性地用手捂上嘴,闭起眼睛。过一会儿,风停了,人们放下了捂在嘴上的手。 泽内普女士问道:“他还在反对我们的苏丹吗?” 杰夫代特先生一边说:“他现在病得很厉害”,一边皱起了眉头。 孩子跑着出来了。杰夫代特先生又亲了一下姨妈的手,跟她告别。 泽内普女士抓着齐亚的胳膊说:“不要调皮,知道吗?叔叔会把你送回来的。”说着,她用余光看了一眼杰夫代特先生。 杰夫代特先生牵着孩子的手,他们一起上了马车。马车被孩子们围在了当中。 一个孩子喊道:“齐亚要走了!齐亚要走了!” 马车上路了。孩子一直望着窗外的姨婆,直到她消失在他的视线里。然后他转过身用一种畏惧的目光审视了一下杰夫代特先生。当他感到安全后小心翼翼地坐到了车座的一个角落里。为了尽情享受这次马车之旅的快乐,他开始兴致勃勃地看着窗外。 杰夫代特先生想和孩子说些什么,但又怕自己的话可能会让孩子感到不安,他决定先什么也不说。马车到阿克萨赖时,他开始给孩子介绍周围的建筑物。经过贝亚兹特时,他问孩子斋月里有没有来过这里。他开始给孩子讲国防部是干什么的,在那里举行什么活动,但他发现齐亚并没在听他说话,孩子感兴趣的是窗外的嘈杂声。 过桥的时候杰夫代特先生看了看表,他惊讶地发现时针快要指向六点了。他和弗阿特先生说好六点半在塞尔克道尔扬碰头的。他想告诉齐亚他爸爸的病情,但是还是没能开口。杰夫代特先生从孩子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让他担心的东西,但他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他想:“把他交给他爸爸我就完成任务了”,随后他又开始想生意上的各种盘算和烦恼了。 马车在小旅店门前停下时,杰夫代特先生觉得应该让齐亚知道他爸爸的病情了。他一边爬楼梯,一边匆忙对孩子说:“你爸爸昨天从外面旅行回来。现在他病了。我们坐马车在外面转了一圈,现在到他这里来做客,因为爸爸想见你。他的身边有一个阿姨,那个阿姨是来照顾他的。马上你就可以看见他们。你不要害怕!今晚,或者明天我们就回泽内普姨婆家。” 玛丽开了门。她微笑着和齐亚打了招呼,弯下身亲了齐亚一下,然后把手放到嘴上做了一个“嘘”的动作说:“他在睡觉!” 齐亚惶恐地跟着杰夫代特先生走进了房间。努斯雷特背对门躺着。齐亚用恐惧的眼神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那个人,然后像害怕打碎什么东西一样小心翼翼地坐到了椅子上。 玛丽轻声对杰夫代特说:“医生说他的情况非常糟糕。医生开了药,然后给他打了一针止痛针。他一开始不愿意打,后来总算同意了,打完针就睡着了。” 杰夫代特先生轻声说:“那我先走了!晚上我再过来!” 玛丽说:“好的!非常感谢!有件事我忘说了,请您不要告诉他向苏丹扔炸弹的事。如果他知道就会很激动,那样就麻烦了。”没等杰夫代特先生出去,玛丽就坐到齐亚身边开始和他说起话来。 杰夫代特先生发现,玛丽和齐亚说话的样子不像是在对一个孩子,而是对一个同辈人。他害怕自己被她迷住,他想:“是的,她是一个演员。一个家庭对她来说是那么的遥远!”他走出门去。 [1]是伊斯兰教历第九个月。根据伊斯兰教教义,穆斯林逢此月必斋戒一个月。斋月期间,所有穆斯林应从每日的日出到日落这段时间内禁止一切饮食、吸烟和房事等活动。 [2]类似玻璃球游戏。 [3]土耳其人的一种见面礼节。晚辈亲吻长辈的手背,然后把长辈的手背贴到自己的额头上,以示敬意。 [4]伊斯兰教重要节日之一,亦称宰牲节,时间是伊斯兰教历12月10日,即朝觐期的最后一天。当日穆斯林举行会礼,宰牲献主。 第一章 6. 午餐 杰夫代特先生一到街上就立刻坐上了马车。他让车夫七点半到塞尔克道尔扬俱乐部门口来接他。奥斯曼土耳其时间六点一刻了。 他和弗阿特先生约好六点半一起吃午饭的。因为杰夫代特先生不能大摇大摆地走进这个还没入会的俱乐部,所以他决定在周围转转。他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随后走进了哈莱普市场。他看见了瓦尔耶泰剧团的广告。他记得有一次在这里观看了一场欧洲轻歌剧团的演出,但是觉得很无聊。他对人们为了消磨时光找到的这种娱乐方式感到很诧异。他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着橱窗、行人和来往的车辆。他想到午饭后要去泰什维奇耶的叙克鲁帕夏家。不一会他看到了弗阿特先生。 杰夫代特先生和弗阿特先生同岁。让他们俩相互接近的原因是两人都是穆斯林大商人,都是单身,都做灯具生意。另外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两人都是瘦高个子。杰夫代特先生认为他们的共同点也就这些了,因为弗阿特先生来自一个改信伊斯兰教、在塞洛尼卡有很大影响的犹太商人家庭。弗阿特先生是在来伊斯坦布尔开店的时候认识杰夫代特先生的。两年来,每次弗阿特先生从塞洛尼卡到伊斯坦布尔,他都会找杰夫代特先生,他们会一起去那个俱乐部吃午饭。吃饭时,他们谈谈没见面这段时间各自的生意和生活,探讨今后可能的合作和婚姻计划,然后再东家长西家短地说些闲话。杰夫代特先生认为和弗阿特先生的友谊让自己获益匪浅,因为他可以从弗阿特先生那里了解到伊斯坦布尔上流社会的生活,可以得到融入这个圈子的机会。每次来俱乐部,杰夫代特先生都可以获得比他读几个月报纸得到的多几倍的消息。在这个摆着镏金沙发、铺着地毯、挂着水晶吊灯的俱乐部里,杰夫代特先生似乎相信在一瞬间他就可以了解到周围世界的所有秘密。 他们走进俱乐部,爬上楼梯,经过同样的镏金沙发、地毯、被人遗忘的帕夏和大使、镶嵌在镏金镜框里的镜子、犹太商人、水晶吊灯和丝绸窗帘,以及随时等候在一旁的文雅的侍者,走到角落里那张他们一直坐的桌前坐下。杰夫代特先生每次从俱乐部门口走到那张桌子的一路上都会因为激动、兴奋和自尊而脸红。而弗阿特先生每次都会对脸红的朋友报以微笑。随后,弗阿特先生让杰夫代特先生说说他的订婚仪式。 杰夫代特先生说:“就跟我和你说过的那样。我得感谢内迪姆帕夏,是他帮了我,一切全靠他。如果没有他,这事根本不可能成。婚礼也将在他家里举行。” “你是怎么认识内迪姆帕夏的?” 杰夫代特先生说:“有一天他来了我的店里。他是我惟一认识的帕夏。谢谢内迪姆帕夏,他很喜欢我。如果没有他,我也不可能找到那个姑娘!你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叙克鲁帕夏有一个合适我的女儿呢?……我也没有认识这种人的亲戚!”杰夫代特先生像一个需要呵护的小弟弟那样低下头来。 这时侍者过来把菜单递给了他们。弗阿特先生在侍者面前像一个张开翅膀保护杰夫代特的哥哥一样问道:“你要吃什么?” 杰夫代特先生每次来这里都可以感受到发现自己喜好和乐趣的快乐。菜单上的大部分菜他都已经尝过一遍,他和这里的其他所有人一样,知道哪些菜是自己喜欢的、最喜欢的,哪些菜是不喜欢的。他先点了自己最喜欢吃的茄汁牛肉和橄榄油茄子,然后作为一种尝试,他要了一种叫苏庞雷斯的甜品。 侍者离开后,弗阿特先生让他看了坐在前面窗户边上的几个人。肥胖的男人是加里普帕夏,中间那个瘦的戴眼镜的是翻译,皮肤白的那个是阿纳多卢铁路局局长胡古艾宁。杰夫代特先生仔细地看着那三个人,努力想把他们记在脑子里。随后,弗阿特先生说了自己的生意,他们还谈了今后的合作计划。侍者端来了他们点的菜。弗阿特先生边吃边高兴地说着那些菜的特点。他说自己很喜欢吃妈妈包的小饺子,他还记得那饺子是怎么做的。他用一种老师教学生的口吻跟杰夫代特先生说这些,只是这种口吻是谦虚和充满爱意的。后来,他皱起眉头说:“你今天情绪不太好!” “我哥哥病了!” “是吗!什么病?” “肺结核。情况很不好。可能这几天就会死。” “我很难过。你哥哥也是他们中的一个,是吗?你说过他是从巴黎回来的。生病当然不好,但是你还是应该为你哥哥是他们中的一员而感到骄傲!” 杰夫代特先生没有跟弗阿特先生说过哥哥的事情。他疑惑地看着他的朋友。 “亲爱的,别害怕。难道你怕我吗?任何有脑子的人都可能知道这点。他去了巴黎,在那里待了十年,他是军医学院毕业的吧?另外,他还是一个脾气暴躁、爱和人争吵的人……如果他不是一个青年土耳其党人就奇怪了。其实你应该学会为他感到骄傲!” 杰夫代特先生重复道:“他病得很严重。我很害怕!”他对朋友刚才的那番话感到很惊讶。 弗阿特先生说:“你与其为他伤心,不如去理解他!” 杰夫代特先生说:“我理解他。今天我也想到了这个问题,我理解他,但没能让他知道这点。” “是的,因为你的脾气阻止你这么做。事实上,如果你们俩的心胸能再大点,再宽容点,你们就可以很好相处了,因为你们是互补的。我看你没明白!让我来告诉你:你哥哥和像他那样的人想要什么?他们希望实施宪法、成立议会、结束专制,希望得到自由。必要的话,让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下台。你害怕这些思想!为什么?因为你认为它们是无法理解,是可怕的事情!因为你没能看到它们的任何好处!你怕自己因为告密者而遇到麻烦!” 杰夫代特先生说:“我对政治不感兴趣。作为一个商人,我不知道政治能给我带来什么好处!” 弗阿特先生激动地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的想法!听我说,他们想要的自由对你有什么坏处?没有!没有任何坏处!” 杰夫代特先生还是重复道:“我看不到政治的好处。” “如果你这么想,你自然就可以解决所有的事情。但其实并不是这样的。生活是这样的吗?不是这样的!你口口声声说理解你的哥哥,可实际上你根本不理解他。他要什么?要自由……你想想这些吧。我没说让你去做,只是想!想了你就能够明白了!其实一点都不像你想像的那么可怕。另外我们为什么活着?难道我们仅仅是为了做生意,赚钱而活着吗?当然不是!为了一个家庭和孩子们……我们为他们而活着!但是,在一个没有自由的地方,这些东西也会受到限制。如果一切能像在欧洲一样的自由不好吗?在我们这里,女人们像奴隶,斋月里不封斋的人会被送上法庭……但最糟糕的是,因为那些过时的法规和传统,所以和你我一样做生意的人不是穆斯林,而是亚美尼亚人、犹太人和希腊人。你看,其实我也不能算是一个纯正的穆斯林,所以你单枪匹马。” 杰夫代特先生说:“是的,这没错。但这并不需要我对这样的事情感兴趣。我不会去反对苏丹的。” “亲爱的,谁让你去反对苏丹了?你不想你的国家好吗?一点点变革,难道你连这个都不愿看到吗?” “我看不到变革的好处……即使看见了又能怎么样?” “怎么看不到好处?难道你觉得在这里,在这个国家,在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一切都是完美无缺的吗?一切都应该维持原状吗?杰夫代特,难道你是这个意思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么你是什么意思?你看,这里的生意很糟糕。这里没有自由,国家的状况也不好,一切都已腐烂,你是知道这些的,是吧?既然你知道……嗨,孩子,把这些盘子拿走。既然你知道这些,你也一定希望进步,希望我们可以像那些西方人那样。但这并不等于坐在这里和那些花花公子们吃饭,更不是跳舞、说法语和戴帽子……那意味着赞同自由……你怎么看?” 杰夫代特先生笑着说:“我认为作为一个商人不应该掺和这些事情!” “唉!你这个精明的商人!多么的顽固不化!你明白,却装着不明白。那么,杰夫代特,对你来说人生就是赚钱和建立一个家庭吗?” 杰夫代特先生想到自己将要建立的家庭又笑笑说:“这还不够吗?” 弗阿特先生也忍不住笑了,他说:“你还那么的坚定!我真服你了!但是你在犯一个错误,让我告诉你,以后别说我没提醒你!” 杰夫代特先生皱起眉头说:“什么错?” 弗阿特先生慢慢地把烟点上,然后说:“你结婚太早了!” “哈!难道是这个吗?我已经晚了!” “你认为晚了,但是你错了……你应该再等等。如果你再等等的话可以有一个更好的婚姻。再等等,试着去理解那些青年土耳其党人,然后一切对你来说会变得更好!” 杰夫代特先生说:“我开始怕你了。你也快变成青年土耳其党人了。你说的那些话里都有他们的影子!” “你就笑吧。但你还是着急了。你听我说,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要不了多久就会下台,或者死去。然后……”他停下来,等侍者把甜品的盘子放到桌上后接着说道:“然后这些青年土耳其党人的重要性就会显现出来。他们会夺取政权。不要这样疑惑地看着我。真的会这样,所有人都知道……” “我第一次知道你还有这样的盘算!” “但是,亲爱的杰夫代特,在这个问题上其实你总走在我前面,但你自己不知道!如果你知道的话!如果你知道的话,你就会明白自己吃亏了!叙克鲁帕夏的情况怎么样?我知道,我为你作了调查。叙克鲁帕夏的经济状况很糟糕。他卖了地,正在为恰姆勒贾的宅邸找买主。他还卖了一辆马车……他的前途也不光明。你还在为找到了一个好人家而沾沾自喜,其实是他们做了一笔好生意。” 杰夫代特先生说:“我从来没有把这事想成是一笔生意。” “好的,好的,别生气……但至少去理解一下发生的事情。你说理解你哥哥,其实你并不理解他!” 杰夫代特先生说:“你在把我往政治上拽。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是我对政治不感兴趣!政治是一码事,生意是另一码事。我没有政治上的想法。我不认为那些事是对的!” “又来你那个‘要么全部,要么一个也不’的主张了。为什么你不能灵活一点。对你来说生活中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反对一件事情,要么接受一件事情。没有一条中间的道路!你的哥哥也这样。他选择了反对。据我所知,他的反对是如此的极端,以至于最后反对自己的生命。你以为是玩笑,可真的就是那样。这是你们的禀性所致。你也是,除了想着你的生意和建立一个家庭,其他的事你不闻不问,一概反对。但是事情并不是这样的,任何事情都会有第三条路的。”他把刀叉放到了盘子的一边接着说道,“那就是妥协。你和你哥哥都必须学会妥协……你们俩是如此的相似,只是你们并不知道这点。” 杰夫代特先生觉得有必要更正一下刚才说过的话,于是他说:“我不懂你说的那些东西。但是我要再说一遍,我不是因为钱才要和叙克鲁帕夏的女儿结婚的。” “但你还是选择了一个帕夏的女儿!别这么看我。这不是一件羞耻的事情。真正对的还就是这个。你想要一个好的家庭,想要和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孩结婚,如今这样的女孩也就只有在帕夏家和皇族里能找到了。他们也在找一个有钱人,他们觉得你是一个合适的人选。” 杰夫代特先生说:“我不这么想!我是这么想的……”他意识到自己也曾经成百次地想过朋友说的这些话,只是没有把它们如此露骨地说出来。他接着说:“我想……我希望自己能拥有一个好的家庭,希望生意兴隆!这就是我的目标!” “你还是在说同样的东西。这些并不妨碍搞政治,况且你说的政治又是什么呢?你想想吧……” 杰夫代特先生做出不耐烦的样子说:“我怕你了。难道你想让我去参与一个阴谋吗?你还是和你的兄弟们一起去做那些事吧!我不明白那样的事情!” 弗阿特先生说:“亲爱的杰夫代特,你真够狡猾的!”他苦笑了一下。“我在跟你说,变得灵活一些。改变你那个‘要么全部,要么一个也不’的观点。你要知道,生活本身就是由无数小的妥协组成的。除了家庭和生意,就没别的了吗?如果仅此而已的话,那么生活就会变得非常的狭隘和毫无乐趣。你要改变你的这个观点。开放一点!我想告诉你的就是这些。这些话我也想跟你哥哥说。尽管我不认识他,但我知道他肯定是个把什么事都做得很过激的人。” “唉,我理解哥哥的也正是这点。就是你所说的过激。也就是说决定了一件事,然后一路走下去。他作出了决定,于是就努力去做那些事情。我理解他、尊重他的选择。但是很可惜,我没能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他生气地继续说道,“我没能告诉他,因为我没有时间!” 弗阿特先生说:“你没发现吗,你们不在生活。你们兄弟俩都如出一辙!”他把手放到眼睛边上,做了一个马眼罩的动作,他继续说道:“你们像戴了眼罩的马一样,只能看见眼前的那么一点东西。人生就这些吗?人生是什么?是体验、见识和经历……人生是多彩的!是的,你怎么想?” 杰夫代特先生用一种确定的口吻说:“这个问题太空虚了。我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 “唉,你连想都不敢想!” 杰夫代特先生说:“不是。”他想了一下说:“让我来说,人生就是好好地生活!”话刚一出口,他立刻明白自己这是在赞同弗阿特先生的观点。他说:“不,不,不是这样的!”随后,他气愤地接着说道:“我不知道。从来没有想过。我觉得这个问题很无聊。请你以后不要再说这些事了。我也不想知道在塞洛尼卡的那些军人的事情。我请你不要把我牵扯到这样的事情里去。我现在就要把你刚才所说的一切忘掉!” 弗阿特先生笑着说:“亲爱的杰夫代特,你既顽固又传统!”他转身对侍者说:“孩子,请结账!”他转过头,用同样的微笑接着说:“亲爱的杰夫代特,你顽固不化,而且还很传统。但是我很高兴能和你成为朋友!” 杰夫代特先生也笑了。因为不会再去谈论那些可怕和烦心的话题,他感到一阵轻松。他们是轮流付账的,这次该弗阿特先生付钱。付完钱,他们站了起来。走到楼梯口时,他们听见有一个人嚷道: “哇,灯具商杰夫代特先生,你好!你来这里干什么?” 说话的人叫茂谢,是杰夫代特先生在锡尔凯吉认识的一个烟草商。杰夫代特先生努力笑了笑。 茂谢说:“杰夫代特先生,难道炸弹是您扔的吗?”喜欢开玩笑的他哈哈大笑了几声:“真的,你来这里干吗?” 杰夫代特先生也附和着大笑了几声。他想:“我来这里做什么?”他们走下楼梯。杰夫代特先生觉得自己微弱、无力和可笑。他和弗阿特先生告了别。车夫在门口等着,头顶上的太阳像一个空盘子似的悬在空中。他嘟囔道:“我在哪里?唉,太热了!”他告诉车夫要去泰什维奇耶。上车后他感到了一阵热浪。他开始和马车一起摇晃起来。 第一章 7. 在一个帕夏的宅邸里 他和马车一起摇晃着,为自己午饭后不能打个盹而感到遗憾,他在想自己。“我在想自己的生活。人生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弗阿特问了这个问题。我告诉他这个问题毫无意义。人生是什么?他是从哪儿学来这些东西的?书本上、欧洲,还是不知道怀揣什么阴谋的人那里?人生是什么?这个问题毫无意义。我就是这么认为的,同时还觉得问这种问题的人很可笑。哈,哈,哈。茂谢刚才是怎么笑的?他开的玩笑也太庸俗了!杰夫代特先生不会是你扔了炸弹吧?不,我砸了屋顶上的瓦片。瓦片砸碎后屋顶就漏水了,班里所有的人都用敌视的眼光看着我,整个教室被过膝的水淹没了。我出了一身汗!那是一个可怕的梦。我早该从梦里知道今天会这么糟糕。几点了?快八点了!叙克鲁帕夏恐怕已经在等我了。” 叙克鲁帕夏今天叫杰夫代特先生去宅邸是想了解一下他今后的打算。杰夫代特先生是从帕夏派来的仆人那里得知这个情况的,但杰夫代特先生感觉,帕夏是想找他聊天,而且完全是因为无聊才叫他去的。想起帕夏,他情不自禁想起了弗阿特说的那些话。他想:“我知道他卖了一块地,还要卖一处宅邸,但我不知道他还卖掉了马车!如果马车也要卖,那说明他们的情况真的不太妙。难道弗阿特是对的吗?难道我在做一件错事?不!这样的想法很丑恶。我只想要尼甘,别的我不想。” 想到尼甘,他高兴了。他想:“是的,我只见过她两次!”他又想起了那一幕。“我见了她两次,我知道她是一个好人。这有什么奇怪的?为什么不能知道?我们还说了话……”第一次他是在叙克鲁帕夏宅邸的男宾部看见尼甘的,当时尼甘正从那里走出来。然后还是在那个地方,在订婚仪式上他们说了话。杰夫代特先生问:“您好吗?”尼甘说:“我很好。您好吗?”当时她努力想让自己看上去像个老女人那样冷静和庄重,但是她脸红了,于是马上跑开了。她显得很高傲,但看上去像个好人。杰夫代特先生后来就把那天见到的这个姑娘安置在了他幻想的家庭里了。尽管尼甘不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但她可以填满他设想的那个位置,他认为这个是最重要的。 在午后的炎热和午饭的共同作用下,他开始有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他后悔午饭后没有喝一杯咖啡。他点了根烟,开始盘算该跟帕夏说些什么。马车在哈尔比耶军营前转向了尼相塔什。他想:“是的,我要告诉帕夏,我会在这里买栋房子!”随即他想到将要被自己遗弃的翟丽哈女士。然后他又想到了哈塞基、泽内普姨妈和齐亚。当他想起齐亚那从下往上审视自己的目光时,他感到一丝不安。他想:“那孩子身上有种奇怪的东西。似乎现在就是一个阴险和会算计的人!他那种怪异的眼神让人觉得是在被审判!”马车转到了尼相塔什广场。杰夫代特先生仔细看了看对面角落上的那栋石房子。这房子他来看过一次,他喜欢这房子,因为它符合自己的要求。他打算从叙克鲁帕夏家出来后再过来看一下。看着花园里的栗子树和椴树,他想:“这栋房子不错!”他又欣喜地想到了未来的幸福家庭生活。马车经过泰什维奇耶清真寺时他变得激动起来,他想自己的着装是很合适的。下车前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加快。 下车后他再次感到了一种内疚,每次来这里他都会有这种感觉。宅邸的前花园里空无一人。他走到了宅邸男宾部的大门前,偌大的花园里他只看见了一只在大理石水池边喝水的麻雀。当他把手伸向门上的铜环准备敲门时,门开了。站在门边的仆人告诉他帕夏在楼上等他。杰夫代特先生小心翼翼地走在楼梯上,生怕弄出什么声响。站在楼梯平台边上的一个仆人同样告诉他帕夏在等他。杰夫代特先生嘟囔道:“一个家庭!”平台的一个角落里,一只巨大的摆钟在嘀嗒地走着,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别的声音。“像钟一样的一个家庭!”他走进了一个宽敞的房间,但是除了家具,他什么也没看见。 他开始四下张望,他看见了椅子、无靠背长沙发椅、沙发和水晶吊灯。房间很阴凉。他接着往里走。他看了看挂在墙上的一幅画,欣赏了一个脚像猫爪子的镏金沙发。房间的一角放着一只上面镶有贝壳的小木箱子。当他好奇地想着箱子的用途时,他在一把椅子、一个沙发和一个无靠背的长沙发上又发现了同样的贝壳装饰。后来,他吓了一跳,因为他看见无靠背长沙发上躺着一个人,他立刻认出那人就是叙克鲁帕夏。他被吓呆了,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镇静下来后,他决定还是先出去为好。他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摆钟还在滴答地走着。他鼓起勇气再次走进屋子,侧身对着帕夏用力咳嗽了一声。 帕夏一边嘟囔道:“哈。是的。我们的女婿!”一边翻身坐了起来。他看着杰夫代特先生说:“来,孩子,过来。我没在睡觉,只是打了一个盹儿。” 杰夫代特先生一边说:“您是在睡觉吗?”一边走到帕夏的身旁。 帕夏说:“那不叫睡觉,叫打盹!午饭吃得太多了。”他看见杰夫代特先生伸出了手,他说:“不,不行,不行。”但他没有再坚持。他说:“孩子,希望以后你也会有很多亲你手的晚辈。对了,你为什么没来吃午饭?” “帕夏,我不知道被邀请来吃午饭。” 帕夏说:“什么?贝齐尔没跟你说吗?”但从他那假装出来的愤怒里可以看出,他记得自己并没有邀请杰夫代特先生来吃午饭。“我会跟他算账的。你错过了午饭!但那不重要!人希望交谈,吃饭、喝咖啡只是借口!”他在说这番话时做了个表示一切都是空的手势。“哈,喝咖啡,还是法国干邑白兰地?等等,还是喝咖啡和利口酒吧,好吗?”他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他说:“唉,午饭我吃多了!”他吩咐仆人拿咖啡和利口酒来。然后他对杰夫代特先生说:“天真热!是吧?” 杰夫代特先生回答道:“是的,很热。” 帕夏说:“这么热的天外面是没法去的!”然后他更正道:“我是不会出去的!”他接着问道:“你今天干了些什么?” 杰夫代特先生轻描淡写地说了说哥哥和哥哥的病情,夸张地谈了谈在俱乐部吃的午饭,但是他对去哈塞基的事只字未提。 帕夏说:“很好。我喜欢你!”他用一种孩童般的口吻问道:“你几岁了?” “三十七岁!” “我在你这个年龄,比你大四五岁的时候已经做到大臣的位置了。但是那个时候和现在是不一样的。如今的人应该更加努力地工作……况且我还是幸运的……唉,我干吗跟你说这些?”他还是用孩童般的样子笑了笑。他挠了挠胡须说:“来,到我身边来,过来。你坐在那里,我看不到你的脸。” 杰夫代特先生冒着汗,走到了刚才帕夏打瞌睡的无靠背长沙发边上。仆人端来了咖啡和装在小水晶杯里的利口酒。 帕夏问:“你喜欢草莓味利口酒吗?”他对已经走出房门的仆人大声说道:“再给我们拿点利口酒,或者把酒瓶拿来!”他一口喝掉了杯里的利口酒,然后他用一种希望得到娱乐的眼神看着杰夫代特先生说:“你还做了些什么?” 杰夫代特先生歉疚地说:“我的帕夏,商店占去了我很多时间。” 帕夏说:“哈,商店……对呀,商店!你和什么人交往,你的朋友是些什么样的人?” “商人们……刚才我提到的弗阿特先生!” “这个弗阿特是塞洛尼卡人吗?” “是的,帕夏。” “他说了些什么?关于炸弹的事他说了些什么?” “他什么也不知道,帕夏。我们没谈到那件事!” “你们没谈那件事?他什么也不知道?” “没谈,帕夏。” “没谈的话,你怎么知道他不知道的?”帕夏看着杰夫代特先生吃惊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他分明在为自己的精明感到得意,他一口干掉了杯里的利口酒为自己庆贺了一下。他觉得未来女婿的这种惊讶很可笑,又哈哈大笑起来,随后他往杰夫代特先生的背上拍了一下说:“好,好,我喜欢你。所有的事都有计划,很谨慎。应该这样!” 杰夫代特先生满脸通红。 “应该这样。我很喜欢你的谨慎。一个商人应该这样!你是一个穆斯林商人,你的生意会比其他任何人都难做,但你成功了!以前挣钱的都是那些异教徒,或者是没有廉耻心的小偷公务员。现在轮到像你这样的商人了。你很勤奋,谨慎,不偏激。”他微笑着看了看手中的空酒杯说,“这酒杯也太小了,不知不觉就喝完了!是的,你不偏激。这很重要!我们这里所有人动不动就会偏激。然后,人也应该少说话。无论是做生意,还是搞政治,这点都同样重要。”他再次斟满酒,又一口把酒喝干。“是的少说话。既然我喝了这么多酒,让我来告诉你吧,我的一生就是因为没有管好我的这张嘴而白白浪费了。让我来告诉你。”帕夏一下子变得兴奋起来。他换了一个坐姿,再次斟满酒说:“在仙逝的鲁斯图帕夏的庇护下,我当上了大臣……那个,基金会大臣。但没过六个月,那个‘阿里?苏阿韦事件’发生了。尽管我们知道了这件事,但不清楚是怎么发生的。我们和宰相一起匆忙从巴比阿利赶到了皇宫。宰相和苏丹说话时我在一旁静静听着,什么也没说。一会儿苏丹说:‘这些家伙的目的可能是想把我们赶下王位,他们的代理人也插手了这件事。’错误想法!错就错吧,叙克鲁,关你什么事!不!但我没能管住自己的嘴,用年轻人的激动说道:‘但是尊敬的苏丹,如果其中有代理人的手脚,这事就不会是这样了。我的意思是,这样的三个半人怎么能去干这么大的一件事情?’苏丹对我说的话感到了恐惧,他想:‘这个孩子知道如何可以推翻苏丹、这样的事应该怎么做,这太危险了。’他立刻罢免了宰相。新政府成立了,但苏丹没有给我们一官半职!二十七年过去了,仍然没有我们的事。过去的二十七年里,我在埃尔祖鲁姆和科尼亚做了省长,去巴黎当了大使。我一直在等,可是什么也没等来。为什么?因为我没有管好自己的嘴。”突然他又哈哈大笑起来,但随后悲伤地说:“何况为了对苏丹有用,我还做了那么多事情!”他沉默了一阵。然后,他问道:“那么说,你不知道关于炸弹的事?” 杰夫代特先生说:“我不知道!” “很好!即使你知道也不要跟任何人讲。你马上就要成为我的女婿了,我爱你,我看中你了。我给你一个忠告:别相信任何人!特别是别相信那些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话的人。因为现在有一种奇怪的现象,那些小毛孩们转眼之间成了革命者。我知道,你是一个谨慎的人,不会轻易相信别人,但是仍然需要小心!如果你看见了什么,听到了什么,你要清楚,最终他们是希望影响你的。你不要答应他们!你看他们有不良用心,还想拉你一起去犯罪,你就马上跑开,把情况告诉一个长者。现在他们对我儿子就是这么做的!我的小儿子看上去对这样的事情很感兴趣。他在军医学院读书。星期四、星期五的时候他会让学校很多的同学来这里。他们总关在屋子里,一边抽烟,一边嘀嘀咕咕说上几个小时。只要我一进屋,他们就立刻鸦雀无声了。特别是他们中有一两个人总用敌视的眼光看我。他们是年轻人,有热情、有激情,我们应该理解他们,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这样做的。我那儿子很单纯,不懂邪恶,没有邪念。但是有谁欣赏这些?我不希望他发生什么事情。为了避免误会,我把情况反映给了皇宫。因为孩子太单纯,想不到这些,一不留神就会遇到麻烦。不是吗?” “是的,帕夏!” “但是你连一杯酒都还没喝完!喝了它,我再给你满上。是的,我的小儿子就是有点单纯。我也不用藏着掖着,我的两个儿子的母亲非常漂亮,但是脑子比较简单。女儿们的母亲则很聪明,这个宅邸现在就是她在管着。我的小儿子就是这样的单纯。其实我的心,这个只对你一个人说,在大儿子身上。他是一个懂得生活的人,像他的爸爸!虽然他只是翻译室的一个小职员,但是知道如何生活!所以我爱他!很风流的一个人!他上恰姆勒贾、去卡厄特哈内找乐子、去贝伊奥鲁……他认识所有人,所有人也都认识他、喜欢他。但他不跟任何人过往甚密,他是有分寸的。这点你必须知道,在这个国家想要有发展,勤奋和聪明很重要,但最重要的是社会关系。我看见他就会想到我年轻的时候!不知道我的儿子能得到哪位帕夏的庇护?因为这也是必需的。生意场上可以允许一个人有独立的个性,但是政治上,在这个国家是不可能的。我已经完了。三十年都没被重用,以后就更不会被重用了。我只是希望,庇护他的帕夏是一个好帕夏!”他哈哈大笑起来,随后又给自己倒满了酒。“因为被一个坏帕夏庇护的人是会被浪费的!然而,我的大儿子是那样的热爱生活!”他想到一件事,立刻变得严肃起来。“他有一辆根据自己的喜好装饰起来的马车。拉马车的两匹马不是双胞胎,一匹是野马,另外一匹是栗色马。很可惜,马车被我卖了。因为它的花销太大了。然后我再告诉你,这房子的花销也很大。尼甘是在这样一个环境里长大的,你应该注意这点。我们把那马车给卖了。我们正在卖恰姆勒贾的宅邸……不知道你听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帕夏!” 叙克鲁帕夏说:“很好!我也明白了!”他笑着说:“我们的年代正在过去。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遭到炸弹的袭击,小毛孩们成了革命者,没有一个人对现状满意。谁能想到有人会朝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扔炸弹?他会被推翻的。他把我忘了二十七年。但是我说,我不是一个没良心的人,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他给的。大臣的职位也好,帕夏的爵位也好,还有省长和大使的差事,都是他给我的。我不为我的女儿、儿子们过分担心。在我当省长的时候,我在埃尔祖鲁姆找到了一块便宜的地皮,我把它买下了。那里现在有一个仆人在照看,他不仅养活自己,还能给我们寄些钱。也许以后你再看,那块地皮也没了。这么大一个宅子的花销什么东西可以承受?我要说的是,我对你很满意。我对尼甘的未来没有任何担心。” 杰夫代特先生涨红着脸说:“谢谢您,帕夏!” 帕夏摇摇头说:“你温文尔雅的做派无可挑剔!但是你连一杯酒也没能喝掉!你太拘谨,太拘谨了!” 杰夫代特先生害羞地喝干了那甜甜的利口酒。 “很好!喝那么一小杯酒会让你死吗?把杯子拿来,我再给你满上!亲爱的,放松一点!我知道你尊重我,所以不在我面前喝酒。我看见了,喜欢你这样!好了,这个严肃的话题结束了,现在让我们来聊些轻松的事情吧。说说看,你是怎么消遣的,风流过吗?你有什么乐趣?” 杰夫代特先生说:“帕夏,你看我有时间干那些事吗?” 帕夏说:“行了,行了!别不好意思!” “真的,帕夏。以前我还去谢赫扎代巴什,现在哪儿也不去了。” 帕夏仍然摇摇头说:“但是,你笑了!这是一种风流的笑。我知道这个!” 杰夫代特先生第一次感到自己对帕夏的鄙视,他为自己有这样的感觉而感到恐惧。 帕夏说:“你不说话了!为什么?这也是一种偏激的表现!”他接着说道:“亲爱的,不能这样!感谢真主,我享受了各种豪华的生活。但是你呢?不,不,你肯定也干了什么,但是……”当他看见杰夫代特先生脸上木然的表情时说:“好,好,我不说这些了!”他皱起眉头说:“但是也真是没法和你聊天!事实上只有我一个人在说,你在听。既然你不想说了,那么我们来下十五子棋[1]吧!看看你的手腕是否厉害?” 杰夫代特仍然用木然的眼神板着脸说:“我不知道!” 他们开始下十五子棋。 [1]一种双方各有15枚棋子、掷骰子决定行棋格数的游戏。 第一章 8. 关于时间、 家庭和人生 杰夫代特先生不喜欢下十五子棋,头两盘他还没开始收棋子就输掉了。他想:“我哥哥在那里和死神搏斗,我却在这里下十五子棋!”后来,因为掷出了好骰子他赢了几盘。他一赢,帕夏就显得很激动。再后来,杰夫代特先生又开始输了。这当中,他趁帕夏出去时看了看表,他惊讶地发现已经是奥斯曼土耳其时间十一点了。他很恼火,因为没时间去店里了。他觉得帕夏对十五子棋的爱好和他的唠叨很恶心。这时,帕夏谈起在巴黎当大使时看过的一出话剧、他手下的一个忘恩负义的秘书、在科尼亚当省长时造的一个饮水池、几件风流韵事和他当基金会大臣时拒收贿赂的故事。在一盘棋快要结束时,仆人进来对帕夏说: “夫人要去希什利的纳伊梅女士那里,他们想要用车!” 帕夏说:“让她们用吧。这么热的天我出去干什么?”然后他突然站起来说:“等等!她们几点回来?这个时候还出去干吗?不早了。你去问问,看她们几点回来。我可能要去俱乐部。”他重新坐回到椅子上,然后讨好地向杰夫代特先生笑了笑。后来他又连续掷了两次六点,但这次他没有哈哈大笑,他合上棋盘站起来对自己说:“我去俱乐部怎么样?去那里找人聊聊天?” 他对杰夫代特先生说:“晚上我们一起去俱乐部怎么样?” 杰夫代特先生说:“算了,帕夏,我在那里会给您添麻烦的!”有那么一刻,他以为帕夏是真的在邀请自己去俱乐部。然后他明白自己没能让帕夏开心。 帕夏说:“孩子,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哪有什么麻烦!”但他说这话的样子显得很勉强。然后他像是很悲伤地说:“像我这样的人,到了这个年纪就只能无所事事地活着了。我不会去想今天应该做什么。对我来说回忆就足够了,但人总该把这些回忆跟别人说说,不是吗?我在欧洲看到,那里的人会把他们的经历写下来,出书或是在报纸上连载。但在这里,只要写一个字,我就会遇到麻烦。哈哈。这里没有自由,孩子,没有自由!青年土耳其党人万岁!”说最后这句话时他压低了声音。“万岁我单纯的小儿子!你认为人活在世上应该做些什么?不,不,你现在还不明白这些事!而且你也不像是一个读了很多书的人!你不生气吧?” 杰夫代特先生说:“不生气,帕夏。”他又冒汗了。 帕夏说:“好,我明白了。我知道你很有礼貌。”他好像是有点生气了,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走起来。“谁知道呢,可能你觉得我喝醉了。你从来没见过一个帕夏这样吧?你又见过几个帕夏,和几个帕夏说过话呢?你是怎么认识内迪姆帕夏的?” 杰夫代特轻声说:“他来过我的灯具店!” 帕夏停下了脚步。他像看一个蟑螂那样看着杰夫代特先生,轻轻地说了一声:“商人!”他接着说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把女儿嫁给一个商人,而且还是明明白白、高高兴兴地嫁。孩子,我很欣赏你!不要误解我。如果我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那也是因为没把你当外人!”他好像是在努力想一句忘了的祷告词那样停顿了一下,随后他说:“为什么我们变成这样了?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他们为什么会扔炸弹……所有的人都和苏丹为敌!……”也许是因为站不住了,也许是因为绝望,他一屁股坐到了无靠背长沙发上。他看着杰夫代特先生说:“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因为我觉得你像我!” 杰夫代特先生微笑地看着帕夏,他希望自己可以平静地面对所发生的一切。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但他找不到要说的话,只是在那里冒汗。 仆人进屋说:“夫人说她们在纳伊梅女士家只待一会儿。她和女儿们一起去。她说马上就回来。” 帕夏说:“好,好,让她们快去!”他嚷道,“但是叫她们别晚回来。要不我会让她们后悔的!” 仆人说:“主人,要把您的茶拿来吗?”从仆人平静的语气里可以看出,他们对帕夏的醉酒早已习以为常了。他不像一个仆人,而像是一个朋友那样冲自己的主人笑了笑。 帕夏说:“拿来,还站着干什么?先把咖啡拿来。孩子,你也要咖啡吗?” 杰夫代特先生说:“帕夏,我还是走吧,别再打扰您了!” “怎么?你要走吗?不,我不会轻易放走我的客人的!怎么了?不会是对我说的话生气了吧?” 杰夫代特先生没有回答,只是看着面前。 帕夏说:“坐着别动!我很欣赏你,这点你一定要记住。你又不是第一个向尼甘求婚的人!”他站起来,冲着还傻站在那里的仆人说:“还不快去拿两杯中等甜度的咖啡来!”他转身问杰夫代特先生:“中等甜度,是吗?”他一边在房间里来回走着,一边说:“可能我是喝多了。我是想让自己高兴点……我们等车回来,然后一起去俱乐部!她们去哪儿?去纳伊梅女士家。她们去那里干什么?去喝茶、聊天……看书,说说书里的东西,聊聊她们的衣服……听说来了一个法国女裁缝,她在各家转悠着给女人们做衣服。早上我的夫人来套我的话,她想把裁缝喊到家里来,说是要跟她说法语,聊聊当大使夫人时的事情,女儿们可以读读诗……我不习惯她们那种细腻、文雅的欧式礼貌。有时我在想,我的这个第二个夫人能再漂亮一点、笨一点就好了。要不我再娶一个年轻的?不行。那样的话这个宅邸里的欢乐就会荡然无存。还是这样更好。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她的女儿们也很聪明。有时她们觉得我很粗俗。她们也不想想是我让她们学到了那些东西,是我把她们带到巴黎去的。她们要钢琴,我给她们买了。她们弹琴、读书、互相开玩笑,我不懂那些,但是我允许她们那样做。甚至,我喜欢她们那样!因为一个家里必须有欢乐和生气。在一个像坟墓的家里我能干什么?而且也需要这些欧洲的习俗。我们去了欧洲,看见那些家伙做了些什么。巨大的工厂、火车站、酒店……他们既知道工作,也懂得娱乐。连我到了这个年纪还会想着去俱乐部。一个好词,俱乐部!我们也需要工厂。谁来建?像你们这样的商人……但是在哪里?你们只知道把买来的东西卖掉……铁路也修好了。你们可以把棉花、烟草装上火车,然后把灯具和布料从火车上卸下来,这期间你们的腰包就装满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喜欢你的,把尼甘嫁给你我是放心的。”帕夏在房间里溜达着。突然他在窗前停下了脚步:“看,快看,马车来了。一会儿她们就要上车了。”他像是在跟一个风流的朋友说话那样笑着对杰夫代特先生说,“如果你想看到未婚妻,就过来!” 杰夫代特先生很想过去看看,但是他有点害羞。 帕夏说:“你不想看见她吗?你是想的,但又不好意思。这是我的不是。为什么没叫她到这里来呢?好像来了这里就会发生什么事情。我难道那么保守吗?何况她是可以和别人一起坐着吃饭的人。我要是叫你来吃饭就好了。我跟贝齐尔说了,可他忘了。过来,孩子,来看看,她们现在就要上车了……” 杰夫代特先生害羞地、像是听了一个有趣的笑话那样笑着站了起来。他像个醉汉似的摇摇晃晃地走到了窗前。 帕夏说:“这才对!男人难道不想见自己的未婚妻吗?你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让我来告诉你,我们的尼甘是一个聪明的姑娘。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不能做。但是,你也看见了,她不是世上最漂亮的姑娘。她有礼貌、高雅和文静。但这话你别去跟别人说,我不能说她是我最喜欢的女儿,图尔康更可爱,叙柯兰更像我。尼甘是个内向的姑娘,她知道自己要什么。你可以用礼物、咖啡具什么的让她高兴,因为她非常喜欢咖啡杯和瓷器。她的见识不广,既不是什么事都知道,也不是什么事都不知道。我说过,她看书、读诗,也读法语小说。但是你别以为她很喜欢读书,也就是随便读读,消磨时光而已,就像我们的苏丹读警察小说一样!她喜欢欧式生活,但是知道分寸。在这个问题上不会和你发生矛盾。我不能说她是一个容易满足的人,但她也不是一个贪得无厌的人。这个宅邸里有什么好的她都学了,有什么不好的她都看见了。我不知道她是否把不好的东西变成习惯了。哈,她有一个不好的习惯,就是不停地眨眼睛。看,她们出来了。” 在马车和宅邸后院的大门之间、枫树底下有一块石头铺成的空地。杰夫代特先生在那片空地上首先看到了一个穿着白色长裙、个子高挑的女人。他从帕夏的笑声中知道那是尼甘的母亲。然后,他看见了三个在互相说着话、东张西望的姑娘一个个走了出来。杰夫代特先生想:“她们不知道我在这里!”他似乎又感到了内疚。姑娘们看上去非常开心和充满活力。杰夫代特先生不知道她们中哪个是尼甘。他嘟囔道:“一个家庭!”他仿佛又听到了摆钟的滴答声。他感到更加愧疚了,他带着一种恐惧对自己说:“她们中的一个!一个家庭!”他试着把那个像影子一样飘逸和纤细的姑娘安置到他幻想的家庭里,他羞愧地发现自己的心跳得更快了。他说:“我是什么?”帕夏还在不停地唠叨着,但他什么也听不见。他一边出着汗,一边就这么傻傻地看着,他对自己和发潮的手心感到厌恶。他看见自己等待了很多年、梦想中的那个东西就在那里,在下面,在树底下晃动着、笑着。它是那么的遥远,那么的不确定。他用理智,也只有用理智才可以去认知它,并把它放到它应该待的位置上。不是用感情,因为感情和良心一样沉重,不会轻易地被打动。他发现,汗出得越多,肮脏和罪恶就会越多地被泵进血液里。他不想再看了。他希望帕夏喉咙里发出的噪音可以停止,一切都可以静止下来。他嘟囔道:“我哥哥快死了!”梦境再次占据了他的脑海。遥远和不确定的那个东西变得明确了,可以理解了,他嘟囔道:“所有的事我都想过了!”他想到了他的商店和埃斯基纳齐,他感到了一阵恐惧。 突然间,花园里有了动静。杰夫代特先生听到从远处传来马车轱辘的声音,还有一匹马的嘶鸣声。 帕夏兴奋地嚷道:“啊,塞伊费帕夏来了!” 一个微微有点驼背、高个子、一脸黑络腮胡的人用矫捷的动作跳下了马车。看见了准备上另外一辆马车的那些人,他高傲地昂起了头。这时,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姑娘们一个个走近帕夏,排着队开始亲吻帕夏的手。 叙克鲁帕夏说:“真棒!你看见我的女儿们多懂礼貌……这就是你的那个未婚妻!” 杰夫代特先生出汗了。刚刚有点确定的那个东西现在变得更加遥远和不确定了。她在吻塞伊费帕夏的手。杰夫代特先生明白,要认识她需要用脑子花很大的工夫。他恐惧地嘟囔道:“她是谁?她要什么?她怎么样?”他想到,自己将要和那个在走动着、弯腰亲吻一个帕夏手的东西共度一生。他忧虑地嘟囔道:“可能……可能……”然后他用所有的力气,努力把那个在远处晃动的东西放到自己幻想的世界里去。 叙克鲁帕夏说:“你看,塞伊费帕夏是个有良心的朋友!” 姑娘们在一瞬间全上了车。杰夫代特先生盯着远去的马车又看了一会儿。 仆人进来说:“塞伊费帕夏来了!” 叙克鲁帕夏说:“我知道,我知道,快请他上来!”他对杰夫代特先生说:“塞伊费是我提拔的一个人。他比我聪明,他知道如何得到苏丹的喜爱。像我一样……他在伦敦当过大使。但是你怎么心不在焉的!你看见她了吗?你这不是一下就看见她了!塞伊费帕夏真好,他怎么知道我今天闷得慌,想找人聊天的?” 两位帕夏在门口拥抱了一下。塞伊费帕夏有种傲慢的样子。杰夫代特先生想:“我是个商人!” 叙克鲁帕夏一边说:“你认识我未来的女婿吗?”一边把杰夫代特先生介绍给了塞伊费帕夏。 等他们落座后,仆人端来了咖啡。塞伊费帕夏不时用余光看着杰夫代特先生,杰夫代特先生看上去坐立不安,叙克鲁帕夏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 突然塞伊费帕夏问道:“孩子,你是做什么的?” “帕夏,我是商人。” 他嘟囔道:“商人……原来是这样。商人……”他重新转向主人,做出一副在认真听他讲话的样子。 叙克鲁帕夏在奉承自己的客人。他说,真正的朋友越来越少,而可以谈心的人就更少了。最后,他说已经把女婿也当成朋友了,但从他说话的样子里可以看出,其中的歉意远远多于诚意。 塞伊费帕夏突然用法语问道:“孩子,你在读些什么书?” 杰夫代特先生紧张地思考了一下,随后他马上一字一句地用法语回答道:“帕夏,我读了巴尔扎克、缪塞、保罗?布尔热,还有……” 塞伊费帕夏打断了杰夫代特先生的话,他说:“孩子,你能懂这么多法语已经很不错了!多说说你就可以开口了!”然后他重新转向叙克鲁帕夏,开始和他聊最近几天发生在政界的事情。 杰夫代特先生注视着说话时背显得更驼、络腮胡须散落在衬衫上的塞伊费帕夏和津津有味地听他讲话的叙克鲁帕夏。他想,他们一个是尼甘的父亲,另一个的手刚刚被尼甘亲吻过。他越想越不舒服。他想:“不应该是这样的。这里面有种丑陋的东西。我比他们更好!”然后,他想到了尼甘上车时的样子。他觉得她是适合自己的,这种胜利者的感觉让他激动。“是的,我比他们更好。我比他们进步,比他们干净!”突然间,他相信在这间屋子里,让自己害怕、看起来无法理解和无法触及的每样东西都是可笑和腐朽的,他因此感到高兴。他是那样的高兴和激动,竟然开始害怕这种感觉会被玷污。他嘟囔道:“我该立刻出去,现在!”这时,仆人端着茶盘进来了。 叙克鲁帕夏说:“你要是把点心拿来就好了!”然后他往客人的膝盖上轻轻地拍了一下说:“你讲得真好!” 塞伊费帕夏阴沉着脸,转身问杰夫代特先生:“你住在哪里?” 杰夫代特先生答道:“我们会住在尼相塔什。” 帕夏生气地嚷道:“我问你现在住哪里?” 杰夫代特先生说:“维法。”他高兴地发现帕夏并没有像他想像的那样发火。他想:“我要和尼甘住到尼相塔什的那栋房子里去。”他想尽快把茶喝完,然后立刻离开这个宅邸。 喝茶的时候,塞伊费帕夏开始说和爆炸事件有关的事情。他说,因为侦探们没有认真地工作,所以苏丹提醒过安全大臣和调查委员会,宰相费利特帕夏告诉他的一个亲戚说今天已经发现了一些线索,放炸弹的汽车的注册号码已经查出来了。随后,他们开始谈论爆炸事件中的英雄和懦夫们。两位帕夏饶有兴致地评说着那些懦夫的表现。说着说着,他们谈到了陷入困境的费希姆帕夏和他的小妾玛格丽特。为了增加谈话的乐趣,叙克鲁帕夏吩咐仆人去拿干邑白兰地。仆人拿来了小口大肚杯和干邑白兰地酒。帕夏们接着议论起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的勇气、谢伊胡伊斯拉姆?杰拉雷廷先生的运气和在爆炸事件中死去的二十六个人的不幸。他们取笑了爆炸事件中的那些胆小鬼。后来塞伊费帕夏开始说他在伦敦当大使时经历的一件事: “有一天使馆收到了一封上面有一等秘书塔赫辛签名的密电,密电上说:‘立刻送一只通身白毛、会说话的鹦鹉过来……’接到密电后,我立刻给伦敦动物园的馆长打了电话。我得知那鸟不叫鹦鹉……我对二等秘书说:‘给他们写回电,说没有通身都是白毛、会说话的鹦鹉。你们说的鸟不是鹦鹉,是白鹦。’二秘说:‘也许他们不知道两者之间的差别,我们就买一只白鹦给他们送过去!’我忍不住发火了。我对二秘说:‘如果他们不知道的话,让他们搞清楚了再说!你就照我说的给他们发回电。’” 突然杰夫代特先生站起来说:“帕夏,我要走了!” 叙克鲁帕夏说:“等等,听完这个故事!”随后,他看到杰夫代特先生板起的面孔,他扫兴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说:“以后再来,以后再来。婚礼之前我还想见你。” 杰夫代特先生想:“尼甘!”他匆忙握了握塞伊费帕夏的手,走出了房间。本想告别时亲吻叙克鲁帕夏的手,但他听见了滴答的钟声,他的腿哆嗦了一下。最终他没去亲吻叙克鲁帕夏的手,只对他微笑了一下。他走下楼梯,仆人为他打开了门。当杰夫代特先生看见门外清澈如洗的天空和发出耀眼光芒的太阳时,他感到了一阵轻松。外面吹着微微的凉风。 第一章 9. 尼相塔什的一座石房子 炙热的阳光不再烘烤花园,太阳开始落山了。杰夫代特先生看了看表,12点了。他想:“整个一天就这么白白地过去了!”但他并没有因此感到烦躁,相反,他感到了一种久违了的平静。他发现了以前不曾发现,但多年来一直在他体内涌动的一股新鲜和健康的力量。他不愿意去想这股力量来自何方,又是如何迸发出来的。他只是尽情地享受着这种健康的力量以及因为长时间没有吸烟,弥漫在他嘴里和整个身体里的这种清新的感觉。他走到了石块路上,这是刚才尼甘上车的地方。杰夫代特先生一边想“她是适合我的”,一边上了马车。他告诉车夫要去尼相塔什。 他觉得自己会爱上尼甘的。因为他愿意去爱她,这个问题他已经想过很多遍了。他也明白尼甘现在并不爱自己。但他知道,刚才看见的那个充满活力的东西是为了爱丈夫而被培养出来的,即便她的家庭是那么的奇怪和陈腐、离自己是那么的遥远。他再次想到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他很激动,害怕自己的眼睛会潮湿。他嘟囔道:“我活着!” 马车从泰什维奇耶清真寺前经过时,他看见清真寺的庭院里有棵硕大的枫树。一个老人小心翼翼、慢慢地从清真寺的庭院里走出来。街道两旁整齐地排列着椴树和栗子树。在一栋宅邸的后花园里晾着洗好的衣服。两个孩子在一个花园里聊天。还是在那个花园里,架在椴树树干上的一个秋千正在前后晃动着。 马车在尼相塔什的拐角处停下,杰夫代特先生下了车。他的衣角被吹来的一阵凉风掀起。他在那栋石房子的前面也看到了椴树和栗子树,那是一些低矮的小树,摇曳在风中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杰夫代特先生穿过花园往里走时,再次确信这是他找过的房子中最好的一座。他从两边种着玫瑰花的石子路上走到了宅邸的大门前。他敲了敲门,没人应答。他转身走回花园,在那里他看见了一个孩子。孩子说去喊人过来,随后一溜烟地跑出了花园。不一会儿,一个矮个子,却有着一双大手的老人走了过来。杰夫代特先生认出老人是这栋宅邸的花匠。 老人问:“您是来看房子的吗?” “他们没有说吗?” “说了。夫人去岛上了!” “我知道!我来晚了。” 花匠说:“上午夫人还在这里。”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把钥匙,打开了门。杰夫代特先生走进门,孩子也跟了进来。花匠对孩子说:“你在外面等我们!”随后关上了门。 尽管拉着百叶窗的房子里很暗,但杰夫代特先生还是在门口的一面镜子里看见了自己。他发现自己瘦长的身躯是强健的,圆圆的脸上荡漾着快乐的笑容。他径直走向楼梯。拾阶而上,他看见了一个宽敞的门厅。他们从门厅走进了客厅。杰夫代特先生此前来看房子时也曾经来过这个客厅,但这次面对客厅里的那些家具,他仍然感到了惊讶。他看见了镏金的椅子,边角上有镶嵌物的沙发和一些破旧的桌子和茶几。客厅边上的一间屋子里则只放了一架钢琴、一个琴凳和一把旧椅子。木地板的地面肮脏不堪。墙上挂着几幅戴着帽子、留着大胡子的丑老头的照片。屋子并不很高,天花板的一个角落里,在月桂树枝、玫瑰花型的石膏线的中间有几个飞舞的天使。所有的家具上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在一个茶几上立着一个破旧的蜡烛台,边上木质烟灰缸的一角已经被烧坏。落地台灯的灯罩歪在一边。就在这样一个脏乱不堪、杂乱无章的客厅里,一个被仔细地蒙上了一块白布的沙发静静地立在客厅的一边。杰夫代特先生想,尽管家具的这种脏乱程度让人费解,但主人仍然可以在其中继续自己的生活。 杰夫代特先生说:“真是太乱了!” 花匠明白了杰夫代特先生说这话的用意,他说:“先生死后,夫人就决定卖掉这里,她在岛上有个朋友!” 杰夫代特先生说:“房子怎么可以住成这样?”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话。 走过一段短短的走廊,他们来到了房子的后面。这里有两个房间,两间都是空的。地上散落着纸张,码放着几个坏箱子和盒子。墙上依然挂着戴帽子、留着大胡子的老头的照片。杰夫代特先生想这两间屋子以后可以让孩子或是客人使用。 他们走上狭窄和黑暗的楼梯来到了房子的二楼。这里也和下面一样脏乱。杰夫代特先生两周前来看房子时,这里还不是这样的杂乱无章。那时他还很难从现有的家具和布置里想像出他幻想中的家的模样。但现在,看着这些空房间,他已经可以按照想像中的样子来布置它们了。 在后面的一间大屋子里放着一张大床,床上堆着床单、毯子和一个双人长枕头。杰夫代特先生害怕地想起在叙克鲁帕夏宅邸的窗前看见的那个东西。有那么一刹那,他似乎觉得一切都会变得乱七八糟,他害怕被玷污的那些东西上会被粘上脏东西和血,他感到一阵寒栗。在他看着大床、双人枕头的时候他不愿意去想与他未来的规划和生活有关的任何东西。为了不再看那些褶皱的床单、有污迹的床罩和一件散发着香水味的睡袍,他抬起了头。他看见墙上挂着一幅年轻夫妻的画。 花匠看着墙上的画,用一种鄙视的口吻说:“先生死了,他不是一个好人,但喜欢花园。他老婆现在花他的钱,据说要去美国!” 关于这个,杰夫代特先生也多少知道一些,房东是个犹太人。他曾经在锡尔凯吉调查过房东的情况。 花匠把香烟的烟雾吹到画上说:“先生是个商人!” 旁边的那间屋子锁着门。花匠说屋里放着夫人的贵重物品。后面还有另外一间屋子,因为百叶窗没拉上,所以花园里宁静的阳光照了进来。杰夫代特先生决定把这间屋子用做书房。 他们来到了房子的底层。杰夫代特先生想,以后厨师和用人可以住在这些带小窗户的房间里。下面厕所里的坐便器也和楼上的一样是欧式的。杰夫代特先生决定把它们改成土耳其式的蹲坑。他们走进了可以当洗衣房的一个房间,它的边上是一个宽敞的厨房。厨房可以通向后花园,但是厨房的门紧锁着。杰夫代特先生透过百叶窗看到了房子的后花园。他看见了同样宁静的阳光。花匠说从前门出去可以走到那里。出门时,杰夫代特先生用余光再次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一切都和他设想的一样。 等在门外的孩子和他们一起来到了后花园。后花园里也有椴树和栗子树。在花园的正中间,一棵栗子树的下面有两把椅子。栗子树的粗大树枝好似要拥抱房子和天空,枝条发出欢快的沙沙声,树干也让人联想到宣礼塔,在这样的一棵树旁,这两把椅子显得非常的渺小和可怜。花园的草地上,所有的东西都在凉爽的晚风中舞动着,花朵在风中摇曳,叶子在翻转,地上的小草和纤细的树苗在前后摇摆着。杰夫代特先生在周围稍微转了转,他注意到了房子的背面,他看见墙面上爬满了沐浴在夕阳下的藤蔓。他在树底坐下,花匠坐到了他对面的椅子上。杰夫代特先生从口袋里掏出香烟,递给了花匠。他没话找话说:“花园看管得很好。” 花匠害羞地说:“我很喜欢这个花园。” 杰夫代特先生也点了根烟。他们一起看着西斜的太阳,孩子在花园里转悠着。 花匠说:“您现在要买这栋房子,是吗?” “如果价钱能谈拢的话!” “可以谈拢的,可以谈拢的。夫人想立刻卖掉它。” 杰夫代特先生说:“很好!我把这里买下吗?” 花匠说:“先生,买下。这个地方很可爱的。” 他们对视着笑了笑。杰夫代特先生突然对花匠产生了好感,他想:“我要买下这房子!”仿佛身上有一个看不见的盔甲,他再次感到在身体里涌动的那股力量。他嘟囔道:“这凉爽的风真舒服!” 杰夫代特先生又说:“是的,尼相塔什是个可爱的地方!” 花匠激动地说:“当然!我在这里出生,也会在这里死去。这里以前是一片果园。我爸爸是果园的看护员。从前,一百年前,这里有果园、草莓田和无花果园。苏丹们在对面的山坡上打枪,为了留个纪念,他们在这里立起了一块靶石。后来马基德苏丹还在这里主持过一次割礼[1],那时我刚出生,我爸爸是个果农。后来,他们在下面盖起了两座宫殿和一个清真寺。再后来,他们毁了果园造起了宅邸。宅邸盖起来后,他们就对花园感兴趣了。我看管了一个人的花园,主人很喜欢。后来他的客人来了,客人也喜欢,他们就问花园的花匠是谁,知道是我后,他们就叫我去帮着看管他们的花园。这样一来我就忙不过来了。后来别的花匠也来了……我们看管着所有这些宅邸的……” 杰夫代特先生没在看花匠,他在看着脚边的蚂蚁。在他的两脚中间有一条细长的蚂蚁道。蚂蚁们匆忙行进在通往蚂蚁洞的这条道上,蚂蚁洞在一棵栗子树的边上。他发现从那个洞口还有通向花园其他角落的蚂蚁道,两只蚂蚁扛着一个南瓜子壳。杰夫代特先生抬头看了看正在吃瓜子的花匠的儿子,他还在树丛中转悠着…… 花匠说:“以后,我让我的孩子也当花匠!他喜欢花园、树木和泥土……他没能读书,就让他做花匠吧。” “他叫什么名字?” “阿齐兹!” 杰夫代特先生低头接着看他的蚂蚁。随后,他决定用孩提时留下的一个习惯——盯着一只蚂蚁一直看到它进洞。 “宅邸造起来后,花园就时髦了。有钱人开始到这里来安家。木头宅邸越造越大。有的宅邸里还建起了宽敞的马厩,他们把马车三三两两地放进了马厩。车夫、厨子、仆人和工人们多了起来。后来,在帕夏、巴伊之后,犹太人、亚美尼亚人和商人也过来了。他们盖起了石头和水泥房。大树给砍了,树苗被拔了,路修通了,可果园没有了。接着,苏丹让人把木结构的清真寺拆掉,把它改造成石头的了。这是六年前的事。后来,他们向他扔了炸弹。爆炸的声音这里都能听到。” 杰夫代特先生看见两只蚂蚁在他的脚前停了下来,它们在交谈着什么,从它们身边经过的第三只蚂蚁也驻足加入了进去,它匆忙说了几句话,然后用脚碰了碰它的朋友们,随即兴冲冲地朝蚂蚁洞跑去。杰夫代特先生想,整个花园在太阳落山之前和这些跑着、说着、扛着什么东西的蚂蚁们一起沸腾着。然后他又想到了贝伊奥鲁大街、他的商店和哥哥。他抬起头,看见一朵白云正朝着南边跑去。 花匠说:“这座石房子也是新的,非常坚固!我看着它盖起来的,是亚美尼亚石匠盖的。这家的女管家也是一个亚美尼亚人。很可惜,先生死了。他不是一个好人,但是很喜欢花园。夫人要卖掉所有的东西,因为他们没有孩子。没有孩子就会是这样,因为他们没有根。其实,应该把根深深地扎进泥土里去生活,就像树那样……”他说这些话时,像是在嘲讽自己。 太阳落到了大树和宅邸的后面。杰夫代特先生站了起来。凉爽的微风让他感觉心旷神怡,他想:“我要在这里生活!” 站在花园门前的花匠说:“您就把这房子买下吧,不要让花园荒废了,这花园很漂亮……” 杰夫代特先生说:“这里一直有风吗?” “傍晚的时候一直有!” 杰夫代特先生径直朝马车走去。他叫醒了车夫。 [1]伊斯兰教礼仪,亦称为“割包皮”。指穆斯林男孩割掉阴茎包皮的仪式。 第一章 10. 病人的要求 太阳落山了,天开始慢慢地黑下来。但是杰夫代特先生没有像往常那样在这个时候感到悲伤和烦躁。每天这个时候,关店以后,他都会从锡尔凯吉走到埃米诺努,他不知道如何可以排解内心的烦躁,只能用日常生活中的一些琐事来麻痹自己的大脑。但是现在,他觉得自己就像新的一天那样健康和强壮,他可以一点不紧张地应付一整天的难题,他甚至没有想到抽烟。 他告诉车夫,要去贝伊奥鲁他哥哥那里。太阳落山后,不再烤人的马车慢悠悠地上下颠动着。他想:“为什么我觉得那么轻松?因为我明白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这凉爽的晚风也让人感觉很舒服。以后我会在尼相塔什的那个花园里乘凉,我要好好地生活……但是我哥哥快死了!”想到哥哥,他第一次没有感到恐慌。他十分清楚哥哥活不了几天了。以前在他看来是丑恶、不公正和可怕的死亡,现在却像生命一样普通和平常了。“糟糕的是,在我感觉如此轻松,离我计划中的生活越来越近时,他也离死亡越来越近了。但这不是我的错!这是我们不同选择的结果。”马车走进了贝伊奥鲁街区。看着路上的行人他想,尽管自己已经可以用平常心来面对一切了,但还会为哥哥的不幸而悲伤。 马车停下后,杰夫代特先生想:“哥哥活不了几天了,我怎么做才可以让他高兴呢?”走在小旅店的楼梯上,他感到了一种以前在这里从未感到过的平静。他敲响了门。“我要告诉他,我认为他的想法是正确的。他会相信我吗?我要告诉他我认为他是对的。”门开了,当杰夫代特先生看到玛丽脸上慌张的表情时,他明白自己什么也做不成了。他听见哥哥在跟自己说话,哥哥的声音不像是个病人,而像一个正在责骂仆人的愤怒的主人。他知道其中的缘由,哥哥和自己,一生都在互相鄙视对方。 “你在看什么呢?像看一个死人那样看着我。我还没死呢!何况我现在感觉很好。” 杰夫代特先生一边让自己的眼睛适应屋里的灯光,一边回答道:“我没有那么看!”然后,他突然发现了坐在一个黑暗角落里的齐亚,齐亚就像是一个无声无息的洋娃娃。他吓了一跳。他想:“我答应把他送回去的!” 努斯雷特说:“你坐下!” 杰夫代特先生坐到了床边的一把椅子上,问道:“你好吗?” “我能好到哪里去?我快死了!” 杰夫代特先生说:“不,不,你会好起来的!” 玛丽插嘴说道:“我也是这么说的。他老在瞎说!”她点上了一盏汽灯。 努斯雷特把手放到脸上。那张异常消瘦的脸在他的手指间显得更加凹陷了。他说:“每个脸像这样的肺痨病人都会在一周内死去!” 杰夫代特先生说:“别那么弄你的脸!” 努斯雷特说:“你害怕了,是吗?”他一边继续用手按着凹陷的脸颊,一边说,“你害怕死亡,是吗?因为你还活着,要娶一个帕夏的女儿。你是一个健康的人!” “别这样!” 努斯雷特转向儿子说:“我这样怎么样?告诉我,你怕你爸爸吗?啊……我是怪物!巫婆来了。哈哈!” 孩子搞不清自己到底是应该笑,还是应该哭。他看见最该悲伤的一个人在高兴地跟自己开着玩笑,于是他也跟着笑了起来。 玛丽突然大声叫道:“我求你了,不要做那可怕的怪脸!” 听到这话,齐亚知道爸爸的快乐是假装出来的。他沉下脸,做出一副快要哭的样子。 努斯雷特看见了孩子脸上的变化,于是他把手从脸上移开,把它们放到了耳朵后面。他说:“你看,你看招风耳。”他看见儿子没有笑,就把拇指放到耳垂上,张开两手说:“哈依呀来,哈依呀来,让酒杯斟满葡萄酒……”当他明白自己已经无法再把孩子逗乐时,他就对玛丽说:“玛丽,你带孩子去路边的那家甜食店!我儿子喜欢吃鸡胸脯布丁[1]。你们去吃鸡胸脯布丁……在那里聊聊天。我要和杰夫代特说会儿话!” 玛丽说:“你别说太多的话,别让自己累着!” “好的,好的!” 玛丽牵着齐亚的手,摸了摸他的头。杰夫代特先生发现玛丽身上有一种东西,尽管他还不清楚那是什么,但他希望尼甘也能拥有。在他们出门的时候,努斯雷特开始咳嗽。门一直到咳嗽声停止了才被轻轻地关上。 努斯雷特说:“把灯拿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的脸。我要你做件事!为了孩子……” 杰夫代特先生站起来,从桌子上拿起汽灯,把它放到了床头柜上。灯光下,努斯雷特的脸显得更加的消瘦和可怕。 杰夫代特先生问:“齐亚睡在哪里?” “和玛丽一起睡在街角的那个酒店里……你总不至于认为我会让他睡在他垂死的爸爸身边吧……” 杰夫代特先生说:“你为什么总是说到死?” “好了,好了,别安慰我了!再说在医学这个问题上你怎么能够骗过我呢?……你骗不了我……我还知道了有人朝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扔了炸弹……我跟玛丽吵架了。为什么你不告诉我这个消息?” “我不想让你瞎激动……” “你的意思是不想让我瞎激动!你想把我变成像你一样没有激情和灵魂的人吗?” 杰夫代特先生说:“我没想起来这事。再说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 突然,他又感到了内疚,这种感觉在他每次面对哥哥的时候都会出现。他总是在向哥哥道歉,现在仍然在这么做!他想:“我鄙视他吗?他快死了,而我还活着。这说明我是对的,我赢了!” “你怎么不说话了……你在想什么?” “什么也没想!” “你明白我说的那些话吗?你总该明白,我说那些话不是因为恨你,而是在为你着想。你过的这种生活……有时我也能理解……但是像你那样的一类人是无法理解像我这样的一类人的……不在其中的人是不会理解的。我们是不幸的。你不懂,不,你不在听我说话。那么你在想什么呢?还是生意吗?你今天还干什么了?” 杰夫代特先生说:“和商人弗阿特一起吃了饭。”然后他因为终于可以把他打算说的话说出来而高兴,因为他要告诉哥哥,他认为哥哥的思想是对的,这种思想最终会赢的。他兴奋地说:“弗阿特也谈了塞洛尼卡的一个运动,他也反对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我理解他……他说应该做些什么事,他说的有道理……” “哈!他们!他们什么也做不成……他们和巴黎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们是一群无知的人,既没有一个明确的思想,也没有什么正经的决定,和他们在一起成不了什么大事。他们不是反对苏丹王权,只是反对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他们是一帮觉得薪水少的军人……所有的人都反对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但是谁也不想推翻王权,除了像我这样的少数几个人。另外,如果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给他们看到了钱包的一角,请他们去做官,或是做出要开设议会的样子,那么所有人都会争先恐后地跑来……伟大的米赞基?穆拉特不是颤颤巍巍地跑回来了吗?这些犹豫不决、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的军人能成什么大事?和他们在一起什么大事也成不了!” 杰夫代特先生发现自己想说的话被拖到了一个他不明白的话题,他失望地说:“我当然不知道他们的事!” “你自然不知道!你知道什么?除了钱你还对什么东西感兴趣,你当然不会知道……”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杰夫代特先生以为自己又得到了对哥哥表示同情和宽容的机会,他很高兴。但随即他明白因为自己的歉疚,他无法那么做。他发现自己想说的那些话现在看起来是那么的遥远和荒唐,曾经在尼相塔什那栋石房子的花园里感到的舒畅也离他很远。他想:“我会住在那里!” 努斯雷特说:“刚才说到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他转过身,盯着杰夫代特先生的脸说:“我要你为齐亚做一件事。在我死了以后……” 杰夫代特先生说:“你又说到死了!” “别说那些废话……我要你为齐亚做的事是:我死后,把齐亚留在你的身边!” “留在我的身边?” “也就是说让他和你一起生活!你的家也就是他的家!” “那么他母亲,还有哈塞基的另外那些人呢?” “我不希望他生活在那里!如果待在他们身边,他就会变成一个傻瓜。他会像他们那样成为一个毫无生气、容易满足、麻木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家的门是随时对齐亚敞开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让他去你那里做客,我要让他和你生活在一起。我要的是这个!让他永远别回哈塞基,永远别见到他的母亲。他们……” “但是我答应泽内普姨妈要把孩子送回去的!”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答应她?” “因为她一再坚持让我把孩子送回去。好像她知道这也是你的意愿……” “她知道什么!她仍然想让他留在自己身边。她觉得他可爱,因为她没有自己的孩子!她亲吻他,抚摸他,最后把他变成一个像她那样的傻瓜!她要把自己那些荒唐的信仰灌输给孩子!不!我不想我的儿子得到那样的教育。”突然努斯雷特开始剧烈地咳起来。杰夫代特先生把床头柜上的痰盂递了过去,他哥哥先做了一个不要的手势,然后突然一把抢过痰盂往里吐了一口痰。 “你看见了吧,我的情况很糟糕!我知道只剩下几天时间了!现在我想做的惟一的一件事就是把齐亚的未来安排好。如果他和你一起生活,他的未来就有保障了。如果在哈塞基的亲戚家,或是乡下他母亲身边的话,他就会像他们那样去相信安拉,去相信那些不存在的谎言,像所有人那样变得麻木,不谙世事。何况现在他们已经在把他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了。早上他跟我说了天堂、天使和巫婆,他相信那些东西。他不懂我刚才模仿的巫婆。我不希望我的儿子变成那样的人,杰夫代特,你懂我的意思吗?我不希望我的儿子相信谎言,我希望他相信智慧的光芒,相信他自己……智慧的光芒……我没有白白给他起齐亚[2]这个名字。”他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嘟囔道:“杰夫代特,如果你不把齐亚留在身边,我就会死不瞑目!” 杰夫代特先生说:“你总把死挂在嘴边,这是不对的!”但当他明白自己觉得不对的东西其实并不是这个时,他脸红了。 努斯雷特嚷道:“你向我保证!向我保证!” 杰夫代特先生说:“我保证!”然后,他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红色圆筒帽,开始整理帽顶上的流苏,好像那个时候最该做的事就是整理流苏。 “好,你答应了,是吗?” 杰夫代特先生说:“是的!”他把帽子拿到面前,用手指梳理起流苏来。 “杰夫代特,请你理解我!我从来没有为我的儿子尽一点义务。我把他扔在哈塞基,并想要忘记他。现在我明白应该为他做些什么,但是来不及了。你答应我了,是吗?请你把帽子拿下来,让我看到你的脸。” 杰夫代特先生把帽子重新放到床头柜上。照在脸上的灯光让他睁不开眼。 努斯雷特问道:“你听说过萨巴哈廷王子吗?不管你知不知道这个人,他就在巴黎。他也可以算是一个青年土耳其党人。他也像其他所有的王子那样是个傻瓜,但是他有一个想法……”他用手指了指放在房间一角上的书籍说:“或者像每个人一样,受别人影响而产生的想法,可我觉得是正确的。埃德蒙?德摩林[3]认为,应该追求英国人的优越性,个体的人应该获得更多的自由。但是,我们这里没有这个。我们这里没有那样自由的、用脑子思考的和有进取心的人。这里,每个人都是奴隶,每个人都是为了屈服、担心在社会里消失、害怕而被培养出来的。他们所说的教育就是老师的耳光,母亲和姨妈的荒唐的威胁,宗教、恐惧、黑暗的思想,死记硬背出来的东西……最后除了屈服什么也学不到。没有一个人是靠自己的力量升上去的。每个人都哈着腰、低着头、靠着什么人的庇护、听别人的使唤、做奴隶升上去的。没有一个人会有自己的理想,即使有也会为此感到恐惧……每个人最多也就是为自己的小算盘做奴隶。埃德蒙?德摩林认为,在中央集权制国家里的这些人们……你在听我说话吗?我也想让我儿子像他们那样……”突然他又开始剧烈咳嗽,吐掉一口痰后他重新平静了下来。 “你明白我这些话的意思吗?你看,你自己成功地做了一些事。你应该可以明白我说的这些话。” 杰夫代特先生说:“你说得太多了,会累着的。” “怎么我在说这个,你却在说那个呢?你可以理解我,即使只有在这一个问题上……” 杰夫代特先生不失时机地说:“你的想法是正确的。我理解你。我一直觉得你是对的,但是很可惜,没能让你知道。” 努斯雷特说:“好了,别说那些废话了。你只听到了我讲话的声音,其他什么也不明白。我在说光明的时候,你的脑子里除了钱币发出的亮光就不会有别的东西。但是你这种除了钱什么也不看重的做法也好,因为它让你变得聪明了,其他的你什么也不明白。但是你向我保证了!就是因为这个我才希望我的儿子在一个商人家里长大。在一个商人家里,特别是像你这样从零开始的一个商人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是有盘算的。有盘算的地方就有智慧,而不是恐惧。” 杰夫代特先生显得有些生气地说:“我的家庭不是建立在盘算上的!”随后他又后悔说了这话。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想些什么。我知道你想证明你自己,也知道你不明白我说的那些东西。不管怎样,你培养他会更好。看着你,他会学做一个利己主义者。当然了你不要打他。让他去做他想做的事情,让他明白,靠他自己、用自己的脑子也可以做成事情。让他相信自己的智慧。你给他一间小屋住。让他明白不做奴隶也可以生存,在哈塞基学到的那些东西都是谎言,所有那些丑恶的东西只有一个用处,那就是隐藏和滋养宗教的丑恶。他能明白吗?唉,我不知道,我想知道,我不想死。我想看到所有事的结果。我想吃更多的饭,抽更多的烟!” “你饿了吗?” “是的,给我拿羊排来!医生早上让我吃羊排。哈!肉、牛奶、鸡蛋还有羊排……”他大笑了一声,“我快死了。我妈妈也死于肺痨!等等,你干吗站起来,坐下!” “你不是要吃肉吗?” “肉?但是我没有胃口!不,我应该吃。你觉得现在如果我吃了肉就可以活下去吗?不!上学的时候我们已经学过了,到这个阶段。”他摊开两手说,“到这个阶段就完了……完了。”他抓住杰夫代特先生的一只胳膊说:“这个谁也不明白。但是你坐在这里,想着回家、帕夏的女儿还有其他的小算盘。别忘了,有一天你也会死!但是你现在还会活下去。另外,你依然在鄙视我。”他松开了弟弟的胳膊说:“我也鄙视你,你明白吗,我也鄙视你。你没有灵魂!你在为一些愚蠢的事而活着!钱、家庭生活、日常琐事和你的生意……你是个没有灵魂的人!好像有人在敲门。” 杰夫代特先生起身打开了门。门外站着玛丽和齐亚。 玛丽说:“我们吃了鸡胸脯布丁!” 努斯雷特问:“好吃吗?” 齐亚明白这个问题是问自己的,他笑了一下。 “儿子,好吃吗?看来是好吃的!现在玛丽阿姨要带你去路边的酒店。你知道什么是酒店吗?她把你带到那里,然后让你睡觉。现在你该一个人睡了,你已经是个大男人了,不该害怕了!难道你还害怕吗?你应该不怕黑,是吗?回答问题……你倒是回答我的问题啊。”突然他很生气地说:“玛丽,你把他带走,让他去睡觉!”他接着对齐亚说:“快走吧,过去睡觉。你也该学会问你话的时候要回答!” 玛丽牵着齐亚的手说:“我们去睡觉了!然后我再过来!” 努斯雷特怀着最后一线希望问道:“齐亚你现在要去干什么?”他仍然没有得到任何回答,他被气得笑了起来。他说:“齐亚,我的儿子,你要做什么?齐亚是什么?是光明!光明是什么意思?快,快,把他带走,让他赶快睡觉。你稍微在他边上坐一会儿,不要关灯,因为他们已经把他变成像他们一样的人了,害怕黑暗!我的儿子,你害怕吗?我在问你话呢,难道你把自己的舌头给吞了吗?”他伸出自己的白舌头说:“舌头?我的儿子,你把你的舌头也吞了吗?吓着一次就不说话了!快走吧,愿你睡个好觉。” [1]用煮熟、打成泥状的鸡胸脯肉、米粉、牛奶和糖煮成的一种像布丁的甜食。 [2]Ziya,光明的意思。 [3]萨巴哈廷王子的名字。 第一章 11. 聪明人和傻瓜 玛丽和齐亚一走出门,努斯雷特一边用嘶哑和可怕的声音咳嗽,一边大声嚷道:“傻瓜,我的儿子是个傻瓜!”他转身对杰夫代特先生说:“他们把他变成了一个傻瓜!傻瓜加懦夫!他们怎么这么快就把他变成了这样的一个人?用他们那恶心、卑劣的信仰,用恐吓,也许是棍棒!” 杰夫代特先生说:“不,他不是那样的一个孩子!” “不是吗?你没看见他是怎么看人的吗?用畏惧的眼光从下面……你要把他留在身边,是吗?你保证了!” “是的!” “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这样我就可以放心地死了……” 杰夫代特先生说:“我保证!”然后他把再次伸向红色圆筒帽的手生气地放进了口袋。他想:“我忘了拿手帕!” “好,你保证了。我相信你……” 一阵沉默。门外,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一个人吹着口哨从他们的门前走过。 “哈!他在吹口哨!他活着!我也想活下去。这不公平!我想知道其他的人在干什么。一个月了,我没能从这个房间里迈出去一步!他为什么要吹口哨?因为他是个傻瓜!在这个丑恶的、令人作呕的世界里只有傻瓜们才能幸福……傻瓜们……我是一个聪明的人,我知道所有的事,但是我快死了。不要那样看着我!你畏惧地看着我,你怕我,讨厌我,是吗?” 杰夫代特先生说:“哥哥,我敬重你!” “不,我不想你敬重我。因为你是幸福的!也许你不是个傻瓜,但是你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因为你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当然,只有一个没有灵魂的人才会想到穿这样可笑的衣服、坐马车、娶一个帕夏的女儿!” 杰夫代特先生说:“我任何时候都不会像你那样愤愤不平!” “你在说什么?来,让我们一起出去,去看看外面那些人,看他们在做什么,我想知道他们在那愚蠢的日常生活里是什么样子的。谁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明白,但是仍然可以快乐地吹着口哨生活下去。斋月里他们会把斋,晚上他们会一边喝咖啡,一边东扯西拉地说废话、吹口哨!你还记得吗,在库拉我们邻居家的那个女人,她总说吹口哨不好。” 杰夫代特先生愉快地想起了那个女人,他笑着说:“好像她还怕蛇!” 努斯雷特说:“她什么都怕!但是她比我活得更幸福。谁知道,可能她还活着呢!如果见了我,她会害怕,会讨厌我,也许她会为我伤心,也许还会为我祈祷……麻木的人!啊,所有那些麻木的人们……革命!你知道革命是什么吗?要革命,但是谁都不知道……因为没人教他们这个……” 他停顿了一会儿,又咳了几声。然后他嚷道:“我想他们好,我想他们生活在一个光明的世界里。所以我不能和他们一样!我离他们很远,我在这里一个人,和一个女基督徒在一起等待死亡。不!我要活下去!我想看到所有事情的结局!你认为这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是哪些人扔了炸弹?但是你怎么可能知道这些呢!” 杰夫代特先生说:“是的,我不知道这些事!” “你当然不知道……” 他们又沉默了。杰夫代特先生开始想刚才提到的那个女人。她害怕蛇,会对吹口哨的人生气,会做果酱。她住在一个花园里有无花果和李子树的房子里。或许是她总在做果酱,或许是小杰夫代特每次去她家时她都在做果酱,抑或是因为房子里总弥漫着一种奇怪的蒸汽和甜甜的气味,所以每次想到这个女人,杰夫代特先生的脑子里总会出现抹了果酱的面包片。他又想到了早上翟丽哈女士递给自己的面包,装着果酱的玻璃罐,叙克鲁帕夏早饭吃些什么。因为想到了这些,因为可以从充斥在整个房间里的死亡和绝望的恐惧中解脱出来,因为在刺眼的灯光下可以不去看哥哥那张异常憔悴的脸,他觉得轻松了许多。然后,他突然觉得有了动静,他看见哥哥已经侧身坐在床上,脚垂到了床下。 “我的拖鞋在哪里?” “你要去哪儿?” “去厕所……我有事……我要去刮胡子……你干吗什么事都要问?我马上回来。我不再需要你的帮助了,我不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了!”他打开门说:“我去看看外面的人,外面的世界!不,不,你坐着,我马上就回来。” 杰夫代特先生以为哥哥要去厕所就又坐下了。后来他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走起来。他看了看表,快三点了……“我还是先让车夫回去吧,让他走,别让他在这里等着!”但是他又懒得去说。他对自己说:“我为什么还不回家?任何事都不会发生!”但是,他仍然像是在等待什么事发生那样,重新坐回到了椅子上。 过了一会儿,推门进来的努斯雷特嚷道:“弟弟,死亡太不好了,非常不好。我不想死!他们在下面坐着,聊天、喝茶、抽烟……我不想死。”他踉踉跄跄地一直朝杰夫代特先生走来。 杰夫代特先生一边说:“快到床上去。别站着……不要那么嚷嚷!”一边上前一把抱住了努斯雷特。 “过来,等等,让我扶你上床。” 努斯雷特做出一副不需要任何帮助的样子,用有力、健康的动作自己爬上了床。“他们活着……他们还会继续活下去,而且像一群傻瓜那样……聊着天。我听见他们说的话了。你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吗?一个人在讲他在哪里吃了最好吃的牛奶布丁,另一个说牛奶布丁在于斯屈达尔最便宜。我本来还想继续听下去的,但是他们那愚蠢和可怜的样子让我感到厌恶……他们在打哈欠、抽烟、聊天,他们活着。而我呢,我在哭。唉,我为什么会这样?”他害臊地用床单遮住了脸。随即,他又扯下脸上的床单说:“也许我会好起来!我要去巴黎,我要在那里继续做我想做的事情!”突然,他又开始不停地咳起来。 杰夫代特先生觉得这阵剧烈的咳嗽比任何一次都要糟糕。他想:“是的,他快死了,这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真正理解了哥哥现在的处境。他把自己放到哥哥的位置上,努力让自己像哥哥那样去思考问题。那一刻,他自己的那些烦恼,早上在店里做的那些事情,买进卖出的货物,为了低价买进、高价卖出而写的那些信、说的那些话,一生中打的那些小算盘、做的那些规划都显得那样的丑恶。为了忘掉这些东西,他想:“我要和尼甘在尼相塔什一起生活!在凉爽的花园和那些房间里……” 努斯雷特嚷道:“我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都是因为那些酒!如果我对酒不那么沉迷,现在也不会受这样的罪!” 杰夫代特先生说:“对,就是酒害了你。”这句话一说出口,他明白刚才那一刻觉得丑恶的所有东西,仍然像他任何时候想的那样是一些应该做的事情。他又恢复了平静。他是那么害怕刚才那种以为一切都是丑恶的感觉,他对让自己产生那种感觉的哥哥很生气。 “也就是说是我喝的那些酒害了我!是的,我喝了很多酒,因为只有酒才可以让我麻痹。你的脑子里尽是一些小算盘,而我的脑子里充满了仇恨和愤怒。你无法理解这个!你知道愤怒是什么吗?我感到愤怒。愤怒对我来说是最珍贵的东西。我仇恨、厌恶,希望一切可以被摧毁。最重要的是,我不希望我的愤怒冷却,我成功了!你呢,却对我仇恨的那些东西着迷。为了得到让你着迷的那些东西,你努力想去搞懂它们。我不想这样,因为把那些东西搞懂的人就不会愤怒了!而我……”他突然停了一下,把头从枕头上抬起来说:“而我是一个傻瓜。在这种状态下竟然还可以找到引以自豪的东西!一个自以为是的傻瓜!而且还会像傻瓜一样死去!……聪明的人可以找到一条活路……傻瓜们却只有死路一条……不,我要活下去!你认为我可以好起来吗?” 杰夫代特先生说:“你当然会好起来的!但是你不要再让自己这么累了,睡觉吧!” “是的,我会好起来的。好好地治疗一个月,多吃点东西……我又要问你要钱了。但是我欠你的所有钱,你放心,我都会还给你的。在这个问题上我是很敏感的,我会从巴黎给你寄钱,我会在那里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你知道有一次著名的外科大夫布兰修特对我说什么了吗?他说,我有一个外科医生应该具备的冷静。他肯定可以帮我找到一份工作。然后,我可以重新加入到运动中去。在这最后六个月里,我明白了所有人犯的错误。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诉阿赫迈特?勒扎,萨巴哈廷王子是一匹特洛伊木马。你知道特洛伊木马的故事吗?你不知道!连特洛伊木马是什么都不知道!所有的人都是那么的无知!他们觉得我奇怪,我觉得他们麻木。这里没有一个人知道特洛伊木马的故事,但是在巴黎,人人都知道。和一个欧洲人谈话有时可以是一种莫大的享受。但是,我当然不是指在这里的那些讨厌的使节和银行家们。真正的欧洲人:伏尔泰、卢梭、丹顿……革命……”他突然开始唱一首进行曲。 杰夫代特先生不耐烦地说:“哥哥,不要累着自己了。” 努斯雷特气喘吁吁地说:“闭嘴,好好听!” 刚开始时杰夫代特先生觉得音乐很好听,后来他试着去理解哥哥用嘶哑的声音唱的法语歌词。 努斯雷特说:“这就是《马赛曲》。法国革命时期的进行曲,著名的《马赛曲》!你在这里什么时候能够听到这样的歌曲?……你知道共和国是什么吗?你当然不知道。谢姆塞廷?萨米因为害怕没敢把歌词的译文写给卡姆苏?弗朗塞维。共和国是我们需要的一种国家管理形式。法国有这个。他们就是唱着这首进行曲建立起共和国的。你看这歌词:前进,祖国的儿郎……” 突然,门开了。玛丽说:“怎么了?努斯雷特,快闭嘴!我求你了!” “你别管。反正我快死了,就让我唱着这首歌去死吧!” “你的声音一直传到了楼下。你难道想让他们把我们从这个小旅店里扔出去吗?” 玛丽转身对杰夫代特先生说:“您也劝劝他吧。” 杰夫代特先生说:“我说了,我不认为这样的东西是正确的。” 努斯雷特说:“这里没有一个人理解我!”他生气地看了看玛丽。 玛丽告诉他们她是怎样让齐亚睡觉的。她说,孩子一开始有点害怕,后来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努斯雷特说:“他们把他变成了一个傻瓜!”他想了一下说:“他的母亲也是那样的。在欧洲,女人们要选举权,要平等。我问她,‘你看怎么样’,她总是说,‘随你的便’。我就让她回娘家去了!我不知道在这里应该娶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他看了看玛丽笑着说:“一个女基督徒。”他转向杰夫代特先生说:“你是说女穆斯林也可以吗?但是我认为一个帕夏的女儿是个错误的选择!因为这里需要一场让所有帕夏和他们的家族流血的革命。会有这样的革命吗?” 玛丽说:“好了,你现在最好赶快睡觉!” “我不想睡觉。几天来我第一次没有觉得那么虚弱。昨天晚上你以为我要死了,是吗?这是经常会碰到的一种情况,病人摆脱了第一次危机,像是要好起来了,但是过几天以后,他逃不过第二次危机。我会昏昏沉沉地躺着,不知不觉地睡过去,忍受高烧的折磨,然后……”他又开始咳嗽,但这次没有咳很久。他接着说:“然后我就死了。现在我要说话!是的,让我们说话!让我们说话!说什么呢?玛丽,你告诉我你是怎么看我的。然后,你再说说杰夫代特……不,不……哎,你们为什么不说话?我要喝酒!我感觉自己很健康!他们还在下面聊天吗?让我下去看看。如果他们还在聊天的话,那么我也得为他们找个话题……比如说关节炎就是一个好话题。或者说以前所有的东西更便宜……还有,我要跟你们讲讲革命。这里需要的就是这个!一次流血的革命!铡刀放在哪里?苏丹阿赫迈特广场上。铡刀要连续几天不停地铡人头。苏丹们、王子们、帕夏们和他们的家族,还有拍他们马屁的人,他们的血将会从铡刀下汩汩地流出,血汇流成河,然后再从锡尔凯吉流入大海。” 杰夫代特先生一边说:“够了,哥哥!”一边起身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为什么?你烦了吗?你是一个商人,没人会来碰你。但是,如果这种事真的发生了,那么光明就将来临。这是摆脱黑暗的惟一途径。坐下,听我说。我在说什么来着?对,铡刀。没有任何妥协。一切旧的东西都必须连根铲除。没有妥协!”突然,他那佝偻着的身子向后倒下,头重重地落到了枕头上。他接着说:“但是,我知道这样的事是不可能发生的。很可惜,他们不会那么做!他们不会那么做!听着,我再给你讲一件事。三个月前,在我还没有躺倒的时候,我去阿什扬找了泰夫菲克?菲克雷特[1]。我去的时候,他正在罗伯特私立高中给学生讲课。我等了一会儿,后来他出来了。我跟他说,我非常喜欢他的诗歌,他是第二个纳默克?凯末尔[2]。他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后来我还说了一堆赞扬他的话,这些话现在想起来让我害臊。我跟他说了欧洲的形势。我还说了我的一些想法以及为了加强这里的斗争应该做些什么。他问我为什么要从欧洲回来。一开始,他可能以为我是个警察,我没有介意。我满腔热情地跟他说,我读了他写的所有诗歌,读了纳默克?凯末尔的书。去之前我喝了一点酒……可能是因为爬了一个大坡,我的脑袋有点晕,反正最后我很激动地跟他说了那些话。他没听明白。他领着我参观了他的家,还自豪地告诉我说房子的设计图是他自己画的,他给我看了他画的画。是的,一个革命诗人,把一切都放下开始画画了。他画了落叶和秋天的风景、装在盘子里的两个苹果和一个橙子。一个革命家会做这些吗?一个革命诗人会花一整天去画两个苹果和一个橙子吗?一个革命者会给另外一个革命者看那些东西吗?我问他: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你应该写更多的诗。你应该呐喊,怒吼,让所有的人听到你的声音!呐喊!哎!民众们,起来!醒醒!打倒专制!” 玛丽说:“求你了,快闭嘴!” “他鄙视我,可能也闻到了我嘴里的酒味……他说他要去上课了。但是他还是对我做出了一个友好的举动,他送给我一本诗集,不是他自己的,是一个法国诗人的。可能是因为最后他明白我不是一个警察,所以想讨我的欢心。他对诗集的封面大加赞赏,还说他很崇拜那个诗人。后来我作了调查,这个诗人的名字叫弗朗休斯?科佩,在‘德雷福斯案件’里,他把所有的仁人志士和敌人放在了同一个位置上,他是一个卑鄙的革命的敌人……玛丽,那书在哪儿?就在眼前,在那里,拿来,让我把它撕了!” 突然,杰夫代特先生感到自己的身体里有一股力量在涌动,这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下午他在尼相塔什时也感觉到了。他站起来喊道:“行了,够了!你睡觉吧!要不我就把医生喊来。” “你把那个医生,那个意大利人喊来,让我跟他说话。智慧的光芒首先是在意大利闪现的。那里是光明的祖国。好,好,我睡觉。你也走吧!你什么时候再过来?” 杰夫代特先生说:“明天!”然后他突然想到:“我还有那么多的事要做!如果我说后天就好了。”他对哥哥很生气,因为他害怕自己所有的事情和安排会被充斥在这个房间里的不协调的氛围打乱。他嘟囔道:“浪费了一整天!”但是,这次这个想法没有让他觉得心烦。他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步。 努斯雷特问:“你干吗这么来回走着,你在想什么?”说完,他又开始讲别的什么东西了。 杰夫代特先生不再听他说话了,他径直走到门口。玛丽也跟着来到了门口。杰夫代特先生告诉她,自己明天还会过来。 玛丽说:“是的,请您一定过来!他看见您就会激动、脑子会好使、人也变得精神起来……”她避开他的眼睛接着说:“可能您会觉得比较烦,但是……”最后她又说道:“孩子也想见您。睡觉前他问,我们还会坐着马车出去玩吗?” 杰夫代特先生笑着说:“是的,我会带他出去玩的!” [1]泰夫菲克?菲克雷特(Tevfik Fikret,1867—1915),土耳其著名诗人、作家。他的著名诗歌《雾》以浓雾暗喻苏丹暴政下的气氛。 [2]纳默克?凯末尔(Namik Kemal,1840—1888),土耳其著名诗人、作家。他以充满革新思想和斗争激情的作品,反对苏丹专制制度,被誉为“自由的诗人”。 第一章 12. 夜晚和生活 杰夫代特先生下楼时,看见下面几个人正围坐在一个茶几旁聊天。因为他们看见他就不说话了,所以他无法知道他们是在说哪里的牛奶布丁最好吃,还是于斯屈达尔的东西更便宜,抑或是关节炎。走进夜晚的街道,他才知道小旅店和哥哥的病房有多么闷热,他感到神清气爽。这里也吹着像尼相塔什那样的凉风。他看到天空上布满了厚厚的云层。他慢慢地朝马车走去,叫醒了在马车柔软的座椅上睡着的车夫。在等待车夫从睡梦中清醒过来时,他点了一根烟。随着马车的颠簸和摇晃,他打开了车窗。他想:“他快死了,我活着!”当他明白自己在说这话时既没感到歉疚也没感到满意时,他觉得很轻松。想到一整天发生的事情,他笑了。他把胳膊伸出窗外,然后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在他把嘴大大地张开时,从他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安宁、松弛的声音:“啊,我要回家了!我要回到我那铺着干净床单的床上去了!”他把头微微向后仰去,然后把身体结结实实地靠在了椅背上,他的眼皮垂了下来,但是没有闭上。窗外的世界,那些时隐时现的路灯,匆忙行走的路人,窗户里渗出的点点灰暗灯光,都慢慢地被甩在了后面。他把头靠在椅背上,感觉着从窗外吹到身上的凉风,长时间一动不动地坐着。不时他会想到下午经常出现在脑子里的那个单词,他嘟囔道:“我活着!”马车从坡上下来,从别的马车前经过,马蹄敲击着石板路。当车轮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时,他知道他们已经来到了桥上。 马车过桥的时候,车窗上的小窗帘被从马尔马拉方向吹来的一阵风掀起。杰夫代特先生靠在左边的窗前,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海藻味的空气。他看见在远处的某个地方,夜色里残留着一片淡淡的粉红色。西南风要来了。绑在桥上的一艘船上下摆动着,收过桥费的人在抽烟,烟头上的红光在风中不停地闪动着。杰夫代特先生想:“一天又过去了!” 当他想起以浓雾开始,以火红的夕阳结束的这一天时,内心的宁静仿佛要跑掉一般。他划着火柴,想再点一根烟。但因为窗户开着,两次烟都没点着,第三次他终于把烟点着了。他想到:“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显而易见,这一天会很糟糕地开始。上午我没能找到埃斯基纳齐,然后那个小男孩拿来了一封信。我曾怀疑那信是为了要钱而设计的一个圈套,但我没有因此感到羞愧!”然后他突然觉得叙克鲁帕夏其实并不是一个没有情趣的人,他认为帕夏是个重友情、好交谈、真诚可信的人。想到玩棋时帕夏说的那些风流笑话,他笑了。他又想到在贝伊奥鲁大街上一边走路、一边饶有兴致左盼右顾的意大利医生。医生在他的心里唤起了一份爱意,因为他觉得在医生的那些行为里有种可爱的东西。他又想到:“我在药店里看见的那个买香槟的胖男人也很可爱,就是应该像他们那样……应该开心、应该笑、应该吃、应该喝……从今往后我也要这样生活。但是我也不能不管我的生意和公司。我怎么做才能两者兼顾呢?我希望能有两种生活,一种在店里,一种在我的家里。”他听见远处传来的雷声,风把小窗帘吹得飞扬起来。他嘟囔道:“窗帘在飞扬,我活着。西南风要来了。明天海水会上涨,船只要停航,这下埃斯基纳齐就更出不了岛了。这就是让人扫兴的一个生意上的烦恼。会计萨德克会说,先生,您今天必须把账讨回来。可怜的萨德克!一个会计。我是一个商人……弗阿特问了,叙克鲁帕夏也问了:生活是什么?我对弗阿特说,这个问题毫无意思,毫无意义……人们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那些读书人,脑子混乱的人才会问这样的问题!泽内普姨妈会问吗?她活着,我也活着……现在我要睡觉,早上我要起床,忙我的生意,我要结婚,我要吃饭、抽烟,我要笑。然后,我会去另外一个世界。在没去那里以前,我又过了一天。夜里我做了个梦!上午我很烦恼,因为在那些基督徒和犹太商人的边上我觉得自己很孤独。现在我不愿意想这些东西……我现在要什么?睡觉!翟丽哈女士一定已经把床准备好了。啊,那个可怜的女人!”他听到了狗吠声。“小时候我怕狗。小时候我和哥哥一起在花园里玩耍。我们一起去赫德里雷斯郊游……”他看见从一个窗户里散出的微弱灯光。“他们用的可能就是我卖的灯。那些坐在灯下的人在干什么?他们在聊天,一个说西南风要来了,另一个说快把窗台上的花盆拿进来,然后他们喝椴树花茶,喝糖水,打哈欠。”他自己也打了个哈欠。“我哥哥鄙视这些东西,为什么?因为他相信自己拥有非常珍贵的思想。可能他是对的,他的想法是正确的。他因为想到了别人想不到、听到了别人听不到的东西而鄙视所有的人。他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但是值得吗?”他又打了个哈欠。马车到了他住的街区。“人应该有两种生活,两个灵魂。一个用来做生意,一个用来快乐地生活。这两种生活应该互不干扰,应该相辅相成。是的,应该这样。我的生活也将是这样的。我要好好地生活!”他又伸展着四肢深深地打了个哈欠,然后用一种不知道是从哪来的活力跳下了马车。 他对车夫说:“今天让你受累了!” 车夫仿佛一整天都在等这句话,他笑了笑。 “明天我还是老时间过来吗?” “是的。” 马车走了。杰夫代特先生看着马车上颤抖的灯光,一直到它消失在路边的角落。他走进家里,看见了一道微弱的灯光。他想:“她还没有睡!” “谁?杰夫代特孩子,是你吗?” 杰夫代特先生说:“是我!”他走上楼梯。“等等!你吃过饭吗?” 杰夫代特先生说:“没吃!”随后,他又后悔自己那么说了。 翟丽哈女士说:“来,过来,我给你做了茄泥鸡肉!”她拿着灯,从厨房里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我在这里等你的时候睡着了!” 杰夫代特先生说:“你睡觉多好,为什么要等我?” 女佣说:“我就是等你了。”她笑了笑说:“饭菜准备好了,快,过来!” 杰夫代特先生一边想着茄泥鸡肉,一边想到摆脱这个女佣会很困难,他走进了厨房。他嘟囔道:“两种生活混在一起了!怎样才能把它们分开?” 女佣因为可以服侍杰夫代特先生而感到欣慰。她说:“坐下。坐下!你好吗?你累了!谁知道你今天做了些什么?你知道今天我们这里发生了什么吗?穆斯塔法先生做完中午礼拜回来的时候,就是那个住在饮水池边上的穆斯塔法,从清真寺回来的时候,在路边碰上了……你吃辣椒塞肉吗?就吃一个!碰上了萨利赫。他看见萨利赫手里……要下雨了,是吗?他看见萨利赫手里有一把巨大的钥匙……他说萨利赫先生,你的这把钥匙……” 第二章 1. 一个年轻的法提赫[1]在伊斯坦布尔 “欧洲,对我们来说,从此以后将仅仅是一个……一个目标!更准确地说是一个榜样。”萨伊特先生在餐车里随着列车的摇晃快快地说道,“我们必须把我们的自尊放到一边。我一直在说:国家已经不是原来的国家,世界也不是原来的世界了!20世纪的一半快要过去了……1936年2月……离1950年还有几年?来,让我们来喝酒,喝酒,把我们的自尊放到一边,让我们融入共和国,融入欧洲……但是您怎么一点也没喝!” 奥马尔也想跟着说点什么。他想:“1936年2月!我在回伊斯坦布尔的路上……” 萨伊特先生说:“不,不,您不用说什么。我理解您,肯定是有一个人在等着您。您走神了。我理解,我理解!”他像一个可亲的叔叔那样慈祥地笑了笑。 奥马尔说:“不,没人等我!”他把手中的葡萄酒杯举到萨伊特先生握着的酒瓶前说:“您说得对,我还一点也没喝,但是现在我要开喝了!” 萨伊特先生说:“女士们也喝,趁我们还没到土耳其……” 这是对文化、时间和不断变化着的生活,也是对土耳其——在隆隆的火车声中离它越来越近的、我们亲爱和悲哀的祖国,开的一个玩笑。饭桌上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谈笑着诸如此类的话题。萨伊特先生和大家一起笑过之后,开始和他的妻子开起了玩笑,他说阿提耶女士只有在国外才能舒心地喝酒。接着,萨伊特的妹妹也开起了哥哥的玩笑,她说萨伊特先生每次去法国,都会改变对葡萄酒和拉克酒[2]的想法。 萨伊特先生摆出一副生气的样子对妹妹说:“拉克酒没什么可争论的!”他看了看奥马尔接着说:“拉克是男人的酒!” 这次,大家都没有笑。但萨伊特先生因为可以和奥马尔分享作为男人的快乐而满意地笑了笑。 奥马尔和他们是昨天在餐车上认识的。萨伊特先生很抱歉地告诉他,他们没能找到空座位,问他是否可以允许他们和他坐在一起。一番客套话之后,他们告诉他为什么要去巴黎,那是因为萨伊特先生每年要和妻子去欧洲游玩一趟,而这已经成了他们的一个习惯。今年他们还带上了刚刚和丈夫离婚的妹妹。奥马尔告诉他们,自己是从伦敦回来途中经过巴黎的,他在伦敦读了四年的建筑工程。 阿提耶女士说:“但是我们在妇女权利方面走在很多欧洲国家的前面。” 萨伊特先生说:“对,这个很重要!这就是共和国……”他用和他的脸不相称的一个顽皮孩子的表情说:“但是最终,无论在世界的哪个地方,女人的任务都是一样的。” 一阵寂静。 后来,阿提耶女士像是对丈夫的这种大男子主义感到害羞似的说:“萨伊特先生是这么想的。”突然她两眼放光,从包里拿出了几张照片,微笑着把它们递给了奥马尔,她说:“您看,这就是我那甜蜜的任务!” 奥马尔接过照片,他看到照片上一个穿着水手服的小男孩一只手扶在椅背上,另一只手在空中挥舞着。 他没话找话地问道:“几岁了?” 阿提耶女士说:“再过一星期就四岁了。他是1932年3月份出生的。” 奥马尔想:“我在外面也待了四年!”他听着窗外火车发出的隆隆声,跟着火车摇晃着。“四年了,我没有回一次土耳其。我逃到了欧洲。我要读博士的,但是我只拿到了高级工程师的文凭,我到处玩,花父母留下的钱……现在我回来了……现在,1936年2月,我要回来像姨妈期望的那样投入生活。” “您刚才看的那张照片是孩子一岁时拍的。我们把摄影师叫到了泰什维奇耶的家里去了。” 照片上孩子在母亲怀里,手搭在阿提耶女士肩上的萨伊特先生微微向前倾着身子,他的样子更像是一个处处护着妹妹的哥哥。第三张照片肯定是在照相馆拍的,因为夫妻俩的脸上都有同样僵硬的微笑,而怀里抱着的孩子则是一副要哭的模样。 奥马尔明白此时他应该说些什么,他说:“孩子很可爱。” 阿提耶女士激动地说:“所有的人都这么说。”然后,她从奥马尔手中接过照片满怀欣喜地仔细看起来,萨伊特先生也把头凑了过去。夫妻俩可能是想从照片上找到他们让奥马尔说的那个“可爱”的地方。 奥马尔想:“我为什么要回伊斯坦布尔?为了一个女人、一个孩子、一个幸福的家庭,还是为了挣更多的钱……是为了这些吗?”尽管他们还没有进入土耳其,但是,好像从那刻起,他已经闻到了忧郁和小家庭幸福的味道。突然,他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说:“我还要喝。” 萨伊特先生笑着说:“你喝,你喝!你还年轻,现在不喝等到什么时候喝?” 他是一个从年度欧洲之旅回来的丈夫。他为自己年轻的妻子感到骄傲。他是一个进口商,还常常因为自己是一个帕夏的儿子而伤感。奥马尔想:“我要做不一样的事情。我要超越所有的这些东西!……我要乒铃乓锒地把所有的东西都弄到手!” 又是一阵沉默。居莱尔说:“哥哥,你刚才不是在说欧洲的吗?” 萨伊特先生说:“刚才我是在说欧洲还有我们。我跟你们说过我那过世的帕夏父亲吗?那个为杰夫代特先生和尼甘女士做媒的人就是我的帕夏父亲,您和他们的儿子是朋友。他们的婚礼也是在我家的宅邸里举行的。后来我们从头到脚把那宅邸作了一番改造,我们也要顺应时代啊。” 阿提耶女士看着萨伊特先生,叹了口气说:“不知道20年、30年以后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子?” 奥马尔想:“他们在等着我说点有趣的事情。”他决定随着列车的摇晃尽情地喝酒。他问:“我们再要一瓶酒好吗?” 萨伊特先生说:“当然,再要一瓶!”他用充满爱意的目光看着这个准备以一腔热血投入生活的小伙子。也许是因为想到了自己的过去,那些流逝的岁月,他显得有些伤感。 服务员又拿来了一瓶酒。 奥马尔想到自己有段时间曾经喝过很多酒。他是在父亲去世的时候开始喝酒,母亲辞世的时候习惯喝酒的。他在伊斯坦布尔工程师学校读书的时候经常是通宵达旦地喝酒,频繁地出入于贝伊奥鲁的娱乐场所,往往醉醺醺地回到学校。在英国时他也有过同样的一段经历。从工程师学校毕业以后,他想:“让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而他的那些朋友也在不断地怂恿他,他们说:“你既有钱、有时间,又没有需要你照顾的什么人。难道你想在这个垃圾堆里挣扎一辈子吗?出去看看、转转、玩玩,再去读点书!”在英国,他做了朋友们提到的所有事情。后来,他爱上了一个姑娘,还一度打算跟那个姑娘结婚,并在那里定居。他看着服务员拿来的葡萄酒想:“我们这里也有好东西!”他曾经因为要回到土耳其,不得不在旧的垃圾堆里继续挣扎并后悔,但现在他是高兴的。因为土耳其是他自己的垃圾堆,而欧洲早已被人扒拉过,什么也不剩下了。奥马尔一边看着酒瓶上的标签,一边想,“可能这些想法都很幼稚,但是我害怕在那里生活!因为那里的天空在我看来就像铅一样沉重……但是,在土耳其所有的东西都是不一样的,对我来说一切都是新的,现成的……” “啊,您喝得好快,我都赶不上您了!” 奥马尔不好意思地说:“是吗?这酒突然很合我的胃口!” 阿提耶女士说:“但是喝了酒,您就不高兴了,开始沉默了。您刚才在想什么,快告诉我们!” 萨伊特先生用“亲爱的,别去打扰他”的眼神看了一眼妻子笑了笑。他的样子好像是在说:“想说你就说,不想说就留着自己用!”但是他脸上的表情却是在说:“真的,谁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呢?” 奥马尔说:“我在想我自己!” 阿提耶女士说:“是吗?”她骄傲地把头往后一仰说:“您在想您自己的什么呢?” “我要做很多事情!我在想我要做很多事情!” 萨伊特先生说:“当然,您还年轻!” 奥马尔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在想我要做很多事情,但是这些……这些将是非常不同的事情!”他感觉自己的脸很热。 萨伊特先生说:“我好像知道了!” “我不知道怎么说!” 阿提耶女士又用刚才问他想什么事的那种调侃的样子说:“那么您就说给我们听听吧!” 萨伊特的妹妹居莱尔女士从一坐下来就开始像看书那样认真地看着此前也曾看过的菜单。这时她把头抬起来,看了看奥马尔。 “你们有野心吗?是的,野心?” 萨伊特先生像是想要记起什么东西似的转向他的妻子问:“我有吗?……” 阿提耶女士慌张地说:“没有,没有,萨伊特先生对什么都没有野心,就像一只小绵羊。”她本来想笑的,但当她看见奥马尔脸上严肃的表情时,她害怕了。 萨伊特先生说:“感谢真主,我没有野心!我那些小乐趣、小烦恼已经足够了。” 这次,他们互相笑了笑。 奥马尔说:“感谢真主,我是个有野心的人!”他发现居莱尔又在看自己。他接着说:“我不满足于小的乐趣和小的烦恼!”他突然想说对不起,想进一步阐明自己的观点。他说:“我想做很多事情,我不想轻易地满足。不知道我说明白了吗?我的野心不是针对某一样确定的东西的!我对所有的东西都有野心。所有的东西……生活,我想要抓住所有出现在我面前的东西!” 阿提耶女士嘟囔道:“还是年轻,还是年轻……” 萨伊特先生问:“您想抓住些什么?” 奥马尔问答说:“所有的东西。”他接过萨伊特先生递过来的奶酪盘子,不是因为想吃,只是因为递到面前了。 “你们看,这个奶酪法国人是在吃水果之前吃的。很难闻,是吗?但是你一旦习惯了它的味道……” 阿提耶女士说:“亲爱的萨伊特,奥马尔先生在说话呢……” “是的,是的,我们不是在听嘛!” 奥马尔发现三个人都在看着自己,他说:“可能是我喝多了!” 阿提耶女士说:“啊,没有,没有!你讲得很精彩。” 萨伊特先生说:“我这位太太喜欢听有趣的东西!”像是觉得没说到点子上一样,他马上又加了一句,“她对有趣的、好听的故事好奇!请您接着说!” 奥马尔激动地说:“我也是个好奇的人!我对所有的东西都好奇。我要所有的东西。我想要得到所有的东西。漂亮的女人、钱、名誉、声望和荣誉。但是,为了得到它们,我可以毫无顾忌,甚至不惜生命。” 萨伊特先生用一种护花使者的样子对妻子和妹妹说:“小心,肉汁很辣!我知道年轻人的这种热情……” 奥马尔的脸涨得通红。他想:“喜欢显耀,容易激动,影响女人的欲望……难道任何时候我都不会成熟起来吗?我已经二十六岁了!” 阿提耶女士突然说:“啊,我大概明白您的意思了!您是现代的拉斯蒂涅。您听说过他吗?巴尔扎克的小说《高老头》里的那个……就是像他那样的一个人。一个法提赫……是的,土耳其语应该是这么说的,不是吗?” 萨伊特先生说:“您的脸红了!他们把暖气烧得也太热了。再要一瓶酒吗?”他用刚才那种和蔼的样子笑了笑。 “再要一瓶!” 阿提耶女士为刚才的重大发现而激动,她说:“是的,是的,一个法提赫,一个拉斯蒂涅!” 奥马尔突然说:“我想用它的土耳其语!我喜欢法提赫这种说法!” 阿提耶女士兴奋地说:“多好啊!快,我们来拍张照片。萨伊特,这里拍得出来吗?” “这种光线拍不出来的!照相机在你身边吗?” 突然居莱尔对奥马尔说:“但是您身上没有一点东西是像土耳其人的!” 萨伊特先生说:“好了,好了,现在别说这些了。听着,看我现在跟你们讲什么。有一天一只乌龟在林子里碰见了一只狐狸。狐狸……” 萨伊特先生有一撮细细的,保养得很好的小胡子。在他讲故事的时候,这条深色的线条也在随着上嘴唇上下舞动着。奥马尔想:“我们现在要准备笑了!” 等萨伊特先生把故事讲完,他们四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阿提耶女士说:“你再讲讲那个把杯子搞混的糊涂仆人的故事……” 萨伊特先生还没开始讲就先笑了起来。等他笑完,他又继续讲故事了。餐车里还是座无虚席。在他们前面的一张桌子上四个老男人正举着酒杯哈哈地笑着。其中一个留着长长的白络腮胡,他笑的时候,白胡子就会蹭到领带上,垂在马甲上的表链则在熠熠发光。坐在另外一张桌子上的一个女人正笑着、亲吻着怀里熟睡的孩子。奥马尔想:“我也有过笑得很多的日子!”他想起在工程师学校读书的时候,自己的所有日子几乎都是在揶揄别人中度过的。他跟穆希廷和雷菲克玩纸牌,嘲笑所有的东西。想到过去,他觉得很心烦。另外酒的作用也在慢慢消失,他没了兴致。他决定听他们讲故事。 快到夜里一点的时候,餐车空了起来。摇晃着向他们走来的一个服务员用一种甜美的声音说:“一会儿我们就要关门了!我们快要到艾迪尔内了。要查护照,你们该回到包厢去了……” 萨伊特先生说:“当然,当然,我们现在就走!” 然后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女士们拿上了包,萨伊特先生结了账。阿提耶女士朝窗外看了看。奥马尔想:“悲哀就在这里!因为要到土耳其了,我们的快乐就全没了。” 从椅子上站起来时,他感到了一阵孤独。他想:“他们可能会喊我去他们的包厢,我们还可以在那里继续我们的谈话!”走在他们的身后,他又想:“我是一个法提赫!一个拉斯蒂涅……可能我是喝多了,但是酒对于我来说……” “明早再见!” 说这话的人是阿提耶女士。最善解人意的可能就是她了。奥马尔想,自己是一个可以不在意小孤独、小悲伤的野心家。 第二天早上,他是在火车开进锡尔凯吉的时候看见他们的。他们把身子探出窗外,兴奋地左右张望着。奥马尔走进他们的包厢,和他们挨个握了手。萨伊特先生用一副真诚的样子说:“昨天晚上我想了想您说的那些话!您是对的,要有野心。这在我们国家并不多。” 奥马尔做了一个“你也是,有必要因为我的那些废话说这个吗”的手势。两个女人正用余光看着站台上那些来接人的人,她们对他的这个手势报以微笑。她们俩都戴着帽子,宽宽的帽檐很引人注目。阿提耶女士快速地给奥马尔拍了张照片。奥马尔说他觉得很激动,随后走出了包厢。 提着行李走向海关时,他又看见了他们。阿提耶女士向他挥了挥手,萨伊特先生再次表达了想在伊斯坦布尔再见他的愿望。当萨伊特先生的声音在嘈杂的站台上慢慢散去时,奥马尔觉得自己有点感动了。进海关的时候,他在人群中看到了昨天晚上在照片上看见的那个穿着水手服的孩子。孩子在一个年老的保姆怀里,正茫然地朝火车挥着手。奥马尔想:“我要超越所有的东西。” 走进海关大楼时,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真的是到土耳其了。他感到内心有种久违了的奇怪的爱意。他花了一点时间,寻找了一下检查行李的工作人员。后来,他决定站到一个年长的工作人员面前的队伍里。这时,一个穿着长风衣、衣着讲究的男子从他身边经过,走到了他的前面。这时,年老的工作人员说他们排错队了,检查行李的工作人员在那里。于是,人们争先恐后地朝那个工作人员涌去。排队等待的时候,奥马尔听见从里面的一间屋子里传出一声声嘶力竭的叫喊声,旁边的一个男人则在抱怨被白白地折腾了一下。轮到奥马尔时,一个年长的工作人员走到检查行李的人身旁说: “亲爱的,让这个小伙子过去吧,他没什么东西!” 那人用一种责备的语气说:“好,好,好!”没让打开行李,奥马尔就过关了。后来,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一个挑夫一把抢过了奥马尔手上的行李,扛到了肩上。几秒钟以后,他们来到了锡尔凯吉。 奥马尔看见路边停着一辆有轨电车,乘客们正在下车。电车的后面等着一辆马车,车夫在抽烟。四个挑夫挑着一个巨大的啤酒桶正在往巴比阿利方向走去。一个捡垃圾的人在和一个坐在人行道边上的乞丐聊天。一个出租车司机在车里看报纸。一个女人牵着一个孩子,站在鞋店的橱窗前看着里面的鞋子。头顶上是一片黄色的如羽毛般轻飘的天空。空气湿漉漉的。 挑夫转身问在那里发呆的奥马尔说:“去哪儿?” “卡拉柯伊。” 他决定走着过桥。他们开始跟在一个手上拿着雨伞、穿着讲究的男人后面走起来。奥马尔想:“我是一个法提赫!”他感觉很轻松,因为头顶上的天空多年以来第一次没有给他压迫的感觉。 [1]伊斯兰国家里,称用战争将一个国家或城市攻占下来的统治者或是指挥官为法提赫。 [2]一种用葡萄酿制、茴香味、无色透明、口感微甜的白酒,兑水后会变成白色,俗称“狮子奶”。 第二章 2. 节日的午餐 尼甘女士坐在餐桌前,两手托着下巴,她看着眼前的瓷盘子想:“我把那套镏金的餐具拿出来用是对的!它们还从来没被用过,一直被摆在玻璃柜里。以后喝下午茶的时候,我们要用那套蓝色玫瑰的茶具,那是外婆送给我的嫁妆。很可惜,那套茶具的两只杯子碎了。我为什么没把银餐具拿出来擦亮呢?银餐具这种时候不用什么时候用?所有的东西都要赶快用!”她发现面前的这块绣花桌布也是去年过节的时候刚拿出来的,那也是嫁妆的一部分,在箱子里被她精心地藏了30年。尼甘女士发现自己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欲望,她想把放在箱子里、柜子里和盒子里的所有东西都用一遍。她想:“好像我想看见沾上了污迹的桌布被用烂,盘子和杯子被砸碎,勺子叉子失踪一样!结婚30年了,我和杰夫代特先生已经一起度过了60多个节日。现在是1936年的古尔邦节。我和丈夫,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两个可爱的儿媳,两个小孙子在一起。” 他们在尼相塔什的那栋石房子里,坐在窗前的餐桌上,一起等着厨师精心准备的节日午餐。虽然是中午,但因为外面在下雨,所以房间显得比较暗,尼甘女士打开了水晶吊灯,她觉得灯光让周围温暖了起来。再过一会儿,厨师努里就会踮着脚尖、端着大大的餐盘走进餐厅。所有的人都在等待那一刻的到来,也好像所有的人都在好奇努里是怎么踮着脚尖走路的。 “你们看见了吗?从羊的胃里拿出了这么大一块石子,这么大!” 尼甘女士的小儿子雷菲克用大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下,然后用手在桌子上画了一个小圆圈。尼甘女士想:“我的小儿子总是对什么东西都好奇。这种好奇心是从我这里遗传的!”然后,她看了看回话的大儿子奥斯曼。 “是在公羊的胃里找到的吧?” 他们在说早上在后花园杀的那几只羊。当尼甘女士想到每年古尔邦节里杀的两只羔羊和一只公羊给自己带来的力量时,她开始快速地眨巴起眼睛来。 “哎,我们的午餐在哪儿呢?”杰夫代特先生像往常那样没有耐心了。 尼甘女士看见坐在身旁用脏手握着叉子的丈夫时,她想:“他又要不吃沙拉先吃肉了!”然后,她又看了看在和姐姐说话的小孙子杰米尔。六岁的杰米尔正在向八岁的拉莱描述公羊被杀以后是怎么发抖的,姐姐告诉他,因为害怕没敢看。尼甘女士想,两个孙子都很健康和可爱。她看见女儿阿伊谢仍然和往常那样,静静地、忧郁地坐在一边。 厨师努里端着一个大盘子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尼甘女士发现自己是第一个看见努里的人,于是她用一种讲神话故事的幸福女人甜美的声音告诉大家开饭了。然后,尽管她没看见努里的脚,但还是从他的动作上明白了他仍然在踮着脚尖走路。她眨着眼,看努里把盘子放到了餐桌上。片刻的寂静之后,一种快乐的气氛在四周散开。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放在餐桌正当中的盘子上。 镏金的大盘子里盛着堆成一座小山的手抓饭和羊肉块,抓饭的上面撒了一些绿色的青豆,但是羊肉块并不是早上杀的那几只羊的肉。九年前,也是在一次古尔邦节的午餐上,杰夫代特先生因为上午喝了太多的利口酒,饭后在楼下的厕所里大吐了一回,从此他们就不吃新鲜羊肉了。因为杰夫代特先生抱怨说是新鲜羊肉让他吐的,他还说了一些其他难听的话。于是,第二天尼甘女士就一个人跑回了父亲家里,抱着她的两个姊妹图尔康和叙柯兰大哭了一场。新鲜的羊肉就像杰夫代特先生说的那样有一种“让人恶心的味道”。尼甘女士对他们作出的不吃新鲜羊肉的决定感到高兴,她拿起木勺看了看她的两个儿媳。两个儿媳挨着坐在她的对面。尼甘女士想了几秒钟以后把手里的木勺递给小儿媳裴丽汉说: “这次你来分。” 这是一个特殊的时刻:裴丽汉红着脸看着手里的木勺,杰夫代特先生像往常那样第一个把盘子递给了她,每个人因为马上要享用一顿美餐都在幸福地微笑着。尼甘女士很激动,她看着小儿媳想:“她真漂亮!她把头发盘起来显得更有品位了。她讲话的声音小得像老鼠,但没关系。雷菲克对生活很满意。我从和杰夫代特先生第一次到这个家来就很满意,现在还是这样。那些日子我们在忙着买新家具,在一个新家里用新家具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杰夫代特先生嚷道:“没放沙拉盘子吗?” 尼甘女士想:“他们忘放沙拉盘子了,而我竟然没发现!”她立刻喊用人放盘子。然后,她用余光看了一眼丈夫面前的盘子,盘子里堆满了抓饭和肉块。她生气地想:“待会儿,他又要犯困,又要不舒服了!”杰夫代特先生每吃一口饭,都会看一眼尼甘那张长着尖长鼻子的脸和她头上的银发。看了一阵以后,他感到自己的内心涌起了一股爱意。后来,他把目光转向了面前的盘子,又吃了几口饭,他听见大儿子在说话。 “如果欧洲爆发战争的话……” 尼甘女士盯着你一句我一句争论着战争的两个儿子看了一会儿。像往常那样,只要一谈到战争,她就会仿佛感到一种苦涩的孤独。因为每隔三五年总要爆发一场战争,她觉得男人的世界和自己的世界之间总有一条明确的、无法逾越的界线,而且,所有的战争都和男人间所有的争论一样都是毫无差异的。她想:“这些争论我是听不懂了,要是他们能说点别的就好了!” 两个儿子不管母亲的感受仍然在争论着。奥斯曼的眼睛里有一种明白战争是和在座的所有人都没有关系的眼神。他的语调也和他的眼神一样,仿佛在说:“唉,怎么办,时不时也需要争论一下这种话题!”雷菲克也和哥哥一样穿着西装、戴着领带,他一边简短地回答着哥哥的问话,一边左顾右盼不时说上一两句玩笑话,他看上去似乎有种因为诸如此类的争论想向所有人道歉的样子。但不管怎样,最终这是男人间的一次严肃的争论。可尼甘女士一点也不喜欢这样的争论,因为她觉得在这样的争论中,无论是自己还是别人都无法畅所欲言,因为在谈论这些问题时,男人会变得更男人,而女人却仿佛是一只只花瓶。然后,她听见丈夫插话说:“那么奈尔敏,在这个问题上你是怎么想的?” 杰夫代特先生一定是已经吃了个半饱了。他喜欢讽刺儿媳,喜欢和她们开玩笑。大媳妇对公公的这个问话很吃惊,她满脸通红地看了看自己的丈夫,然后开始讲她的观点,但杰夫代特先生并没有听她说话,他说:“厨师不错,肉做得很好吃。” 又是一片寂静。随后,刀叉声、轻笑声、谈话声又重新开始了。在这样重要的一个节日里,看见每个人重又开始随心所欲地说笑,尼甘女士眨巴着眼睛,舒心地吸了一口气。她想:“我又开始眨眼睛了。” 第二道菜是橄榄油四季豆。菜没上桌之前,大家又稍微谈论了一下战争、德国的情势、刚从欧洲回来的雷菲克的朋友奥马尔、一个在奥斯曼贝伊新开的糕点店、据说市政府要新设的马奇卡—土内尔有轨电车线路。在艾米乃女士把橄榄油四季豆放上餐桌时,尼甘女士生气地看见女儿阿伊谢的盘子还是满满的,她依然什么也没吃。 尼甘女士说:“你要把盘子里所有的东西吃完!” 阿伊谢说:“但是妈妈,这些……这些肉太肥了!” “瞎说,这肉一点也不肥,每个人不都吃得好好的?” 尼甘女士把阿伊谢的盘子拿到面前,开始用刀叉把肥肉切下来,把盘子里的饭粒集中到一个角落里,她想:“这个孩子总是这样!每次吃饭都要让我生气!”当她把盘子重新推到女儿面前时,她厌烦地想到:“把她生下来,胆战心惊地把她养到十六岁,为她做所有的事情,然后看她变成一个不健康、不快乐、整天板着脸的人。”她说:“你以为每个人都能吃到这样的肉吗?” “亲爱的,别去管她,随她的便。今天不是过节吗?” 说这话的人是杰夫代特先生。他是一个下班回家后会亲吻女儿的父亲,但却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因为他只知道讨女儿的欢心,却不去想这样做的后果。尼甘女士无奈地对丈夫皱了皱眉头,所有人都知道她的这个表情的意思是“我在管教她,你却在溺爱她!”她想:“如果不是我坚持,女儿是不可能学会弹钢琴的。”她说:“裴丽汉,你来分四季豆吧。” 吃四季豆的时候,他们说起了昨夜下的那场雪,连着下了两天的雪已经在花园里积起来了。他们说去年的这个时候天气不是这么冷的。杰夫代特先生开始跟大家讲早上在清真寺做礼拜的时候自己是怎么受冻的。尼甘女士看着阿伊谢留有剩饭的盘子想:“我还是没能说出我想说的话!那么,我又想说什么呢?”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想说什么。好像是“快乐”,但大家本来就很快乐,因为是在过节。尼甘女士想:“就像我去世了的母亲说的那样!”她想起母亲坐在沙发上,眨着眼睛说:“尼甘,我想要吃点东西,但是我又不知道自己想吃什么!” 艾米乃女士把厨师努里自己发明的橙汁面包甜点放上了餐桌。尼甘女士想:“这顿饭就要结束了!”他们等了很长时间的这顿午餐就要结束了。今天会很快过去,节日也会很快过去。然后人们开始企盼别的日子,悲伤地发现那些日子也过去了。伴随着某些小闪光流逝的岁月,就像水一样一去不复返。橙汁面包甜食很好吃,上面的奶油很新鲜,但它们也只能把这种新鲜最多保持到晚餐的时间。尼甘女士又想起把藏在柜子里、箱子里的所有东西都拿出来用的决定,然后她开始享受橙汁面包甜点的美味。 像往常一样,杰夫代特先生第一个离开了餐桌,跟着雷菲克也站了起来。尼甘女士看着盘子里剩下的最后一口面包甜食和上面的奶油想:“饭吃完了!但是他们也总该学会和其他人一起离开餐桌吧!”她明白自己已经不能再让杰夫代特先生改变什么了,但她想雷菲克总应该还是可以的,因为他刚刚二十六岁。当尼甘女士看见裴丽汉也站起来时,她想:“我又是最后一个!”她轻轻地,慢慢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朝着杰夫代特先生走去。杰夫代特先生坐在窗前的沙发上,头靠在沙发背上,微闭着眼睛。他要睡觉吗?尼甘女士想:“他吃多了,犯困了,现在想睡觉了!”当她看着杰夫代特先生努力睁开的双眼和他的一头白发时,她发现了自己对他的爱意,但是此时她想生气。“他要睡觉!但是他不能睡!下午弗阿特一家要过来做客……”她听着从餐桌上传来的收拾盘子和刀叉的声音,一边径直朝杰夫代特先生走去,一边想:“我们要用有蓝色玫瑰图案的茶杯喝下午茶!” 第二章 3. 午后 杰夫代特先生看见了尼甘女士脸上抱怨的神情。像是在和她说话一样,他想:“亲爱的,我就在这里稍微眯瞪一会儿!我不会睡觉的……就眯一下。我稍微把眼睛闭一闭,一动也不动地坐一坐。可能会睡着一小会儿……”他坐在自己一直坐的那只沙发上,享受着节日午餐后一天中最快活的时光,但是因为不能踏踏实实地睡个午觉,他觉得有些缺憾。为了安慰自己,他想:“过一会儿,我要抽根烟!”他想了想一天只能抽三根的香烟味道和火柴点火的声音。然后,他发现自己的眼睛闭上了,因为他只能听到声音,闻到味道,感觉到屋里的温暖。 他听见从餐桌上、厨房里、里面的那些房间里、楼梯上、花园里、树上、街道上传来的熟悉的声音,这声音充溢整个客厅,让窗户颤抖,让水晶吊灯发出叮当的声响。他还听到了别的声音:奈尔敏在和孩子说话,艾米乃女士穿着拖鞋在木地板上来回走着,厨师努里在厨房里开、关着水龙头,饭后喜欢喝水的阿伊谢在往玻璃水壶里灌水,雷菲克在翻动报纸,一辆有轨电车正在向这边驶来。所有这些熟悉的声音似乎都在招呼人睡觉。他想:“但是我不能睡着!弗阿特他们要来!我要和弗阿特聊天,说说过去的事情……过去……这个家……我记得所有事情发生的时间。1905年我买了这栋房子,结了婚,他们向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扔了炸弹。然后君主立宪制确立了,我把旁边的花园也买下了。打仗的时候我靠卖糖挣了不少钱,然后我用那些钱对所有的东西作了一番调整,公司扩大了。奥斯曼结婚的时候我们搬到了楼上。共和国成立四年了……后来有了两个孙子。烧煤的暖炉是我六年前买的。我知道家里所有东西置办的时间,因为所有这些都是我买的。到马奇卡的有轨电车是哪年开通的?开着盖子的这个水晶糖缸是尼甘的嫁妆!他们在说什么?” 奈尔敏说:“快点,快上楼去睡觉!” 一个孙子说:“但是我们还没吃糖呢!” “先生要喝咖啡了,小先生,您呢?”这是女佣艾米乃的声音。 尼甘女士轻声说:“嘘,小声点!” 一个人在踮着脚尖走路。 “你这就回房间吗?”这是裴丽汉在说话。 奥斯曼说:“别在上面玩,马上睡觉!” 厨师努里说:“管理员们来了,他们在外面等着。” “等弗阿特叔叔他们来了,你们就下楼来!现在上去好好睡觉!” “我们只能后天去梅布鲁莱姨妈那里了。明天我们要去叙柯兰姨妈家!” 杰夫代特先生想:“这,这就是一个像钟表一样走动的家!家里有充满安全感的温暖、暖炉发出的噼啪声、悦耳的讲话声。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有一段时间杰夫代特先生什么声音也没听到,他想:“现在他们更容易发现我了!”他明白即使自己想睡也不可能睡了。他吃得太多了,现在很想抽根烟,并且还在等咖啡。他闭着眼睛,接着想到:“他们在房子里到处溜达、打哈欠、聊天、吃糖、用余光瞄着坐在沙发上的我……然后,他们要睡觉,要出去拜访亲朋好友……啊!……我明天不想跟尼甘一起去那栋帕夏的老房子,我也不想看到帕夏的那两个儿子……但是我现在不愿意去想这些事。现在让我听家里的这些声音……” “咖啡!” “杰夫代特先生,咖啡!” 他立刻睁开了眼。灯光让他觉得刺眼,但他很快就适应了。他看见艾米乃女士站在面前,她正在把咖啡杯放到沙发边上的茶几上。杰夫代特先生想:“我要抽根烟!”他从茶几上拿起了早上放在那里的烟盒和火柴,因为这根烟是他一天里最大的乐趣。 家庭医生伊扎克规定他一天只能抽三根烟。六个月前,他发作过一次心肌梗死,尽管医生觉得很严重,但他认为没必要大惊小怪。本来医生要禁止他抽烟的,但在他的一再坚持下,医生同意他一天抽三根烟。杰夫代特先生从那以后就在每顿饭后抽一根烟。尼甘女士每天要数烟盒里的香烟。杰夫代特先生刚开始时还偷着多抽了几根烟,但都被尼甘女士发现了。尼甘女士不仅大喊大叫了一番,还哭了一场。现在他在抽一天中的第二根烟。他想:“我把烟减少了,但什么也没改变。爬楼还是吃力,时不时还会觉得喘不过气来,照样是整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因为不能睡觉,他再次感到了烦躁。 抽完烟,他听见楼上的大钟响了两下。尼甘女士说,弗阿特先生他们迟到了。 杰夫代特先生说:“他们这就到,这就到……” 长时间的一阵寂静。然后传来一辆有轨电车慢慢驶过的声音。雷菲克把报纸叠好和妻子一起上了楼。艾米乃女士过来收拾了空咖啡杯。尼甘女士坐在窗前看着窗外。杰夫代特先生觉得自己的眼皮又开始打架了。这时,系在花园门上的铃铛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 尼甘女士一边说:“他们来了!”一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杰夫代特先生跟在妻子的身后,慢慢地走到放着一面大镜子的门厅里。尼甘女士准备开门的时候,杰夫代特先生朝大镜子里的自己看了一眼。 他看见镜子里的那个人像一首甜蜜的老歌一样离自己很近,他的领带歪斜着,裤子有点往下耷拉,头发是蓬乱的,脸和西服都是皱皱的。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六十八岁了,但是眼睛还依然炯炯有神。他想:“我的背有点驼了,个子好像也缩掉了一点,但也不过如此!”他想到,街上的每个人都是微笑着、用充满爱意的眼神看自己的。最重要的是,自己还不是一个讨人厌的丑老头。想到这些他高兴地朝大门走去。当他看见弗阿特和夫人、儿子快步走上台阶时,他一下子兴奋了。 他一边说:“太好了,太好了!”一边朝他们迈了两步。他和弗阿特先生拥抱了一下,握了握雷拉女士的手,摸了摸亲他手的雷姆齐的头。当他摸到孩子浓密的头发时,他感到一丝伤感,他想我们还是老了。 欢迎仪式没有花太多的时间。女士们拥抱后又互相亲了一下彼此的脸颊。杰夫代特先生想,他是不习惯这种亲吻的。大概女士们也没有习惯这种新式的见面礼节。她们在亲吻后互相看着彼此时,仿佛在想:“应该这么做,我们就做了。不知道我们亲对方的脸颊时是什么样子?” 走到起居室以后,杰夫代特先生用充满爱意的目光看了看弗阿特,他嘟囔道:“一个节日……又是一个节日!”尼甘女士和雷拉女士开始谈论寒冷的天气。当雷拉女士说他们是从希什利她父亲家走过来时,杰夫代特先生则在想他没能睡成午觉。然后,尼甘女士说早上宰羊的时候冻得够呛,杰夫代特先生也跟着讲清真寺里有多冷。雷拉女士说她父亲的身体不太好。当杰夫代特先生询问穆斯塔法先生哪里不舒服时,弗阿特先生告诉他岳父的胆有问题。尼甘女士说梅布鲁莱姨妈的丈夫也是胆有了毛病。然后她又说,雷姆齐长得很快,个子突然长高了许多。雷拉女士也跟着说,儿子的个子长得很快,另外还有了蛀牙。这时,尼甘女士让艾米乃女士上楼去把她的儿子、儿媳和孙子们喊下来。 杰夫代特先生想:“所有的人都在睡觉。没有一个人在意是不是要来客人。我们是老了!”从楼上下来的儿子、儿媳和孙子们,像散落的埃及豆那样和客人们拥抱后,杰夫代特先生又把刚才的东西想了一遍。“我想睡觉……所有的人都很健康,有活力……”他觉得咖啡并没能把他的睡意赶走,他决定听别人说话。 雷拉女士还是在说她的儿子雷姆齐。她看了一眼雷姆齐,又看了一眼主人,她说孩子最近一段时间变得不听话了。她说这话时面带微笑,而她那胖胖的儿子雷姆齐也像一个早已习惯类似抱怨的孩子一样,轻轻地晃着脚。尼甘女士则显得很宽容,她说这个年纪的孩子都会有点叛逆,她还举了自己儿子的几个例子。后来尼甘女士又让用人去把阿伊谢喊来。雷拉女士说她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看见阿伊谢了。这次轮到尼甘女士抱怨了,杰夫代特先生先是很耐心地听了妻子数落女儿的那些话,然后他说自己很爱女儿,并开始夸奖起阿伊谢来。后来,话题转到了前天发生在希什哈内坡上的那起造成四人死亡的有轨电车事故。尼甘女士让人去问茶是否已经煮好。每个人都吃惊地看了看表。然后大家开始谈论关于时间过得真快的话题。这时,杰夫代特先生想,这下可逮着和弗阿特先生说说过去的机会了。他看了一眼老朋友,但是他看见弗阿特正忙着和奥斯曼谈论那些不该在节日里谈论的严肃话题。 杰夫代特先生想:“他们想把我撇出去!”他知道他们在谈论以前和弗阿特先生合开的一家进出口公司的事情。君主立宪制确立后,弗阿特先生从塞洛尼卡搬到了伊斯坦布尔,他开了一个公司。共和国成立以后,公司的生意开始变得不景气了,但最近几年好像又恢复了元气。公司的经理是一个在欧洲读过经济的花花公子。奥斯曼认为应该把那人赶走,然后由他来直接管理那个公司。杰夫代特先生则认为奥斯曼的这个想法不对,因为他觉得那个公司不重要。弗阿特先生则像往常一样,站在有利于自己的新生事物一边。杰夫代特先生想:“他们想让我靠边站,我是老了。弗阿特和我差不多大,但他结婚晚。他是君主立宪制确立后才结婚的,而且他的事业也很成功。”杰夫代特先生用余光看了一眼雷拉女士,“特别是,他没有像我这么劳累……他像公牛一样强壮!”他决定去想点别的什么东西。他像是喝了一口苦药,为了要忘掉药的苦味必须去想别的东西那样强迫自己。 然后,他抬起了头。他的眼睛盯上了屋顶角落里的石膏线装饰,他看见在月桂枝条和大大小小的玫瑰花中间有几个飞舞着的天使,他想起那些石膏线在第一次来看房的时候也曾经吸引过自己。他想:“我对自己说要组建一个欧式的家庭,但是后来所有的东西都变成土耳其式的了。”他想到了去世的哥哥曾经开过的一个玩笑:“最后所有追求欧式的人都还是土耳其式了,这也是土耳其式的特色之一。”他的目光从天使转向了人们,他看见弗阿特先生在讲话,奥斯曼在不住地点头。他狠狠地看了他们几眼,想要告诉他们他不喜欢他们之间的这种亲密关系。“他们应该学会把家庭和生意彼此分开。”他又抬起头,他觉得一个天使好像在对自己微笑。他把目光再次移到了现实世界,他嘟囔道:“他们还在说话!早上他们都亲了我的手,可是谁都不在乎我。”听到从琴房传来了琴声,他这才发现阿伊谢已经离开了。轻轻的琴声是失衡和冰冷的。“尼甘有段时间也弹琴。第一次听她弹琴我很激动,还骄傲地把这事告诉了别人。但是我从来没有喜欢过钢琴发出的当当声!”艾米乃女士端来了茶。 喝茶的时候,尼甘女士告诉大家,上面有蓝色玫瑰图案的这套茶具是外婆给的结婚礼物。其实这些话她在以前的节日里也说过,但故事依然很吸引人,所有的人都在认真地听。随后,雷拉女士讲了一个她母亲留下的银糖缸的故事。裴丽汉也插嘴说那样的银糖缸她母亲也有一个。尼甘女士让阿伊谢多吃一点小馅饼。当大家开始讨论厨师努里是怎么做这种馅饼时,他们发现厨师就站在面前。努里一边说已经给邮递员小费了,一边把两个信封递给了杰夫代特先生。 杰夫代特先生立刻认出了第一个信封上的笔迹。公司会计萨德克习惯在每个节日给他寄一张土耳其航空协会的贺卡。杰夫代特先生打开信封,看了看在白云里飞行的一架飞机。“还是那些玩意儿!”他叹了一口气,但没感到伤感。他嘟囔道:“我不后悔!只是我已经老了!”他慢慢地打开了另外一个信封。他恐惧地记起了那个向他们全家问好的签名。他说:“他是谁?齐亚?厄谢克基,当然是齐亚?厄谢克基!”他想起两年前颁布《姓氏法》[1]的时候,齐亚给自己取了一个和他们一样的姓。仿佛看不清纸上的字,他前后晃着脑袋。“我让他走了,当兵去了!是的,当兵去了!”现在齐亚?厄谢克基是一个军人,但那不是一段美好的记忆。杰夫代特先生把信纸放进了信封。他想:“过去了那么多年,他为什么会突然想起我们?”这次他不是前后,而是左右摇头,每次他想一件想了很多遍的事情时总会这么做。他决定去想点别的事情,让这些荒唐的东西远离自己的视线。 弗阿特先生问道:“贺卡是谁寄来的?” 杰夫代特先生板着脸回答说:“几个有良心的朋友。” “啊,你在维法还有熟人吗?[2]” 杰夫代特先生说:“不,不!你不是知道我早就和维法那边没有任何联系了嘛!”他对这种无聊的文字游戏很生气,皱了皱眉毛。他决定找些可以让自己高兴的话题。终于,他的表情柔和了下来,他说:“黑伊贝利岛上的别墅要完工了!”他知道其实这不是一个新话题,但是仍然可以说说。“但愿月底可以封顶……春天的时候我们就可以过去住了,当然你们也要过来!开了新的轮船航班,过桥的话两个小时就可以到那里!” 弗阿特先生说:“我很高兴!” 杰夫代特先生说:“是的,这样一来别墅的事也了结了!”他看了一眼尼甘女士,然后害羞地看了看窗外的尼相塔什广场。 天黑下来以后,外面的铃铛又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然后从门厅里、楼梯上传来了孩子们的叫喊声、大笑声。 一会儿,一个高高大大、肩膀宽宽的英俊小伙子走了进来。 透过门缝看到外面的厨师努里说:“是我第一个看见奥马尔先生并认出他来的!” 杰夫代特先生看着这个充满活力的孩子想:“是奥马尔吗?为什么我没认出来?”伸手让他亲吻时,他惊讶地看见了小伙子炯炯有神的眼睛。他等着年轻人和别人握手、拥抱,然后他让这个浑身洋溢着健康活力的小伙子坐到了自己的身边。 “来,过来,来跟我说说你在那里做了些什么?现在准备做什么?那里怎么样,说给我们听听!” 小伙子说:“现在我打算在锡瓦斯—埃尔祖鲁姆线上找份工作!” 杰夫代特先生问:“在那么远的锡瓦斯吗?”他点了点头,“很好,很好!那么你在欧洲的时候做了些什么?那里怎么样?讲给我们听听。” 奥马尔开始讲他在那里读了什么,住在哪个城市,日常生活是怎么样的。但是不一会儿奥马尔发现杰夫代特先生并没有在听自己说话,他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说的那些东西上,而是自己的青春活力上。所有人都在听这个从欧洲回来、正在讲述欧洲的健康、聪明的小伙子说话,但似乎所有人不是被他讲的那些事情,而是被他身上的那股青春活力迷住了。因为他们在奥马尔身上发现了一种自身没有的,也搞不清到底是什么的珍贵东西。他们看着他,仿佛是想把这种珍贵的东西找出来,然后让自己也从中受益。杰夫代特先生嘟囔道:“年轻人……年轻人是不一样的……”他想到,“刚才他吻了我的手,但是他不像其他人,没有把我当成一个得不到尊重就会马上破碎的小摆设……他这是从哪儿学来的?从欧洲吗?”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和尼甘女士也去过一次欧洲,那是在他们结婚后的第二年。他们在柏林待了一阵,但后来就再也没有去过。尽管他所有的生意都是和德国公司做的,但他认为去那里是一种不值当的花费。他想如果要花钱,也应该花在公司或者是像黑伊贝利岛的别墅那样长久的东西上。但是现在他第一次开始质疑起自己的这个想法了,只是他不愿意太多地去想这些事。因为这些破碎的记忆和新思想在他的心里除了疲劳再也唤醒不了别的东西了。他说:“我想睡觉!”然后,他决定再去听奥马尔讲话,但是他发现他已不再说什么趣事了。他在跟尼甘女士说他姨妈和姨父的事,他还提到在火车上碰到萨伊特先生的事。于是,尼甘女士说他们的婚礼就是在萨伊特父亲家举行的。似乎女人们已经明白,她们不可能找到她们想要的那种珍贵的东西了,为了消灭这种珍贵东西的魔力,她们决定问奥马尔一些平常的问题,这样就可以让奥马尔变成像她们一样的人了。 添茶的时候,奥马尔和雷菲克说要去楼上的书房,他们起身离开了。杰夫代特先生对他们的这个做法很生气,因为他觉得自己被他们孤独地撇下了,他们的离去同时还带走了弥漫在屋子里的那种活力四射的青春气息。他看着奥马尔的背影想,“不知道他是怎么看我的?”听到楼上传来六声钟响时,他感到了疲劳。早上他起了个大早,延续了早在阿克希萨尔时养成的习惯,去泰什维奇耶清真寺做了节日的早礼拜,在那里受了凉。快中午的时候他喝了利口酒,午饭又吃得多了一点。因为有客人要来,所以没能睡成午觉。大家聊天的时候他没说太多的话,只是在一旁静静地听别人讲,想自己的事。现在已经是节日的傍晚了,节日里该有的东西一样也不缺。他想:“现在我除了睡觉什么也不想!”他拉下下巴,没有张嘴地打了一个哈欠,眼泪涌出了眼眶。 [1]1934年6月21日土耳其颁布的《姓氏法》规定,每人除了自己的名字还必须要有一个供整个家庭使用的姓氏。 [2]有良心的人,同时也可理解为“维法人”。 第二章 4. 老朋友们 他们来到了楼上的书房。奥马尔仿佛在寻找四年前遗忘在那里的一件东西,他仔细地环顾了一下四周。 雷菲克问:“你觉得这里的一切怎么样?” 奥马尔说:“我去你办公室的时候没有看见你的父亲,他老了很多!” “是的,最近几年他老得很快!” 奥马尔说:“四年前他还很有活力,很健康的!”他把身体往前一弯做了个驼背的动作说:“现在他变成这样了。然后讲话也很慢。” “他的情况不好,不好!” 奥马尔说:“是的,我很伤心!”然后他走到书柜前,嘟囔道:“书,书……”他开始低头看那些书名。他问:“这些书你都在看吗?” 雷菲克笑着回答道:“我买书,但不看书!我总想着要看书,但就是一直没看成……你要抽烟吗?” 奥马尔说:“因为你结婚了。” 雷菲克想换个话题,他说:“如果你想把书柜打开,就推另外一边!”他走到朋友身边,推开了书柜上的玻璃门。 奥马尔从书柜里拿起一本书,坐到了书桌旁。他说:“穆希廷应该在看书!他的诗歌写得怎么样了?” “一会儿他就过来!待会儿你留下来吃晚饭,是吗?” “不!我要去找阿亚兹帕夏。我答应了一个亲戚。可能你也认识……马尼萨议员穆赫塔尔?拉沁!” “你们是什么亲戚关系?” “很乱。我母亲是他过世的夫人的后妹,还是他夫人和我母亲是别的什么亲戚关系,我也想不起来了。” 雷菲克说:“你把所有的事都忘了!”他说这话时像是有点生气和伤心。 “没有,亲爱的!我只是忘了这个,其他的什么也没忘。” “那么,你觉得这里的一切怎么样?……” 奥马尔环顾了一下四周说:“比如说这间屋子,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没变!没有太多的变化,所有的东西还是老样子!你们家在过节的时候总是很热闹。”他笑了笑,然后又加上一句:“现在更热闹了,你们家里的人更多了!” 雷菲克像是想起了什么事,他笑了笑,然后红着脸说:“是的,我结婚了!” “你做得对。” 雷菲克没有介意奥马尔的话,他像是在抱怨地说:“我结了婚,你也看见了,我的妻子很漂亮,我们彼此很相爱。我去办公室上班,我没有做工程师,在我父亲身边做生意。我买了书但没时间看。我成家了,四年来我做的惟一的一件事就是这个!但是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奥马尔说:“你为什么要抱怨?”他用余光看了看眼前的书,然后起身把书放回了书柜。他说:“我现在也没有时间看书,以前我还可以看一些书。我要去经历很多的事情,要去做很多的事情。”他在房间里来回走着。 “你下决心了吗?你要在铁路上干吗?” “是的,或者是……刚才我在楼下是那么说的,是吗?我还没有决定。但是我要作的决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那越来越强烈的想做很多事情的欲望……你明白吗?我想做很多事情。我想得到一切……给我一根烟……我说明白了吗?” 雷菲克也跟着奥马尔激动起来,他说:“我非常理解你!” 奥马尔站在窗前说:“你看这花园,没有任何变化。那些栗子树、椴树四年前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而我则希望所有的东西都能发生一些大的变化。不,我希望的也不全是这些。我希望的是这些东西都是我的。我要给它们留下我的印记……”他又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走动。 雷菲克一边兴奋地听他讲,一边不时地附和着说:“是的,是的!” 突然门被推开了。艾米乃女士拿着放着茶杯的托盘走了进来。她说:“小伙子们,我给你们送茶来了。奥马尔先生,我一看到您就认出来了。您一点也没变。我往您的茶里加柠檬了。您看我的记性挺好的吧!” “太谢谢了!” 女佣说:“看,您又在对着我笑了。您一点也没变!我们也还是老样子。”拿着空盘子准备出门时,她看了一眼雷菲克说:“就是我们的小主人成家了……我给你们拿点小馅饼来吗?” 雷菲克说:“不要!”然后他害羞地看了一眼奥马尔。等门关上后,他说:“关于这个婚姻我要对你说的是,我很喜欢……很喜欢裴丽汉。本来我也要叫你结婚的,可现在放弃了。现在我既不跟你说结婚,也不跟你说不结婚!” “为什么?” 雷菲克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害怕自己看上去像个诉苦的人,他说:“反正我跟你说了,但是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应该是什么样的?是的……这些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但是今天不行,是吧?在这样嘈杂的一个环境里是没法好好说话的……过节就是这样!如果你留下来吃晚饭,我们可以在夜里聊。我知道,你不会留下来的!”他烦躁地把手指关节弄得咔咔作响。 奥马尔笑着说:“我理解你!你也理解我吗?” “当然,当然……我们以后再说这些。像以前那样,我们在楼下弄个俄式茶壶,让穆希廷也过来,我们可以一直聊到天亮!” “是呀,他怎么还没来?” 门突然被推开了。奥斯曼笑着走了进来。他说:“你们好,年轻人,你们好!”尽管他只比他们大几岁,但是他喜欢摆出一副长辈般可亲的样子。“你们又躲到这里来了。纸牌有吗,纸牌?”他做了一个发牌的动作。 雷菲克对哥哥说:“那是四年前的事了!” 奥斯曼像是听到一个很可笑的笑话那样哈哈大笑起来。他说:“为什么四年前可以玩,现在就不可以了呢?” 奥马尔说:“是啊,为什么不!可能我们还会继续玩!”为了让大家想起以前的一个笑话,他说:“四年前我们在这里玩纸牌,你们的母亲坐在楼下。我们变成了工程师,她什么也不是!” 奥斯曼哈哈大笑起来。这是尼甘女士的一个总在被重复的老笑话,但奥斯曼像是第一次听到一样,他仍然哈哈地笑了。然后奥斯曼在奥马尔的背上拍了一巴掌,尽管这个动作不是意料之中的,但也算是一个有分寸的动作。 “是的,玩了四年的纸牌。你们把二到七的牌拿出来,然后三个人玩!哈,第三个人在哪里?” 奥马尔说:“穆希廷说他要来的!我也才只见到过他一次!” 奥斯曼说:“你当然是要留下来吃晚饭的。”当他知道奥斯曼马上要走时,他说:“什么?但是怎么可以?行,行,那你再说说,你在伦敦做了些什么?他们是不是比我们先进很多?” “先进很多!” “是的,但是我们这里也在进步。你觉得这里的一切如何?你觉得有进步吗?” 门开了。穆希廷还是像往常那样用生硬、急躁的动作走了进来。他瞄了奥斯曼一眼,像是不认识他。 奥斯曼说:“第三个人也来了!我们正在说你呢。” 因为和奥斯曼没有那么亲近,所以穆希廷对他的这种兴高采烈的样子很是吃惊,他用一种嘲讽的语气问:“你们在说什么?” 雷菲克说:“我们正在谈论你,在说以前我们是怎么玩纸牌的。” 穆希廷和奥斯曼握了握手。然后他看着雷菲克和奥马尔说:“你们怎么样?”他坐到角落里的一个沙发上,随手拿起上面放着的一份报纸翻看起来。 奥斯曼说:“我还是让你们年轻人自己待着吧。”他刚要出门又停下了脚步,他问穆希廷:“你的诗集怎么样了?” 穆希廷嘟囔道:“很好,很好!” “是的,还是让年轻人自己待着吧。他们成了工程师,而我母亲什么也不是?”他又哈哈地大笑了几声,然后轻轻地关上了门。 奥马尔问穆希廷:“怎么了,你的脸色不好看。” 穆希廷用头指了指门说:“你知道我不喜欢他!难道你忘了吗?”然后他对雷菲克说:“我不喜欢你哥哥,你不会生气吧?” “不会的。” “刚才你们在谈论我什么?” 奥马尔说:“什么也没说,都是些老笑话。” 一阵沉默。他们听见楼下传来的噪音和门前大摆钟的滴答声。 穆希廷说:“你们家的欢乐也……”他从沙发上站起来,摘下眼镜,开始用手帕擦起镜片来。 奥马尔:“你不喜欢吗?” “不好说。我不知道应该是喜欢,还是讨厌……” 奥马尔微笑着走到穆希廷身边,他说:“我理解你!”他把手放在了穆希廷的肩膀上。因为他的个子比穆希廷高很多,所以他看上去像个关心弟弟的大哥哥。 雷菲克说:“奥马尔跟我说了说他自己。” 穆希廷重新坐回沙发,他戴上眼镜后问:“你说什么了!?” 奥马尔说:“我们以后再谈这些。” “好,反正我也不会待很长时间。我要去趟贝伊奥鲁……我答应了,所以过来看一眼。” 奥马尔说:“哈,你还在去贝伊奥鲁?” 穆希廷既没有像他们期望的那样笑一笑,也没露出害臊或是风流的样子。他只是皱了皱眉头。 门又突然被推开了,是艾米乃女士。她的手上还是端着放着茶杯的托盘,托盘上有三个茶杯。她看着穆希廷,用一种责怪的口吻说:“我看见你了!你直接跑楼上来了!”看到穆希廷板着脸,她不再说什么,收拾了空茶杯就出去了。 穆希廷像是道歉地说:“我是直接上来的,我看见楼下有客人。” 奥马尔说:“待会儿出去的时候再打招呼吧。” 又是一阵沉默。他们听了听楼下传来的嘈杂声。 穆希廷问:“那么,你们刚才在谈论什么?” “亲爱的,我说了一下我的一些打算和想法,他跟我说了说他的婚姻。或是……” 雷菲克说:“是的,是的,我们就谈了这些!”但是,这次当他想到婚姻这个词时,他轻松地笑了一下。 穆希廷指着雷菲克,对奥马尔说:“婚姻让他变得很乖巧。” 奥马尔说:“他一直就很乖巧!”他开始笑起来。 穆希廷说:“是的,是的,他过分乖巧!”他也哈哈大笑了几声。 雷菲克也跟着笑了起来,但他发现自己感到了一种似有似无的愧疚。然后,穆希廷说起路上碰到的一个同学。当他们重提在工程师学校的那些记忆时,他们变得更加兴高采烈了。 奥马尔翻开刚才穆希廷翻过的报纸说:“看这!律师杰纳普?索拉尔的汽车昨天在塔克西姆广场和一辆有轨电车发生了碰撞。损害不大,人员伤亡也没有!”他抬起头说:“这就是土耳其!英国的一份报纸像这样的一条新闻……” 突然,穆希廷说:“难道你也变成了一个把土耳其看成是农村的人了吗?那个消息是因为最近几天总是发生有轨电车事故才放上去的。” 雷菲克说:“在他的眼里,土耳其不是农村,而是一片未曾被开发过的处女地!” 奥马尔嘟囔道:“哪里!你们在说什么呀!快点,我们走吧。你不是也要走吗?” 下楼时他们碰到了裴丽汉。雷菲克看见裴丽汉的脸红了,他的朋友们好像也很害羞。 弗阿特先生一家已经走了。杰夫代特先生坐在他一直坐的那只沙发上,当他看见年轻人时变得很兴奋。穆希廷亲他手的时候他很高兴。在他的一再坚持下,他们又重新坐了下来。 杰夫代特先生问:“你们现在要去哪里?去玩吗?” 雷菲克说:“他们去玩,我在家里待着。” “当然你要在家里待着,你已经结婚了。你们要去哪里?有去贝伊奥鲁的吗?” 穆希廷说:“我有时会去。” “哈,你这个调皮的孩子……但是不要过分……我年轻的时候从来没有去玩过。现在我在想,要是能多玩玩就好了。但是家庭、事业更重要,不是吗?你在哪里工作?” “一家建筑公司。” “好,很好!”他又转向奥马尔说:“你也不要晃得太久,赶快找份工作。这里可不像欧洲。这里是不一样的。” 奥马尔说:“我知道,先生!”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把手伸向了杰夫代特先生的手。 杰夫代特先生伸手让他亲吻时说:“看这些年轻人,马上就想逃走。你们可以从我这里学到很多东西的,很多!” 尼甘女士叹了一口气说:“他们都很英俊!”也许她想改正这句对穆希廷来说一点也不合适的话,于是,她接着说:“都那么年轻!哪天有空我等你们来吃饭。答应我,好吗?” 奥斯曼仍然想起了那个笑话,他在一旁偷偷地笑着。 在他们走出起居室时,杰夫代特先生的一个孙子跑到奥马尔身边说:“一会儿在这里,一会儿在门后,那个东西是什么?” 奥马尔笑着说:“是柠檬吗?还是腌咸菜的桶?” 在他们走到楼梯口的时候,雷菲克看见了从楼上下来的裴丽汉。裴丽汉把身子侧到墙边,他明白她是不愿意再过来和他的朋友们打招呼了。他想:“为什么我这样做了?”他和两个朋友一起走到了花园门前。他让他们答应自己找个晚上再过来一起坐坐、聊聊天。他看着他们的背影,直到他们消失在尼相塔什广场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他嘟囔道:“我的青春年华,我读大学的那几年是和他们一起度过的!”他转身朝大门走去。两天前下的那场雪还没有完全化掉,花园的一些角落里、树枝上还留着积雪。一阵刺骨的寒风吹来,树枝上的积雪被纷纷吹落。雷菲克快步走进了温暖的楼里。他走到暖炉前,加入了家人的谈话。 第二章 5. 另外一个人家 用人打开了阿亚兹帕夏的公寓楼的大门,告诉奥马尔主人们正在等他。用人接下了他的大衣,把他引到一个灯火通明的客厅。奥马尔在那里看见了以前曾见过一面的议员穆赫塔尔先生,议员的女儿纳兹勒和议员的妹妹杰米莱女士,还有穆赫塔尔先生的另一位议员客人。他和他们一一握了手,然后大家坐到了已经准备好的餐桌旁。等大家一入座,阴沉着脸的用人就把菜端上来了,饭桌上,大家东一句、西一句地说起话来。 奥马尔是为了拿于斯屈达尔一处出租房积攒下来的租金来这里的,他和穆赫塔尔先生因为一份复杂的遗产共同拥有那套房子。早上奥马尔为此往这里打了电话,接电话的穆赫塔尔先生说晚上请他到家里吃饭。尽管奥马尔是他邀请来的,但穆赫塔尔先生并没有过多地招呼奥马尔,而是专心致志地和他的议员朋友谈论最新的政治话题。奥马尔则在一边和杰米莱女士交谈。杰米莱女士是个五十开外、没有结过婚的快乐女人。她津津乐道地和奥马尔谈他们共同认识的亲戚朋友的事情。 “阿雷布鲁姨妈他们搬到恰姆勒贾了,萨布里姨父也退休了。你知道他在干什么吗?收集旧钱币!刚开始的时候是好玩,后来他就陷进去了。现在他每天要去室内大市场,还卖掉了在埃兰柯伊的一块地皮,因为他要不断地买老银元。阿雷布鲁姨妈很伤心,但也没办法。你还记得阿雷布鲁姨妈吗?” 奥马尔说:“当然记得。”奥马尔一边在听杰米莱姨妈说话,一边伸长耳朵听议员们的谈话,还不时用余光看纳兹勒一眼。 “你当然应该记得。”杰米莱女士对纳兹勒说:“你可能记不得了,但是那次你也在。有年春天我们一起去了厄赫拉穆尔,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郊游……阿雷布鲁姨妈是很喜欢奥马尔的……现在也还是喜欢的……”她又对奥马尔说:“当然,你不会去找她。你为什么不跟他们联系?你们在忽略长辈。你们要知道他们看见你们会多高兴。” “亲爱的姨妈,我没有时间!” “没时间!我说什么来着?” 杰米莱女士接着说亲戚的事一直到橄榄油菜肴上桌,这期间,议员们也一直在谈论政界的事情。橄榄油菜上桌后,穆赫塔尔先生对奥马尔说: “您是在英国的,是吗?”然后他转身看了看他的议员朋友,好像是在说:“来,让我们一起来审审这个有趣的小伙子!” “您是从英国回来的!那里怎么样?” “很好,先生!” “很好!他们那里的政治形势怎么样?关于意大利人和埃塞俄比亚人的战争他们说些什么?” “我没有太关注政局,先生。” “哎,现在的年轻人就是这样,我的女儿也是这样!” 纳兹勒说:“爸爸,我可一直在尽我所能关注政局的!” 议员说:“是的,我喜欢你这点!”然后他又转向奥马尔说:“那么那里的人是怎么看我们的?” “看谁?” “啊,您还没能接受土耳其!我们,土耳其,我是说我们。” “他们仍然认为我们还戴着红色圆筒帽,公共场合还是男女分开,女人们还裹着长袍……” “是啊,可惜,可惜!其实这里已经有很多变化了!”议员像是受了委屈似的愤愤不平。 “虽然我们不在乎他们是怎么看我们的,但这很重要。我们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现在我们要让全世界知道这点!” 穆赫塔尔先生说:“但是整个世界都一蹶不振!”穆赫塔尔先生问:“会爆发一场战争吗?”他的这个问题是问奥马尔的,但是他大概也不指望奥马尔能回答,或是即使回答了,他知道自己也不会重视的。 两个议员开始谈论战争的可能性,西班牙的形势和埃塞俄比亚那里的战争。杰米莱女士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厌烦的表情。奥马尔和纳兹勒开始了他们之间的第一次交谈。 奥马尔问纳兹勒是在哪里读的大学。得知纳兹勒读文学时,他想起了和纳兹勒在同一所大学里的一个亲戚。但是因为那个亲戚是他父亲面上的人,所以纳兹勒并不认识。在这个简短的谈话之后,他们俩好像是做了什么害臊的事情似的都涨红了脸。纳兹勒因为看见奥马尔也脸红了,所以她的脸又红了一次,或者奥马尔是这么认为的。 晚餐快结束的时候,一只灰色的小猫走进了餐厅。纳兹勒招呼小猫来到她身边,她把它抱在怀里,抚摸它。杰米莱姨妈生气了。她说自己没能教会侄女任何有用的东西,小猫身上的毛是非常有害的一种东西。接着,她开始讲一个不小心把猫毛吸到肺里,从此生活变得一团糟的富人的故事。奥马尔趁这个机会开始细细地打量起纳兹勒。 她的脸不漂亮,但也不难看,额头宽宽的,眼睛大大的,鼻子像她父亲的那样小小的,嘴巴却长得很可笑。她的脸上总有一种好像想起了什么事的表情。离开餐桌后,纳兹勒两条胳膊交叉抱在胸前,坐到了无靠背长沙发的一个角落里。奥马尔发现自己一直在注意她,并因为她的存在而感到紧张。两条胳膊交叉抱在胸前的纳兹勒让他想起了两个人,一个是奥马尔非常崇拜的一个小学老师,另一个是儿时常来看母亲的一个非常漂亮的德国女人。无论是那个小学老师,还是丈夫是将军的那个德国女人都很聪明,而且两个人都常常像纳兹勒那样把胳膊交叉着抱在胸前。 喝咖啡前,杰米莱女士从里屋拿来了一个信封和一份合同样本,她向奥马尔介绍了出租房和房客的情况。尽管她发现奥马尔并没有在专心地听她讲话,但她还是毫不在意地把该讲的事情彻彻底底地讲了一遍,然后她把信封递给了奥马尔。在杰米莱女士讲这些的时候,奥马尔为了不让自己去看坐在一边的纳兹勒,他努力伸长耳朵去听两个议员的谈话。那里,穆赫塔尔先生正在跟他的朋友讲一个有关伊斯麦特帕夏的故事。 穆赫塔尔先生开始赞扬起执政的伊斯麦特政府。他不断地说着赞美之辞,不时把头转向奥马尔,他的目光好像是在说:“请跟您的那些英国朋友讲讲这个政府,也让他们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政府!”他的脸上依然是那种委屈的表情。过了一会儿,他很激动地问奥马尔: “那么您的想法是什么?” “关于什么,先生?” “关于改革,关于土耳其。” 奥马尔说:“我也是赞成他们的,先生!”然后他微笑着看了看纳兹勒。他发现自己的这个举动很愚蠢,因为他看见穆赫塔尔先生在用一个很生气的动作用力拽着西装的两个腋下。 穆赫塔尔先生说:“那你赞成哪些人呢?”然后他撇了一下嘴说:“不管是什么了!您现在准备做什么?” “我要挣钱!我会在锡瓦斯—埃尔祖鲁姆铁路线上工作。” “那就是说您要为改革服务。这铁路很重要。东部在动乱中。这铁路可以把土耳其连成一体,可以把改革带到东部去。您首先,也就是说,您首先要为改革服务。您应该这么说……然后才是钱!”他看了一眼纳兹勒,像是要得到她的赞同那样接着说:“不是这样吗?” 另外一个议员说:“亲爱的穆赫塔尔,今天你有点激动!” 穆赫塔尔先生对议员说:“难道我说得不对吗?”他又重新坐回到沙发上,刚才因为激动他站起来了。然后,他又开始和议员朋友继续聊他们的话题了。 奥马尔有点惊讶。他看着纳兹勒和她怀里的猫,想着刚才他们说过的话。过了一会儿,当他发现自己一直在愣愣地看着纳兹勒时,他害羞了。这时,杰米莱姨妈开始讲述一个和奥马尔有关的、足以缓和当时气氛的故事: “那是欧洲开战的那一年,你过世的母亲、父亲和泰夫菲克叔叔还有我,不知道为什么去了一个在贝伊奥鲁的,不对,不对,是在土内尔的一家新开的饭店。饭店很可爱。反正那个时候像我们这样的女人可以去的饭店是屈指可数的。你很调皮,你的母亲变得很烦躁。我说让我抱一会儿,我就从你母亲手上把你抱了过来。那天我穿了一件新做的丝绸连衣裙。你这个讨厌鬼竟然在我身上撒了一泡尿。我担心你母亲看见会生气,所以一边把你往我的怀里摁,一边……”说到这里她咯咯地笑了起来。 奥马尔也跟着笑了起来。他斜眼瞄了纳兹勒一眼,看见她皱着眉头,好像是听了一个丑恶的故事一样。看到纳兹勒这样,他开始愤恨讲这故事的杰米莱女士了。然后,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一样,阴沉着脸站起来说:“我要走了。” 一开始像预料的那样他们执意留他,后来他们跟着他走到了客厅的门口。穆赫塔尔先生在走回客厅时对奥马尔喊道:“别忘了改革,任何时候都别忘了改革。首先为国家,然后再考虑自己的需求!不是这样吗?向你的姨妈和姨父问好!” 杰米莱女士也让奥马尔向他住在巴克尔柯伊的姨妈和姨父问好。她说:“以后经常来,你要是不来我可就要生气了。今天你也是为这个才来的。”她指了指奥马尔手上的信封。然后她又后悔地说:“不,不,我开了一个玩笑!” 尽管奥马尔在和杰米莱姨妈说话,但他知道自己的注意力是在站在门边怀里抱着小猫的纳兹勒身上。他突然嘟囔道:“我要做一个法提赫!”然后他握手和纳兹勒道别,还摸了摸她怀里的小猫。下楼时他又嘟囔道:“是的,我要成为一个法提赫!”杰米莱女士在他身后关照说,穿好大衣别着凉了。外面刮着刺骨的寒风。他看见居穆什苏尤医院的门口停着一辆军车,胳膊架在左右两个士兵肩膀上的一个士兵正一瘸一拐地爬楼梯。奥马尔上了一辆出租车,他告诉司机要去巴克尔柯伊。 在车上,他想了想过去的一天。早上,他和姨妈和姨父一起坐了一会儿,看了宰羊。午饭是在一个朋友家里吃的,下午去看了雷菲克。他觉得,在节日里的伊斯坦布尔,在那些大家庭里,在温暖、宽敞的客厅里,存在着一种需要远离的东西。他越想一天来发生的事情,越强烈地感到想砸碎什么东西,打破某些常规的欲望。他想:“我不会让自己陷入这种麻木、舒适、懒散的温柔里,不会让自己陷入这种没有激情的家庭生活里。不做这些,我做什么呢?”他深深地打了一个哈欠。 第二章 6. 人的一生应该做些什么 雷菲克、奥马尔和穆希廷吃了厨师努里特意为他们做的伊兹密尔肉丸,饭后又和大家一起聊了一会儿天。后来,他们上楼去了书房,开始了他们之间的谈话,但是他们还没能谈及真正想说的话题。雷菲克想,真正的谈话要等大家都睡下,在他们重新回到起居室后才能开始。以前他们就是这么做的。在家里其他人全都睡下,在持续了几个小时的纸牌游戏后,他们会来到楼下的起居室,在那里支起俄式茶壶,然后开始彻夜长谈。穆希廷有一次还把他们的这种谈话和他曾经读过的一本书上的描写作了对比,那是一本介绍十九世纪俄国文人和普希金生平的书。 门前的大摆钟开始当当地敲了起来。正在张开双臂打哈欠的奥马尔为了看清手腕上的表,把头凑了上去。打完哈欠他又重新看起手上翻着的一本书。穆希廷用手指在沙发的扶手上敲打着,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又过了一会儿,周围就只剩下大摆钟的滴答声了。 雷菲克说:“快,我们下楼去!” 他们轻手轻脚地走下了楼梯。雷菲克穿过餐厅通向厨房的狭窄楼梯走进了厨房,他很高兴地看见努里已经为他们把俄式茶壶准备好了,茶壶里的水已经咕嘟咕嘟地烧开了。他把茶壶放进了一个大托盘,然后端着大托盘走到了起居室。穆希廷坐到了杰夫代特先生一直坐的那个沙发上。 奥马尔在楼下的几个房间里到处转着,看着里面的家具。当他从琴房走出来时,他说:“这个家里什么都没变!”看见俄式茶壶,他立刻变得兴奋起来。 雷菲克明白,俄式茶壶可以让他们之间一直还没热起来的谈话立刻热起来,就像壶里沸腾的开水那样。他笑着说:“原来你是这么想的。”为了也让穆希廷进入状态,他转身问穆希廷:“你是怎么看的?” 穆希廷说:“你知道我是不太喜欢你们家的!” 雷菲克明白一切都在向他希望的方向发展。他笑着说:“是的,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们家!”为了再说点别的,他又加了一句:“除了诗歌你还喜欢什么呢?” 穆希廷说:“我喜欢女人、玩乐和才智……” 奥马尔坐到了他对面的一个沙发上说:“还有显示你的才智。你的书什么时候可以出?” “你就知道整天问这个!最近……我也在等!” “那么,你别的还做些什么?” “工程设计。办公室里的事情占去了很多时间!回到家我感觉很累。有时我会去贝伊奥鲁,贝希克塔什的那些酒吧里也有我认识的人!在家时我就写诗,这些也就够了!” 奥马尔突然说:“看看我是否也可以找到让自己充实的事情?” 雷菲克说:“所以,穆希廷既是诗人,又是工程师!你还记得吗?有一阵子你把自己比作陀思妥耶夫斯基。因为他也是一个工程师……” 奥马尔说:“不,事实上,可能是因为他们俩身上都有点魔鬼气质。” 穆希廷笑了,他喜欢别人谈论自己、争论自己的某些特点。 雷菲克为了让他高兴,于是说:“穆希廷,你有一阵子还说自己会变成一个瞎子。当然,更重要的是,你还说过,如果三十岁你还不能成为一名好的诗人,你就会自杀!” “是的,那时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但是,你可以相信,我说的那些话是认真的。” 奥马尔哈哈大笑起来。 穆希廷用“你可以不信”的眼神看了奥马尔一眼。他用一种完全自信的口气说:“你就笑吧!” 雷菲克很满意谈话已经在像他希望的那样开始了。他从柜子里拿出了茶杯,把糖罐放到了托盘里,看了看在壶里煮着的茶,他希望所有的事都完美无缺。 奥马尔说:“你把酒也拿来,酒。” “我们家没有什么正经的酒,我父亲只有草莓味的利口酒。他也就是在过节的时候才会喝一点……” 奥马尔说:“算了!”他又问穆希廷:“你喝酒吗?” “有时喝点。” 雷菲克说:“有一天他来我这里,大概是在九月份,那天他喝得酩酊大醉。” 奥马尔说:“要喝酒,亲爱的,要喝酒。” “为什么?” 奥马尔说:“要喝酒,因为酒……”他突然对雷菲克说:“茶真香!”然后他接着对穆希廷说:“因为酒是好东西!” 雷菲克说:“茶烧好了,谁要喝就自己过来倒。” “为什么是好东西?” 奥马尔说:“好,我来告诉你!因为酒可以让人超越日常生活,可以帮助人超越一些表面的东西!”他激动地站起来说:“这样,人就可以明白普通、平庸的生活有多么可怕了!” 穆希廷说:“你这是怎么了?坐下!” 雷菲克说:“过节那天我不是跟你说过他变了很多嘛!” “我是变了很多!我在欧洲学到了很多东西。我已经不可能成为一个麻木、懒散的人了。我不会轻易地满足。我在欧洲学到——我只有这一辈子,然后会死!” 穆希廷笑着说:“难道你以前不知道这些吗?” 正朝餐桌走去的奥马尔突然停下了脚步。他说:“我学到了这些。我学到了那些你没明白就嘲笑的东西意味着什么。必须超越所有的东西……必须要做一些事情。还要让别人知道你做的事情……我不想过平庸的生活!” “但是你刚才还‘哈,哈,哈’笑我来着。” “对,但是你不要误解。因为不能成为一个好诗人就自杀,值得吗?” 穆希廷说:“你是说不值得?” 奥马尔拧开了放在餐桌上的俄式茶壶上的小水龙头。他说:“不值得!” 穆希廷说:“好,我想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他仍然用手指敲打着沙发的扶手。 “我要去锡瓦斯挣钱!”他几乎是叫了起来。他接着说:“我要挣钱!然后我要用挣来的钱去得到我想要的所有东西!所有东西……你在用嘲讽的眼光看着我。你觉得我太激动了,是吗?或者……是的,是的,我很激动。”他把手里的茶杯随手放到一个茶几上,然后做了几个奇怪的挥手动胳膊的动作,好像不那么做他就没法把内心的感受全部倾诉出来一样。他发现了自己的异常,笑着说:“这些天我很烦躁。因为我害怕自己陷进我在伊斯坦布尔看见的这种懒散的家庭氛围里。”他对雷菲克说:“你千万别介意!因为如果我一旦陷进去,我就会什么正经事没干就趿拉上拖鞋开始过平庸的生活了!”说这话时,他用余光瞄了一下雷菲克的脚,可能是因为看见雷菲克没穿拖鞋,所以他松了一口气。他接着说:“而我想做很多的事情。我想过富裕、充实的生活。这话是谁说的?富裕地生活,然后成为一个真正的富人,得到所有的东西!”像是在厌烦地重复早已背熟的东西一样,他嘟囔道:“女人,钱,我还要得到别人对我的崇拜……”他想起刚才随手放在茶几上的茶杯,他拿起茶杯坐回到了自己的沙发上。 “那么你为什么鄙视诗人这个职业呢?” “因为诗人是一种无声无息的职业,诗歌能把什么打碎,能让你得到什么东西?你只有耐心地等待……以前他们是这么说的:耐心的结果是安宁。我已经学会不相信这个了!不要相信那些教会你耐心的人!我只相信我自己!” 穆希廷说:“这些又不是什么新思想。” “是的,这些东西你可能会在书本上看到!我读的书可能没你的多,但是我明白这些。如果这些东西也是像你那样是在书本上看来的话,我也会说它们是‘思想’,但是对我来说不是这样的。这些都是我经历过的东西!对我来说它们就是一切。” 穆希廷突然说:“是的,我想我是理解你了。但是我不认为它们是对的!这样的勃勃野心能给你带来什么结果?” “我没有想过。但是我想朝我说的方向发展。”奥马尔突然对雷菲克说:“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不喝酒而要喝茶?” 穆希廷说:“是的,你烦躁,你变得比我还烦躁。但是这种野心最后会毁了你!” 雷菲克说:“我去给你拿利口酒吧?” “不,不,不用了。我会被毁掉吗?你是这么说的吗?”奥马尔从沙发上站起来,平静地在房间里来回走着。 穆希廷说:“是的!”但是当他看见来回走动着的奥马尔的身体时,他说:“我不知道!” 他的身体似乎在说:“你看,我是多么的英俊和聪明!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被摧毁?” 一片沉默。穆希廷站起来,走到俄式茶壶前给自己添了一杯茶。奥马尔向雷菲克打听最近几年新开的书店。雷菲克正要说时,穆希廷开始说起一个叫贾希特?瑟特克的诗人的事情。他说自己是在加拉塔萨赖和贝希克塔什的酒吧里认识他的。他长得很丑,很害羞,但因为颂扬佩亚米?萨法而出了名。穆希廷还说,因为不喜欢贝伊奥鲁的那些酒吧,所以他不认识其他的年轻诗人。然后,他们开始谈论最近四年贝伊奥鲁大街上发生的变化。但是他们心里都很明白,他们对这些东西并不感兴趣,而真正让他们感兴趣的是刚才谈论的那些话题。他们花了很长时间聊了贝伊奥鲁,那里的商店和变化着的伊斯坦布尔。 又是一阵沉默之后,穆希廷看着自己吐出的烟雾说:“也就是说,你是那么想的……” 奥马尔说:“是的,我认为应该做的事就是这个!任何时候都要反对平常的东西,平常的生活。但是仅仅那样也是不够的,要弄出一些声响,要得到一切……我在说着同样的东西!”像是因为提出了无法被驳倒的观点而道歉一样,他接着说道:“人们应该远离日常生活的诱惑和小幸福!”似乎又要用身体来对自己说的那些话表示支持那样,他站起来,走到俄式茶壶前。 穆希廷说:“是的,是的,这都是些大话!” 奥马尔把手上的茶杯放到大托盘里说:“我跟你说句实话吧,但是你别害怕。我……我不想成为一个毫无追求、懒散的土耳其人!” 穆希廷说:“是吗!” 穆希廷看了看雷菲克,又看了一眼奥马尔说:“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 奥马尔可能也对自己说的这句话感到害怕了,他在俄式茶壶前,把玩着茶壶上的小水龙头和手里的茶杯。他转身看了一眼穆希廷,他的眼神好像是在说:“亲爱的,我说的只是一句玩笑话!”然后他又看着接水的茶杯说:“类似这样的话是萨伊特?内迪姆先生的妻子阿提耶女士说的!我们是坐同一趟火车回到土耳其的。雷菲克,我跟你说过吗?” 穆希廷大声嚷道:“你说说清楚!你说的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奥马尔说:“穆希廷,亲爱的穆希廷,我们不是朋友吗?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是的,但是我没想到你会说这样的话!” 奥马尔把茶杯放到茶几上,走到穆希廷身边坐下,他像个宽容的大哥哥一样把手搭在穆希廷的肩上,他说:“穆希廷,我又没说什么!我是在说如何让我的生活充实起来,我在研究这个。”然后,他突然把手从穆希廷的肩上移开,对雷菲克说:“唉,在土耳其没有宽容!宽容是很重要的,你怎么看?” 雷菲克觉得自己有必要说些什么,他问:“你为什么觉得日常生活是肤浅和简单的东西?人们为什么要远离你所鄙视的那些小幸福?日常生活也有它自己淳朴的魅力……”他对自己说的这些话感到了害臊。 奥马尔激动地说:“你在指裴丽汉是吗,裴丽汉?你说得有道理,裴丽汉她非常……” 雷菲克红着脸说:“不,我说这些时没想到她。” 奥马尔打断他的话说:“我理解你,像裴丽汉这样的女人不好找!” “不,我没有在说她,我是说你可以变得谦虚一些。” 突然穆希廷哈哈大笑起来,他说:“谦虚?那么这客厅呢?这些家具呢?”他用手比画了一下整个客厅,指了指钢琴房,他又大笑了几声,然后说:“人在这些东西当中还怎么能够谦虚?别生气,但是和你那漂亮的妻子在一起人怎么还能谦虚?哈,哈。你不生气吧?如果要说谦虚的话,那么你只有在我生活的那种环境里才能做到。我可以做到。”似乎想到该轮到自己来显示力量了,他也站起来说:“但是我不喜欢谦虚。我要让别人知道我有多聪明。在这个问题上我和奥马尔的观点是一致的,但是仅此而已。” “那么,你为什么不愿意像我那样成为一个拉斯蒂涅呢?” “什么,什么,你在说什么?拉斯蒂涅?哈,你读巴尔扎克吗?你想成为那个家伙吗?” 奥马尔说:“不。这不是我的发明!这也是萨伊特先生的妻子阿提耶女士说的……” 穆希廷生气地说:“什么家庭啊!他们教会了你很多东西!” 奥马尔激动地站起来说:“朋友们,你们可以理解我吗?我在说,要富裕、充实地生活,要得到所有的东西。你们能理解我吗?我和你们是十年的朋友了!你们别这样看着我。我知道自己现在的这个样子可能有点变态。是的,但是我知道我想要什么。我们只有这一辈子,让我们来想想怎么过这一辈子。谁也不会去想这个问题!”他看着穆希廷说:“你想用诗人的眼光来解释一切。这够吗?耐心和诗歌……所有的东西就只有这些吗?你要把你的聪明才智释放出来……你会等,为什么要等?”他对雷菲克说:“你也快完全沉湎在这舒适的日常生活里了。对此我没什么可说的,我也不会让你去改变什么。但是你们能够理解我吗?因为有时我害怕你们看我的眼神。” 穆希廷说:“别怕,亲爱的,我们没什么可怕的!” 奥马尔说:“我们是多少年的朋友了!”他径直走到穆希廷面前说:“来,让我亲亲你!” 穆希廷说:“你怎么像是个醉鬼!”但是他还是站了起来,他像是被感动了。他们紧紧地拥抱了对方,笑着亲吻了彼此的脸颊。 雷菲克也觉得自己被感动了。他很想加入其中,但他没站起来。他在想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裴丽汉,还有自己的朋友对裴丽汉的评价,他觉得有点害臊。 奥马尔喊道:“我们现在就像在学校时一样!” 雷菲克也站起来说:“你们还记得吗,有一天在对抗课上……”当他看见他的朋友们正在向门外张望时,他也朝那里看了一眼,然后小声对他们说:“啊,我爸爸!” 杰夫代特先生看见他们也很吃惊。他穿着一套蓝白条的睡衣和一件毛衣外套。他站在起居室的门口,可能本来他想躲起来的,但后来他明白那是不可能的。可能因为在夜深人静的这个时候还可以找到有趣的事情所以他显得很开心。他迈着缓慢的步子走到了他一直坐的沙发前。 “晚上好,小伙子们,晚上好!我睡不着。” 奥马尔说:“是不是我们把您吵醒了?” “没有,没有,是因为年纪大了!我的胃有点不舒服。可能是晚饭吃多了。”他不好意思地又加一句:“我的睡衣好看吗?” 穆希廷说:“很好看!”他的脸上有一种嘲讽的表情。 杰夫代特先生问:“你们在聊些什么?”他让自己坐舒服后说:“你们在聊些什么?说给我听听!” 奥马尔说:“我们在谈论人的一生应该做些什么。” “是吗!应该做些什么呢?” 奥马尔说:“我们还没找到答案。” “这是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应该工作,应该去爱,应该吃,应该喝,应该笑!” “但是目的又是什么呢?我们在争论这个问题。” 杰夫代特先生把手放到耳朵上说:“你在说目的吗?” 雷菲克说:“就是真正的目标应该是什么,他们在争论这个,爸爸。” 杰夫代特先生用一种恼火的语气说:“他们在争论。但是你呢?你少掺和这种事,因为你已经成家了。你的目的很明确,那就是你的家和事业……那么,你们还说了些别的什么?” 奥马尔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他说:“我还跟他们聊了萨伊特?内迪姆先生。据说您认识他的父亲内迪姆帕夏。甚至你们的婚礼,可能也是在内迪姆帕夏的宅邸里举行的……” 杰夫代特先生说:“是的,是的!是在他的宅邸里。”大概他感到心烦了,他对儿子说:“雷菲克,麻烦你去厨房给我拿点水果!你去给我削个橙子!” “我是在火车上认识萨伊特先生他们的。” “别说他了。你找到工作了吗?跟我说说这个。你要尽快找到一份工作,然后是一个姑娘。你长得很帅,也很会说话。是的,一份好的工作,一个好的姑娘。这就是我给你们的回答。生活中最重要的就是这些。” 雷菲克走下楼梯去了厨房。 第二章 7. 上路之前 奥马尔睡醒午觉起来,他看了看表。他想:“我怎么睡了这么久。我要去纳兹勒家,要迟到了!”他走下楼梯。透过窗户,他看见了宅邸的后花园和春天里明媚的阳光。远处是海,他看见一艘货轮正从巴克尔柯伊前面经过。“我要去凯马赫!”他决定在锡瓦斯—埃尔祖鲁姆铁路线上工作,并和一个公司签了开凿凯马赫和埃尔津詹之间的一个隧道的合同。根据合同,他也将对工程作一定的投资。目前他有足够的资金投入这个工程,但考虑到今后的日子会比较紧张,所以他想把和杰米莱姨妈一起出租的房子、在同一个地方的一块地皮还有在室内大市场里的一个商店卖掉。为了这个他需要去杰米莱姨妈家一趟。 他的姨父正在客厅里和邻居玩着比齐克牌[1]。看见奥马尔,他说:“你起来了?” 姨妈在织毛线,还不时往窗外张望一下。她也跟着说了一句:“你起来了?” 奥马尔说:“我走了,要迟到了。”他打了一个哈欠,想到,“不能沉湎于这种懒散的生活,一定要注意这点!” 姨妈问:“你是去杰米莱姨妈家吗?” “是的,我要跟她谈谈那套房子还有地皮的事。” 姨妈说:“其实你姨父也可以办那些事的!算了,向她问好。杰米莱的侄女怎么样?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纳兹勒!好了,亲爱的姨妈我要迟到了。我晚上回来。” 姨妈在他的脸颊上、以前他母亲曾经亲过的地方亲了两下。奥马尔觉得时间不早了,于是急匆匆地走出花园,上了一辆马车。然后他在火车站前面又换乘了一辆出租车。路上因为想到自己将不得不离开伊斯坦布尔,他感到了一丝伤感,但当他把自己的打算一遍遍重复地告诉自己以后,他又觉得轻松了。想到每天和邻居玩比齐克牌的姨父和织毛线的姨妈,他对自己说:“千万不能像他们那样!也不能像雷菲克那样。我也不可能像穆希廷那样有耐心……”出租车过桥时他想到了纳兹勒,想起了一个月前他们说的那些话。他想:“为什么她动不动就脸红?她是一个议员的女儿。一个议员对一个想成为法提赫的人来说会有什么帮助?”他把自己想成了纳兹勒的丈夫和议员的女婿。他幻想自己在安卡拉中了很多标,赚了很多钱。人们对他和他的妻子羡慕不已,还在他背后议论说“那个奥马尔永远也不知道满足”。突然他对自己的这些想法感到害臊,他笑着嘟囔道:“这是多么荒唐和难为情的事!”然后他开始想怎么跟杰米莱姨妈说卖商店和地皮的事。 杰米莱姨妈开了门。她高兴地迎接了奥马尔,还责怪他没有常去他们家,杰米莱女士询问了奥马尔的姨妈和姨父的情况,还问他路上有没有着凉,咖啡要喝什么甜度的……杰米莱女士认真地听了奥马尔的回答,然后告诉她家里的用人请假了,在去厨房煮咖啡之前,她又抱怨了一番用人。望着杰米莱姨妈的背影,奥马尔自语道:“怎么纳兹勒不在?” 喝咖啡时他们又东一句西一句地聊起天来。因为杰米莱姨妈问起,所以奥马尔说了说他姨妈和姨父的健康状况以及他们的日常生活。杰米莱姨妈则对自己的健康状况抱怨了一番。她让他看了自己肿胀的胳膊,告诉他因为关节炎她所忍受的种种痛苦。后来像奥马尔希望的那样他们谁也不说话了。杰米莱姨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然后,奥马尔急忙告诉杰米莱姨妈,他要去凯马赫,在一年里他将需要一大笔钱。他请杰米莱姨妈帮他找到愿意买他们共同出租的那套房子、地皮和商店的买家。 杰米莱姨妈说:“怎么可以把所有的东西都这么卖掉呢?” “亲爱的姨妈,不是现在卖。以后可能需要卖。” “卖房、卖地不是一件好事。我去世的父亲总是说,一旦你开始卖房、卖地,以后就会一发不可收拾。” 奥马尔说:“我又不是因为没饭吃了才卖的。我是为了投资!” 杰米莱姨妈还是不断地说:“不好!不好!”但是后来她答应给奥马尔帮忙。 奥马尔想:“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这个女人任何时候都不会帮我。我来这里……不,为什么不能帮忙,她对埃兰柯伊是很熟悉的……” “孩子,凯马赫在哪里?” “在埃尔津詹。” “那里很冷的。” “马上就到夏天了。” 杰米莱姨妈说:“你还是别忘了带上一些厚衣服。”随后,她开始讲一个在埃尔祖鲁姆远房亲戚的事。她说那里的人喝茶时大家拿着一大块糖轮流舔着。说完这个,杰米莱姨妈去厨房煮茶了。 看见走进客厅的灰色小猫,奥马尔站了起来。他想:“我要离开伊斯坦布尔了!”但他没有像刚才在车上那样感到伤感。他已经从午睡后的迷糊中彻底清醒过来,重又找回了自己的野心以及做一个法提赫的决心。他嘟囔道:“这辈子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小猫用余光瞄着他,慢慢走到一个沙发边上,然后突然纵身一跃跳上了沙发,它嗅了嗅上面的靠垫,然后蜷曲着身子躺了下来。“我还没在伊斯坦布尔待够呢!”他在屋里来回地走起来。“在伦敦的时候伊斯坦布尔从来没有给我留下过什么好印象!”透过窗户,他看见了博斯普鲁斯海峡。“是的,我从来没有满怀爱意地想起过伊斯坦布尔,但是现在我看到这里有友情,有我的亲戚朋友,有熟悉的味道,有一种围绕在我身边的温暖氛围!”这是对的。他从窗前走到了客厅的另外一个角落,在那里他看见了一个书房以及满屋的书籍。“比如说那个女孩,不知道她会看些什么书?”他又看到了小猫。“但是如果我在这里待下来的话,我就会变得麻木、懒散。我需要钱!”这也是对的。他重新走到窗前,“为了挣钱现在我逃离伊斯坦布尔,但是将来我要征服伊斯坦布尔。”他看见于斯屈达尔的上空有两堆白云。“也许我夸大了法提赫的含义。但愿我在欧洲学到的那些东西不是些荒唐的玩意儿。”他又走回到书房那个角落。“不!我有自己的抱负,我不像别人,我是有勇气的!杰米莱女士怎么还没过来?”听到脚步声后他立刻往沙发走去。“她终于把茶拿来了!”他转过身看着门口,却傻傻地愣在了那里。“啊,是纳兹勒!” 纳兹勒说:“很抱歉,我没能出来,我在教邻居孩子学英语。” 奥马尔感到了自己的傻样,他笑着说:“没关系,没关系。这么说你在教孩子学英语?” 纳兹勒说:“你大概一个人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很长时间。” 奥马尔对纳兹勒细长的脖子感到很惊讶,他说:“我三天后离开伊斯坦布尔!” “是吗!你去哪儿?” “凯马赫!” 纳兹勒坐到小猫躺着的沙发上,随手把小猫抱到了怀里。她说:“也就是说你要去东部?” 奥马尔突然说:“我像孟德斯鸠那样从东部给你写信好吗?”他犹豫了一下说:“不,不,那是从伊朗写的信,是吗?不是,也不是那个。是一个伊朗人的信……你读过那本书吗?” 纳兹勒说:“读过!” 奥马尔说:“你大概读过很多书!”然后,他仿佛想起什么似的说:“我认为应该好好地生活。”说着他站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很傻。 纳兹勒说:“是的,但是你是一个男人!” 这时,杰米莱姨妈走了进来。她大概是从两个年轻人的谈话里找到了让她感兴趣的东西,她像个影子一样,蹑手蹑脚地走到了角落里的一个沙发上坐了下来,但是奥马尔还是发现了她。他明白她刚才在仔细地听他们说话。 他说:“是的,我知道女人们很不容易。在这里,世界对于女人们来说简直就是地狱。他们把你们关在了家里!”他说这些话时没去看杰米莱姨妈。 纳兹勒说:“倒也没像你说的那么严重。再说,人是会去冲破限制的!” 奥马尔想:“她是多么的聪明,还很有个性……看她说的‘冲破限制’,这不是每个人都能说的话。另外,她还很可爱。”他觉得自己很庸俗。 纳兹勒说:“然后,我们这里还在进行改革!……在某些方面我们还是走在前面的!” 奥马尔说:“是的!” “但是,你好像鄙视那些改革!” “不,不!千万别这么认为。我只是有自己的雄心壮志……” “你怎么这么跟客人说话!”杰米莱女士责怪了纳兹勒。 奥马尔突然说:“我把自己看成一个法提赫。” 还是杰米莱女士在接茬,她说:“但是他攻克伊斯坦布尔的时候比你还年轻,他是那么的英俊,不是吗?你也很英俊!” 奥马尔担心谈话会变得越来越庸俗。他想:“是的,她既聪明,又可爱!”他不想再继续谈话了,他想把茶喝完,然后立刻离开这里。 杰米莱女士说:“你们现在已经是大人了,开始谈论严肃的话题了,但是我知道你们小时候的事情!”她笑了笑,开始讲纳兹勒小时候的一件事。然后,她又准备讲另外一件事,这时纳兹勒生气地说:“亲爱的姑妈,您总跟别人说这些事。” “奥马尔又不是别人。好,好,我去给你们把茶拿来。” 杰米莱女士离开后,奥马尔问:“大概她总要管你!” 纳兹勒说:“是的!”她用手做了个厌烦的动作。她的这个动作把睡在她怀里的小猫弄醒了,小猫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奥马尔说:“你看见了吧,改革竟然还没有深入到一个议员的家里!” 纳兹勒说:“不!我父亲住在安卡拉!” 随后是一阵沉默。 不一会儿,杰米莱女士端着放着茶杯的托盘,兴高采烈地走了进来。她告诉他们,她做了果酱面包,她还高兴地谈起了自己年轻时候的事情,然后因为没吃她做的果酱面包她又责怪了纳兹勒。杰米莱女士对奥马尔说:“她什么也不吃。我不知道她会变成什么样。她太瘦了,是不是?” “没有。她不瘦,挺好的!”他想自己可能又说了错话。 杰米莱姨妈说:“你也吃一点,这里也有你的份!” 奥马尔为了不让杰米莱女士生气,他拿起一块面包咬了一口。他在那里感觉自己是一个不知该怎么说话的陌生人,几乎就是一个傻瓜。他想:“这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绑住了我的手脚。事实上整个伊斯坦布尔都有这种东西!那么我为什么还要坐在这里,我该走了!”但是他没站起来。他那么坐着就好像要把这种连自己都不习惯的笨拙更多地表现出来一样。他好像是在等待什么东西,但他并不知道等的是什么,他是为了弄明白那样东西才坐在那里的。有那么一会儿,他想:“我在伊斯坦布尔就剩下三天了,我干吗还在这里傻坐着!我应该去贝伊奥鲁玩玩,让自己稍微快乐一点。”但是他觉得在这里有一种在贝伊奥鲁找不到的东西,所以他仍然坐在那里。他百无聊赖地听着杰米莱女士东一句西一句地讲话。后来他突然嘟囔道:“我要成为一个法提赫!”于是,他站了起来。 “我该走了!” 杰米莱女士说:“你要走啊。你要走啊!还要去那么远的凯马赫。你什么时候回来?” 奥马尔说:“谁知道是什么时候!”他害臊地发现自己又进入了一个举目无亲、单身男人的角色并在等待别人的理解。 “向你的姨妈、姨夫问好!” 他们已经走到了门口。奥马尔看着纳兹勒,想在她的脸上找到自己想看见的东西,但是他没能找到,或是他认为没能找到。最后他想到了一句玩笑话,他说:“我从伊朗给你写信好吗?” 纳兹勒说:“好,好!”她的脸上仿佛在一瞬间出现了奥马尔寻找的东西。 杰米莱女士说:“你还要去伊朗吗?” 奥马尔说:“不是,我在开玩笑!其实书的名字也不是那个。”仿佛因为到了室外,他觉得很轻松。 杰米莱姨妈用安慰他的一种语气说:“你看你要去那么老远的地方。愿你一路顺风!愿安拉保佑你!” 奥马尔说:“我会给你们写信的!”下楼时,他觉得自己健康和聪明。 [1]共64张,由二人或四人玩的一种纸牌,以赢墩数或点数多寡计胜败。 第二章 8. 女人们在贝伊奥鲁 尼甘女士爬楼梯的时候出汗了,她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她说:“这哪像十月份的天气啊,简直就跟夏天一样!”其实夏天结束,他们从黑伊贝利岛的别墅回到尼相塔什的家里已经一个月了。现在是十月初,但是外面,贝伊奥鲁的上空依然高悬着炽热的太阳。 尼甘女士看了看裴丽汉说:“是这里吗?” 裴丽汉点点头,按了门铃。这里是阿伊谢的钢琴老师家,整个冬天她们每周要到这里来两次。每次她和裴丽汉都会从土内尔到这里,爬四层的楼梯,然后在那个满是霉味和灰尘味的走廊里等门打开。但是尼甘女士对此毫无怨言,她只是希望女儿可以记住母亲为她做的这一切。 开门的仍然是那个每天在这里打扫卫生的女人。女人把她们让进了一间墙上挂着几张外国男人照片的房间,那些优雅的男人都留着干干净净的络腮胡。她们在椅子上坐下后听到了从里屋传来的钢琴声。尼甘女士看了看表,四点差五分。裴丽汉坐在她的对面,无聊地翻看着手里的一本杂志。没过多久,她烦躁地站起来走到窗前,无聊地看着外面的行人和来往的车辆。尼甘女士感觉自己仿佛是在排队看病。里面传出的琴声一点也没有要结束的迹象。她想:“为了让这个孩子学钢琴,我们要受那么多的罪!现在的人,特别是年轻人不懂得珍惜任何东西。” 1936年10月,尼甘女士四十八岁。她坐在嘎吱作响的椅子上看了儿媳一眼,她想:“她还是一个孩子!”裴丽汉正把脑门贴在玻璃上看着窗外。“我在她这个年纪……”尼甘女士一边想,一边算起了时间。“裴丽汉今年二十二岁。我在她这个年纪已经生完第二个孩子了!”想到这里她感到很自豪,眼睛又开始眨巴起来。有时她觉得自己是个受了很多罪的人,有时又觉得生活对自己不公平。现在她又在为第三个孩子——这个坏脾气的女儿在这里受罪。为了安慰自己,她对自己说:“接了阿伊谢,我们要去雷彭蛋糕店!”她跟雷拉女士约好四点一刻在那里碰头。 钢琴声戛然而止,接着传出了几声小提琴的吱吱嘎嘎声,随后是一片寂静。再后来就听到奥地利钢琴老师那蹩脚的土耳其语和他的脚步声。门开了,首先出来的是一个长得很帅但面色苍白的小伙子,他手里拿着一个小提琴盒。正当尼甘女士在揣摩他可能是什么人时,阿伊谢走了出来。跟在她后面的是巴拉兹先生,他若有所思地微笑着。巴拉兹先生也留着保养得很好的络腮胡,就跟那些照片上的人一样。当他看见尼甘女士和裴丽汉时立刻来了精神。他和她们握了手,嘴里还嘟囔着说了些什么。他是一个矮矮胖胖的人,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一个钢琴老师,但他会说很文雅的话。出门时,尼甘女士想:“他是个有教养的人!不管怎么说,他是个欧洲人!”下楼的时候她的脑子里又出现了一个奇怪的想法:“但是很可惜,他只是一个钢琴老师。” 她们还是在贝伊奥鲁,只是那会儿烤人的太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快速移动的云朵,仿佛是从烤炉里吹出的一阵热风让她们的脸感觉热烘烘的。尼甘女士想:“要下暴雨了!”看到阿伊谢要往塔克西姆方向走,裴丽汉对她说: “不是那里,我们要去买糖。” “我们不回家吗?” 尼甘女士仿佛是生气了。对于孩子气,她是可以宽容的,但是对于任性她是从来不让步的。 她用一种生硬的语气说:“先去雷彭蛋糕店,我们跟雷拉阿姨约好的,然后再回家……” 阿伊谢的脸立刻阴沉下来。尼甘女士又想到,现在的孩子们不懂得珍惜任何东西。她一边走,一边开始张望路边的橱窗。 橱窗里也没有什么她看得上的东西。从黑伊贝利岛的别墅回来以后,她想把卧室里的窗帘换一下,但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窗帘。今天她和裴丽汉逛了很多店,勉强喜欢上了一块印有蓝色花朵的美国布料。店里什么东西也没有,其实是土耳其什么东西也没有。比如说这家有名的赫里斯托迪阿迪斯的商店。一眼望去,橱窗里哪有什么看得上眼的东西呢?粗糙的印染图案,要不了多久颜色就会变得黯淡的本地布料,还有穿在毫无表情的模特身上的成衣。什么东西也没有。尼甘女士越看越恼火,她转身离开了橱窗。 她突然发现阿伊谢和裴丽汉不见了。她想:“她们去哪了?”她站在原地四处张望,她既没有在这边的人行道上,也没有在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看见她们。后来她在前面看见了阿伊谢梳着小辫的头发。裴丽汉紧挨着她,俩人边走边说着话,显然她们把尼甘女士给忘了。尼甘女士感到自己受了委屈。她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想,但是朝她们走去时,她的心里就只剩下这个感觉了。后来,阿伊谢和裴丽汉也发现尼甘女士不见了。她们停下脚步,开始往后面张望,等她们看见尼甘女士后就在原地等了起来。 尼甘女士走到她们身边问:“你们在聊什么?”她那生硬的声音里掺杂着责怪。 裴丽汉说:“没说什么!” 尼甘女士皱起了眉头。阿伊谢则是一副生气的模样。尼甘女士更加恼火了。 “你们不管我就这么走了,你们到底在聊什么?” 阿伊谢态度坚决地说:“你们为什么要来接我?我一个人也可以回家。我从学校到这里不就是一个人过来的吗?” 原来是为了这个!原来她不喜欢她的母亲过来接她!尼甘女士觉得自己的愤怒已经蔓延到了全身,她甚至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在发抖。原来是为了这个!路上不断有行人走过。她很想大喊大叫,很想做些可以让这个不解人意、不懂礼貌的女儿记住一辈子的事。她们的头顶上是一片黄色的天空,一群鸽子在一扇窗前来回飞着。当她们来到蛋糕店门前时,正好刮起了一阵风。尼甘女士气呼呼地走进店里,她的女儿和儿媳也跟着走了进去。 她们选了一张小桌子坐下,这时雷拉女士还没到。她们跟服务员女孩点了蛋糕和红茶,然后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尼甘女士明白今天的下午茶是喝不出什么乐趣了。她想:“原来她不愿意让我们来接她!” “你为什么不愿意让我们来接你?” 阿伊谢什么也不说。 “为什么你不愿意?为什么?”为了让这个女孩回话,需要把问题重复地问上五六遍,还需要去敲她的脑袋。 “你说,为什么你不愿意,为什么?你觉得跟你妈妈走在路上很丢人吗?你说,为什么?” 阿伊谢用轻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没觉得丢人。” “那么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过来接你?为了找到那个钢琴老师我费了多大的劲?我所做的一切还不全是为了你?你倒是跟我说说看,为什么不愿意让我们来接你?你说,为什么?” 阿伊谢哭了。 尼甘女士想:“好嘛,就缺这个了!还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哭!”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她看见窗前的一张桌子旁坐着一个穿着考究的先生,他正在看报纸。左边的那张桌子,两个女人在一边笑着,一边喝茶。尼甘女士很紧张地看了看她们,还好她们并没有发现这里发生的异常情况。她想:“难道是我说得太厉害了吗?”随即,她感到了一阵烦躁,她对自己说:“一定要让她结婚,要尽快让她结婚。如果她不结婚,就会变成一个坏脾气的好哭鬼。你看看她那样子,哪像是个十六岁的姑娘……得赶快让她结婚!” 阿伊谢哭着趴到了桌上。 “还不赶快把你的眼泪擦掉。看,茶来了!” 茶和蛋糕一起来了,可是谁也高兴不起来。她们谁都没说话,各自吃起面前的蛋糕来。尼甘女士想:“我们怎么没等雷拉来就开始吃了呢!”但是她也管不了这么多了,她在继续想阿伊谢的事。“那么,把这个孩子嫁给谁呢?”她决定要和杰夫代特先生好好谈谈这件事,可又马上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她知道,杰夫代特先生惟一的弱点就是他这个任性的女儿。如果和他谈女儿的婚事,他肯定会皱着眉头说还没到时候。阿伊谢在用手揉着眼睛,裴丽汉看上去也有点伤心。“可以把她嫁给谁呢?”她脑子里像放电影似的闪过了朋友们那些成年的孩子、熟人当中受过良好教育的小伙子们……“雷菲克的朋友奥马尔怎么样?或者是雷拉的大儿子……”她把面前的蛋糕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她一边慢慢地喝着茶,一边像是在唱歌似的对自己说:“可以把她嫁给谁呢?努斯雷特的小儿子……萨比哈的儿子在巴黎读什么?”她大概已经忘了刚才那件不愉快的事情,开始从蛋糕和自己的想法里得到快乐了。她看着颤颤巍巍坐在一边的阿伊谢,在脑子里把女婿人选又重新过了一遍,就好像是在玩一个有趣的游戏。 蛋糕店的门被推开了,雷拉女士迈着急匆匆的步子走了进来。尼甘女士想:“啊,当然是雷拉的儿子!雷姆齐……”她试着去记起那个在古尔邦节里见到的孩子。这时,雷拉笑着走到了她们的身边。尼甘想:“我们得亲一下!”她把头伸了过去。雷拉的脸颊是热的,脸上有一种温和的香味。在雷拉跟阿伊谢和裴丽汉亲脸时,尼甘女士在一边看着。对,雷姆齐是最合适的。雷拉坐到了椅子上,她像往常那样依然是那么快乐和兴奋。她点了茶和蛋糕,立刻兴致勃勃地说起话来。 雷拉女士有很多话要说。他们刚刚从苏阿迪耶的别墅搬回希什利。因为整个夏天她们都没有见面,所以攒下了很多话题。她首先说了夏天结束前举行的两场婚礼。尼甘女士因为没能去参加婚礼还一直耿耿于怀。当她听完雷拉对婚礼的描述后,她很高兴地发现自己并没有错过太多的东西。然后雷拉说起了九月初来土耳其访问的英国国王的事情。雷拉说,她在莫达看见了和阿塔图尔克[1]一起看帆船比赛的国王,国王那天穿着一套浅色的运动衣,国王的身边有一个女人,但这女人不是他的妻子。雷拉说关于这个还传出了很多传闻,接着她就把那些传闻一一说了一遍。尼甘女士也看见国王了,关于这个她也有很多话要说。她说,这两天,国王和阿塔图尔克从多尔马巴赫切宫去贝伊奥鲁时都要从她们家门前经过。那天她看见国王穿着一套深灰色带白条的西服和一件浅灰色的衬衫,戴着一根黑色的领带。她说,他们在花园里等国王了,国王经过的时候他们鼓掌了。雷拉说,国王本人比在报纸上的英俊,但是阿塔图尔克却比国王还要帅。然后她们决定再要一杯茶。雷拉还说起了在贝伊奥鲁购物的事,她说她没有看上任何东西。尼甘女士夸张地叹了一口气,她说在土耳其就别想找到称心的东西。接着,雷拉说,她们过完冬天想去一趟欧洲。尼甘女士听到这话感到有点伤心。尽管杰夫代特先生一直在从欧洲进货,但他一点也不喜欢出去游玩。这么多年来,他们就只去过一趟柏林,其他什么地方也没去过。服务员女孩拿来了茶。尼甘女士用余光看了阿伊谢一眼,她发现阿伊谢面前的蛋糕还一点没碰,杯里的茶水也是满满的。她忍不住说: “你的茶要冷了!还不赶快喝!” 然后,她想:“我怎么打断雷拉的话了!”这时,雷拉也在转身看着阿伊谢。尼甘女士想:“要赶快把这个姑娘嫁出去!”她发现自己想惩罚一下阿伊谢。她看了一眼阿伊谢,用一种抱怨的口吻对雷拉说: “你知道她刚才对我说什么了吗?她不喜欢我们去她上钢琴课的地方接她!” 雷拉打着圆场笑着说:“她没说,她没说。” 尼甘女士很生气。真是谁也不把谁放在眼里,说出来的话更是一点价值也没有。 尼甘女士发现自己想要做些什么,于是说:“她说了,她说了,裴丽汉可以作证。” 话一出口,她就觉得自己太单纯了。她想:“我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能骂了!”但是她也感到自己的行为很无聊。“一定要把阿伊谢嫁给雷姆齐!”不,她现在连这个也不指望了。蛋糕店里昏暗的光线让人烦躁不安。尼甘女士又花了点时间想了一下这个问题,然后决定在蛋糕店买点水果糖回去。买哪种水果糖呢?她想到以前自己和母亲整个冬天都是吃梨味水果糖的。想到这,她的情绪好了一点,像是得到了一些安慰。一个闪电划过,一道蓝光照遍了所有的地方。雨点开始拍打在蛋糕店的玻璃窗上。尼甘女士想:“我们得坐出租车回家了。”她发现自己的眼睛又开始眨巴了。 [1]穆斯塔法?凯末尔(Mustafa Kemal,1881—1938),土耳其共和国缔造者、第一任总统兼武装力量总司令。1934年颁布姓氏法后,土耳其大国民议会授予他“阿塔图尔克”(Ataturk,意即“土耳其国父”)称号作为姓氏。 第二章 9. 一天的结束 有轨电车开到哈尔比耶时,雷菲克想:“我不在这站下,待会儿我从奥斯曼贝伊走到尼相塔什!”他在埃米诺努上车时,天上已经开始飘起了细细的雨丝。等车到卡拉柯伊时,雨点越来越急,到希什哈内时开始下起了瓢泼大雨。天边不时划过一道道闪电,车上的乘客都焦虑地望着窗外,等待雷声的到来。有轨电车在轨道里轻轻地摇晃着向前滑行,仿佛是在风暴里航行的一艘轮船。快到奥斯曼贝伊时,雷菲克明白这雨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停了。 下了车后他疾步走着,后来索性跑了起来。“为了不难为情,我去了办公室。我早早地离开了办公室,却没想赶上了这场雷阵雨!”他一边跑,一边在跟自己生气。他想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满足于日常生活。他不希望意料之外的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来破坏他的生活,他讨厌这突如其来的阵雨。为了不让自己的裤子沾上泥水,他小心翼翼地跑着,尽量躲开路面上的积水。他看见路边的窗沿下、屋檐下站着很多躲雨的人,他在他们的注视下奔跑着。 突然,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停下了脚步,开始慢慢地走起来。雨下得更大了。他对自己说:“但这是荒唐的!”他决定找个地方避避雨,但附近没有任何可以躲雨的地方,马路两边只有花园低矮的围墙。他站在人行道上,听着哗哗的雨声,看了看空无一人的街道。 一辆出租车在往这里驶来。雷菲克想:“要是我能找到一辆出租车就好了!”随后他好像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他回头一看愣住了,原来是裴丽汉从车窗里伸出头在喊自己。他快步跑上了出租车。 裴丽汉说:“你的衣服全湿透了。” 他母亲插话跟他说起了下午的事情。她说她们去贝伊奥鲁接了阿伊谢,然后到雷彭蛋糕店和雷拉一起喝了茶,出来时正赶上下雨,她们就叫了一辆出租车,先把雷拉送到了希什利,回家的路上很意外地看见了他……他们就这么说着、笑着。这就是一个幸福的家庭。雷菲克觉得幸福就像是一条柔暖、干松的棉被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他很开心。他从刚才的沮丧中摆脱出来,和她们一起说笑起来。 回到家和裴丽汉上楼到了他们自己的房间时,雷菲克发现自己想撒撒娇。裴丽汉用毛巾给他擦头发时,他像个孩子似的哼哼唧唧地抱怨了一番。换衣服时他和裴丽汉开了玩笑,看见裴丽汉开心地笑着,他变得很兴奋。他一把扯下床罩,往自己身上一裹,模仿起阿尼巴尔[1]在罗马发哮喘病时那紧张、慌乱的一幕。他一边模仿,一边看了一眼坐在床头柜前的裴丽汉,他发现她在微笑着看着自己。他想:“我在开玩笑,我们一起笑着。刚才我还在雨中一本正经地跑着!”他意识到自己是快乐的。他听到了敲门声,随后艾米乃女士端着茶走了进来。他失望地嘟囔了一句:“结束了!激情要熄灭了。又该稳重和理智了!” 他和裴丽汉面对面地坐着。雷菲克坐在窗边的沙发上,裴丽汉的胳膊撑在床头柜上,不时照一下镜子。雷菲克感觉自己像只乖巧的小猫。他想:“我想起自己是一个公民!一个在父亲的公司上班、不喜欢待在办公室、比谁都早地离开公司跑回家的公民。现在我和妻子坐在放着时髦家具的卧室里!”他看着被罩上柔软的褶皱和轮船舷窗的图案、让人想起甲板的柜子和宽大的双人床,“我是一个公民、一个健康的人,我也没什么要抱怨的事,我要认认真真地生活!”一道闪电划过,他们一起走到窗前,看见后花园里的那些栗子树在风中颤抖。 裴丽汉问:“今天你做了些什么?” 雷菲克想:“每天晚上她都像是在嘲讽似的问我这个问题。”但他知道自己是不会轻易对裴丽汉生气的。 “没什么,跟平常一样。” 一阵沉默。雷菲克想:“跟平常一样!早上我和父亲还有哥哥一起离开了家。到办公室后看了一会儿报纸,然后往德国写了一封订货的信。中午我们一起去锡尔凯吉的一家饭店吃了午饭。下午跟哥哥谈了一点生意上的事情,喝咖啡时和会计萨德克一起看了看账本,然后我就离开公司回家了。我走过桥,然后上了有轨电车,下车以后赶上了阵雨。” 他看着裴丽汉,试图从她的脸上找到什么东西,就好像一个男人可以从他妻子的脸上知道自己是谁一样!当他看见裴丽汉用一个生硬的动作把滑落到额头上的一缕头发弄到脑后时,他回过神来。 “那么,你今天做了些什么?” 裴丽汉说:“我吗?”她看上去很惊讶,因为雷菲克不常问这样的问题。 “快,说给我听听!” “上午我们出去散步了。上午天气非常好,我们一直走到了陶普阿基那里的咖啡店!” 她看着丈夫的脸闭上了嘴。雷菲克发现妻子还想说些什么,他觉得自己还是愿意听下去的。 “你给我仔细讲讲。” 裴丽汉说:“你走之后,我们一起坐到了后花园。我和你妈妈还有奈尔敏在那里吃了早饭,然后我们就开始聊天了。” “你们聊了些什么?” “都是些老话题。一开始我们聊了聊花园。你妈妈说她三十年前刚来这里时那些栗子树还都是些小树苗,现在已经长这么大了。还真是,一棵栗子树可以活多少年?我们还说到花园没人照管,花匠阿齐兹现在很少过来。你妈妈数落了阿齐兹,说他根本就不来管我们的花园,整天忙他自己的果蔬店,应该去另外找个花匠。但是后来我们觉得还是他最好。喝茶的时候,你妈妈开始织毛衣,奈尔敏就看报纸了。我帮你妈妈数了毛衣的针数,还帮她试穿了一下。后来,我们决定十一点去陶普阿基散步,这样我们就各自回了房间。我把房间收拾了一下,把床铺好了。没别的事可干,我就趴在窗前看了看外面和后花园。我看见奈尔敏在给一个朋友打电话。我也想打电话的,就是不知道要打给谁。你还想听我说吗?” “听!听!” “奈尔敏打电话的时候,我下楼到钢琴房里去坐了一会儿,还在阿伊谢的钢琴上胡乱弹了几下。你知道,我很后悔自己没有坚持学钢琴。算了,不说这个了。后来我去了前花园,在那里转了转。十一点我们三人在门口集合了。你妈妈出个门可费劲了,在门厅的大镜子前照了半天。奈尔敏说她穿得太多了,但你妈妈没理她,反正她总是穿得很多。后来我们就出门了。路上你妈妈跟我们说了以前的尼相塔什。她告诉我们从前是谁住在那里,那个花园的前主人是谁……就是类似这样的事情,但是都挺好玩的。奈尔敏也说了些她的事情。她告诉我们,小时候她经常在清真寺的院子里,在坡下的一个花园里玩。我们在警察局那里穿过马路,然后一直往下走。到咖啡店以后,我们还是坐在了老位子上。她们喝了茶,我要了一杯苏打水。我们还买了埃及豆。在咖啡店的时候我们没聊什么,我更是什么也没说。回家的路上,你妈妈告诉我们易卜拉欣帕夏是怎么疯的,那时我们正好从他们的宅邸门口经过。我不知道那件事……据说发生了很多好笑的事情,帕夏的一个孙子去了美国,然后改信基督教了。后来,我们看见了一个老人,据说是塞伊费帕夏。你妈妈过去亲了他的手,还和他聊了一会儿。在泰什维奇耶清真寺的旁边有一栋正在盖的房子,你妈妈很好奇,我们就过去看了一看。午饭我们吃了肉丸和茄子。晚饭也有茄子。午饭后雷拉打来了电话,你妈妈和她聊了一会儿。但是你不在听我讲话……” “没有!我在听!” “反正也没什么可讲的东西了。吃完午饭我稍微睡了一会儿。三点钟我们去了贝伊奥鲁。我和你妈妈逛了几家商店,但什么也没买到。然后,我们就去接阿伊谢了。我们在雷彭蛋糕店和雷拉一起喝了茶,然后开始下雨了……” 裴丽汉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在打开的一个抽屉上。雷菲克也不好意思一直看着她,他靠在沙发上,看那些在雨中发抖的小树。他不愿意去想什么事。他感到了一丝不安,他也害怕去想自己。 有一阵子,他们俩谁也没说话。停了一阵的雨又开始下起来了。他们一起来到窗前看了看外面。 雷菲克问:“晚上我们去看电影好吗?” 裴丽汉害羞地说:“去好了!” 然后他们又谁也不说话了。 雷菲克问:“去哪个电影院?” 裴丽汉没有回答,只是耸了耸肩膀。 雷菲克想:“她可能不太想去!”然后他又问:“报纸在下面吗?”裴丽汉点了点头。雷菲克说:“我还是下去看报纸吧!”但是他站在那里没有动。他觉得自己很懒散,连动都不想动。就像去不去看电影都行一样,他对什么事都无所谓。他不愿意去想自己,这也没让他觉得多可怕。在这个家里可以很容易找到一件让人从小烦恼里摆脱出来的事情。他与其去自寻烦恼地想自己,想裴丽汉,想他们的婚姻,或是想自己的生活,还不如去和母亲开开玩笑,和侄儿们玩耍,最不济还可以下楼去和家人闲聊。他决定下楼去看报纸,在那里他看见父亲正在和奥斯曼说着什么。他知道只要自己去听他们说话,要不了多久就可以从烦恼里摆脱出来。 [1]法国电影《阿尼巴尔》中一个有哮喘病的孩子。 第二章 10. 东部的来信 杰米莱姑妈打开门,当看见面前站着的是从学校回来的纳兹勒时,她发出了无以言表的一种幸福的声音。每天晚上她都是这么迎接从学校回来的侄女的。 “你回来了,孩子?我怕你会着凉,担心了半天……” 纳兹勒说:“我没着凉!”她脱下了大衣和鞋子,从鞋柜里拿出了拖鞋。 “上午我去塔克西姆买了棵卷心菜,可把我给冻坏了。差不多该下雪了。” 纳兹勒说:“亲爱的,还没那么冷吧。”随后她想:“我就像个男人似的安慰她、哄她。” “上午出去的时候,你不是还想穿那件薄雨衣的吗!” 纳兹勒没搭理她。她一边换衣服,一边回忆在学校度过的半天时间。文学院坐落在维兹内基莱尔的泽内普女士的宅邸里。两节课都没干什么正事,一节是谈话课,一节做了翻译练习。上完课,她和几个喜欢摆出一副哥哥模样的男同学一起走到了贝亚泽兹特的水池边,然后在那里上了有轨电车。 换好家居服、洗完手,她就去了客厅。杰米莱姑妈也跟到了客厅。喝茶时,杰米莱姑妈继续跟她说白天的事情。她说,谁也没发现小猫跑鞋柜里去了,可怜的小猫在里面被关了好几个小时。她还说今天的一张报纸上有关于纳兹勒爸爸的消息。她还告诉纳兹勒,奥马尔又来信了。在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杰米莱女士的声音和表情都很生动。 纳兹勒翻开报纸,看见报上写着:“马尼萨的文化活动……今天马尼萨的百姓之家周围,俨然成了一个文化活动中心。电影院旁边的图书馆今天正式向公众开放,马尼萨议员穆赫塔尔?拉沁出席了图书馆的开馆仪式并剪彩。” 姑妈问:“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 “怎么样,你看见了吧?”杰米莱女士仿佛很惊奇似的左右摇摆着头。她大概是想和纳兹勒聊聊报上的这条消息,或许也是想像聊报上的消息那样聊聊奥马尔的来信。 纳兹勒说:“等《马尼萨邮报》来了,我们就可以看见照片了。” “那个广场现在肯定更热闹了。很可惜,我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回去过了!” 纳兹勒说:“亲爱的姑妈,你如果想去就去好了。”然后,她用一种很平静的声音问:“信在哪里?” “我放到你房间里了。等等,我去给你拿来……” 纳兹勒说:“过一会儿我自己过去看。”但是她没有马上站起来。她不想看信的时候有姑妈在边上。她一边继续翻报纸,一边喝茶。 杰米莱姑妈开始说起小猫的调皮来,但这并没有让任何人兴奋起来。愉悦的气氛消失了。仿佛是刚刚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情,为了忘记不愉快,她们都在等待对方道歉一样。纳兹勒想,姑妈可能也和自己一样在想着信的事。 奥马尔从四月初,也就是七个月前一直在给纳兹勒写信。夏天快过去的时候,有一次他在信上说可能秋天的时候可以回一趟伊斯坦布尔,但是后来他又在另一封信上说,整个冬天他们都要在隧道里工作,抽不出一点时间,所以就回不去了。最初的几封信里,他更多的是在用一种嘲讽的语言说自己生活和工作的地方,他遇到的人以及他所看到的东西。夏天,在写到安卡拉的其中一封信上,他谈到了以前曾说过的要成为一个法提赫的想法。有时候他也在信上说到一个德国工程师,他说那个工程师在他们旁边的一个工地上工作,他不时会去拜访一下。另外,他还特意给杰米莱女士写了信,告诉她在他姨父的帮助下,他已经把房子、商店和地皮卖掉并兑换成现金了。 纳兹勒喝完茶就回自己的房间了。她从桌子上拿起了信,在床边坐下。信比最近来的几封都要轻,她想里面肯定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纳兹勒害怕自己想到的一些东西。 奥马尔在最近的几封信里更多地是在谈他自己。纳兹勒想,也许是因为冬天的这几个月他都只在隧道里工作,周围没有太多的人,也不会遇到什么新鲜的事情,所以他会那么做,但是他谈自己的那种方式有种让纳兹勒担忧的东西。他在信上说,他感到很孤独,和德国工程师的友谊不能让他得到满足。好像他是想说什么心里话,但又怕说出来以后会有什么丑恶或是可怕的事情发生,所以他在为此做着某种准备。纳兹勒因为害怕他的这种准备,所以最后的几封回信都写得很小心。她还劝告他不要开始喝酒。后来她因为写了这个既为自己感到了骄傲,又感到了一些害羞。因为对文学和生活多少有点感悟的她可以想到,一个从欧洲回来的孤独的工程师可能会希望从酒精里得到某种安慰。 她用一支笔打开信封,开始读起来: 亲爱的纳兹勒: 没有收到回信我就写这封信了。现在你可能会对你将要读到的内容感到惊讶。我不想再写了撕掉,撕了再写了。不管怎么样我要把这封信寄出去。我喝了一点葡萄酒,现在心情很好。房间里点着汽灯,暖炉在呼呼地冒着火苗。旁边房间里有人在打呼噜!不说这些了。我要跟你说的是,我想了很久,我决定要和你结婚。怎么样?我认为这会很好!我认为这跟我的那些远大理想并不冲突!给我写回信。不用着急,但也不要拖着不写。在收到你回信之前我不会再给你写信了,我会等待。你可以想像那是一件多么糟糕、多么让人心烦的事情!但是我还是想博得你的同情。这是一封非常糟糕的信。但是,让我怎么办呢,我还是要把它寄出去,因为为了寄这封信我对自己发了一千遍誓,我不知道告诉自己多少次,写了撕掉,撕了再写是件荒唐的事情。不管怎么说,你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写吧,但是请你快点给我回信。别忘了向你姑妈问好,拜托了。 奥马尔 1936年10月30日 纳兹勒又把信看了一遍。看第二遍的时候,她想像了一下奥马尔写信时的样子。然后,她想:“现在我该怎么办?”她觉得自己并没有像想像中的那样感到恐惧。她坐到了床上,把头靠在枕头上对自己说:“看来我是要跟他结婚了!”对这个想法她也没有感到害怕,她有些担心了。她开始研究这事马上可以成的原因。 她想:“我明白为什么这事马上就可以成,因为我本来就喜欢他!古尔邦节他来我们家那天我就明白自己喜欢上他了。”但这些都是非常普通的想法,她觉得这些想法和自己不相称。“他聪明,有抱负,友善,英俊……”她开始细数他的优点。当她想到这些时,她开始变得很激动。她为自己感到骄傲,因为有这么多优点的一个人喜欢上了自己。然后,她突然想到:“我爸爸会说什么?”她的爸爸没有对奥马尔发表过任何评论。只是有一次,他从楼下大门底下拿到了奥马尔提到安卡拉的一封信,把信交给女儿时他的脸色有点阴沉。那么我妈妈如果还活着的话会对我说什么呢?她想,母亲会笑着关照自己要仔细考虑这个问题。母亲曾说过自己很幸运,因为不是媒人介绍结的婚。爸爸也从来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会称赞改革带来的好处,还会说他在马尼萨当省长时做的那些事情。她对自己说:“我在想些什么呀?”她把腿挪到了胸前,像一只潮虫那样在床上蜷曲着腿坐着。她嘟囔道:“爱情!”这是一个让人害羞的词,在家里是不能说的,如果有个陌生人不小心说了这个词,大家都会装出没听到的样子。在家里,尽管大家彼此相爱,但都羞于把这个词说出口。这个词会让纳兹勒想起一人在房间里读的那些小说,某些电影里出现的接吻镜头,还有就是所有人都鄙视的那些女人。后来,她又情不自禁地想像了一下婚礼的场面。她想《马尼萨邮报》肯定会发很多有关这场婚礼的消息。她嘟囔道:“他们会怎么评价奥马尔呢?一个在欧洲读过书的年轻工程师……”她对自己的这些想法感到害羞。她又想学校里的那些同学会说些什么……“他们会说他很可爱,是一个英俊的工程师。”她再次认定,学校里的那些同学都是些脑子空空的人。她想:“我也不用再去学校了!我不喜欢那些乏味的课和那里低俗的氛围。那么,我喜欢什么呢?我希望所有的人都幸福,希望所有的人都好,都快乐,都聪明!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我相信他可以给我这样的一个生活。那我赶快给他回信吧,别让他又开始喝酒了!”她从床上下来。她想打开柜门照照镜子。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想这么做,她打开柜门,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是健康和快乐的。她想:“多简单啊!” 第二章 11. 贝希克塔什的一个星期天 穆希廷说:“奥马尔要结婚也够可笑的!” 雷菲克茫然地看着他说:“为什么?” 穆希廷想:“真是的,我没法跟他讲!他是明明白白、心甘情愿结婚的。我怎么能跟一个日渐变得懒散的幸福丈夫说这个呢?”他用余光瞟了一眼坐在旁边的裴丽汉。 “真的,为什么可笑?” 他们坐在贝希克塔什码头边上的一个咖啡店里喝茶。这是1937年的第一个星期天。因为有太阳,咖啡店老板把桌子搬到了外面。邻座的一个秃顶男人正在看报纸。咖啡店里还坐着几个中产阶级家庭。 穆希廷说:“我也不知道,就是突然这么想的。” “不,不,你有话要说。” 他们边看着大海边在聊天。这是一个适合看着海聊天、吃瓜子的星期天,因为那是个碧空如洗、阳光明媚的日子。 “我怎么知道,反正我觉得婚姻这玩意儿挺奇怪的。” 雷菲克板起了面孔。大概他害怕会谈到不愉快的话题,而且他也不喜欢在裴丽汉面前谈论这样的话题。裴丽汉在看从于斯屈达尔方向驶来的游船和从船上下来的游客。 雷菲克说:“我理解你,但你是不是把所有的事都看得太严重了?” “可能吧……但当我想到在工程师学校的那些日子……” “怎么样?” “那时我觉得似乎我们都不会结婚。” “真的吗?” 穆希廷看着一个正在下客的小船想:“不,不,我不能跟奥马尔说这个!他是一个快要结婚、即将消失在家庭里的人。我为什么就没想到这点呢?”突然他想让雷菲克难受一下。尽管知道那样做既不合适也没必要,但他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 “反正你跟我和奥马尔是不同的人。家庭和日常生活对你更有吸引力。现在我在想,你和我们的友情只是……”突然他羞愧地闭上了嘴。随后,他急忙说:“算了,算了!” 雷菲克说:“你也结婚,融入到生活里,结束这单身的生活。” “我是不会轻易结束单身生活的!” “你的诗集怎么样了?” “完了,正在印刷。” “别让那家伙再忽悠你了。” “不会的,不会的!” 他们谁也不说话了,扭头看了看海面和码头。从小船上下来的乘客谁也不着急,他们分开两腿,迈着小步子感觉着脚下的土地。冬日里明媚的阳光也在慢慢地温暖着他们。没有一个人在着急,也没有一件事是需要马上去做。无论是大自然还是人,都在充分享受着生命,他们不急不忙,也不过多地去想自己拥有的那些东西的珍贵,慢慢地让时间流淌,静静地等待着死亡。穆希廷想:“奥马尔是对的,必须要做些什么!”但随后他又觉得奥马尔的野心里有些丑陋的东西。他对自己的想法又产生了怀疑,他嘟囔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是想成为一个好的诗人。我的问题就在于没在家写诗而是在这里偷懒。”早上他写诗了,只是他对自己无法用准确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愤怒而生气。他写了又画掉,画了又撕掉,随后在母亲焦虑的目光下逃出了家门,给雷菲克打了电话。雷菲克在电话里说:“我和裴丽汉正准备出去散步呢!”穆希廷也不喜欢像“出去散步”这样有家庭和生活秩序味道的词语。雷菲克和裴丽汉是走着来贝希克塔什的,穆希廷只好在码头上等他们。“我必须耐心地坐下写诗!”想到这点,他又对自己生气了。 裴丽汉打了个哈欠,在最后一刻她用手捂住了嘴。雷菲克对她笑了笑。然后他们又一起扭头看起了大海。 穆希廷没话找话问道:“除夕夜你们是怎么过的?” 雷菲克说:“我们在家里过的。” “你们干什么了?” “我们一起吃了晚饭,然后玩‘翻跟斗’赌戏了!”雷菲克看了看裴丽汉。他笑着说:“裴丽汉赢了一面镜子!我母亲为了玩‘翻跟斗’赌戏买了一些奖品,她很喜欢除夕夜的娱乐活动。我父亲说了很多笑话。镜子带了吗?” “在我包里!”裴丽汉开心地打开了包。 穆希廷想:“她的包里会装些什么呢?梳子、钱包,可能还有钥匙和手绢……”他既感到好奇,又在内心里嘲笑这些东西。 “很可爱,是不是?”裴丽汉笑着把镜子递给了穆希廷。 穆希廷想:“我不会变得像他们那样单纯的!我不想作孽。我为什么要来这里?”他接过镜子。这是一面银镜子,镜子的背面刻着一个鹿的图案。他把镜子翻过来看见了自己。“我很丑!”他想,“但是幸亏我很丑!要不我就会很容易满足,那样的话我连诗人都做不成了!” 雷菲克说:“你在想什么?” “啊?” “你脑子不在这里!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自己!” 雷菲克笑着点了点头。他的目光好像是在说:“你是诗人!你总在想有趣的事情,你和我们不一样!” 裴丽汉说:“你们看这人的帽子!” 他们仨同时转过头。穆希廷没看见什么有趣的东西,他转过头,从侧面看到了裴丽汉的脸。突然,他想到“她是个漂亮的女人!”他看见裴丽汉小巧的鼻子和细腻的皮肤。他就这样看了八到十秒钟。“她是个漂亮的女人!”他又这么想了并感到了害怕。“我在干什么?是不是有点昏头了!我可不想让她发现我在看她。漂亮的女人会让人死的!”他发现了一个有趣和新鲜的想法,也因为自己长得丑而高兴。“如果我长得很帅,或是我的妻子很漂亮,那么我就没法写诗了!”他的眼前闪现出雷菲克那个幸福的大家庭和那张叽叽喳喳的餐桌。他想:“我不喜欢那里闪光发亮的气氛,还有那些没有激情的、平静的、安宁的灵魂和四平八稳的人!雷菲克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其实雷菲克以前……” “我们买点瓜子吧。” 他们跟卖瓜子的小贩做了个手势。一个肩上挂着一只布袋、驼背的老人走了过来,他把瓜子卖给他们时显得很高兴。 “雷菲克以前是这样的吗?当然是这样的……要不他变了?我也能像他那样变吗?”他在想五六年前的雷菲克。“在工程师学校的走廊上他总是笑着,喜欢听各种各样的笑话。他和我们通宵玩纸牌,然后变得有些害羞了。有一次他去了妓院,后来后悔万分。他本来就更像个基督徒。但他的心肠很好……是我多年的朋友……” “你怎么这么看着我?” “我怎么看了?” “这样!”雷菲克眯缝起眼睛,向前冲着脑袋,模仿起穆希廷的样子。 裴丽汉第一次哈哈大笑起来。穆希廷没有生气,他也变得很高兴。他知道别人是怎么看自己的了。 “你眼镜的度数在加深吗?” “没有!” 雷菲克对裴丽汉说:“你知道吗,穆希廷在学校时老说:‘五年以后我就要变成瞎子了。’这给他带来了不少好处。他会说:‘你帮我把那个图纸画了吧,让我稍微多看几眼世界。’” 穆希廷说:“那是因为当时我眼镜的度数深得很快……”他想,“我那时的小花招现在给人带来了快乐!”当他发现裴丽汉在盯着他那厚厚的镜片看时,他说:“但我现在看得很清楚!”为了证明自己的良好视力,他四处张望起来。 秃顶男人还在那里看报纸。穆希廷开始从远处读报上的标题:“哈塔伊[1]不能留给叙利亚……总统阿塔图尔克昨晚去了佩拉帕拉斯……马德里的轰炸……诗人纳齐姆?希克梅特[2]和他的十二个朋友……阿尔特温的积雪深达一米半……费内尔巴赫切(B)5∶2居内希(B)。” 雷菲克说:“你真棒,我都看不清!” 秃顶男人这才发现有人在读他的报纸,他转身对他们笑了笑,然后又继续看他的报纸。 雷菲克说:“不知道足球赛的结果会是怎样的?”他打了一个哈欠。 秃顶男人放下报纸说:“费内尔巴赫切会赢,费内尔巴赫切会赢!” 他们互相笑了笑。雷菲克把瓜子递给了穆希廷。 穆希廷把瓜子放到桌上。他想:“他们可以如此轻松、平静和安宁,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会死!他们当然是知道的,但是他们不去想。没有人会想到死亡。人只要不去想死亡,就可以像他们那样活得很轻松。可以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担心,可以平常地看待一切,不会去想应该做些什么!就像我面前的这些瓜子,第一眼看上去,好像所有的瓜子都是一样的,但是细看人们就可以发现它们的不同了。‘那么,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我的那些诗里对死亡和死亡的恐惧占了很大的篇幅。‘我是从波德莱尔[3]那里知道自己会死的,还有另外的那些法国人也让我知道了这一点。’知道以后我就变成这样了!但是,我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还不如赶快回家。” 雷菲克问:“奥马尔信上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自从他决定结婚以后就很少给我写信了,可能是难为情了。不,亲爱的,我在开玩笑……没写什么有实质内容的东西。我也是刚刚知道他写信向那女孩求婚的事!那女孩是谁?” “一个亲戚。一个远房亲戚……你知道那女孩的父亲是马尼萨议员吗?” “是吗!”穆希廷大声说道,“我们这个拉斯蒂涅可真不简单,一箭就射中了靶心。我还真不知道这个!” “你想的也够多的。但是议员又怎么样呢?” “也许可以给他带来很多好处,也许什么也没有。” “这几天奥马尔要跟他的姨妈和姨父去安卡拉。虽然他们已经决定要结婚了,但还需要一个仪式,那就是订婚……” “但是你不觉得这样的仪式很可笑吗?” “为什么可笑?我父母也去裴丽汉家提亲了。你看结果多好。”雷菲克对裴丽汉笑了笑接着说道,“再说了,这样的事有什么可笑呢?双方的父母也希望彼此认识一下。” 穆希廷想:“不,不,我没法和他说这个!只是很可惜……我们的友情也没了……”他又想到了奥马尔,“我喜欢他那种嘲讽任何东西的样子。但我知道,他也会变成另外一个样子。他早已进入了一个英俊、富有的工程师的角色了。我不喜欢那些被人喜欢、招摇的人,我喜欢待在角落里、会愤怒的人。比如说我们的那两个军人!”他认识了两个耶尔德兹军校的学员。周末,他们有时会在回校前去贝希克塔什市场的小酒吧喝酒。他们都对文学比较感兴趣,穆希廷想自己对他们产生了一些影响。“我为什么还在这里坐着?我应该离开这里……再不济我也可以去找他们聊天,因为我们有共同语言,我们有仇恨。” 从卡拉柯伊方向驶来的一艘游船正在靠岸,游船引起了咖啡店里所有人的注意。穆希廷一眼就看见了船名和它的号码:47,哈拉斯! 雷菲克问:“你母亲怎么样?你现在很少谈起她!” “挺好的,在家待着。有时出去串门,有时在家里招待客人。在家养养花……” “她的身体还好吗?” “还好。” “好像以前她的肾脏不太好!” “你还记得这个!” 雷菲克说:“我父亲的身体不太好。”他的表情很悲伤。 “他怎么了?” “你知道,他发过一次心梗。可能现在他的肺也不太好,总在咳嗽,另外耳朵也越来越背了。在办公室他已经没法做什么了。这些天情况变得更糟糕,他常常抱怨自己的心脏,现在又加上了肺。脑子也和他的身体一样不灵了,老忘事,因为这个他也发火……他已经没法管事了。现在很多事都是奥斯曼在拿主意。最糟糕的是,个人的花销也开始由奥斯曼来管了。我跟你说这些是因为我很伤心!你也要注意你母亲的身体。” 裴丽汉说:“年纪大了没办法!” 穆希廷嘟囔道:“太糟糕了!太糟糕了!”然后他想:“我最后也会这样!我的父亲也是这样的,没过多久就去世了。我们都会死。如果我不能成为一名出色的诗人,我会在三十岁自杀。这是一个好主意。与其在死亡的恐惧中挣扎,担心假牙会从嘴里掉出来,还不如由我自己来决定生死。我兴奋了!灵感来了,但是我还坐在这里!” 裴丽汉说:“啊,看那孩子!” 他们一起往那边望去。 [1]哈塔伊(Hatay),位于土耳其南部与叙利亚接壤的一个省份。第一次世界大战末期被法国人占领,1939年并入土耳其。 [2]纳齐姆?希克梅特(Nazim Hikmet,1902—1963),土耳其社会活动家、诗人、剧作家和小说家。 [3]波德莱尔(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1821—1867),法国著名诗人,象征派诗歌先驱,现代派诗歌的奠基人,诗集《恶之花》是他的传世之作。 第二章 12. 叔叔和军人侄子 杰夫代特先生说:“孩子,我实在不明白,好好的你怎么就想着要离开部队呢,何况还是在你即将进入顶峰的时候。离开了部队你准备干什么?” 齐亚说:“做生意!亲爱的叔叔,我可以做生意啊!”他连着两个小时都在重复着这句话。 “但是做生意需要经验。然后你也知道,经济刚刚从低迷中走出来。另外可能会爆发战争。”这些话,杰夫代特先生也重复了两个小时。 在刚刚过去的那个古尔邦节,齐亚给杰夫代特先生发去了一张让人重新想起他的贺卡。两小时前,齐亚突然出现在了杰夫代特先生的办公室,他告诉杰夫代特先生自己想弃戎从商,他需要钱。杰夫代特先生在琢磨几年没见的这个侄子为什么会有这样出人意料的举动。 “但是为什么?这个年纪以后……” “亲爱的叔叔,我觉得自己还很年轻!” 其实他看上去并不年轻,最多也就是身上还留有尚未褪尽的稚气。因为三十二年前,父亲去世前几天他脸上的那种孩童般畏惧的神情还依稀可见。另外,还多了一种让杰夫代特先生无法理解的傲慢和不敬。 “但现在经济还很萧条。你应该更清楚,可能会爆发战争,是不是?对于一个军人来说,这正是他展示自己的时候。战争的年代就是军人的年代。” “那么商人呢?” “那时我们就没什么事可做了。我们的手脚会被捆绑起来,我们能做的就是和孩子、妇女一起等待战争的结束。” “但您在上次战争爆发的时候可没闲着,好像您卖糖了。” “你太没有礼貌了!我不能允许你这样无礼。谁跟你说的这些传闻?” “这可不是什么传闻……所有人都知道!” “拜托,你跟我说清楚!他们都知道些什么?所有人都知道我做了糖的生意,而且正赶上战争年代,是吗?这事我可从来没隐瞒过!” 齐亚说:“所有人都知道您的糖是用很高的价格卖出去的……”他做了一个手势,“算了,这些事和我无关!” 杰夫代特先生说:“你等等,等等。作为我的侄子,我很伤心你竟然相信那些与我为敌的人说的话。你当然不会知道这些话都是那些做火车皮生意的人传出来的。但是你应该知道事情的真相,那就是我没有用高价卖过任何东西,我也不会那么做。我是按市场价把货卖出去的。一个商人别的还能做什么呢?但是你不会明白这点。你只知道对长辈不敬!” 齐亚没有作答。他看着远处的加拉塔桥和向桥驶去的一艘轮船。杰夫代特先生尽管已经抽过了中午的那根烟,但他的手仍然不由自主地伸向了烟盒。 突然齐亚说:“亲爱的叔叔,您别再抽了。奥斯曼说的,而且您也知道抽烟对您没好处!” 杰夫代特先生觉得内疚就把手缩了回来。“那么,你想做什么生意?” “这个我还没想好。只要有钱总可以找到什么东西买来卖卖的。” “原来你是这么看待做生意的!” “当然……我可以从德国进口钢材,不行的话我可以从什么地方买点糖!”他笑了,既不可爱,还傲慢无礼。他根本就不像是一个希望从叔叔那里得到帮助的侄子。“糖不行的话,就卖布匹,再不行就卖小汽车……反正不管什么时候,土耳其都会有缺少的东西。这个您不用操心!” 杰夫代特先生生硬地说:“操心是我的权利!” 齐亚笑着说:“啊,真的,我忘了!” “你怎么可以忘记?你父亲把你托付给了我!”杰夫代特先生突然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他明白侄子也是在挖苦自己。他想:“我是完了!他对我如此不敬,说了那些卑劣的传闻,而我还在一本正经地跟他说话。”他倾听着自己的心跳,嘟囔道:“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是的,父亲把我托付给了您。那些可怕的日子,我还记得您用马车把我从泽内普姨婆家接到小旅店的那个日子。我也是因为父亲的遗嘱和相信您的善意才来这里的!” “是啊,你看见了吧?除了我,还有谁给过你帮助?”杰夫代特先生既有点生气,又有点感动。 “没有别人!” “那么你应该明白叔叔的好!看,你叔叔是在什么样的一种状况下,”他把手放在胸前,“你要知道我这里有多疼!对你叔叔不敬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好处!” “是的,我没有想到这点!但是我跟您想的一样。我知道您是惟一可以给我帮助的人,我也正是从这里得到勇气才来问您要钱的。我是说借钱。等我赚了钱一定会还的!” 杰夫代特先生因为脑子里出现的一个新想法而激动,他问:“你为什么不等退役?” “我烦身上的这套军装了!” “啊,这是什么话?你还得过勋章呢!为了你身上的这套军装你奋斗了这么多年。然后你还在,在哪里来着,在萨卡尔亚还负过伤。你是一个老兵。刚才你说的那些话哪像是个老兵说的?你应该等退役!” 齐亚用一种绝望的语气说:“我不能等那么长时间!我需要钱!” “孩子,你说这话也太容易了!难道你认为钱是那么好赚的吗?” 齐亚突然站起来嚷道:“我不知道钱是怎么挣的,我也不可能知道,除了当兵我没能做过别的任何事情!但是我要我的权利!我知道要讨回我的权利!” “什么权利?什么东西的权利?” “什么东西的权利我不知道。不,我不知道。因为我父亲的去世您所得到的东西……” “如果你父亲知道你这样的无礼他会很伤心的。他的儿子难道应该变成这样吗?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从来不考虑钱。可惜啊,可惜……” “我就是为了要他的这个权利才到这里来的!” “为什么?所有的这些是为了什么?为什么是现在?” “现在。就是现在,因为我想了很久了。现在我四十二岁,十二年以后我退役,然后用退休金租一套房子,在阳台上养花。但我要过更好的日子。我决定要搬到伊斯坦布尔来住……” “但是,你们夫妻俩不是住在安卡拉的吗?”杰夫代特先生想,“我想不起他老婆叫什么名字了。” “我也要离开她……”齐亚说着重新坐回到沙发上。 “为什么?孩子,为什么?那个女人好像也是个病人。” “是个病人。” 杰夫代特先生说:“你要抛弃你生病的老婆吗?”他想自己又说错话了。他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相信自己的脑子了。 齐亚说:“我一点也不认为您关心过我的家庭和我的老婆!如果您真的关心她的话,我在战场上的时候您就该帮她。” “我没帮吗?安拉作证,我没帮过她吗?” “没有!最多也就给过三五个小钱。” 杰夫代特先生想算算三五个小钱到底有多少,他害臊了,也没力气算了。他嘟囔道:“作孽,作孽……”然后他开始咳嗽。他一边咳,一边想:“他有什么权利?这些东西他是怎么想出来的?他小时候是我照顾的,在军校的费用也是我出的。放假的时候他会到我这里来小住一阵。我咳得太厉害了!”他想停止咳嗽,因为他怕侄子觉得他是在故意咳嗽。咳了一阵后,他终于平静下来,但他知道自己的脸已经咳得通红了。他觉得自己很虚弱,同时也感到了内疚。其实他现在已无力去思考什么,他只是好奇这事会发展到哪一步。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杰夫代特先生不好意思再说些什么,他想侄子可能也和自己一样。 过了一会儿,齐亚又站了起来。他两手撑在杰夫代特先生的办公桌上,把头伸向杰夫代特先生。杰夫代特先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现在,您告诉我:您是准备给我钱,还是打算敷衍我?小时候您没有给我足够的帮助,现在是您欠我的。” 杰夫代特先生一字一顿地说:“我想我对你已经尽责了,我不欠你任何东西。我为你尽了我该尽的义务!” “您尽了,是吗?我很好奇,如果没有我的父亲,您是怎么做起生意来的。” “你父亲有什么贡献?” “如果没有我父亲和像我父亲那样的人,就不会有君主立宪,也不会有共和国!” “你在说什么呀?是谁把这些废话灌输到你脑子里的?难道你忘了你父亲是在君主立宪确立前三年死的吗?把你的脑子好好理一下。然后我请你不要把以前的事情弄混淆,是我在一直帮你的父亲。他过早去世完全是因为酒。再有,你知道从木材店到来这里之前我做了些什么吗?你没话说了,是不是?因为你往脑子里装了点东西,然后就过来和我无理取闹!”话说得太快让他累了。杰夫代特先生气喘吁吁地突然问道:“所有这一切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另外一个女人?” 齐亚吃惊地愣了一下,他说:“是的。”他大概是害臊了,这是他没有想到的。齐亚重新坐回到沙发上。 杰夫代特先生也同样感到吃惊。他想:“我大概最后会让他们给他钱的。” 他看着这个跑来问他要钱的侄子,这个已经对妻子、军队和自己的生活厌倦的人,他想侄子已经不在乎什么道德规范,传统习俗了。但他也十分清楚自己是带着老年人特有的一种悲哀和仇恨来想这些的。 齐亚问道:“您现在给不给我钱?”在他的身上已经没有了刚才的内疚。 杰夫代特先生说:“我不知道你想要多少钱,而且现在我也无能为力。” 齐亚站起身嚷道:“不要再敷衍我。要明白我是不会被您轻易赶走的。” 杰夫代特先生说:“不要嚷!请你不要嚷!” “您总在寻找摆脱我的办法!您也就是为了这个才把我送去军校的!” “但是,是你自己想要当兵的!” “这当然正合您的意。您一直就想摆脱我,因为我在您那个帕夏女儿的夫人身边是不合适的,不是吗?您就把我打发去了军校!等等,等等,就让我这次把话说完。每个月我从库莱利到尼相塔什的时候,您总皱着眉头往我的口袋里塞上三五个小钱。坐在饭桌角落上的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小工。所以后来我发誓再也不去你们家了。” 杰夫代特先生像一个死人似的对自己说:“我任何时候都没有区别对待你和我的孩子们。” “胡说!为什么您没把我送去加拉塔萨赖私立高中?我也可以去有钱人的学校上学的!可您把我打发去了军校!” 杰夫代特先生说:“我不知道你对军校的想法是这样的。” “那么我应该怎么想?我的脚指头在萨勒卡玛什冻僵的时候您在卖糖。我在萨勒卡玛什差点死掉,而您在不断地扩大着您的公司!”他把那张快要哭出来的脸贴到杰夫代特先生面前说,“现在这个女人出现在我面前,叔叔,这是我最后一次机会,您知道吗?不会再有了。” 杰夫代特先生发现他有点慌乱了。他闻到侄子嘴里的酒味。他想:“为了给自己壮胆,他还喝了酒!原来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女人!”他想应该对他表示同情,但他做不到,他甚至感到了一种似有似无的厌恶,因为在他面前站着的是一个要抛弃自己的家庭和孩子的人。他嘟囔道:“如果我父亲还活着的话,会说向安拉祈祷吧!但我现在也没法跟他说什么!” 齐亚又嚷道:“如果您不给我钱,我就不会放过您!” 杰夫代特先生说:“孩子,坐下,坐下!”当他看见齐亚涨红的脸还在自己面前来回晃悠时,他脱口而出地说:“我会给你钱的!但是你也该变得清醒一些。这么多年以来你对叔叔的看法就是这样的吗?” 齐亚仿佛吃了一惊,他说:“您可以允许我抽一根烟吗?”还没等叔叔说什么,他就随手拿起了放在桌上的烟盒。他的手在发抖,他的样子很慌乱。杰夫代特先生觉得自己虚弱无力。看着抽烟的侄子,他既没有力气再去想什么,也没有力气可以说什么。他只想好好地睡一觉。后来他问道:“你要多少钱?” “不要太多。但是那钱应该够我在卡拉柯伊开一家店……或者是在塔克西姆买一套公寓房……”他努力做出果断的样子,神经质地抽着烟。 杰夫代特先生说:“啊……那么多钱让我到哪去弄?我还以为……” 齐亚又开始愤怒地说起来。但杰夫代特先生用手捂住了耳朵。 “我不会就这么放过您的。我会像一个幽灵那样缠着您!”齐亚又站了起来,他把那张一点也不好看的脸,还有冒着酒味的嘴凑到杰夫代特先生的面前。 杰夫代特先生又开始剧烈咳嗽。他的身体向前弯曲着咳了好几分钟。当中他停了几秒钟,然后又开始咳起来。咳嗽的时候,他的下巴几乎碰上了桌子,他的脸涨得通红,眼珠仿佛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他听着自己的心跳想:“大概我要死了!”后来他明白自己不会有什么事,但他又不想在试图从自己这里骗钱的侄子面前这样痛苦地挣扎。他用手指着门,对用恐惧的眼神看着自己的齐亚大声叫道: “你给我出去,出去!”他又用余光看着齐亚说:“以后我们再谈!” 齐亚颤巍巍地站在桌边。他可能还想说点什么,但是杰夫代特先生只看到他的嘴唇在动。齐亚好像不是因为对叔叔无礼,而是因为敢在他面前抽烟而遭到责骂一样想把手里的香烟藏起来。 杰夫代特先生这次用更强硬的声音喊道:“快出去,你这个对长辈不敬的人!”随后,他意识到没必要再强忍咳嗽了,于是又不断咳了起来。他看见齐亚走出门去。他还想跟齐亚说些什么,但是他发觉自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仿佛他的肺和气管都在燃烧,需要喊一喊,咳一咳才能把火熄灭一样。稍微缓过来一点后,他掏出手帕擦掉了额头上的汗珠。房间里就剩下他一个人了,他感到自己的衰老和无力。他嘟囔道:“幽灵。他还很清楚自己是什么……幽灵。”然后他振作了起来。“真是个幽灵!”他想把所有的东西,那些在过去的半个小时里被破坏而摧毁的东西重新建立起来。 第二章 13. 提亲 弥漫着姨父的烟斗和姨妈香水味的出租车在耶尼谢希尔拐进了一条小街,车子穿行在一栋栋统一格式的楼房中,然后在奥马尔指的楼前停了下来。奥马尔兴奋地看到起居室亮着灯光。昨天他也来了这里,见了纳兹勒。今天按照约定,他们来这里“提亲”。 刚敲门,门就开了。 姨父首先介绍自己说:“我是居内伊特,这是我的妻子马吉德!”但开门的人并不是穆赫塔尔先生,而是一个瘦高的男人。 “我是拉斐特先生。是的,他们知道你们要来,正在楼上等着呢。凑巧我下楼来。您大概就是奥马尔先生了。我很高兴认识你们。我可以算是纳兹勒的叔叔。请进,请进……” 姨妈把眉头皱了一下,仿佛是在想:“他是个嚼舌的人!”他们开始爬楼梯。 突然他们在楼梯口看见了穆赫塔尔先生。他走下几级台阶,后来大概想到站在那里会把路堵上,于是又退回到了楼梯口。他张望着在原地转了一个圈,看见纳兹勒后马上轻松了下来。他招呼着说:“快请进,请进!” 奥马尔说:“姨父,这是纳兹勒!”他们正在握手。“这是马吉德姨妈!” 马吉德姨妈说:“你还记得我吗?” 纳兹勒说:“好像有点印象。” 穆赫塔尔先生正在和姨父握手。他们显得很客气。 穆赫塔尔先生说:“请,您先请。”他向来拿客人大衣的用人发出了一系列的指令。 纳兹勒伸手要接马吉德女士的大衣,但是马吉德女士没给,她们俩就这样在衣架前来回争抢着。 走进起居室,马吉德女士问:“我们没来晚吧?” 穆赫塔尔先生马上说:“没有,没有!你们住得比较远,来这里给你们添麻烦了。” 姨妈嘟囔道:“哪里,哪里。”姨妈坐的那个沙发在起居室的角落上,但那里正好是从近处观察纳兹勒的最佳位置。奥马尔感觉到了这点,后来他发现自己的位置离穆赫塔尔先生很近。 一阵沉默。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拉斐特先生,他接着刚才说到一半的话说:“今天还有另外一个巧合。我正好经过这里就过来坐坐了,我不知道你们要来。”他的样子像是在致歉。 姨父说:“没关系!我们没让你们久等吧。” 穆赫塔尔先生说:“没有,没有!刚才您夫人也这么说了。我甚至跟纳兹勒说……” 姨妈听到在说自己,慌忙把盯在纳兹勒身上的目光移开,她说:“就是,我们以为晚了所以很着急!”然后她又把目光转向了纳兹勒。 纳兹勒的脸微微有点红。奥马尔不好意思看她,同时他似乎对毫无顾忌地盯着纳兹勒的姨妈有点生气。然后,他想:“不知道姨妈在想什么?” 用人进来后,穆赫塔尔先生问:“你们的咖啡要怎样的甜度?”每个人都报了自己要的甜度。又是一阵沉默。 他们坐在像凸窗一样伸出去、屋顶比较矮的一个房间里。墙上挂着一幅威尼斯风景油画。奥马尔可以从他坐着的地方看见餐桌后面的一块镏金木板。一面墙隔开了起居室和餐厅,墙的角落里放着一个镶嵌着贝壳的展示架。每样东西、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子上,他们似乎都在等待着什么。墙上的挂钟发出清晰的嘀嗒声。姨妈仍然在仔细地审视着纳兹勒。奥马尔想:“最终我像一只绵羊一样坐到了这里!”但是他发现自己坐得并不踏实。 穆赫塔尔先生问:“你们觉得安卡拉怎么样?” 姨妈为了缓和气氛说:“还没来得及发现安卡拉有什么不同!我们昨天下午刚到。但这里还真是挺冷的。” 穆赫塔尔先生说:“是的,我们的安卡拉是很冷的!特别是这几天……今天我和同事们在议会都冻着了。” 姨妈说:“不好意思,是谁们的议会?”话一出口她就发现了自己的错误,马上嚷道:“啊,当然,当然!” 穆赫塔尔先生说:“国民议会,在库穆塔伊!”尽管他知道姨妈已经发现了自己的错误,但他还是说了。大概他对这个远房亲戚的一时健忘并没感到太多的惊讶。 姨妈的脸涨得通红,她说:“我们当然知道,当然知道。”大概是因为明白了对应该知道的事这回又表现得太过夸张,她的脸变得更红了,她努力地笑了笑。 奥马尔看见未来的丈人也笑了。姨妈看见议员笑了便轻松了许多,她笑得更厉害了。随后姨父也跟着笑了起来。他们开始一起哈哈大笑。用人拿来了咖啡。奥马尔觉得让大家都不自在的那种不明确的紧张正在慢慢地散去。喝咖啡之前,议员又拿出香烟来招待客人,但他没给奥马尔。奥马尔看见姨父没有拒绝香烟而高兴。他怕姨父点起烟斗会给刚刚缓和的气氛降温。 所有人都慢慢轻松了下来。一会儿该说的话都会说了。但在谈今天的正事之前,大家还需要谈些轻松的话题来增加彼此的亲近。而谈论一下亲戚关系会加速这种亲近。 姨妈打开了这个话题。她说自己和纳兹勒的母亲是孩提时的姐妹。但她没有提及她们是同父异母的姐妹,以及姐妹俩因为一桩久远的遗产案而多年相互疏远的事。这也是她过了很久才认识穆赫塔尔先生的原因。姨妈很有分寸地把他们共同的亲戚都统统数了一遍。奥马尔想远亲比近亲有更多的话题。他们一边喝着咖啡,一边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那些亲戚的名字、他们的生老病死。奥马尔嘟囔道:“有一天我也会像他们那样。将来有一天我也会在喝咖啡的时候谈起自己的亲戚。婚姻会让我变得懒散。铁路上的这份工作已经让我改变了很多。也就是说我对这样的事情已经有所准备。有一天,在不会很远的将来,我也会趿拉着拖鞋在家里和织毛衣的妻子……妻子?”他吃惊地看了一眼纳兹勒。就是这个在未来的丈夫和姨妈审视的目光下努力让自己放松,尽管脸红但还努力保持着镇静的女孩!突然他回过神来对自己说:“这有什么呀,她就是我的妻子。” 姨父在说自己的从商经历。后来他提到了目前生意上遇到的麻烦,抱怨所有的事都不像以前那么容易了。姨父说完,穆赫塔尔先生也觉得有必要谈谈自己。他说了自己当公务员、县长和省长的经历。他说自己从政已经有八个年头了。他还说自己可以用一种平常心来看待目前进出口贸易上遇到的问题,他认为国家在振兴的过程中可能还会遇到更多的问题,但是毕竟目前的状况比起五六年前要好许多。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显得很真诚,连刚刚还在抱怨的姨父也对此表示了赞同。于是,房间里的气氛更加缓和了。姨妈和纳兹勒也开始说起话来。她问纳兹勒在哪里读的高中,学了哪几门外语。她还夸赞了纳兹勒身上的衣服。 但是没过多久,一种紧张的沉默又开始了。房间里只剩下了挂钟发出的滴答声。好像所有的人都在想:“现在该说今天的正事了,姨父该说话了!” 姨父不负众望,他说道:“你们应该知道我们今天来的目的。”他没有一点傲慢的态度,看上去很谦逊。他接着说:“您的女儿和我的侄子见了面,他们决定要结婚。” 奥马尔想:“我的姨父又要开始讲现实主义了!”在这样一种更适合讲些缓和、有分寸的话的紧张氛围里,姨父常常喜欢出人意料地用一种强硬的态度,说些可以想、但不应该说的话。有一次,姨父告诉奥马尔,他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他崇尚现实,不喜欢虚伪。但是奥马尔觉得,姨父每次讲现实的时候却显得更虚伪了。 “他们见了面,谈妥了。两个都是有头脑的人。要我说,我们连说话的份儿都没有。大概正确的也就是这个。不应该给我们说话的份儿,不是吗?既然他们俩都是明白人又……接受过良好的教育,我们能做的就是赞同他们的决定。”他若有所思地说这些话,仿佛是在跟自己争论。大概他也发现自己现实得有点过分了,于是马上又加上一句:“应该这样,应该这样,不是吗?” 穆赫塔尔先生说:“当然,当然!” “所以我要问您:我的侄子要和您的女儿结婚,您同意吗?” 穆赫塔尔先生愣了一下,仿佛是听到了一句完全出乎意料的话。他在沙发上显得很不安,像是在寻求帮助似的看着纳兹勒。奥马尔感到一种歉疚。他想对这个突然变得六神无主的老人道歉,因为是自己造成了这种不愉快的局面。 终于,穆赫塔尔先生嘟囔道:“在她母亲之后难道她也要离开我吗?”他显得很悲伤和孤独。 姨父说:“但是离结婚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呢!”然后,仿佛觉得现在不是安慰穆赫塔尔先生,而是该把计划中的事情做完的时候,于是他又匆忙说:“那么就祝他们幸福,祝他们幸福!” 一阵短时间的沉默。姨妈叹了一口气。 姨父接着又说了别的该说的话,“我们的奥马尔,您知道他在铁路上工作。他们决定开春,在开工季节没来之前举行订婚仪式。据说您也同意订婚仪式在伊斯坦布尔举行。” “不是我,不是我!”议员用一种疲惫的语气嘟囔道,“她去世的母亲……一点也不喜欢安卡拉。这是她的遗愿……” “照您的意思办!”姨父显得有些烦躁。然后他又说了几句关于订婚仪式的日期和细节的话。 房间里沉闷的气氛在扩散。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奥马尔想:“他们在想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一些打算。他们在充分利用这种难得的机会,利用我们在想他们自己!”他觉得所有人都在想和自己生活有关的一段往事,而在他们回忆过去的时候又把纳兹勒和自己摆到了眼前。他觉得这是无法忍受的。他愤愤不平地想:“他们已经进入了一种忘我的状态,竟然想不到要去打破这种奇怪的沉默。” “您太激动了,我差点要说您伤心了。”说这话的是姨妈。她很好奇地看着议员。 大概这句关心的话很合穆赫塔尔先生的心意,他说:“让我说什么呢,让我说什么呢?我是在等这个时刻,但是还是觉得有点突然。让我说什么呢?可能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他看了看奥马尔:“我很喜欢这个小伙子,但还是有点不知所措。” 姨父说:“现在这个年代也只好这样了!我们的国家也在变,所以也就这样了。是他们自己谈妥的。这样更合适,不是吗?” 穆赫塔尔先生在盯着奥马尔看。奥马尔想:“好了,现在他们该开始来衡量我了!”他发现拉斐特先生也在看着自己。奥马尔想:“他们在想什么?他们是怎么看我的?……”他想马上站起来离开那里。 议员把目光从奥马尔身上移开,他嘟囔道:“是的,是的,我们应该紧跟时代的步伐!”然后,仿佛想起了一件有趣的事情,他突然高兴地说:“我和她母亲是通过媒人介绍结婚的。”可是随即他的脸阴沉了下来,他说:“但是让我感到惊讶的当然并不是这个……因为我任何时候都站在先进思想的一边。”他激动地看着拉斐特先生说:“因为这个我和拉斐特先生在议会里总是很激进,我们在积极推进改革。”然后他忘掉了悲伤,聊起在马尼萨当省长时,为了实施服装改革而和那些狂热宗教徒之间的斗争。 穆赫塔尔先生的这种出人意料的悲伤和喜悦大概让姨妈和姨父困惑了。有一阵子,他们很认真地听了议员满怀喜悦讲的事情。但是,真正吸引他们的不是穆赫塔尔先生说的那些话,而是他态度上的变化和他那手舞足蹈的模样。 奥马尔想:“大概他们觉得他有点癫狂!”但随即他很吃惊地发现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他嘟囔道:“他是个和蔼可亲的人。”随后,他看了看纳兹勒。她在认真地听她父亲讲话,拉斐特先生也在张着嘴认真地听。奥马尔想:“我不能只想着自己。我应该像他们那样,我也应该快乐起来!”他想忘掉自己的雄心壮志和抱负,融入到由于暖炉而温暖起来的幸福氛围里,抹去自己的意识和骄傲。有那么一会儿,他相信自己是可以做到的,他用眼睛很惬意地扫视了一下周围。但当他看见用人正从门缝里看着自己时,他一下想起自己是一个女婿候选人。他重新开始听穆赫塔尔先生讲他当马尼萨省长时的经历。 姨父用一种很真诚的语气问道:“您去过欧洲吗?” 穆赫塔尔先生说:“没有,没有机会。但是应该去看看……我很希望纳兹勒可以去。”然后,他可能怕自己的话会引起误会,他指着拿着托盘进来的用人说:“大概我们该上餐桌了。” 他们慢慢地往餐桌走去…… 第二章 14. 洁净空气里的一次散步 “幽灵!”尽管已经有一个月没见到齐亚了,但是杰夫代特先生还在想他,“一个嘴里冒着酒气,胸前挂着勋章,企图从叔叔那里骗钱的幽灵!”他站在门厅的镜子前,不时朝镜子里的自己看一眼。“他什么时候还会再来呢?”齐亚在叔叔剧烈的咳嗽声中离开后,第二天又来了一次。杰夫代特先生对他说自己已经不管事并叫来了奥斯曼。奥斯曼告诉他,公司目前没有钱,因为把办公室从锡尔凯吉搬到卡拉柯伊需要花很多钱。齐亚板着脸把话听完,临走前他还是找了个机会撂下话说他是不会放过叔叔的。 “但是他有什么权利?”杰夫代特先生看着镜子里那日渐衰老的身躯想,“他哪来这么大的胆子?” “我们走了,我们走了!” 叫他的是尼甘女士。他们要和孙子们一起出去散步,但是像往常一样她又晚了。他听见孩子们下楼的声音。 杰夫代特先生看着镜子,他发现自己的背更驼、个子更矮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看见镜子里的自己都是这样的。他固执地想:“我可不愿意别人认为我是个讨人厌的老头!”他戴上帽子,又朝镜子看了一眼。很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镜子里这个戴帽子的老头,早已忘记了头戴红色圆筒帽的那张年轻的面孔了。但是和往常一样,他还是忍不住感到了悲哀。 外面的积雪在慢慢地融化。已是二月底了。尽管已经过去了三天,但古尔邦节里下的雪还没完全化掉。杰夫代特先生开始在花园门和宅邸大门的石子路上来回走着。 他想:“那么多年以后,吓唬一个年迈的叔叔并试图骗他钱的勇气是哪来的?就说是他迷上的那个女人让他失去了理智,让他疯狂地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那么他为什么会选择走这条路?他为什么相信可以从我这里骗到钱?”他站在花园的中央。最近一段时间为了想起一个名字或是一件什么事情,他总会强迫自己去苦思冥想,现在他又这么做了。他对自己说:“我强迫自己去想,可总是什么也想不起来!但是他为什么会选择走这条路?……啊,他们总算出来了!” 尼甘女士从楼门前的台阶上走下来。她穿了一件驼色的大衣,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小帽子。她一手牵着一个孙子。因为学校有传染病,所以孩子的母亲这两天没让他们去上学。今年刚上小学的杰米尔一下台阶就挣脱了祖母的手往花园跑去。 尼甘女士喊道:“等等,别跑!我跟你说别跑,你会摔跤的!” 杰夫代特先生觉得妻子的声音毫无生气。随后花园门上的铃铛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他们准备一直走到马奇卡。 “他认为我欠他的。他为什么会这么想?因为我把他打发去了军校,没有给他足够的帮助!”尼甘女士把胳膊伸进了他的臂弯。杰夫代特先生想起了哥哥的死,结婚后把家搬到尼相塔什以及那些年住在家里的小齐亚。“那时他比我的孙子稍微大几岁,但他看上去一点不像孩子,倒像一个微缩的大人。他总像审讯犯人那样从下往上地看人。只是他那样看人的时候脸上却充满了稚气。一个月前,他去办公室说他需要钱的时候就是那样看人的!”他们沿着有轨电车的轨道,径直往警察局方向走去。杰夫代特先生生气地想:“我一直不喜欢他!” 走到警察局门口时,一个年轻人从一家蔬果店里走出来径直来到了他们的面前。尽管杰夫代特先生没认出他来,但他礼貌地说了自己的名字,然后伸出手来。杰夫代特先生让他亲手的时候想:“这人是谁?”年轻人接着又亲了尼甘女士的手。他长着一张白净的脸,胸前戴着一个围裙。他用充满爱意的目光看了看杰夫代特先生和他身边的两个孩子。“应该是我熟悉的一个人,但他是谁呢?” 走过警察局,杰夫代特先生迫不及待地问了妻子。 尼甘女士说:“你没认出来吗?他是花匠阿齐兹。自从他开了蔬果店就不来管我们的花园了。” “原来是阿齐兹啊!以前他是花匠,他把我们的后花园弄得像模像样的。”两年前为了开蔬果店,杰夫代特先生曾经帮助过他。第一次见他是在他父亲领着看房子的时候,他父亲说自己是一个果农,他在花园里吃瓜子……他想:“我怎么就没想起来呢?”杰夫代特先生还是第一次在蔬果店门前看见他。 尼甘女士又说了那句让人心烦的话:“你没认出来吗?”杰夫代特先生想:“其他的人我也认不出来了。”他开始把很多事情弄混。这就是衰老。他现在每周去上两天班,他已不想做什么事了。即便是他想做也没人会让他做了。后来他又想:“但是我从来都是乐于助人的!……”想到这,他有些激动。尼相塔什的所有人都认识他、尊敬他。他为所有的人都做过一点好事。他想:“我在这里生活了三十二年。” 他们快走到泰什维奇耶了。杰夫代特先生看见清真寺的对面正在盖一栋公寓楼。这是谁的楼?三天前他们散步的时候尼甘女士告诉过他,但他还是忘了。后来他想起楼房的主人是一个瘦高的伊兹密尔烟草商,但是那人的名字他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走到泰什维奇耶之前,他一直在努力地想那个就在嘴边的名字,后来他决定放弃了。他觉得天很冷。 他在这里住了三十二年。三十二年前,他在泰什维奇耶的宅邸里第一次见到了尼甘。三十二年来他一直住在尼相塔什广场对面的那栋楼里。三十二年前的一个夏天,他和尼甘女士搬进了那栋大房子,他们雇了一个用人和一个厨师。后来那个从下往上看人、不说话、脸色苍白的孩子也过来和他们一起住了。那时他想成为一个军人。杰夫代特先生有一天对他说:“齐亚,既然你想当兵,考试也通过了,那你就去库莱利吧!”那时,奥斯曼刚出生,家里充满了幸福的气氛。齐亚那阴险、畏惧的目光,在家里像个陌生人一样无声地游荡,总会让杰夫代特先生想起不愉快的过去、那些久远而冷酷的年代。自从齐亚去了军校,尼相塔什的家里就更安宁了。杰夫代特先生还是嘟囔了一声:“我不喜欢他!”他像是要接受自己的罪孽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洁净的空气渗进肺里。 他常常需要深呼吸。家庭医生伊扎克最近一次来看他时,不得不告诉他怀疑他的肺有点问题。杰夫代特先生需要清洁的空气,这对于不想去上班的他来说是个很好的借口。奥斯曼和雷菲克有一天跟他说,他没必要每天都去办公室。杰夫代特先生也认为,健康原因是隐退的最好借口。现在,当他深深地呼吸时,已经可以安心地去想所有这一切了。 对面的人行道上,走着一个高大的男人。那人看见他们就放慢了脚步,用一个很夸张的动作摘下了头上的宽边毡帽,然后微微地弯下身向他们问好。杰夫代特先生接受他问好时认出那人是律师杰纳普先生。他一边想律师的工作时间是不确定的,一边看了看手表。 快十一点了。他想这个时候在马奇卡散步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会是一件烦心的事。因为这个钟点是家庭主妇、退休和无业人员的时间。现在他还在做那些无所事事的人做的别的一些事情。他听收音机,和孙子们开玩笑,在后花园种些奇花异草,然后把那些花草的拉丁文名字背下来在饭桌上重复出来!但是他还在干一件重要的事情:他在准备自己的回忆录。尽管他还没开始写一个字,但是他已经开始整理素材,还为回忆录想好了一个名字:我的半个世纪的商人生涯!他要用照片、资料和文章来记录从木材商到今天所做的一切。 在军营的对面,他们碰上了两个推着童车的女人。两个女人都穿戴得很好,她们既年轻又健康。女人们看见他们就停下了脚步。她们跟杰夫代特先生打了招呼,然后和尼甘女士说起话来。她们中的一个弯下身亲吻了杰夫代特先生的两个孙子。尼甘女士也走到童车前捏了一下孩子的脸蛋。 走在树下时,尼甘女士开始跟杰夫代特先生说起刚才的那两个女人:“个子高的那个是萨菲特先生的儿媳,另外一个是她的妹妹。她们都是前年结的婚!”然后尼甘女士又开始说那个高个女人以前跟别人订婚的事。 杰夫代特先生突然嘟囔了一声:“幽灵!”他们来到了一块堆满石块的空地,那里本来是要建一座清真寺的,阿卜杜尔阿齐兹时期打下了地基,但后来就一直没能把清真寺盖起来。尼甘女士还在说那两个女人,远处可以看见博斯普鲁斯海峡和一些岛屿。“幽灵!我是不可能摆脱他了!他也知道,不管我给不给他钱,我都无法摆脱他。也就是因为这个他会来问我要钱!”一阵干冷的风吹过,杰夫代特先生往尼甘女士身上靠了靠,他的妻子也像小猫一样紧靠着他。两个孙子在用树枝挖着尚未变成泥水的积雪。他们玩得很带劲,已经忘掉了他们的祖父母。杰夫代特先生想:“我是完了,没什么用了!”他捏了一下尼甘的胳膊。为了忘记刚才想的那些事情,他望了望眼前的大海。后来他又突然想到:“我无法从柴火店、哈塞基、维法的家、我的哥哥和那个幽灵中摆脱出来!”他看着孩子们,但是他并没有看见他们,在他眼前出现的是过去的一段段往事:做木材生意的父亲去世了,他把生意越做越大,他开始往阿纳多卢卖灯具。哥哥在病床上挣扎,把幼小的齐亚托付给了他,他和尼甘女士结了婚。为了买到糖,他去拜访了伊斯玛依?哈克帕夏。他希望自己的家永远安宁,希望自己的家像学法语时在书上看到的那些家庭一样。 尼甘女士喊道:“放下,不然会把你身上的衣服弄脏的!”杰米尔把一根满是泥水的树枝放到了地上。 杰夫代特先生对妻子嘟囔道:“我冷了,我们回去吧!” 尼甘女士偎依在丈夫的怀里。 回家的路上,往事又一幕幕出现在杰夫代特先生的眼前。他不时还会想到那个幽灵。他决定再次建议儿子给齐亚一点钱,但他想到奥斯曼还是不会同意的。为了不让自己着凉,他开始搓胳膊,但是不一会儿他就累了。走到泰什维奇耶车站时他曾想上有轨电车,可后来又放弃了。然后他想吃完午饭要好好地睡上一觉。谁也没再说话。大概孩子们也累了,他们一声不响地跟着祖父母。杰夫代特先生想着午饭在安慰自己。 经过泰什维奇耶清真寺时,一个小污点落入了杰夫代特先生松散的思绪里:“我还能再做一次节日的礼拜吗?”在刚刚过去的那个古尔邦节里,尽管他跪在清真寺冰冷的地毯上曾经冻得瑟瑟发抖,但是他仍然感到了安宁和幸福。他发现那个污点在扩散,弥漫到别的思绪里:“我还可以看见雷菲克的孩子吗?”裴丽汉两个月前怀孕了。“卡拉柯伊的新办公室呢?”尽管他反对搬动办公室,但是谁也没听他的,看来他现在也接受这个事实了。路过警察局的时候,他想:“我还是赶快把回忆录写出来吧!如果我在后花园种草芙蓉能活吗?草芙蓉,草芙蓉……怎么说来着?Lonicera capri……但那不是金银花吗?应该是Althea officinalis!” 突然他听到了一个嘶哑的声音:“杰夫代特先生!” 杰夫代特先生转身看见喊自己的人是塞伊费帕夏。他想:“唉!塞伊费帕夏怎么变成这样了?”塞伊费帕夏是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时期的伦敦大使,他是尼甘女士父亲的朋友。本来他的仕途前程光明,但是君主立宪制断送了他的前程。 杰夫代特先生问:“您还好吗?” 作为回答,塞伊费帕夏却说:“尼甘,我的孩子,你还好吗?” 尼甘女士把胳膊从丈夫的臂弯里抽出来,她伸手拿起帕夏的手亲吻了一下。 塞伊费帕夏用更加嘶哑的声音说:“像你父亲那样的人已经没有了!叙克鲁帕夏是一个多好的人啊!像他那样的人现在已经找不到了!”他还说了些别的什么。尽管他离开仆人的搀扶很难站稳,尽管他的脸像一张衰老和讨人厌的狗脸,但是他依然可以从周围的人们那里得到尊重。 杰夫代特先生无法不诧异。他想:“他肯定已经九十多岁了!这样的人是可以长寿的,因为他们没有生意上的烦恼。我会走在他的前面。尼甘为什么要亲他的手?” “你父亲是个多好的人!”帕夏接着说道,“那样真实的人现在已经没有了!”他转身对杰夫代特先生说:“你把生意交给儿子们了?”他左右摇晃着头。“现在开始种花养草、散步了?哈,哈,咳,咳!”帕夏沙哑的笑声变成了咳嗽声。 杰夫代特先生嘟囔道:“是的!”他感觉自己受到了伤害,但他也清楚不能做什么。 塞伊费帕夏又转向了尼甘女士,他问了她姊妹的近况,还向她打听了一些别的亲戚和认识的人。后来他可能觉得有点烦了,就开始责怪起没有好好搀扶他的仆人。尼甘女士明白该告辞了,她又拿起帕夏的手亲了一下。帕夏想对杰夫代特身边的两个孩子说些好听的话,但他那嘶哑的声音却只让他们感到了害怕。然后,他推搡着仆人走开了。 尼甘女士说:“他变得太老了!”说着她叹了一口气。 杰夫代特先生想:“他是很老,但还健康!”很长一段时间他什么也没说一个人走着。到尼相塔什广场的拐角时,他想:“尼甘为什么要亲他的手?”一辆有轨电车从他们身边经过。“为什么要亲?”一辆小汽车按响了喇叭,两个孩子害怕地偎依到祖父母身边。孩子们可能已经忘记了塞伊费帕夏,但是他们仍然在怕什么东西。刚才,尼甘女士亲帕夏的手时,他们仿佛被一种奇怪的、让人心烦意乱的紧张氛围所包围,仿佛一样东西被打碎了,一件罪恶的事情发生了,仿佛刮过了一阵阴风。杰夫代特先生越想越生气,他想用目光指责尼甘,但是他的妻子对此毫无感觉。他们慢慢地穿过街道,看见了不远处的家。 前花园里种着栗子树和椴树。楼上的窗户尽管天很冷还是敞开着。阳台栏杆上绑了一块白布,那是告诉金翅雀这里有水的一个标志。从烟囱里冒出的一股蓝烟立刻在风中消散。后花园里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摇摆。墙边一只小猫在走着。杰夫代特先生想:“我饿了!现在我要回家吃饭。然后美美地抽根烟,再睡个长长的午觉……” 第二章 15. 诗人工程师在订婚仪式上 门突然被推开了。菲利黛女士说:“亲爱的儿子,你稍微出来透透气吧!茶好了!你出来稍微陪我坐一会儿。一个星期只有一天休息的日子,你也不能一整天都在烟雾腾腾的房间里待着吧?看看你的脸,像个鬼似的。” 穆希廷说:“妈妈,我待会儿喝茶。过一会儿我要出去,奥马尔订婚了。” “啊,奥马尔订婚了?你为什么不早说?他跟谁啊?” 穆希廷冷冷地问答:“一个女孩!”但是他甚至后悔说了这句话。他想:“接着她要问新娘是谁,新娘的爸爸是做什么的了!”为了告诉母亲他不欢迎她再提什么问题,他故意板起了脸。 母亲说:“茶煮好了,我只想告诉你这个!” 穆希廷看着母亲的背影想:“我让她生气了!其实我完全可以满足她的好奇心,至少可以告诉她一些关于奥马尔的事,让她想上一两天。”但后来他又想,母亲肯定不会因此满足的,当她知道奥马尔是多么幸福之后,她会和他唠叨那些订了婚或是结了婚的其他人的事情。她这么做是为了要告诉儿子,因为他的不幸她是多么伤心,为了摆脱不幸他需要做些什么。穆希廷看着已经关上的门,呆呆地坐在那里。 快五点了。穆希廷的家在贝希克塔什的一个山坡上,从上午到现在他一直没有离开过他的书桌。通常他会在星期天写诗。工作日的有些晚上他也会写诗,但因为累了,所以一般写不出太多的东西。今天他也没写出什么来,几个小时他都在写同样的几个字,他始终没能把以前写到一半的一首诗写完。他离开书桌,走到窗前。他看见贝希克塔什披上了一层新绿。通往塞兰杰贝伊大坡的小街上走着一家周末出游回来的人家。他还看见傍晚时分在天空中盘旋的燕子,远处风平浪静的海面上慢慢移动的两艘驳船,在一个烟囱上盘旋着画着圆圈的一只老鹰。穆希廷想:“今天还是没出活!”碰上这种情况他一般会去贝希克塔什的酒吧喝酒,但今天他要去出席订婚仪式。他在内心感到了仪式冰冷的沉重。“一天又这么过去了!我曾经决定,如果到三十岁还没能成为一名出色的诗人,我就自杀!”年轻时的这个狂想现在似乎已经变成了一句玩笑,但是他还是忍不住像往常那样算了算剩下的时间:“三十岁……也就是在1940年……现在是1937年的春天,我还有三年时间。还没有印出来的那本诗集并没有太多的价值。未来的三年里我应该做更多的事情。” 就剩下三年时间了。最后十年中的七年是在吃吃喝喝中度过的。那时他根本没有想到时间会过得这么快。那时他还在工程师学校。别说是刚刚过去的这七年,就是两年后要结束的学业他也认为是遥遥无期的。他用一种优越感对那些课间在走廊上玩球、在绘图桌上用钱玩比赛、去贝伊奥鲁看电影的同学们津津有味地宣布自己是一个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和雷菲克和奥马尔似乎分享着共同的特点,那就是用鄙视和仇恨培养起来的一种嘲讽一切的态度。他们还都相信才智和宽容,或是穆希廷这么认为的。有一次,他们在贝伊奥鲁的一家酒吧里喝了很多酒,穆希廷在那里宣布了那个关于自杀的决定。他的这个决定如他所料引起了一定的反响,但是并没有产生让人惊讶或是钦佩的效果。那个时候对他们来说,涂抹掉三十岁以后的日子是件容易的事情,因为没有一个人会去想三十岁以后的生活。 穆希廷想:“三十岁!三年以后!”他看见街上走过一个看上去六十多岁的老人,他的胳肢窝底下夹着报纸。穆希廷想老人会走进市场里的一家咖啡店,然后在人们玩十五子棋游戏的嘈杂声中专心致志地读他的报纸,读完自己的报纸以后他还会和别的老人交换报纸,他会把报纸上的每条新闻都仔仔细细地看一遍。穆希廷当军人的父亲退休之后就是这么做的。当然他们还会去清真寺做礼拜。穆希廷想街上的这个老人是否会去清真寺,他还想搞清楚自己以前有没有在市场里看见过这位老人。尽管他清楚已经不能写什么了,但他还是重新坐了下来。 桌上堆满了写过字又被涂掉的纸张,报纸、杂志、香烟和笔。塞满烟头的烟缸散发出难闻的烟灰味。穆希廷想:“所有的东西就是这些了!难闻的烟灰味,揉巴得快变成面团的纸张,还有杂志……为什么我要骗自己?我所鄙视的世界给我留下的也只有这些了……当然了,还有一份挣钱的工程师工作……”他打开了桌上放着的一份报纸。他想这份报纸刚才走在街上的那位老人肯定已经从头到尾看过一遍了。“我们的总理在巴黎和法国高级官员举行了会谈……在哈塔伊问题上达成了合适的共识……法国布卢姆内阁获得380张信任票……萨赖电影院同时放映两部土耳其影片……肥皂涨价是因为橄榄的短缺……草药师的忠告……被德国飞机轰炸后的格尔尼卡废墟的一角……外汇牌价:英镑620,美元123。黄金价1059。草药师的忠告……”穆希廷想:“我在做同样的事情,读报纸!”穆希廷的父亲也曾经是这么做的,为了增加聊天的话题,退休之后他每次看报都是从头到尾一字不落。穆希廷用一种空洞得毫无感情的声音嘟囔道:“那么应该做什么?应该怎样生活?”但这仅仅是几个单词,他既没有感到这些单词带来的绝望,也没有感到寻找答案的兴奋。他是一个诗人,他知道每个单词都有它自己的含义,只是他并没有在这些单词里找到更多的东西。 他决定再次离开桌子,但当他看见对面书架上放着的父亲的照片时,他放弃了。父亲的照片放在一个银镜框里,是母亲五六年前把它放在那里的,穆希廷从来没有碰过它。照片上中尉海达尔先生穿着军装,手里拿着一把剑。父亲的这张照片是在他退休前在贝伊奥鲁照的,没过多久他就跟所有人说自己累了该退休了,然后就离开了部队,没去参加安卡拉的那场战争。海达尔先生在第七军,曾经在巴勒斯坦打过仗,在那里因为枪法好而小有名气。三年前颁布《姓氏法》的时候,穆希廷想到了父亲的这个才能,他认为尼相基[1]这个姓氏对一个诗人来说还是很合适的。穆希廷觉得父亲拍照时摆出的那个若有所思的姿势很可笑。照片上,海达尔先生看上去像个自信的强悍男人,他的表情似笑非笑,他那粗重的胡须向外翻翘着,短粗的手像一个放在茶几上的摆设,他的一切看上去都显得那么可怜。穆希廷每次看见这张照片都会想,怎么做才能不变成像父亲那样的一个人。照片上的这个人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军人,他总在等待着什么,在焦虑中度过了一生,他是个肤浅、让人可怜的人。穆希廷是在十八岁,在父亲去世后四年才明白这些的。穆希廷还在想:“怎么办!”但是他仍然没有因此兴奋,他只是仿佛感到了已经成为一种习惯的不安。他还是坐在那里,看着对面的那张照片,想了想自己的生活以及对今后几年的担忧。后来,他看了看表,决定换衣服,然后再去贝希克塔什市场里的理发店理发。 换好衣服后他去了厨房,他看见母亲正趴在窗户上和新搬来的邻居在说话。 邻居说:“夫人,您的花养活了吗?” 菲利黛女士说:“活了,但还没开花!”后来她发现了穆希廷就离开了窗户。她仔细地看着穆希廷,脸上露出对他的穿着感到满意的神情。她用一种幸福的声音说:“你要走了。玩得开心点!” 穆希廷想,母亲是因为儿子要去参加一个有趣的聚会,会从中得到快乐而高兴的。母亲会想今晚有些人会很幸福,而她也会从对这种幸福的憧憬中得到快乐。 走在市场里,穆希廷觉得自己是无忧无虑和轻松的。他和认识的人打着招呼,他想:“那里会有酒吗?戴订婚戒指时奥马尔的表情会是什么样的?我一定要好好看看,我要选个好位置坐,要看清我们的法提赫的脸!”他边走边不断地和熟人打招呼,他觉得人们因为他是个工程师,因为他现在穿戴得很精神,因为他年轻和聪明所以才这么尊重他。这里有他热爱的、认识他父亲、知道他童年的老人,有钦佩他才智的年轻军人,还有一直为他理发的那个年老的理发师。 每个月来理发,穆希廷都会跟理发师谈起自己,所以理发师知道这个年轻工程师的所有故事。理发师看见穆希廷,和蔼地对他笑了笑。 “要刮胡子吧?”理发师一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干净的围裙,一边询问了穆希廷母亲的情况。 穆希廷还记得小时候刚来这里那几年的事情。为了让穆希廷的个子够得上镜子的高度,理发师在座椅的两个扶手上架起一块木板,然后再在椅面上铺上一张报纸。头几次穆希廷哭了,理发师鼓励他说:“军人的孩子是不哭的!”后来,每次来理发,母亲都会把他交给理发师,然后就一个人去市场买东西。那时母亲穿着肥大的长袍,走路快快的。他还记得有一次是和父亲一起来的,理发师对父亲十分的尊重。理发师曾经很尊重中尉海达尔先生,现在他尊重工程师穆希廷先生。理发师一边往穆希廷脸上抹肥皂,一边询问了有关工程师职业的一些问题,看上去他早已忘记这个工程师曾经是个孩子,曾经在他的店里哭过。 穆希廷把手放进白色围裙里时想:“在这里我感觉自己是个孩子!”他完全听理发师的摆布,理发师让他坐在像一面橱窗的大玻璃前的一张椅子上,一边给他剪头发、剃胡子,一边和他交流着各种信息和传闻,从理发店门前经过的人们则会不经意地看他们一眼。穆希廷每次经过这里时都会看一眼理发店的橱窗,他会说:“啊,书记员胡萨梅廷在理发。”他想现在来市场的人大概会说:“啊,工程师穆希廷在理发。” 他想:“是的,一个工程师,工程师穆希廷!这就是我!”工程师,但不能算英俊,矮个子,戴着一副眼镜,有一张暴躁的脸,这张脸会唤起恐惧或是钦佩,但不能唤起爱意。他望着镜子,看着那像酒瓶底的眼镜,他希望有一样自己特有的东西,他还不时地回答理发师的一些问话。“这就是我,一个工程师。1937年在世界的一个城市里,在这里,伊斯坦布尔贝希克塔什的一家理发店的座椅上,和其他的顾客一样乖乖地、一动不动地待在白色的围裙下。我……穆希廷,工程师……我努力想成为一名出色的诗人,但缺乏毅力、工作能力欠佳;我是一个单身汉,我很聪明;我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要去参加一位好友的订婚仪式;我在为了一本尚未出版的诗集而心急火燎;我在为自己的将来感到担忧。我就是穆希廷?尼相基……”突然他把目光从镜子上移开,他对自己说:“不,不,现在我不愿意想这些东西,我想去出席订婚仪式,去那里玩。我不愿意想自己是谁,干什么的,将来会怎样!”突然,他哆嗦了一下,耳边的刮刀也停了下来。 理发师用一种善解人意和询问的目光看了看镜子,穆希廷也朝那里看了一眼,但他不想看见自己。理发师在往他脸上涂肥皂的时候他也没去看镜子。离开理发店前,他一直努力地不让自己去想任何事情,只是静静地听着刮刀在脸上发出的吱吱声。 一出理发店,他就上了一辆出租车。他认识那个司机,司机也觉得他面熟。为了不想任何东西,他在车上一直和司机聊天。他们聊了物价的昂贵、足球比赛和那些开车不小心的司机。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阿亚兹帕夏的这幢公寓楼是雷菲克告诉他的。穆希廷上楼时想:“我迟到了!”他的内心仿佛有种因为错过了所有应该看见和感受的东西而产生的灾难感。但他摁响门铃后突然惊喜地发现“那里有很多人!”他想里面的那些人会看他、审视他、对他笑,他也会同样地对待他们。不认识的一个女人把他领到了客厅,他走到人群中,希望可以找到一个合适的位子坐下。 客厅里,女人和年轻的姑娘们坐在一边,小伙子和老男人们坐在另一边。大概谁也没有想到应该这样男女分开坐,大多数人会认为更加正确和文明的做法应该是男女坐在一起,但是谁也没有勇气破坏这个规矩。留声机在放着音乐,所有人都在轻声交谈着,大家都在等待着什么。穆希廷看见了雷菲克和挺着大肚子的裴丽汉。然后奥马尔从一扇门里走出来,他向穆希廷挥了挥手,但没有走过来。穆希廷在人群里看见了纳兹勒,他觉得她是漂亮的。他想:“是的,我是晚了!”不一会儿,音乐停止了,大家翘首以盼的那一刻就要到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的气氛。穆希廷想:“看来他们会从这扇门走进来,我在这里正好可以看见奥马尔的脸!”他为自己选了一个好位子而暗暗自喜。 奥马尔和纳兹勒从穆希廷等待的那个门走了进来。议员穆赫塔尔先生紧跟在他们的身后。穆希廷觉得纳兹勒并没有像刚才第一眼看见时那么漂亮,他还甚至觉得她有点丑。后来跟在他们身后的议员走到了他们中间,握住了他俩的手腕。议员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似的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急急忙忙从口袋里掏出用一根红绳绑在一起的两个戒指,他用很生疏的动作把那两个在众人目光注视下闪闪发光的戒指戴到了奥马尔和纳兹勒的手上。穆希廷以前不知道戒指是要用绳子绑在一起的。议员接过旁边的人递过来的一把剪刀,剪断了绳子。然后他很激动地说: “我亲爱的女儿和这个我十分喜爱的小伙子订婚了。希望我们的孩子们相亲相爱……” 穆希廷想:“他的脸看上去好傻!”他仔细地看着奥马尔木然的脸。“一个法提赫的脸难道应该是这样的吗?像只小绵羊!他可能害臊了,觉得烦了,但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不知道议员在他成为法提赫的道路上会对他有什么帮助?” 大家开始鼓掌。穆希廷想:“这么快就结束了!”然后他笑着和身旁的人一起拍了几下手。他想:“我鼓掌是因为这个时候需要这样做!”但他并没有觉得自己虚伪。 议员亲吻了两个年轻人的脸颊,两个年轻人亲吻了议员的手。议员退下后,客厅的前面就剩下两个刚刚订了婚的年轻人。客厅里一片寂静,大家都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纳兹勒很紧张地一直盯着奥马尔看。她那笨拙的目光在告诉别人,今后她的言行和决定都将由她身边的这个男人来定夺。然后她出人意料地蹲下身,抱起那只在她脚边转悠的灰色小猫。客厅里传出了一片笑声。大家都从椅子上站起来,争先恐后地跑过去向两个年轻人表示祝贺。 穆希廷在亲吻奥马尔脸颊时激动了。他没有想到自己会这样,他感到诧异,但他还是把想好的话说了出来:“很好,拉斯蒂涅,你开了一个好头,继续努力!” “我开了一个好头吗?……唉,我亲爱的穆希廷!”奥马尔叫道,他可能喝了点酒,“我亲爱的穆希廷,你还是原来的你,而我!……” 穆希廷说:“不,不,你也很好!”穆希廷看见奥马尔已经在和另外一个人拥抱了,他转身对雷菲克说:“裴丽汉的肚子越来越大了!”话一出口,他觉得自己这句没过脑子的话很愚蠢。 雷菲克说:“晚上去我们家,好吗?等人全散了之后。” 客厅里的气氛甜美、柔和。人们纷纷从座椅上站起来,互相亲吻着对方的脸颊,笑着、说着。这是一片幸福的嘈杂声。好像大家比订婚仪式更多的是对这种嘈杂声的期待。穆赫塔尔先生在一个角落里和奥马尔的姨妈和姨父说话,纳兹勒和奥马尔跟站在窗边的几个年轻姑娘说笑。那只灰色的小猫也在姑娘们中间,它被姑娘们传来传去地抱在怀里,从她们那里不时传来有分寸的哈哈大笑声。纳兹勒的姑妈从客厅的一个角落走到另外一个角落,她在尽地主之谊,在介绍大家认识,在为来宾们搭建快乐的桥梁。为了让气氛更加活跃她还不时地讲上一两个笑话。 穆希廷想:“我也要变成他们中的一个,我也要加入到他们中去!”但是他不知道首先应该做什么才能像他们那样,才可以融入到那片嘈杂声中去。后来他决定开一个玩笑,他对雷菲克说: “是场好戏,不是吗?” 雷菲克说:“是的,我们玩得很开心!” 穆希廷没话找话地又说道:“吃饭的时候我们会更开心,会有酒吗?” 这时他们听见了一阵笑声,纳兹勒的姑妈杰米莱女士在讲故事。 穆希廷想:“不,我不可能像他们那样!” [1]尼相基(Nisanci),射手的意思。 第二章 16. 踌躇满志的订婚男人 杰米莱女士在客厅的一角和坐在那里的亲戚们讲奥马尔小时候在她身上撒尿的故事。故事的最后,说到为了不让奥马尔的母亲发现,她是如何使劲把奥马尔摁在怀里时,她把两手放到肚子上,开始咯咯地笑起来。听故事的人一边冲着奥马尔笑,一边左右摇头。 杰米莱女士说:“那时听说土内尔开了一家我们可以去的餐厅,别提有多开心了!” 马吉德女士说:“还有那个有名的俱乐部。但是想去那里的女士需要一定的勇气!” 杰米莱女士说:“我有一次找了那份勇气!但是后来我后悔极了,回到家还大哭了一场。是穆赫塔尔带我去的!” 穆赫塔尔先生在打哈欠。打完哈欠后,他对奥马尔说:“小伙子,你为什么不坐下来?”然后他又想起什么似的说:“关于现在的改革你还是那么想吗?” 杰米莱女士说:“穆赫塔尔,今天别难为他!” 穆赫塔尔先生说:“亲爱的,我又没对他做什么!” 奥马尔笑了笑,他的这种笑好像是在说:“今天你们谁也别想让我不痛快!”然后,他又重新回到了年轻姑娘们、纳兹勒的朋友们身边。 这时,有人往留声机里放了一张德国歌曲的唱片。有那么一刻,所有的人都停止了说话。随后大家又接着说笑起来。纳兹勒的一个儿时朋友开始讲过去的一段回忆。讲到好笑的地方,她就看着姑娘们,希望她们可以跟自己一起笑,她还不时朝奥马尔看一眼。其他的姑娘们也在看着奥马尔,她们的目光好像是在说:“你知道吗?这个你喜欢的、跟她订了婚、日后准备和她结婚的女孩是我们多好的朋友。如果现在她有多么引人注目,多么可爱的话,我们也都是那样的,也会是那样的!”奥马尔一边听姑娘们讲话,一边抚摸着怀里的小猫,感觉自己像个国王。 刚才的那首德国歌曲在留声机里又放了一遍。奥马尔笑着把怀里的小猫递给了纳兹勒。他认为没任何必要掩饰自己的烦躁,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感觉自己今天心很宽,不用在意这样的小细节。他把整个客厅扫视了一遍想到:“我去找谁聊聊呢?”他明白自己的这个想法就跟一个被宠坏的孩子想“我吃哪种甜食好呢”一样,他觉得这对现在的自己来说也是无可厚非的。“我还是到我的哥儿们那里去吧。不知道雷菲克和穆希廷在聊什么呢?穆希廷的脸还是像往常那样可怕!” “小伙子,你很帅啊……” 奥马尔并不认识这个老人,他想老人可能是纳兹勒的一个什么亲戚。像是听到了一句美言似的他对老人笑了笑。然后,他走到了雷菲克和穆希廷的身边。 穆希廷说:“那人跟你说什么了?” “他觉得我今天很帅。” 雷菲克笑着说:“是这样的,是这样的。” 穆希廷说:“每个人都很喜欢你!” “是吗?” “那么你自己觉得呢?还记得你是拉斯蒂涅吗?” 奥马尔笑着说:“我还真忘了!” “别忘了……你曾经鄙视日常生活的!” 雷菲克说:“穆希廷,你今天的怒气太大了!你为什么要这样?亲爱的,轻松点,跟大家一起高兴吧。你这种做法好像能干什么似的。晚上去我们家,好吗?” “去干什么?” 穆希廷说:“他想支起俄式茶壶,翻翻旧账、发发愁或是开心一下……” 奥马尔说:“其实是个好主意。我们支起俄式茶壶,坐坐,聊聊天。”后来他看见了纳兹勒,他激动地想:“我订婚了!”仿佛是刚想到的一件事,他诧异地看了看手上的戒指。 “你现在进入了一个真正需要当心的时期!”说这话的人是纳兹勒的一个刚刚完婚的亲戚。“订婚和结婚之间的这段时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时期。” 奥马尔说:“是的,是的!……”然后他对安排座位的杰米莱女士说:“您怎么把我安排在了主位上!” 杰米莱女士说:“孩子,今天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你身上!” 用人还是板着脸走了进来,他往餐桌上放了一个像托盘一样大的盘子。有人假惺惺地惊叫了一声,这个举动引起了一阵笑声。在给客人们布菜时,女主人——纳兹勒的姑妈开始说起饭菜的缺点。但所有客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饭菜很好,一切都很好。” 饭吃到一半时,在大家的一再要求下,奥马尔不得不说起了自己在铁路上、凯马赫工地上的生活。有人惊讶冬天寒冷的夜晚他是如何度过的,有人说他们现在更喜欢这个小伙子了。一个老人说没必要夸大那里的艰苦,他津津乐道地说起了萨勒卡玛什。老人一边喝酒,一边说那些谁也不感兴趣的事情。没过多久,除了坐在他身边、一直看着他的一个小伙子以外就没人在听他说话了。一个调皮的小伙子为了和老人开玩笑,往留声机里放了一张伊兹密尔进行曲的唱片。穆赫塔尔先生开始和着音乐哼唱起来。有几个人也跟着哼起来。大家推杯换盏、有说有笑。年轻的姑娘们也放开了,她们开始和小伙子们交谈。她们没有喝酒,但和小伙子们说话时脸也不红了。她们也像别人一样不时地朝订婚的两个年轻人那儿看上一眼。奥马尔看见别人注视自己的目光,再次感觉自己像一个国王。他羞愧地发现自己追求的东西里面有一部分就是这种感觉,他同时也很好奇穆希廷对自己的看法,他沉浸在自己这些阴险的想法里,开始猛喝酒。 留声机里的进行曲结束以后,唱片被翻了个面,等这面的音乐也停下后,纳兹勒说要放一段好听的音乐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奥马尔说要帮忙就跟了过去。留声机放在客厅的一个角落里。纳兹勒在那里找唱片的时候,奥马尔想:“她是我的未婚妻!”尽管知道留声机所在的位置餐桌那里是看不见的,他还是扭头朝身后看了一眼。随后他觉得自己如此谨慎很丑恶,他在纳兹勒的脸颊上亲了一下,随即想到:“我亲了她!”仿佛自己身上有一种肮脏和可耻的疾病,而这个亲吻把这种疾病传染给了纳兹勒一样,他感到了内疚,他想今天、今晚、任何时候都不再会感觉自己像个国王了,他对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很惊讶。纳兹勒把唱片放进了留声机,吱吱声过后传出了一段钢琴曲。但这个声音没有改变任何东西,人们根本没有感觉到有什么变化,对他们来说周围除了嗡嗡的说话声就剩下刀叉的声音了。 奥马尔走回餐桌时发现纳兹勒跟在身后。突然有个人开始鼓掌,随后又有几个人加入了鼓掌的行列,最后所有人都鼓起掌来。奥马尔想:“让我怎么办?这就是我!” 饭后,有个年轻人把自己带来的一张最新出版的唱片放进了留声机。年轻人开始兴奋地大喊大叫起来,有些人开始跳舞,所有人都在看他们。一些羞于跳舞的姑娘和小伙子们站到了客厅的角落里,他们在那里或讲故事,或讲笑话,有说有笑。年纪大的人则选择继续坐在餐桌上,他们在那里喝咖啡、互相讲述着各自的经历。奥马尔和纳兹勒穿梭在餐桌和年轻人聚集的角落之间。奥马尔努力不去想任何东西,他告诉自己今天很快乐,今天他订婚了。 年纪大的人起身离开餐桌后客厅开始安静下来。留声机也不响了。过了一会儿,一些客人开始告辞。然后客人们一个接着一个去向主人们告别。穆赫塔尔先生边打哈欠,边把客人送到门口。杰米莱女士还在客气地说照顾不周,希望大家原谅。客人们临走前又对订婚的两个年轻人重复了他们的祝福。 等客人们走得差不多时,穆赫塔尔先生说:“谢天谢地!”说着他又打了个哈欠。 杰米莱女士说:“今晚一切都很好,是吧,是很好!” 纳兹勒说:“很好,我亲爱的姑妈!”随后她又转身和裴丽汉说起话来。 最后,雷菲克和裴丽汉也告辞了。看见裴丽汉的大肚子,穆赫塔尔先生好像有点担忧。看见穆希廷时他大概有点心烦。但他也用同样不安的眼神看着奥马尔。 奥马尔努力想让自己看上去可爱些,他对穆赫塔尔先生说:“我们告辞了,我们去朋友那里稍微坐坐。” 议员说:“为什么?你们也可以在这里坐的!”但是他那睡眼惺忪的眼睛在说别的东西。 奥马尔突然觉得有必要这么做,于是他先亲吻了议员的手,然后又亲吻了杰米莱女士的手。被他的这个举动感动的议员拥抱了奥马尔,又亲吻了纳兹勒。随后,他对奥马尔说:“明天你还会过来是吗?我马上就要回安卡拉了。在你去工地之前我还想见你一面。” 奥马尔说:“我当然会来!”他看了看纳兹勒。他很希望自己和纳兹勒之间能有一种表示亲密的暗号,这样他们就可以在不被旁人察觉的情况下向对方表示爱意了。但是他们没有。他们只是互相看了看。奥马尔恐惧地觉得纳兹勒身上的那件绿色的长连衣裙很可笑。随后,他又为别的东西感到了恐惧,他害怕自己会失去野心,害怕自己日后会消失在家庭生活里,害怕他会满足于日常生活。 他们从阿亚兹帕夏的公寓一直走到了塔克西姆,穆希廷一个人走在最前面,雷菲克和裴丽汉挽着胳膊跟在他后面。奥马尔走在最后,他一会儿看看挽着胳膊走在他前面的那对夫妻,一会儿抬头看看深蓝色的天空。奥马尔想:“我还有野心吗?我失去了以前的抱负了吗?” 当他们坐到了雷菲克家空无一人的客厅,裴丽汉也上楼之后,奥马尔问了穆希廷同样的问题。 穆希廷说:“我今天也想到这个问题了。我认为你没有像以前那样雄心勃勃了,一年前,在你去凯马赫之前你完全是另外一个人!” “是吗?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不知道是从哪看出来的。可能是从你订婚的举动,也可能是从你的言行上。” 奥马尔嚷道:“不,你错了!我比以前更有野心了。而且我的野心是那么大,以至于我不会像以前那样为自己的野心而骄傲了……我觉得是有点过了……所以我想掩饰。你错了!” 穆希廷冷冷地说:“我不认为自己错了!” “你就是错了!你知道这一年我挣了多少钱吗?四万。是的!四万多。明年我还要挣这个的两倍。我和两个工程师学校毕业的小伙子谈好了。然后新的……” “你们在说什么?”雷菲克把俄式茶壶从楼下拿了上来。 穆希廷说:“他在说自己有很大的野心。” “是的,我在说这个。现在我要问穆希廷!我要问穆希廷三十岁之后是否会自杀……” 雷菲克说:“等我一分钟,我马上就来!我把茶杯拿来!”他因为看到了自己所希望的争论而高兴。 穆希廷说:“你等着!如果我没能成为一名出色的诗人,你看我会不会自杀!” 奥马尔说:“你不会!我对你太了解了。你会再给自己一点时间,还会找一些借口。比如说,你会想,在土耳其,人的价值不能真正地体现出来,或者你会认为,晚了一两年就干蠢事是不值得的!” 雷菲克说:“等等,等等。我马上就过来,到时你们再继续说!”为了不错过一个字,他急急忙忙地跑到了厨房。他手里拿着茶杯用同样的速度跑回来后问:“你们刚才说了什么?” 第二章 17. 我的半个世纪的商人生涯 杰夫代特先生坐在后花园栗子树下的一把藤椅上,他挺直身子看着一只在他脚边转悠的蚂蚁。尽管还不到夏天,但天气很热。五月十九日,青年节。后花园沐浴在静静的、然而执着的阳光下。午饭刚刚吃完,一家人都在后花园里。 像往常一样,最先到的是尼甘女士,她坐到了杰夫代特先生旁边的椅子上。为了搞清楚丈夫在看什么东西,她也朝自己的脚边看了一眼,但是大概她并没有看见蚂蚁,因为她抱怨用人没有把鞋子擦干净。奥斯曼听到母亲说的话,他也往自己的鞋子上看了一眼,然后走到了树下。他的嘴里叼着香烟,他可以不受任何限制地抽烟。跟在奥斯曼身后的是奈尔敏,她和孩子们说了几句话,然后走过来坐下。两个孩子一边啃着手上的李子,一边开始在花园里转悠。然后雷菲克和裴丽汉从厨房走了出来。裴丽汉的大肚子让所有看见她的人感到紧张。每次杰夫代特先生看见她,就仿佛手上拿着一件易碎的东西似的立刻变得小心翼翼,他会注意自己讲话的声调和动作。裴丽汉坐下后,尼甘女士松了一口气,她对杰夫代特先生说: “您种的那些奇花异草里有个开花了,您看见了吗?” 杰夫代特先生点了点头。他想:“Ocimum是什么?”他想不起来了。“Ocimum granimus!”他信口编了一个。当他发现没人明白这是他编出来的一个词时,他轻松了很多。上午也发生了同样的事情,尼甘问了他一个花名,他随口编了一个。他是为了显示自己的记忆力才去背那些拉丁语花名的。所有人都对此表示钦佩,或是表现得像钦佩一样。但是当他突然想不起妻子或是儿子的名字时,大家就不再笑他了。 奈尔敏叹了一口气说:“我累坏了!”她看着奥斯曼说:“整个上午我都在折腾箱子!” 尽管天气转暖已经有很长时间了,但是冬装刚刚被收进箱子,夏装刚刚从箱子里拿出来。另外,她们还在作夏天去黑伊贝利岛别墅的准备。杰夫代特先生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在家里见证了春天的到来,因为冬天放在屋子里的花盆被移到了花园里,藤椅修好了,楼下的几间房间重新粉刷了一遍,为了避免虫子进屋,宅邸后墙上的藤蔓被剪掉了一部分,花园被整个修整了一遍,很长一段时间家里弥漫着杰夫代特先生仍然没有习惯的樟脑丸味。 从宅邸里传出了一阵僵硬、悲愁的钢琴声。 尼甘女士说:“哪有一吃完饭就弹琴的?”尼甘女士希望阿伊谢可以像她的同学那样,去塔克西姆广场参加在那里举行的庆祝青年节的活动,但阿伊谢没听她的,多少是因为得到了父亲的支持。 杰夫代特先生想说:“随她去,亲爱的,让她弹吧!”但他放弃了。他想继续找刚才的那只蚂蚁,但他找不到了。他把头靠到了椅背上,想听听别人在说些什么,但他什么也没听明白。雷菲克和裴丽汉在窃窃私语,奥斯曼不知道在嘟囔着什么。 咖啡端上来后,他点起了烟。这时,尼甘女士用一种抱怨和责怪的目光看着他。他一天只能抽三根烟,但她还是不满意。杰夫代特先生想:“他们为什么不让我抽烟?”他对自己笑了笑:“为了我的健康!那么健康又是为了什么呢?为了活更长的时间……如果连烟都不能抽了,我还活个什么劲啊?” “您在想什么?”问这话的是奈尔敏。 杰夫代特先生先摆出一副悲伤、令人同情的样子摇了摇头说:“没有,什么也没想!”然后他又对自己的这种矫揉造作感到了生气,他说:“我什么也没想!” 过了一会儿,尼甘女士让在花园里玩耍的孩子们去睡觉。孩子们进屋之前,尼甘女士亲吻了他们。孩子们本想来和爷爷告别的,但是看见他沉思的样子就放弃了。 尼甘女士指着杰夫代特先生手里的烟头说:“抽得差不多就行了,请您别抽了!”然后她看见了丈夫生气的脸,为了讨好他,她说:“您去睡个午觉吧。” “不,我不睡,我要干活!” “随您便!” 杰夫代特先生想:“当然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其实他是想睡午觉的,但他生气妻子对自己的这种怜悯,所以他要跟她唱反调。他想:“这下好了,连午觉也睡不成了!没办法,话已经说出口了!我稍微在花园里转转,然后上去干活!” 杰夫代特先生已经为他的回忆录忙活两个月了。他已经明白去办公是件荒唐的事了,因为决定已不由他来作,即便只是维护他的面子也没人来征求他的意见了,即使他发表了什么意见也都被看成是绊脚石了。当他的花销也得要经过奥斯曼审查后,他宣布要在家干活了。他的这个决定让所有人都满意了。大家都说这对杰夫代特先生的健康也是有好处的。尼甘女士因为丈夫不用再为生意上的事烦恼、不用每天去爬办公室的六层楼梯、可以整天在家陪自己而高兴。杰夫代特先生想:“但我不会整天陪着你,我要干活!我要把回忆录写出来,要把我的经验传授给后人!”想到这,他兴奋地从藤椅上站了起来。为了远离家人的视线,他往花园深处走去。 他从埃及市场买来的、翻字典背下它们拉丁文名字的花草长得很好,其中一些已经开花了。他在树身上刻有字的椴树下停住了脚步,回头看了看栗子树。刚把宅邸买下的时候,花园到这里就结束了。君主立宪制后,他把旁边的花园也买下了。“日子过得真快!那个时候我是多么年轻,尼甘也很年轻。我们的家是新的,家具是新的,我们的灵魂……”他想到了一件不愉快的事,变得烦躁起来,“家里还有那个孩子,齐亚!是的,是他自己要去的,他去了军校!”然后,为了宽慰自己他嘟囔道:“好在这些日子没看见他!”他一直走到了花园的墙角。那里长着一堆杂草,角落里还堆满了柴火和空的花盆。“那孩子也没把花园照管好!”第一次看见花匠是在他爸爸陪着看房子的时候。然后为了让他开家果蔬店还帮了他。花匠前几天在路上亲吻了他的手,但不再来照管花园了。“他的名字……管他叫什么名字!”他沿着墙边走着,嘴里念叨着毫无意义的拉丁语单词,或是他自己杜撰的那些像拉丁语的单词,随后他的嘴里又哼起了一首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儿歌。他突然闻到了金银花的香味。“泽内普姨妈!她是谁?她是一个女人!樱桃果酱……翟丽哈女士……女士,女士!我父亲就是这么说的。尼甘女士!”他看了看表,两点过一刻。他想:“可惜,我不能睡午觉了。就因为我说了那句话,所以杰夫代特先生还硬撑着站在这里。他怎么可以说话不算数呢?但是如果我现在能睡上一觉那该有多好!”他从树底下走出来。为了不让栗子树下的家人看见自己,他沿着墙走到了前花园。太阳照在宅邸的侧面墙上,这里是花园里最安静、风最小的地方。厨房的一个角落里放着一只垃圾桶,垃圾桶的上面趴着一只猫。猫看到杰夫代特先生就跑掉了。他说:“别跑,小猫,我是不会来伤害你的!这个身体已经跑不动,做不了剧烈运动了!”为了检查一下自己的肺,他假装咳嗽了几声,还听了听自己的心跳。他往尼相塔什广场望了一眼。他想:“已经过去三十二年了!”他看见旁边公寓楼房的一些窗户上挂着国旗,“青年节!而我这是老年人的散步!”他从另外一面墙,书房的底下走过。他感到背上吹到了一阵凉爽的风,他想:“巡查结束了。监察长要回监察院了。哈,哈,哈!”他突然在肩膀的上部感到了一阵疼痛,他用另外一只手摸了摸疼痛的肩膀。他想:“难道是我在什么地方撞到了吗?”然后,他看见了尼甘女士,她正看着花园的另外一头。他悄悄地走到尼甘女士身边,看着她那可笑的颈背。突然他想起了结婚头几年他常开的、每次都让尼甘女士很生气的一个玩笑,他把手轻轻地放到了尼甘女士的肩上。 “啊!杰夫代特先生,您吓死我了!您怎么还像一个小孩似的!” 杰夫代特先生这次没有开心,他说:“我上楼干活去了!” “您去睡一会儿多好!” “我说了,我去干活!” 尼甘女士转身对还在哈哈大笑的奥斯曼说:“有什么好笑的!”然后她并没有再转过身,只是高声嚷道:“杰夫代特先生,您为什么不睡?请您听我的话,就睡一会儿……” 杰夫代特先生早已走进了厨房。他像一个英雄似的看了看正在洗锅子的厨师,他想:“谁都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写回忆录!”走出厨房前,他对努里说:“三点钟我要喝茶。如果过了三点,你小心!”他怀疑尼甘在破坏新立的喝茶规矩。 他开始慢慢地爬楼梯。来到一楼时,他想:“我没事,感谢安拉!”他穿过客厅,开始往二楼爬。走到大摆钟前他停下脚步喘了口气,他一边想:“我的胳膊撞到哪儿了?”一边走进了书房。他坐到书桌前,看见了在照片、文件、纸张中间的一个笔记本的扉页上写着:“我的半个世纪的商人生涯”。两个月来,他只写下了这几个字。剩下的时间他不是在收集材料,就是不断地把写好的东西撕掉。 突然,书房的门被推开了。雷菲克走了进来,他看见杰夫代特先生说:“爸爸,是您啊,为什么没去睡午觉?” “我不是说不睡了吗……你找什么?” “香烟……吃午饭前放在这里的……” “你要出去吗?呶,你的香烟在那里。” “我出去转转,可能会去俱乐部……” “哪里?算了。只是我要告诉你,最近一段时间你的状态不太好。你变得散漫了,公司的事你也不怎么管。记住,有一天我有什么事的话,照看公司的将不只是奥斯曼一个人……” “安拉保佑!” “好,好!……我知道你妻子要生孩子了,所以你有点烦躁!好吧,再见,再见!少抽点烟!……把门关上!” 门关上后,杰夫代特先生开始翻看起一本笔记本,他认为上面的东西对他写回忆录的第一部分会有用处。然后他又翻了翻以前的一些剪报。最近几年,他会把报纸上喜欢的一些文章剪下来,他想在回忆录里用这些剪报。在看一篇剪报时,他突然抬起了头……“雷菲克带上香烟要去哪里?散步还是去俱乐部?”他记起了饭后想到的一句话,“如果不抽烟,我活那么长有什么意思?”他嘟囔道:“如果我不抽烟的话……刚才要是从他那里拿一根烟该有多好,现在我就可以美美地抽烟了。”他习惯性地打开了放有老照片的盒子。他把照片一张张地拿出来堆了一桌。他想写和这些照片有关的回忆,但是他又觉得这些东西让别人看见了,自己会觉得害羞。他看着去柏林时拍的一张照片想到:“这里,我和妻子尼甘女士在一起。柏林之行对我来说很有教育意义。在德国我参观了克虏伯公司旗下的一个大工厂。我们这里也需要建造这样的工厂。是的,就是这样……看着这张照片,我还想到别的什么呢了?照片是好东西,有用的东西……在照片的一角写上日期……唉,难道我就变成这样了吗?难道我也把这样荒唐的事当成是正经事来做了吗?”他突然觉得很悲哀,他站起来说:“我变成什么了?我变成什么了?不,我想去办公室。我要去办公室,一切都要听我的安排。奥斯曼什么也不懂,他是个傻瓜。雷菲克的脑子又在别的地方!公司谁来管理?”他走到窗前,看着尼相塔什广场,“所有人都在生活着,跑着,而我待在这里。我还不如出去散散步。”突然他想到了哥哥,感到一阵恐惧。他想起哥哥临死前几天曾经在病床上唱歌、唱进行曲。哥哥还说了好些奇怪的话,唱了《马赛曲》。“现在他要的共和国建立了。《马赛曲》我也听到了。但不是他所希望的那样,既不是从革命者那里,也不是从统一和进步委员会[1]那里,而是从法国侵略者那里听到的!”他想到了被占领时期的伊斯坦布尔。“那是些什么日子啊!我从外面买来了糖。听说装糖的船只抵达恰纳卡莱后,他们马上就追着我不放了。感谢安拉,我没去做火车皮生意。弗阿特在那里挣了不少钱。”想到那些美好、生机勃勃、充满成就感的日子,他变得高兴起来。他在屋里来回走着,“这才是生活!获得成功、做笔好的生意、挣钱……现在呢?我在跟这些纸张较劲!我变成我哥哥了!不,我不想听《马赛曲》!是的,我任何时候都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做一个现实主义者,任何时候都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是我做到了!我的胳膊撞到哪儿了?不会是……”他突然感到了一阵恐惧,马上坐到了椅子上。他想:“为什么胳膊的这个地方会疼!好像我的胳膊上有一只蝎子,正在慢慢地往我的心脏爬去。”为了不让自己焦虑,他说:“没什么事,没有!”为了打发时间他又开始看照片。他看见了在雷菲克婚礼上拍的一张照片。“雷菲克本想弄个简单的婚礼。不知道我死了以后他们怎么管理公司?是的,必须建工厂。比如说和西门子合作,在这里建一个工厂……一定要建工厂。因为如果我们不做,别人就会做!但是这胳膊上的疼痛怎么这么奇怪。这张是什么照片?奥斯曼结婚时在楼下拍的。奈尔敏!我不太喜欢这个女人。她一直在利用我们,但我感觉她并不喜欢我们。我们?我、尼甘、奥斯曼、雷菲克、阿伊谢还有两个孙子……”他仔细地看着照片,“那时楼下的家具是那样的不同!一切都在变,而我们竟然没有察觉。楼下的家具。那个放着镶嵌着贝壳家具的房间……现在尼甘想把卧室里的家具换掉。我好不容易习惯了那张睡了三十年的床,难道到了这个年纪,还要我去适应另外一张新床吗?让我再来看看别的照片!”这张照片上有很多人。前面或坐或蹲,一个挨着一个的是工人、搬运工和售货员。后面站着杰夫代特先生、奥斯曼、会计萨德克、商人阿纳维和他的女儿。杰夫代特先生激动地想到:“那是沃伊沃达大街上的商店和仓库开张的日子。新邻居阿纳维和女儿也来了,看见他的女儿我还惊讶了半天!”他想去拿另外一张照片,却发现伸向盒子的手抬不起来了。他想:“为什么会抬不起来?”他突然意识到心梗又发作了,他应该马上吃药。他记起了前一次心梗,他想:“我要到床上去躺着!下午我要睡一觉!”然后他觉得喘不过气来了。小时候他曾经被关在一间屋子里,他们还把门给锁上了。“是门,还是被子?”大概他的身上是被子,被子的上面是他的哥哥努斯雷特。为了不让杰夫代特出来,努斯雷特压紧了被子,杰夫代特就被闷在了被子里。他想:“我要深呼吸!”他突然想到了药。然后他听到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我的茶来了……我要是睡觉就好了……呼吸……呼吸?这是一次心肌梗死……等好了以后他们会跟我生气的……我到床上去躺着。我要睡觉。我睡觉……”他突然想到心肌梗死危机过后他是怎么躺在床上,他的周围是怎么围满人的,他觉得椅子飞起来了,桌子贴到了他的脸上。他明白自己的头撞到了桌子上,他喘不过气来,就跟被闷在被子里一样。为了不让自己的头再撞到桌子上,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想把头抬起来,但他发现自己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想:“像在被子里一样。女人在看着我,她在叫喊,放茶杯的托盘……像是在被子里一样安静和黑暗!” [1]统一和进步委员会:奥斯曼帝国衰落时期若干地下反政府组织的联合体,通过发动革命于1908—1918年间执政。第一次世界大战末期,土耳其苏丹穆罕默德二世将该组织大部分成员送上了军事法庭并投入监狱。 第二章 18. 葬礼 奥斯曼说:“好了,好了,葬礼的事全安排妥当了。”他解下系在脖子上的领带,想找个地方坐坐。“让我稍微歇几分钟!”他嘴里又嘟囔了几句话,然后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他把身体向后仰着,头颈像要折弯一样,然后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事。 他说:“啊,我这是坐在哪儿呀!”他感到了一种少有的内疚,用一种愚蠢、诧异的神情笑了一下。随即他可能想到这种笑是不合适的,因为父亲昨天刚刚去世,他用一种歉疚的声音说:“我真的是太累了,竟然没有发觉自己坐到了爸爸的沙发上!” 雷菲克说:“是的,你太累了!”他也在客厅里,坐在哥哥的对面。兄弟俩刚才把尼甘女士从杰夫代特先生的身边搀扶了出来,因为放进棺材前杰夫代特先生的尸体需要清洗,他们必须把哭了一夜的尼甘女士从那里弄出来。 雷菲克昨天傍晚回到家时,发觉家里很异常。他询问用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惶恐不安的用人谁也没搭理他。他生气地跑上楼,在书房门口看见了哭泣的阿伊谢,他立刻明白是父亲出事了,然后他看见了歪倒在椅子上的父亲。当他第一眼看见椅子上父亲歪斜的躯体时,他感到一阵心痛,随后他发现父亲的身躯是那么弱小、可怜和干枯。他想父亲以前不是这样的,是死亡在短短的几个小时里把他的躯体变小、变干了。随后他开始想接下来该做的事情。 该做的事情已经都做好了:他们决定不等节假日结束就把遗体安葬;他们给报纸打电话,让他们发了讣告;他和奥斯曼一起给亲戚们打了电话;他们努力去减少弥漫在家里的恐惧和慌张的情绪;他们安慰了尼甘女士和阿伊谢,告诉两个孩子快去睡觉;他们和自己的妻子一起接待了来吊唁的人们。整个晚上兄弟俩在楼里从这头跑到那头。雷菲克在那个漫长的夜晚,紧跟着上午不断接待吊唁者的几个小时之后,第一次有时间这样一个人静静地待着。他抽着烟,没有想父亲,而是在想刚刚过去的十几个小时。 奥斯曼也在抽烟,他稳稳地靠在沙发背上。突然他把仰着的头伸直问道:“你没忘记给萨迪先生他们打电话吧?要不内斯利汉女士以后会生气的。” 雷菲克说:“我打了,但是他们家没人!” 奥斯曼嘟囔道:“我们还是再给他们打一次吧。”他吸了一口烟,然后又把头仰靠到沙发背上。 一阵沉默。家里只有厨师努里在厨房里弄出的锅子声响还有楼上大摆钟的嘀嗒声。尼甘女士已不像昨夜那样哭得厉害了。上午和来吊唁的人在一起,她开始用长叹和抽泣代替了哭喊。 花园门上的铃铛叮当响了起来。奥斯曼从沙发上抬起头,透过纱帘的缝隙往外看了一眼。雷菲克看见哥哥用父亲特有的动作在看着外面,但后来他又想,坐在沙发上的人如果想看到花园门,最终都会做出同样的动作。 奥斯曼说:“梅布鲁莱姨妈来了,旁边还有她的一个孙子!” 梅布鲁莱姨妈的丈夫六个月前因为肾病去世了。雷菲克想母亲待会儿肯定会和梅布鲁莱姨妈一起再哭一场。 奥斯曼说:“你看了《最后的邮报》上登的讣告了吗?所有的东西都写错了。他们什么时候才可以学会注意诸如此类的告示?讣告上出现这样的差错是一种不敬!”他气愤地掐灭烟头站了起来。从花园门走进来的人已经在敲门了,厨师努里从厨房里跑出来去开门了。 奥斯曼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站了几秒钟,他显得有点紧张,仿佛还在犹豫什么,他看了看跑去开门的厨师的背影,然后像是作出了决定似的说:“我拿了爸爸在银行的保险箱的钥匙。在公证员和税务官员们没来之前我们先去把那里的事处理一下!”往大门走时,他又说:“我想我有必要把这事跟你说一下。”然后他情不自禁地转过身,仍然用一种歉疚的表情看了一眼雷菲克。 雷菲克说:“随你便!”然后他这样想:“我在这里坐着,抽着烟。他可能觉得我会感到内疚,但是我什么感觉也没有。” 楼梯口传来了一阵嘈杂声,随后是哭喊声、叹气声和听不清的讲话声。大概梅布鲁莱姨妈是为了重温自己的悲痛来这里的,因为她既没有去看死者的遗体,也没有去见尼甘女士就一个人在楼梯口哭了起来。雷菲克和哥哥挽着梅布鲁莱女士的胳膊把她从楼梯口送到了尼甘女士待的房间。尼甘女士正在里面无声地抽泣。梅布鲁莱女士一进屋,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似的四处张望了一下,当她看见屋里的尼甘女士以后,她哭喊着一把抱住了尼甘女士。 雷菲克离开那里后,在放着父亲遗体的房间门口站了一会儿。他知道里面有上午奥斯曼找来的两个老人。之前他没有去想他们会在里面做些什么。此时,站在门口的他想到:“他们在脱父亲的衣服,然后清洗遗体,然后用裹尸布把父亲的遗体包裹起来!”他害怕重新再去想一遍同样的东西,于是推开了门。他看见放在床上的一样白色长长的东西旁有两个人正弯着腰,他们急急忙忙地做着什么。他们中的一个听见开门声就转过了身,雷菲克看见那是一个留着络腮胡的老人,他的手上拿着一截绳子。老人急忙说:“完了,马上就完了!” 雷菲克对他点了点头关上了门。他想到了裴丽汉,于是他上楼走进了他们的房间。裴丽汉躺在床上,奈尔敏坐在旁边看报纸。 奈尔敏看见雷菲克就放下了手里的报纸,她指着裴丽汉说:“大概她不太好!” 裴丽汉说:“我没事!就是刚才吐了一次!”可能是因为她笔直地躺在床上,所以她的肚子看上去更大了。 看见那可怕的凸起物时,雷菲克像往常一样感到了一阵焦虑。然后他发现裴丽汉的眼睛红红的,他用一种生气的口吻说:“你又哭了!”没等裴丽汉再说什么,他说:“请你听我的话,不要去参加葬礼!”为了得到支持,他看了看奈尔敏。 奈尔敏说:“我也在跟她说同样的话,叫她别去参加葬礼!阿伊谢最好也别去,因为她的情况也很糟糕。我让孩子们到她那里去了,但是可能她一直在哭。” 雷菲克出门前,用很生硬的声音对裴丽汉说:“你别去,听见了吗?你不能去!”然后他走进了旁边阿伊谢的房间。 阿伊谢也在床上躺着,埋在枕头里的脑袋一动也不动,她可能是哭着哭着就睡着了。杰米尔和拉莱趴在窗前望着窗外。他们看见叔叔后稍微动了一下。雷菲克看见了他们脸上的泪痕和恐惧的表情。杰米尔的脸开始抽搐起来。 雷菲克想:“不好,他又要哭了!”他堆出笑脸对他们说:“快,你们俩出去,到花园里去玩一会儿。” 杰米尔的脸抽搐得更厉害了,他快快地跑了两步,一下扑到了床上,他哭着说:“我不想死,我不会死!” 艾米乃女士走进屋来。她摸着杰米尔的头说:“别哭,小先生。你还是个孩子,不会死的!”然后她对雷菲克说:“奥斯曼先生喊你下去。来客人了!”雷菲克走出房间的时候,女佣也哭了起来,她说:“我们好不幸啊。” 下楼时,雷菲克轻声说:“我们是很不幸。”他走进客厅,看见奥斯曼的对面坐着一个人。那人手上拿着一顶帽子,拘束地坐在沙发的一角,眼睛看着地面。等雷菲克走近,他看清那人是仓库的搬运工。他的边上还有一个人,另外还有两个拿着帽子的人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因为仓库的工人节假日也是要上班的,所以他们得到消息以后就过来了。 看到雷菲克,他们全都站了起来。他们当中年纪最大的一个走上前拥抱了雷菲克,他用低沉的声音说了些什么,但雷菲克没有听懂。他想:“我很激动,但是我的眼里流不出眼泪!”他没有认出第二个来和他拥抱的人。他想过一会儿他要抽根烟。他一眼就认出了第三个人,那人有时帮着跑点家里的杂事,他的身上满是汗臭味和烟味。因为发现自己嫌弃工人身上的味道而觉得惭愧,所以他紧紧地拥抱了第四个人。然后他像他们那样坐到了椅子上。 奥斯曼说:“仓库的工人们选他们当代表来向我们表示哀悼。其他的人待会儿到清真寺去。” 工人中年纪最大的一个说:“杰夫代特先生是个好人!他一直很照顾我们!二十年来我没见他做过一件坏事,没有听到过一句关于他的坏话。” 奥斯曼说:“我父亲也很喜欢您,喜欢你们所有的人。”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然后奥斯曼问其中的一个搬运工:“运到安卡拉的箱子都打好包了吗?”工人轻声说,全弄好了。奥斯曼为了表示满意,他点了点头。然后又是一阵静默。 工人们非常拘束地又坐了一会儿,然后毕恭毕敬地、像是害怕踩到不该踩的地方、碰到不该碰的东西似的一声不响地退了出去。雷菲克点上了他想抽的烟。奥斯曼喊来艾米乃女士,吩咐她把窗户打开,让房间换换空气。 快到中午的时候,有人说运棺材的车来了。棺材先要运到泰什维奇耶清真寺举行葬礼,然后再去落葬。棺材搬上车的时候从周围赶来了很多人,邻居、花匠、认识的年轻人还有街区上的一些朋友都来帮忙了。周围听到了几声哭声,有一两个年轻人过来拥抱了雷菲克。怕尼甘女士无力走到五百米外的清真寺,他们还叫了一辆出租车。外面是晴朗的天空和明媚的阳光。因为过节,过往的有轨电车的车头上都飘扬着一面小国旗,到处是欢乐的气氛。尼甘女士靠在爬满绿藤的花园墙上,奥斯曼搀扶着她。尼甘女士穿了一件黑色的外衣,头上戴着一顶前面有薄纱的黑帽子。尼甘女士有一次和一个喜欢争论传统习俗的亲戚说,葬礼上穿深色衣服并不是基督徒似的做法,而是一种稳重和对死者表示尊重的标志,她说这话时还骄傲地眨巴了一下眼睛。雷菲克现在看不到母亲脸上的表情,因为帽檐上垂下的黑纱把她的脸给遮住了。奥斯曼的脸上却是一副忍耐的表情。他微微抬起头,眼皮耷拉着。大概他是想向那些从开着的窗户、对面的人行道、广场的另一边看着自己的尼相塔什人表示,他在思考关于死亡、永恒和生命的问题。然后,门里传出了一阵微弱的抽泣声,大家明白那是阿伊谢。艾米乃女士挽着她的胳膊,领着她和两个孩子走出了花园。迟到的出租车开到了他们的身边。 雷菲克下车以后没有去搀扶尼甘女士。尼甘女士已经脱下帽子,戴上了头巾,奥斯曼搀扶着她。他们慢慢地往清真寺走去。清真寺的天井里站满了人。天井的入口处站着工人们,大概是因为此时无事可做,所以他们显得有些烦躁。他们抽着烟,四处张望着。然后是办公室里的工作人员。会计萨德克站在一棵树下,他挽着妻子的胳膊,他们的孩子们也在那里。萨德克亲吻尼甘女士的手时,他的妻子用崇敬的目光仔细打量了一下老板的夫人。雷菲克在人群中看见了穆希廷。他靠在清真寺的墙上审视着放在那里的花圈。他的身后是杰夫代特先生在哈塞基的亲戚们。他们来的人不多,每个人都在好奇地看着泰什维奇耶清真寺、清真寺里的人群和周围的公寓楼房。楼房的阳台上挂着节日里的国旗,那里站着好些好奇的人们。窗户因为天热和节日也都敞开着。一辆有轨电车经过,乘客透过车窗好奇地看着清真寺里的人群。紧靠清真寺的大门口站着尼甘女士的亲戚们,他们都是些穿西装、戴领带、身着深色服装、庄重的人。尼甘女士走到他们身边时,人一下变得精神起来,她挣脱奥斯曼的搀扶,和人群中的图尔康拥抱在了一起,周围一片寂静。然后叙克鲁帕夏的另外一个女儿叙柯兰也过来了,三姊妹抱成一团。奥斯曼走到了姨妈们的身边。然后塞伊费帕夏拽着身边的仆人也走到了尼甘女士的身旁。尼甘女士大概原本是要亲他的手的,但后来明白今天自己有权可以不这么做。塞伊费帕夏看见雷菲克时,习惯性地把脸阴沉了下来,后来大概是明白应该表示一下友好,所以就笑了笑,但是他的那种笑是有分寸的,没什么不合适的。雷菲克决定稍微离开一下拥挤的人群。他看见了内迪姆先生和他的妹妹居莱尔。雷菲克好奇居莱尔会是什么样的一个女人。天越来越热了,太阳仿佛已经是夏天的太阳了。人们的脸上有汗珠,同时也有忍耐。雷菲克往清真寺走时,看见了弗阿特先生和他的妻子雷拉女士,他们都很悲伤。雷菲克想表达一下自己对他们的感激,因为他知道他们的这种悲伤足以证明他们是多么热爱杰夫代特先生,但是他不知道应该如何表达。他只向他们点了点头说:“我们知道你们是多么爱我们,爱我的父亲。请节哀!”然后他看到了父亲一些生意上的朋友。他们中的几个正在和一个留着络腮胡的老人交谈。大概这个老人也是一个什么帕夏,但是雷菲克没有想起他是谁。雷菲克还看见了在锡尔凯吉认识的几个商人和银行家。他们中的几个看上去有点烦躁,因为他们脸上的表情好像是在说:“我们为什么会在节日的早上看见报上的那个讣告呢!”太阳把清真寺的天井烤得越来越热了。商人们的身后摆放着花圈。雷菲克想起刚才是在这里看见穆希廷的,他开始读花圈上面的挽联:“弗阿特?居万其和他的家人……电气设备……实业银行锡尔凯吉支行……巴扎尔?雷文特股份公司……阿纳维家庭。”然后,穆希廷走过来拥抱了雷菲克,无法知道他有多严肃、多悲伤。他们开始一起转身接着看花圈,好像对方让自己感到不舒服一样。大概穆希廷是想说点什么的,但他什么也没说。后来他说现在送花圈也成了我们的一个习俗,他说这话时既没表示认可,也没表示抱怨。雷菲克也跟着说因为这个新习俗,两年前尼相塔什开了一家花店。然后他们俩谁也不说话了,他们听到人群中发出的嘈杂声,所有的人都在窃窃私语。雷菲克离开了穆希廷往清真寺门口走去,他认为那样做会更合适。他重新回到了帕夏和大使所在的人群,他们都是母亲的亲戚。雷菲克小时候,尼甘女士经常带他去那些人家的宅邸,他们也都很喜欢雷菲克,总是摸他的头,对他微笑。但是他们从来没有“回访”过。现在他们也在对雷菲克微笑,或是用爱的目光注视着他。雷菲克想:“小时候他们觉得我非常可爱,不知道他们现在是怎么看我的?”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看着和姊妹们挽着胳膊的母亲。然后他稍微又往清真寺走了几步,他在一个石柱的上方看见了一个苏丹的印章,那是阿卜杜勒梅吉德的印章。人群中出现了一阵骚动。 奥斯曼走到弟弟身边说:“你不来做礼拜吗?” 雷菲克想:“礼拜?”他点了点头。他想了想该如何脱鞋,以前每次来清真寺他都会想到这个问题。从前他是跟着家里的用人,或是过节的时候偶尔和父亲一起来清真寺的。他什么也没想匆忙脱掉了鞋。阴凉、昏暗的清真寺里有一股霉味和地毯的味道。他想:“来之前我是应该斋戒沐浴的!但奥斯曼可能也没有洗。”然后人群慢慢地集中起来,所有的人都把两手交叉着放在肚子上等待着。雷菲克看见奥斯曼站在自己身旁。他的脸上还是那种傲慢的神情,他挺直了脑袋,眼睛盯在主持礼拜的阿訇[1]讲台上的大理石雕饰上,但是因为没有穿鞋,露在裤脚外的袜子让他的那种傲慢显得很滑稽。雷菲克转过身,他看见站在身后的花匠和看门人,尽管他们的脚上也没有鞋子,但是他们的袜子看上去却一点也不奇怪。他想:“他们和这里的环境是协调的。”然后礼拜开始了。雷菲克一边想“父亲去世了”,一边看着前面人的后脑勺,开始重复他们的动作。他想在自己并不相信的情况下做这些跪下、立起的动作并不是一件正确的事。然后他不愿意再去思考,他嘟囔道:“父亲去世了。”他在嘴里重复说了几遍这句话以后礼拜结束了。他们走出清真寺,重新回到了阳光底下。雷菲克随着人群开始往棺材方向聚拢。太阳火辣辣地照在清真寺的天井里,棺材就停在那里。 [1]伊斯兰教称主持清真寺教务和讲授经典的人为“阿訇”。 第二章 19. 大热天和婴儿 雷菲克踮着脚尖轻手轻脚地往楼上走,他兴高采烈地想:“裴丽汉这个时候看见我不知道会怎么想?”他转到了二楼的平台开始往三楼爬。除了摆钟的滴答声四周一片寂静。“还是没人发现我回来了,如果小偷这样堂而皇之地闯进来,他们岂不是一点也不知道!”他发觉自己出汗了就稍微停了一下。他轻轻地把门推开一条缝,看见了裴丽汉。她坐在孩子床边的椅子上看报纸。她并不像是在认真看报,她在读那些单词和句子,脑子里大概在想别的事情。雷菲克觉得她很可爱。他想笑,但是最后决定给裴丽汉一个惊喜。 他“嘿!”地叫了一声跳进了房间。“吓着你了吗?” 裴丽汉说:“没有!但你要把孩子吵醒了!”她用余光看了看床,发现孩子没有醒。她问:“你没去上班吗?” “我去了,又回来了!” “你病了吧?” 雷菲克说:“我结实得像头牛!”然后他兴奋地说:“我回来了,我回来了!你惊讶吗?” 裴丽汉什么也没说,只是用一种询问的目光看着他。 雷菲克想:“大概她看见我一点也不高兴!她有点吃惊,感到好奇。她看上去像是在做错事被当场抓到一样。她害怕我会把孩子吵醒!” “我就这么回来了。我和奥斯曼一起去了办公室。我看那里太热了,就决定回家了!这样不好吗?” 裴丽汉说:“好!外面是不是很热?” “对呀……热得像个蒸笼。人人都很烦躁。回来的时候,有轨电车上的售票员和一个女乘客吵架了。这个时候就那么热,下午就更别说了……” “几点了?” “十点二十。” “你来回跑一趟够快的!” “很快吧?我进了自己的办公室,突然有了一个想法,我去奥斯曼那里,我说:‘我有点不舒服,我要回家!’他大概有点吃惊。”雷菲克开始笑着说,“你要是看见他当时脸上的表情就好了!他竟然没问我哪里不舒服!” “你真的没事吧?” “没有,我不是说了吗……可能脑子里有点困惑!”他在裴丽汉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裴丽汉说:“你说的一点不错,这些天你总是怪怪的。” 雷菲克想:“好了,我知道了,她看见我一点也不高兴。她想一个人待着,可能有什么事要做。” “你现在有事吗?” “没有。我能有什么事?孩子也睡着了。” 他们一起看了看在床上熟睡的孩子。孩子刚满四十天,但看上去却显得很大。雷菲克甚至开始担心女儿以后会长得太高太大。他想:“我们俩本来就很高!”他们的女儿是杰夫代特先生去世后十天出生的。他们给这个大块头女儿起名叫梅莱克,这是雷菲克以前想好的一个名字。他看见孩子腿上的小红点。 “为什么不用蚊帐?” “我想让她透透气。” 一阵沉默。 雷菲克坐到床角,没话找话说:“这天太热了!都热了一个星期了。如果整个七月份都是这样的话……” 裴丽汉说:“要是可以去岛上的别墅就好了!” “亲爱的,我们怎么能去呢?现在有孩子了……况且爸爸刚去世!” 裴丽汉低下头说:“你说的没错,我也就是这么随便说说。” 雷菲克说:“是的,如果你们在岛上,可能会好些,但这是不可能的!再说我妈妈和奥斯曼也不想去。” “我知道,我知道。” 又是一阵沉默。 雷菲克担心地问:“你真的没什么事要做吗?” 裴丽汉说:“我说没有了。老实说,我很好奇你的脑子里在想什么。” “想什么?” “我有什么要做的事呢?你在想什么?” 雷菲克说:“什么也没想!”他捡起裴丽汉扔到地上的报纸翻看起来。他随便看了几眼标题:“抗击伤寒病采取的措施。俄罗斯和日本之间的争端得到了解决。法国军官即将前往哈塔伊和……”他想起早上上班的路上已经读过这些新闻了。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 雷菲克说:“如果你愿意的话这个星期天我们去岛上!” “不,亲爱的!路上来回花六个小时的时间不值得。而且谁来看孩子?” “奈尔敏可以看。还有艾米乃。这个家里还怕没人吗?” “不,不,我就是随便说说的。我也没心思出去玩!这么热的天,连说话都觉得累。” “一点不错!我下楼去冰箱里给你拿点冷饮好吗?我让努里给我们弄两杯柠檬水!” “努里不在。他去买东西或是去咖啡店了。而且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喝。” 雷菲克兴奋地说:“你知道吗,谁都没有察觉到我回来了!为了不让花园门上的铃铛响,我是翻墙进来的。厨房门也是开着的。要是小偷进来的话,你们谁都发现不了!” 裴丽汉没有答话,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又坐到了床头柜前面的小凳子上。她小心地迈着步子,因为放了孩子的小床后他们改变了家具的摆放位置,这样一来本来就不很大的房间显得更拥挤了。雷菲克看着裴丽汉,他在等她说话,他发现自己刚才的快乐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过了一会儿,他想:“反正我这唐突的样子也够可笑的!” “刚才你说什么来着?你说我这些天怪怪的。” “我不知道!也没什么,就是这么觉得。” “亲爱的,别不好意思,说吧。” “我也说不好,就是觉得你和以前不一样了。”裴丽汉自言自语地说着,像是在找一个什么单词。突然她说:“你的平衡。现在你不像以前那么踏实了。可能是我错了,想到就说了!” 雷菲克想:“也就是说我变得不踏实了!”他回忆了最近的一段日子:“我做了些什么?可能酒喝得多了点,我还常常板着脸,有时说些词不达意的话。但是这些就那么重要吗?别的我还干了什么?”他想了想,但什么也没想起来。他有点害臊地说:“我爸爸去世了!” 裴丽汉嘟囔道:“没错!” 雷菲克激动地说:“然后,我们有了女儿!我可能有点不知所措!” 裴丽汉说:“女儿为什么让你不知所措?”说着她把头稍微抬了一下。 雷菲克说:“就是让我不知所措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一个孩子,一个有血有肉的孩子!奇怪的一件事……”他努力不去看床上的孩子,“意料之外的事,亲爱的,你应该明白!”他对自己的语调感到了害怕,但是他还是接着说道:“一大堆的责任!” 裴丽汉没有说话。 雷菲克感到自己很委屈,他突然说:“从此以后我不去上班了!”他吃惊地想:“我脑子里想的也不全是这些!”但是他觉得现在他有权利说这样的话,而且不光有权利说还有权利这么做。他不知道这种权利是从哪来的,但是他确信自己有这个想法。 他喊道:“我希望自己的生活里还可以有点别的东西!”但他没敢说别的东西是什么。 裴丽汉说:“别嚷嚷,孩子要被你吵醒了!你不知道哄她睡着有多费劲!”她看了看床上的孩子,然后转身问道:“你要别的什么东西?” 雷菲克说:“我不知道!我爸爸去世之后我想了很多事,想我应该做什么,但是我也想不出太多的东西……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了,我应该干点正经事!” 裴丽汉说:“以后你真的不去上班了吗?你每天都在家坐着吗?” 裴丽汉站起来走到孩子的身边,因为孩子在动,她把头凑到孩子的身上。 雷菲克从侧面看着妻子孩童般的脸。他说:“当然最终我还是要去上班的!只要我还在这个家里待着,我就必须去办公室。但是我想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你明白吗?你可以帮我!”当他看见裴丽汉还在看孩子时,他生气地说:“但是你怎么能帮我?你自己还是个孩子!” 裴丽汉转身对他说:“我说你失去了平衡!” 雷菲克想:“我失去了平衡,我失去了平衡。她是对的。我也是对的。她很聪明,但还是个孩子!我失去了平衡……我应该做些什么?……这个家,不是非去不可的办公室……我应该做些什么?” 他说:“我想认认真真地看些书,好好思考一下!” 裴丽汉说:“随你便!” 又是一阵沉默。 雷菲克说:“太热了,怎么这么热!” 裴丽汉轻声应和道:“是的!” 他们又谁也不说话了。 雷菲克想:“我从办公室逃了回来,因为天很热。我明白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但又不知道可以做什么。可以做这些事:1.长时间按计划、有规律地读书;2.尝试着写一些东西;3.把公司里的股份卖给奥斯曼,离开家去做工程师;4.和裴丽汉去欧洲玩一趟,但是这个好像不太可能,因为有孩子。那么第5个就是——我一个人出去玩一趟。这需要找个好借口。天太热了!”突然,他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 裴丽汉说:“你不会现在就想睡觉吧。”说着她笑了。 因为在妻子的脸上看到了爱意,他变得高兴起来,但他已全无兴致了。他说:“我要让自己的生活有意义!” 裴丽汉还是笑着说:“很好!”现在轮到她高兴了。 “不能这样生活。你理解我吗?你觉得我是对的,是吗?因为不能再这样生活了!” “对,我认为你是对的!” “那么你说我做些什么呢?” 裴丽汉很绝望,但是她还是高兴地说:“我不知道!”她的这句话在房间里空空地回荡着。 雷菲克想:“她不知道!我干点什么呢?与其这么干坐着,还不如去书房看看……” 床上的孩子开始哭起来。 裴丽汉说:“唉,她醒了!” 孩子醒了,但裴丽汉并没有因此烦躁。她显得很开心,好像这正是她所等待和希望发生的一件事。她仔细地看了看孩子,然后抬起头说:“我知道了,她又拉屎了!”她把孩子高高地举了起来。被她这么托举了几下的孩子竟然咯咯地笑了起来。 雷菲克说:“看,看,她看见我笑了!她认识她爸爸了!” “你就吹牛吧!她除了妈妈谁也不认识!”裴丽汉把孩子放到床边的一张小桌子上,开始给她脱衣服。 雷菲克说:“不,她认识我。她会像她爸爸一样聪明!” 裴丽汉说:“你还真不害臊!”她把孩子的衣服脱光后又把头凑到了孩子的身上。 雷菲克站起来,他走近母女俩想看看是什么东西让裴丽汉变得这么开心。但当他看见孩子和裴丽汉在一起笑时,他又感到了委屈。为了摆脱这种情绪,他急忙说:“我下楼了,我去书房干活!” 裴丽汉把脏尿布收起来,然后她摇着孩子的小手说:“快,向爸爸问好,跟爸爸打声招呼!” “我去书房!” “但是现在你妈妈会在那里。” 雷菲克想起来,自从父亲去世以后,母亲一天中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书房里。她整天坐在那里,不是翻看过去的那些照片,就是哭,有时想起来还会做个礼拜。尼甘女士改变了家具的位置,还把墙上挂着的照片全拿了下来,以前雷菲克和朋友玩纸牌的这个小房间给她变成了一个做礼拜的地方。 雷菲克说:“真的,我都忘了!”他感到心烦。他接着说:“但是最近她好像开始上街了,是吧?” “可能今天她会和阿伊谢出去。” 雷菲克重新坐到了床边,他说:“我知道我妈的脾气。她不会一直这样下去的。她会回到以前的生活。再说她做礼拜也很奇怪。我妈她什么也不信,她还总跟努里开斋戒的玩笑。” 裴丽汉说:“是这样的!”她捏着抱在怀里的孩子的小脸蛋说:“快,我的女儿,我们现在去洗澡。” 裴丽汉抱着孩子走出了房间。雷菲克想:“我干什么呢?”他觉得自己很孤独。他嘟囔道:“我的妻子和女儿!”他在嘴里重复说了好几遍这句话。“我去书房拿几本书,然后去楼下看。但是这么大的一栋楼里竟然没有一个可以坐的房间。一栋三层楼的房子,我们被关在了一个小房间里……这种时候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本来就是一个错误。每个人都在盯着别人,只要你做点什么,他们马上就会知道。那么热的天,只好坐在这间堆满了家具的小房间里!”他不愿意再往下想,他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然后他又放任了自己的思绪:“一个商人家庭的商人儿子……无忧无虑、脑袋空空的一个家伙……我成家了……我们有了孩子。现在我想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更加有意义……一些奋斗、排解内心的烦躁和消沉的一些想法和几个小小的风暴……一个商人的儿子想给自己的生活指明一个方向。他在这个满是新式家具的卧室里麻木和懒散地坐着,又热又乏地打着哈欠。但是我行动得太晚了,现在还有了这个孩子……我没有雄心壮志!没有抱负!没有烦恼!因为幸福太多了,所以我想兴奋一下。唉,不管怎么说我是一个帕夏的外孙……尽管我的血管里流淌着商人的血,但我也知道应该要有伟大的理想……找些什么事干干呢?我是读点书,还是出去走一趟?爸爸去世以后我酒喝得比较多,我要少喝点酒。然后我要制订一个计划!让我修整、虐待自己一下。”他发现了自己这种嘲讽的态度,恐惧地站了起来。有一阵,他看着穆希廷,认为他是嘲讽、不幸和毁灭的一个标记。他看着窗外。后花园边上有一块很大的空地,那里,大太阳底下几个孩子在玩着游戏。雷菲克恐惧地想道:“十二年前我跟他们是一样的!” “好了,我们洗干净回来了!”裴丽汉抱着孩子走进了房间,“我们的女儿梅莱克女士很喜欢玩水,越洗越开心!” 雷菲克转身看见裴丽汉在笑。他想:“那么,我为她做了些什么?” 裴丽汉说:“你的样子看上去很奇怪!为什么这么看着我们?”她边说,边用毛巾把孩子身上的水擦干。 雷菲克嘟囔道:“太热了,太热了!”然后他突然问道:“我有没有把你一人留在家里过?” 裴丽汉愣了一下。她说:“我吗?”当她从雷菲克的脸上明白他指的那人是自己时,她有点吃惊也有点骄傲地说:“没有!”然后她想了几秒钟后说:“我没有任何抱怨!你好吗?你一定要好!” 雷菲克努力笑了笑,他说:“我很好,亲爱的,我很好!我有点烦恼……想好好思考一下,你明白吗?我说该做些什么,但我不知道。我的脑子有点乱。大热天太糟糕了!” 裴丽汉说:“你一定要好。这很重要!” 雷菲克想:“她爱我!”他想给裴丽汉一个拥抱,但他克制了自己。他觉得如果这样做,就会有道歉的嫌疑。“她爱我,我们坐在房间里……现在我们还有了一个女儿!因为自己的烦躁,所以怪她是个孩子,不能理解我……够了,不能再想了!” “我去书房。可能妈妈已经出来了。” 裴丽汉说:“我哄她睡觉。” 雷菲克正朝房门走去时,门被推开了。进门的是奈尔敏。看见雷菲克,她并没有惊讶。 她说:“啊,你在这里。奥斯曼来电话说你不太舒服,他有点担心。你还好吗?” 雷菲克羞愧地说:“我很好,很好。我下楼去了!” 第二章 20. 我们为什么是这样的? “你们的父亲!”萨伊特先生说,“你们的父亲!你们的父亲……如果我说这个你们不认为无礼的话。” “哪里,哪里!” “是的,如果你们不认为无礼,如果你们把我喝的那点酒的作用也算上的话,‘请你们允许’,我要说我非常赞赏你们的父亲。我想聊聊这个。我想谈谈你们去世的父亲,想回忆一下过去,思考一下我们自己。” 其实他们一直都在谈论这些。他们在萨伊特?内迪姆的家里,那是一栋他那帕夏父亲留下的宅邸。他们坐在餐桌上,正在吃饭后水果。这也是当年杰夫代特先生和尼甘女士举行婚礼的宅邸。 萨伊特先生说:“我想说的是,我们国家需要像你们父亲那样的人!” 雷菲克问:“是什么样的人呢?” 奥斯曼用诧异的目光看着雷菲克,他想:“这还用得着问吗?父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大家都知道。况且萨伊特先生几个小时以来不都在说这个吗?”萨伊特先生答话前先往嘴里扔了几粒新鲜的葡萄。居莱尔一边皱着眉头等着哥哥回答,一边用刀叉仔细地切着盘子里的桃子。 萨伊特先生笑着说:“像你们父亲那样,懂得金钱和家庭意义的人……”他对自己的这个回答很满意,他先看了看妻子,然后是妹妹,再后来是餐桌上的另外两个女人——裴丽汉和奈尔敏。大概是没能在她们的脸上看到自己希望的东西,他想有必要再说得明白一点。他说:“我没能让你们明白,没能让你们明白!我会努力讲清楚的,但是在我们喝咖啡、抽烟的时候。因为,可能女士们已经开始厌烦我的唠叨了。” 如他所料,女士们对此提出了异议。她们说萨伊特先生不仅说了很多有趣的事,而且讲得也很好。奈尔敏还说他讲的那些事都是大家感兴趣的话题。这下萨伊特先生即使不去掩饰自己的矫揉造作,但也不得不换上一种谦虚的态度。是的,可能他说的这些东西是有趣的,但是他讲得也太多了。因为刚才他看见其中的一位女士打哈欠了。他们坚持让他接着讲下去,但是这次空气中多了一些不安。雷菲克发现裴丽汉的脸红了,因为几分钟前打哈欠的人就是裴丽汉。但可能并不是她对谈话不感兴趣,而是觉得无聊了。因为她还不时地去看躺在餐桌边上的塞特猎狗。 离开餐桌,他们来到一间非常宽敞的大屋子里,屋子的正中央摆放着一个黄铜火盆。有着高高的窗户和宽大的凸窗的这间屋子面向花园,屋顶上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的光芒一直照到了外面的椴树上。和所有在尼相塔什的房屋一样,这所宅邸的花园里也种着椴树和栗子树。萨伊特先生为了纪念过世的杰夫代特先生、回忆美好的过去安排了这顿晚宴。饭前,天开始变黑,当令人感到憋闷的阴云在他们头顶慢慢聚拢时,主人向客人们介绍了花园里的那些树木。现在他开始说这栋宅邸的历史以及他是如何翻新老宅子的。他说,为了把宅邸男宾部的这个大厅改造成客厅他花了一大笔钱,他换掉了屋里的全部装饰,还不得不拆除了几面墙,但老宅子依然被完好地保存了下来。他说,不像很多人认为的那样,其实老的东西完全是可以翻新的,如果人们不沉迷于一时的情趣,又有冷静的头脑和聪明的才智,就完全可以让旧的东西焕然一新。很多人把旧的东西彻底摧毁,他们试图建造全新的东西,其实新事物是完全可以通过一些聪明的妥协从旧事物中破壳而出的。说完这些后,萨伊特先生又开始抱怨起自己的唠叨了。他说也许可以再聊聊在这里举行婚礼的杰夫代特先生,他还宣布这回该轮到客人们说话了。 可大家谁也没说话。塞特猎狗走了进来。大家互相望着,好像是在说:“现在该聊什么了?”晚饭前飘了一阵子雨点,他们聊了八月底炎热的天气、尼甘女士丧夫的悲痛、杰夫代特先生去世后公司里做的一些新安排。他们当然还谈起了雷菲克和裴丽汉两个月大的孩子,还有报上看到的那些国内外消息。所有人的健康都没问题,那么还有什么别的话题呢?塞特猎狗对房间里的这种寂静感到了少许不安,它四处张望着,然后走到火盆边趴下了。 雷菲克想:“我们为什么来这里?”他曾经以为一顿丰盛的晚餐和主人风趣的唠叨可以让自己轻松一些,曾经希望可以在这里忘掉自己的烦恼,忘掉最近一段时间和裴丽汉重复讨论的关于人生目标的话题。但他发现自己现在还是情不自禁地在想自己、自己的生活、裴丽汉,另外还有居莱尔,一个离婚女人。当他想居莱尔是怎样的一个女人时,他感到一丝担忧。这是一种阴险、冰冷的担忧:他感觉自己在想一件不该想的事,在小心谨慎地靠近一样不该靠近的东西。雷菲克突然想:“整个夏天我什么也没干!我的生活没有任何新意,我和往常一样照例去办公室,仍然和裴丽汉一起抱怨天热、作不出任何决定、无所事事地坐着。可能我读了一些书,但是为什么读书?现在我又在不断想这个离婚女人。” 咖啡上来后,萨伊特先生突然说:“你们看,这只狗让我想到了什么!你们谁也不说话,只好我来说了。” 奥斯曼说:“您太客气了!”他仿佛在为自己的礼貌感到骄傲。 “你们看,这只狗在这里自由自在、舒舒服服地生活着……但它在我父亲活着的时候是连花园也进不了的。穆斯林家庭里养条狗,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他对狗说:“伯爵,过来,到这里来!” 狗毕恭毕敬地站起来,摇着尾巴走到了主人的身边。 萨伊特先生想用一个玩笑来表达自己的思想,他说:“你是不可以靠近穆斯林家庭的东西!”然后他笑着对正在喝咖啡的客人们说:“但是,你们也看见了,它现在生活在我们家里。我们习惯了它,它也习惯了我们。我们与时俱进了。”他又对狗说:“好了,你去吧,回到你原来待的地方。” 没明白为什么被叫去的动物显得有些犹豫不决。然后它开始围着客人转起来,它挨个嗅了嗅客人,还把潮湿的鼻子凑到了雷菲克的手上。当它发现一切如旧,便又重新趴到了火盆边。 萨伊特先生说:“我想说的就是这个!我们在与时俱进,但是我们并没有察觉。就像我说的那样,为什么旧的东西就不能跟上时代的步伐呢?你们看这间屋子,这里不是一个客厅吗?但是这里曾经是宅邸里男宾部的大厅。你们看我,我不是一个简单、嚼舌的商人吗?不,不,让我把话说完。而昨天我是一个帕夏的儿子……你们明白吗?我父亲总是说,我们这里不可能会有大的变动,因为全都是妥协的结果,而妥协尽管小,却是无止境的……你们怎么看?是的,妥协……这些小的和聪明的妥协成就了时间长河无声的流淌!我父亲就是这么说的。就好像他知道我会变成一个商人,知道我会把卖掉地产得来的钱投资到生意上,知道居莱尔会嫁给一个共和国的小军人……欧洲,啊欧洲!每次我去那里都会想到这个。他们为什么能那样,而我们是这样的?是的,我一直在问这个问题。为什么他们可以那样,而我们是这样的?等等!你们想喝利口酒吗?和咖啡一起喝是件很享受的事。”没等任何人回答,他就冲到酒柜前,拿出了几瓶酒。然后他对妻子说:“你去把我们的相册拿来!欧洲的相册!”他看上去有点害羞,但他并不想掩饰他的激动。他想说更多的话,想把心里的想法全都说出来。 短时间的一阵寂静。奈尔敏和居莱尔决定喝点利口酒。 奥斯曼若有所思地说:“您是对的。您的观点非常正确!”他仿佛想用自己的沉稳和宽容来缓和一下气氛。 阿提耶女士拿着一本影集走回来。她说:“我把孩子们的照片也拿来了!”说着,她把“欧洲相册”递给了雷菲克。 萨伊特对正在翻看相册的雷菲克说:“我不但喜欢回顾过去,也喜欢去欧洲旅行!我们在那里会拍很多照片,回来后贴在相册里。你现在看到什么了?”他站起来走到了雷菲克的身边。他想和年轻的客人一起分享欣赏欧洲的乐趣。他从雷菲克的肩头看着相册说:“你看,这是巴黎,四年前,1933年的巴黎怎么样?那个时候我还年轻,是吗?这也是在那一年……这些是在柏林拍的。巴黎和柏林!哪个去过欧洲的人,哪个稍微知道一点外面世界的土耳其人会不对它们赞叹不已?可能还有一个维也纳,但我不懂音乐……你看,这是去年的那次旅行。巴黎!你翻得太快了。等等。你认出来了,是吗?” 雷菲克当然认出来了,照片上的人是奥马尔。他手上拿着行李,板着脸在火车的包厢里。 萨伊特叫道:“当然,这是我们的拉斯蒂涅!我们是在回来的火车上认识的,他在干什么?”没等雷菲克回答,他接着说道:“这也是在那年拍的……在柏林认识的一个法国家庭……是的,是的,一个法国家庭,真实的、有文化的、爱开玩笑的一个法国家庭……葡萄酒,奶酪,埃菲尔铁塔……还有懂得女人的男人们!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但是,你看这家人!看这照片。我们在柏林住在同一家酒店。我们的房间是挨着的。我们一起吃早饭,他们是爱说笑话的人……翻一面。看,这就是一个完美的家庭……我就是因为这个才怀念杰夫代特先生的。为了这个。是的,杰夫代特先生组建了一个完美的家庭。可能你们会觉得可笑,但是我很羡慕你们的家庭:一个成功的父亲、勤奋的孩子们、漂亮的好母亲和健康的孙子们……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像时钟一样,但又是丰富多彩和生气勃勃的,就像他们一样!”突然他哈哈大笑起来,但这笑声并不像是发自内心的。他的这种笑更多的是想缓和自己的言论,或是想让人知道,如果他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他也已经意识到了。然后,他离开雷菲克,举起装满利口酒的酒杯说:“我们也开始干正事了!我们在生产利口酒。利口酒工业!梅吉迪耶柯伊的利口酒工厂……伟大的创业!让我来笑吧……你们说,你们说,为什么我们是这样的,他们是那样的?为什么?谁知道其中的秘密?你们说,为什么我们是这样的?你们说!” 居莱尔说:“哥哥,你太激动了!快坐下!”萨伊特先生晃着手中的酒杯,好像并没有听到妹妹说的话,他仍然站在那里。他的周围好像发生了一件让人感到害臊或是慌张的事情。谁也搞不清他到底有多认真,多诚恳。所有人好像都变得很激动。晚饭后松散下来的神经突然因为这种出人意料的紧张而绷紧了。仿佛每个人都在寻找答案,但谁也没能找到答案,他们因此显得很悲哀。好像他们真的是在诧异他们为什么是那样的。 “我们为什么是这样?……今晚谁也别来管我!我喝了酒变得很兴奋!人不时也应该这样放松一下,应该倾听内心的声音。因为我厌倦了,我发誓我厌倦了,厌倦审视和克制自己。”他指着雷菲克手中的相册说:“我厌倦为了成为像他们那样的人而克制自己,不让自己随心所欲。今晚我要放纵自己。我不妥协,我要叫喊!” 他一口干掉了杯中的利口酒,然后又哈哈大笑起来。这次的笑声是神经质的。 雷菲克第一次看见居莱尔像是有点担心了。这种响亮和神经质的声音在这栋宅邸里一定也是很少见的,因为狗抬起了脑袋,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怪异的主人。 萨伊特先生看见狗抬起脑袋,他说:“啊,我可能是有点过分了!你们看,连伯爵都惊讶了。”他盯着狗看了一会儿,然后接着说道:“伯爵!伯爵,你趴下,我没有叫你!”他转过身看着那些注视着自己的人说:“我在巴黎看见了一个优雅的女人!她一边拽着在电线杆下面撒尿的狗,一边说:‘快点,帕夏,帕夏快过来。’老实说作为一个帕夏的儿子我不生气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就给它起了一个伯爵的名字。算了,不说这些了!你们烦我这个商人的唠叨了,是吧?我们现在都是商人,我们卖糖、钢材、汽车、烟草或是无花果。我不说了,好了,我不说了。把那相册给我,不谈这个话题了。你们还在看那里吗?我们的拉斯蒂涅啊?像法提赫一样的一个人。他怎么样?他在干什么?他跟你们,跟我都不一样,但最终他是不会幸福的……因为需要妥协。我的父亲是对的。需要妥协,我们的法提赫像是一个骄傲的人。不说这个话题了。那么奥马尔在干什么?他肯定不幸福。哎,需要妥协,需要理智。做一个商人,需要有冷静、谨慎、平衡和狡猾的特性。你们不生气吧?我们都是商人。这重要吗?我们买来东西再卖掉,买来卖掉……但是我们仍然生活在宅邸里,这是重要的。你们看见了,我坐下了。狗也把脑袋耷拉下去了。我不说话了,不说了。我闭上嘴等待耻辱、将会持续几百年的耻辱!”他像一个病人那样无力地把头靠在了沙发背上,不再说什么了。 一阵沉默开始了。雷菲克早就知道,主人在这番激动后会感到非常羞愧。刚才,大家像是有一个人死了,或是承认了一件多年前发生的凶杀案一样感到羞愧和惊讶。雷菲克想:“要是有人说点什么就好了。”他看了看居莱尔,“她在想什么?共和国的小军人……不知道谈起前夫,她是不是也这么说?为什么没人说话……” “啊,杰夫代特先生,您把我们带到哪儿去了!”说这话的仍然还是萨伊特先生。他抬起头,仿佛是一个垂死挣扎的指挥官,他宽容地笑了笑。 主人的这种宽容让客厅里紧张的气氛一下子缓和了。雷菲克在想要不要聊聊奥马尔。然后,他看了看裴丽汉。裴丽汉看上去并没有受太多的影响。雷菲克看见她这种轻松的样子松了一口气。 突然阿提耶女士说:“亲爱的萨伊特,你讲得多好啊!你再说那个,每次讲那个故事时你也是很激动的。你父亲讲的,就是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在责骂卡米尔帕夏时太监走进来的那个故事……请你再讲讲那个!” 萨伊特先生说:“我说过要闭嘴了!我不说了。”然后他打了一个哈欠,开始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第二章 21. 贝希克塔什的小酒吧 “那么,雅哈?凯末尔[1]作为一个诗人他比泰夫菲克?菲克雷特优秀吗?” 穆希廷说:“他们俩都不行……跟波德莱尔比,他们都是零!” 一阵寂静,但是穆希廷并没觉得有什么奇怪,他已经习惯这样短暂的沉默了。沉默又持续了一段时间,他非但没有感到不安,反而从中得到了快乐,他想:“他们正在思考我说的那句话!两个对诗歌感兴趣的军事学院的学生正在思考我说的话,他们为自己不能说出如此闪亮的句子而悲哀,他们对我更崇拜了!”他们坐在贝希克塔什市场的一个小酒吧里。酒吧里坐满了公务员、小店店主、渔夫和司机。穆希廷每周到这家酒吧来一两次,他和在位于耶尔德兹的军事学院读书的两个年轻军人聊天,做他们的大哥。 “唉,太可惜了!”年轻人中的一个说,“大哥,太可惜了,我们没能学会法语!我们连波德莱尔的书也看不了!” 穆希廷用一种嘲讽的语气说:“你们应该学会!是你们太懒了!作为一个年轻的土耳其诗人必须懂一门外语。” 又是一阵寂静。穆希廷觉得他们又在思考自己说的话。 “每天晚上回寝室前我倒是有点时间的,只是那点时间根本不够!”说这话的是土尔盖,和他的伙伴巴尔巴罗斯相比,他更加随和、英俊,但也更加的没脑子。他穿着一件衬衫。周日下午回军校之前,他们会脱下便装换上军装。 穆希廷不再说什么。他这是在用沉默来惩罚他们在学外语上的懒惰和犹豫。 “另外也没人可以问……如果我们问什么问题,他们就给我们脸色看!” 穆希廷还是没有说话。他的目光仿佛是在说:“人要对自己负责。” 巴尔巴罗斯问:“大哥,您读了刊登在《瓦尔勒克》上的贾希特?瑟特克的诗了吗?” “没有!” “我想问您觉得怎么样。”军校的学生有点犹豫了。然后他说:“怎么关于您的诗集还没有任何评论!” 穆希廷变得很心烦。尽管诗集出版已经一个月了,但新闻界没有任何反应。他想:“他们应该说点什么,不管说什么都行!”他说:“他们还是不会写什么的,我的诗集比较难消化!”他觉得自己说了一句需要记载下来的话。他的脸上有一种傲慢的神情,但是突然他又对自己生起气来,他想:“我在这里和两个可怜的孩子装腔作势干什么!”本来他还要继续对自己生气的,但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他说:“孩子们,待会儿我们会有一个客人。” 要来的客人是雷菲克。他往穆希廷的办公室打了电话,说想找他谈谈。穆希廷觉得雷菲克在电话里的声音是颤抖、犹豫和烦躁的,这是他所陌生的。 “大哥,您这位朋友是文学家吗?” “不是!他是工程师!文学家一般不会来贝希克塔什酒吧的。如果你想见他们就去贝伊奥鲁!他是工程师,我在工程师学校的同班同学。事实上他也不常来贝希克塔什,他住在尼相塔什!”他笑了起来。后来,他看见军校的两个孩子也在跟着笑,他有点紧张了。因为他觉得,他们既在不知所云地笑着,又在用他们的笑声取笑了雷菲克。他不能容忍别人取笑自己的朋友。他想,即使要和雷菲克开玩笑,那也只能是自己,而不是他们。 他板着脸说:“哎,你们在笑什么呢?”后来可能觉得自己有点太认真了,他接着说:“是的,他不经常来贝希克塔什。他住在尼相塔什。你们应该明白,他从上面下来。反正,贝希克塔什从来就是在下面的。以前有钱人是在耶尔德兹的皇宫里,现在他们在尼相塔什……”他哈哈大笑起来。他想:“我又说了一句经典的话!”他在研究是否还有什么更好的表达方式,比如说:“耶尔德兹的有钱人搬到尼相塔什以后共和国就成立了!”不,这句话不好。别的还能怎么说呢? “你们在笑,但是你们听懂我说什么吗?” “以前有苏丹,现在是商人。但是贝希克塔什却什么也没变!”说这话的是巴尔巴罗斯。 穆希廷说:“什么呀!像高中课本上的句子。” 他看见巴尔巴罗斯伤心地低下了脑袋,但是他没去管他。他喝着葡萄酒,想着自己刚才那句经典的句子:“耶尔德兹的皇宫贵族搬到了尼相塔什……啊,他来了。” 雷菲克走进酒吧开始四处寻找穆希廷。穆希廷没吱声远远地看着他。他在雷菲克的脸上看到了一种若隐若现的厌恶、犹豫和悲哀。他大概是因为不得不来这样低俗的酒吧而在跟自己生气呢。 穆希廷想:“还好我说来这里见面了。也让他来见识一下我的地盘!我已经厌倦他的那些沙龙了。”然后他朝雷菲克招了招手。雷菲克走近,他吃惊地看着他的脸嘟囔道:“他有心事!”他有点责怪自己了,“要是在别的地方见面就好了。他这是怎么了?” 他让雷菲克坐下,跟他介绍了两个年轻人,为他要了葡萄酒。穆希廷仔细地看了看雷菲克的脸,想到:“他有什么心事。他的心情不好!” 他们随便聊了一会儿。 葡萄酒来了。雷菲克说:“你不是说要给我带书来的吗?”这是他们昨天在电话里说好的。 穆希廷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了自己的诗集——《不合时宜的雨》。他翻开扉页想:“现在我得在上面签个字!他们肯定好奇我会写什么。这仪式还挺隆重!”然后他想到了另外一个签名仪式,他说:“给我出书的出版社里来了一个自己花钱出书的老年公务员。他给那里的所有人都发了一本签着他大名的书。他对我说:‘孩子,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当他得知我是诗人时,就装腔作势地在书的扉页上写下:‘给我喜爱的诗人朋友穆希廷。’”穆希廷哈哈大笑起来,但当他看见雷菲克阴沉着脸便马上止住了笑。他想:“今天他不开心,我要让他开心起来。”他在诗集的扉页上写道:“给我一直关注他生活的商人朋友雷菲克。”刚写完,他立刻觉得自己的这个玩笑很低俗,但是他还是无奈地把书递给了雷菲克。 雷菲克看了看书的封面,说了些和排版、页面有关的话,然后他看见了扉页上写的那行字,他板起脸说:“唉,兄弟,我的生活!我的生活脱轨了!” 穆希廷嚷道:“你在说什么!”他很吃惊,有点不知所措……尽管他有这方面的思想准备,但他没有想到事情会有这么严重。他不好意思去看雷菲克的脸,静静地听着酒吧里的嘈杂声。“兄弟,我的生活脱轨了。兄弟……”昨天雷菲克在电话里也用了这个词“兄弟……”穆希廷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听到这个词了。他想:“我好感动!但是你怎么了,兄弟?你是幸福的!你跟我不一样。你怎么了,兄弟?快,我们谈谈,我们谈谈。但是当着这两个孩子的面是不行的……” 穆希廷没话找话地问了一句:“你的女儿还好吗?” “好,很好……长得很快!” “太好了,我很高兴。我决定不结婚了。我要等她长大。” “别结婚!”雷菲克说,“别结婚,你最好别结婚。”他大口喝着葡萄酒。 “不,我要跟她结婚。你的女儿一定会长得很漂亮,这点我毫不怀疑。”他本来还想说点什么的,但是他克制了自己。他想:“差点要说我觉得裴丽汉很漂亮了!” 雷菲克说:“不,我女儿跟你不合适。她会长得很高很大。她现在就已经很大了。” 穆希廷吃了一惊。他想:“如果不难为情,他该说我是矮子了!”然后他说:“亲爱的,我难道就那么矮吗?”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不好意思去看那两个学生。 雷菲克说:“不是的,亲爱的!谁说你矮了?” 穆希廷不愿继续谈这个话题了,他看了看表,对两个学生说:“孩子们,你们不会迟到吗?” 土尔盖说:“还早呢,我们来得及。” 巴尔巴罗斯说:“但是,我们还是走吧!跑着走上坡路也不好。” 见穆希廷没说话,他们就站了起来。他们把军装寄放在一家照相馆里,要先去那里换衣服。穆希廷说了几句讨他们欢心的话,又说周三还在这里等他们。出门时,他在他们身后大声说道:“别迟到了,要不你们的长官该揪你们的耳朵了。好好上课。别忘了给你们的父母写信。做一个好军人、好孩子、好公民!”这些都是他常说的话。孩子们笑着离开了酒吧。 穆希廷问雷菲克:“你觉得他们怎么样?” “他们大概还想再坐一会儿。” 穆希廷说:“他们不能再坐了,要迟到了。”然后他说:“别管他们了!还是说说你自己吧。再要一点葡萄酒吗?” 雷菲克点了点头。他们要了葡萄酒,然后就谁也不说话了。沉默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葡萄酒端上来后,穆希廷说:“你有心事!” “是的。我有心事。” “发生了什么事?” “我说了,我的生活脱轨了。” “但这个词说明不了什么……” “是的……我也总是这么对自己说……我已经说习惯了。要不还能怎么说?” “你稍微想想……怎么了?” “我不能像以前那样了,不能像以前那样生活了。也不完全是这样。”雷菲克在找合适的词,“我希望还能有别的什么东西。反正就是我不能像以前那样了!” 穆希廷哼了一声,他是想以此表示他在思考,但什么也没搞明白。 “裴丽汉说我失去了以前的平衡……” “你觉得是这样吗?” “有点……如果这个叫平衡的东西是随着生命轨迹自然发展的话……如果平衡是容易觉得幸福的话,我大概是有点失衡了……” 穆希廷说:“太糟糕了!”然后他想了想又说:“你以前很为自己的平衡感到骄傲的。不,失去平衡应该不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 “我该怎么办?” 穆希廷想:“他的状态很差!但是我又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烦恼,再说明白点!” “还有什么可说的?……”雷菲克想了想,然后很害臊地说:“我也不想去上班。我在考虑是不是不去办公室了!” “那你干什么?” “我不知道……我来就是想和你说这个的……” 穆希廷说:“你结婚了,有孩子了。你是一个工程师。工作上也没有什么让你头疼的事。你生活在一个幸福的大家庭里。你有一个可爱的妻子,几个好朋友。你有自己的社交圈,过着平静的日常生活……难道这些东西要我来提醒你吗?你应该知道得更清楚。” 雷菲克说:“我知道!我太知道了。”他的脸上有一种奇怪的、悲哀的笑容。“可能问题就出在这里。” “你确信没有别的事吗?你烦恼的根源就在这里吗?是不是它们中的一个出了问题,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 “没有。如果有我会说的。” “哼。那么你父亲的去世,孩子的出生,是不是让你有点不知所措了?” “可能吧。” “那么,所有的事都不能像以前那样了是什么意思?以前可以做,而现在没法做的又是什么?” “以前我是平衡的。也许裴丽汉是对的。你也说了差不多的话。失去平衡以后,我找不到以前的和谐了。同样的事情,以前做的现在还在做,只是我和世界之间的和谐没有了。我还会这样继续生活一段时间,但到最后,我将无法继续做现在所做的一切,无法继续现在的生活。” 穆希廷说:“你竟然连办公室也不想去了!”他怕自己显露出嘲讽的神情。 “你也看见了!” “也就是说你不幸福了?” “我不幸福,兄弟。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他又用“兄弟”这个词了,但是现在这个词已经不再对穆希廷产生什么影响了。 “也许你出去一趟会好些,反正你有足够的时间和金钱。” “不,不!我也不是没有想过这个,但是不行。”他有点迟疑地说道,“我在想我是不是去铁路上找奥马尔?” “可能那房子对你们来说太小了。”穆希廷收起了嘴角边的微笑,他说,“现在有孩子了,要不你和裴丽汉搬到外面去住吧。” “那又能改变什么呢?……再要点葡萄酒吧?” “好的。我想说也许你的烦恼是因为炎热的天气,但是快到十月份了。” 雷菲克说:“你在开玩笑吗?我在说我不幸福。我失去了平衡……” 穆希廷突然说:“你没有任何权力不幸福。你明白吗?你没有权力。你看我想到什么了。两年前也是在九月里的一天,我去了你们家,那时我喝醉了。你给了我很多忠告。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等等,你让我说完,现在该我来说你了。是的,你没有权力不幸福。不幸福是用诗歌来打发时间的小孩子的事情,诗人的事情,那些渔夫和司机的事情。我们在尽情享受我们的不幸福。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我在胡说吗?好,好,就算是我在胡说,但是你也在胡说,因为我什么也没明白。” 雷菲克说:“我也不明白!”他仿佛是对穆希廷的愤怒感到害怕了。他说:“老实说我对你说的那些话感到很吃惊。” 穆希廷说:“我对你也很吃惊。昨天在电话里听到你声音的时候我吃了一惊。刚才我看见你的脸又吃了一惊。我以为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一件坏事或是什么灾难。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雷菲克嘟囔道:“那你觉得会发生什么事?” “你什么事也没有。我还真以为是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比如说:孩子病了,你爱上了另外一个女人,你的公司破产了,或是你的妻子欺骗了你……诸如此类的事情。但是你没有一个不幸福的理由……昨天你电话里的声音,今天你脸上的这个表情让人想起一个不幸的人。我对此一点也不怀疑,你有一个一成不变、幸福的生活。你的生活是舒适的、没有烦恼的和一成不变的……”穆希廷决定把到嘴边的话说出来。他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说:“在这种情况下我能说什么呢?你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雷菲克心烦意乱地说:“你要说的就是这个!” “让我怎么办,别人也会这么对你说的。因为谁都不会喜欢你现在的这种状况。所有人都希望你这样的人可以幸福。谁也不会理解你现在的这种状况。你拥有一切,却还在抱怨。这是谁都无法理解的,也是谁都不会感兴趣的一个故事……” “难道你也想说你对此不感兴趣吗?” 穆希廷叫嚷道:“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但他也害怕自己显得不真诚。“我们是多年的朋友!” “但是你也没说什么实质性的东西。没来之前我想,‘穆希廷是诗人,可以告诉我点什么。’” 穆希廷无可奈何地说:“去做点新鲜的事。” “我在做!”雷菲克说,“我在读书。这些日子我在读卢梭,《忏悔录》给了我一些影响……”他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害羞地说:“我在写日记!” 穆希廷努力不让自己笑出来,他想:“写日记!然后说些什么自己不幸福的话,什么生活脱轨了,和谐……他在说什么?我知道他为什么烦恼了。他结了婚,有了孩子,父亲死了。他可能觉得自己老了,觉得自己一事无成了……” “你可能是觉得自己老了!” “可能吧……我想成为像你一样的诗人。” “又没人拦着你!” “是的!” 穆希廷发现自己又被感动了,他用充满爱意的目光看着雷菲克,但他明白今后不会轻易这样了,因为他觉得脑海里雷菲克的形象被玷污了。他想:“不付出代价想在生活里找深沉!”他有了要惩罚他的念头。 “亲爱的雷菲克!你是对平淡的生活感到厌倦了。除了读书你还可以找一些别的事情做做。你可以集邮、下棋、找些玩牌的新朋友、去看球赛、出去拍拍照,我怎么知道,总之找些事做做!” 雷菲克气愤地说:“你要说的就是这些吗?我应该去集邮。你就没别的话可以说了吗?” “没有!让我们再喝一杯葡萄酒!哎,伙计,再拿两杯葡萄酒……” [1]雅哈?凯末尔(Yahya Kemal,1884—1958),土耳其著名诗人。 第二章 22. 日记本 Ⅰ 1937年9月13日周一 昨天我去贝希克塔什见了穆希廷。我们在一家酒吧里聊了天。他什么也没对我说,另外他的身上还有一种嘲讽的态度。跟他谈完后,日常生活在我看来仿佛变成了一件被禁止的事,就像每一秒钟都在犯罪一样。 今天我去办公室了,在那里坐了一整天。晚上我在家听了收音机。我读了卢梭的《忏悔录》,但没像希望的那样吸引我。我怎么办?有时真希望自己可以相信安拉。我又重新读了一遍穆希廷的诗,老实说我觉得写得很一般。 9月23日 我去了办公室。心烦意乱地回到了家。我看了《忏悔录》当中的一部分。我觉得稍微轻松了一些,但我想这也是件怪事。去楼上睡觉之前我看了一会儿报纸,写了这些。 伊斯麦特[1]帕夏因病辞职。杰拉尔?巴亚尔[2]当上了总理。 9月29日周四 下午和裴丽汉一起走到了塔克西姆,回家的路上我们吵架了。她说我总板着脸,但又不明说对什么不满。她竟然在大街上哭了。我想告诉她我并不是对她有意见,但没有成功。我明白争吵和怪异的表现让我变成了一个异样的丈夫。 11月7日 今天和奥斯曼在办公室谈了一下公司最近的情况。预计今年的利润会大大高于去年;新仓库应该尽早完工;父亲去世后,会计萨德克在账本上犯了一些对他有利却对公司不利的小错。奥斯曼说我们也应该做出口生意。我谈了像钟表那样严谨办事的重要性。可能我还提到以后不想去办公室了,但他好像没明白。奥斯曼在办公楼的入口和自己的办公室里挂上了父亲的照片。 11月23日周三 我就像一条离开了水的鱼。我强迫自己去了办公室,因为我觉得应该去。我想让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去,忘记自己,忘记自己是什么人,应该做些什么。但是我的良心感觉很沉重……在家的时候,我像个醉鬼似的到处晃荡。我想读书,但是我无法集中自己的注意力。 11月23日 这种良心、责任和负罪感让我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个基督徒。有时我想,为了找回过去的和谐,我应该忘掉所有的事情。我去了办公室。回家后感觉很累。每天晚上回家时,我总在想:“这是最后一次,明天我不去了!”但是一到早上,我又对自己说:“我过去坐一会儿,然后就回来!”但是待在家里又无事可做。我也只好去做生意了。 12月4日周六 晚上和裴丽汉一起散步时在警察局门口看见了萨伊特先生。他在遛狗,看见我们大概有点尴尬。我们站着聊了一会儿。我想到夏末去他家吃的那顿晚饭,还有他喝利口酒时的样子。为什么我们是这样的?为什么他们是那样的,而我们是这样的?为什么我喜欢读卢梭或是伏尔泰的书,却对泰夫菲克?菲克雷特或是纳默克?凯末尔的书不感兴趣?为什么我也是这样的? 12月13日周日 我去了办公室。收到一封奥马尔的来信,他说冬天会在凯马赫度过……结婚的事可能要拖到明年秋天了……他还说,他在一个隧道里工作,很累,似乎已经忘记了外面的世界。我决定给奥马尔写回信,但又不知道写什么。我想告诉他自己的悲观情绪。我不写回信了,继续写我的日记。我在书房里写日记,书房被我恢复成原样了。父亲死后,母亲曾经把这里变成了一个做礼拜的地方。现在这里又恢复原样了。晚上我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我写些东西、做一些计划,有时我会从书柜里拿本书出来看看。我读了伏尔泰、《红与黑》,今天又读了《忏悔录》,我在想为什么那些光明的灵魂在自己或是任何一个我认识的人、一个土耳其作家的身上看不到。我现在的状态是绝望、丑恶和懒散。但是为什么在土耳其所有的事情都会是这样的呢?好像所有的东西、所有的人都在睡觉……下雨了。 12月17日周五 我在寻找以前的平衡。穆希廷曾经说过,我过去的那种平衡让我觉得幸福,但同时又让我变得麻木。我在办公室里勤奋地工作。 12月19日周日 现在是半夜三点。孩子突然哭了,我和裴丽汉都被吵醒了。裴丽汉哄孩子睡觉,我来了书房,因为我睡不着了。我在家里穿着睡衣到处转悠了一会儿,觉得有点着凉了。后来我换好了衣服,到楼底下往暖炉里添了一些煤,然后把书房里的小暖炉也点上了。做这些的时候,我一直在努力思考问题。但我的那些东西并不叫思考,因为我脑子里的东西全是图像而不是想法。下雨了,这两天一直在不停地下雨。当我想把自己的想法写下来时,脑子里出现的全是这些东西。我明天要去办公室。我读了日记。我跟穆希廷说自己在写日记时他几乎要笑出了声。我还告诉他我的生活脱轨了。一个夏天我都干了些什么?我去办公室然后回家!有时和裴丽汉一起去看场电影。我每天看报。看报的时候我想:不知道我读到的这些东西会对我的生活产生什么影响?每天早上,我都是抱着这种希望去读报的。我想也许会爆发一场世界大战或是发生别的什么事情。其实我并不希望看到战争,我期待的只是可以改变我生活的一个事件,因为在自己的身上我找不到这种力量。其实我也不知道应该是什么样的一种变化。但我知道,自己现在的生活和一个有尊严的人是不相称的,这是一种麻木、糟糕、肮脏,充满了狭隘思想的可怜的生活。穆希廷说我应该幸福,因为我拥有所有的东西。他是对的!一想起这个,我就会脸红……但我还是觉得自己缺少一样东西。我叫这样东西是“平衡”,或是“和谐”,但是真正是什么我也说不出来。每每想起穆希廷说的“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就很恼火……我在日记里写了这些,现在想天亮前可以读哪本书。也许我可以给奥马尔写封回信。 1937年12月22日周三 我在家躺了两天。我病得很厉害,发烧了。可能是周一那天着凉了。那天晚上从办公室一回到家我就躺下了,我的体温达到了39.5℃。昨天夜里也是那样,今天退到了39℃。我的眼睛在流泪,头很疼还咳嗽,我跟死人差不多了。裴丽汉害怕被传染,带着孩子搬到阿伊谢那里去了。我一个人待在这间卧室里。我连读书的力气也没有。我想读《忏悔录》来忘记自己,但是这本书只会让我想自己……我看了看报纸,看到报上说全国到处都很冷,议员的候选名单公布了,大风导致两艘船失踪。所有的消息我至少看了十遍。 12月24日周五 我的病还没好,烧一直没退。天天躺着,我的背都疼了。一整天我所做的事就是看报纸,然后就像奥勃洛莫夫[3]那样昏睡。我还在看伏尔泰和卢梭的书。我躺在床上,看窗外的树木和天空。一整天我就做了这些事……我为自己病弱的身体、麻木和正在腐烂的灵魂感到羞耻…… 12月27日周一 早上起来量了体温,38℃。我曾经想:“周一上午可以去上班了!”我想自己已经无法忍受整天躺在床上的日子了,我要起来。我穿上了厚厚的衣服出去散步,一直走到了塔什勒克。外面的风还是很冷的。我看见了周一早上的尼相塔什。杂货店、蔬果店、上街购物的女士们、用人们、孩子们、树木、在我面前驶过的一辆辆汽车……我一直走到了马奇卡的有轨电车站。回来时我坐了有轨电车。快到家时,我看见了萨伊特?内迪姆先生的妹妹居莱尔。她在遛狗。看见她,我知道自己的表情变得有点奇怪,我仿佛陷入了一种焦虑、烦躁和紧张的情绪里。我的这种状态很糟糕,但更糟糕的是因为整个星期都没刮胡子,所以我的脸上长出了络腮胡。她问我:“您在留大胡子吗?”真主啊,这是多么荒唐的事情。为什么这样的事情会影响我?我在做什么?我有怎样的个性?我以前的平衡在哪里? 29日周三 周一晚上我的烧又上去了,竟然到了40℃。我又躺下了。伊扎克医生来了。他说我得了严重的流感。整天这么躺在床上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31日周五 我的烧还没退。今天是除夕。他们在下面玩“翻跟斗”赌戏。我既睡不着,又做不了别的事情。我感觉自己是一个空空的、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没有个性的一样东西,一个花盆,或是一个门环。是的,我是一个门环。 1938年1月2日周日 烧还是没退。我躺在床上,不愿意想任何事情。 1月17日 我的病已经好了三天,但是没有去办公室。伊扎克医生来了,他说我最好在家休息一周或是十天……我在抽烟。一整天我都在书房里读书。我的络腮胡有一掌长了。 1月21日 我一直在读书。一些经济和哲学的书已经看完了。我还不时地回头去读伏尔泰和卢梭的书,但是不如以前那么激动了。今天上午我又给奥马尔写了一封信。上次他在给我的回信上说:“开春的时候和裴丽汉一起过来,如果她走不开,你一个人过来!”这阵子我是在认真考虑这个问题。我知道出去透透气对我会有好处。奥斯曼也说了同样的话。但是他要我尽快去办公室。我的这场病可能不单单是流感,因为咳嗽时发出的声音很不正常。裴丽汉一听到我咳就会皱眉头。我还想写的是,这些天我发现自己在想居莱尔。我对她在做什么、她的日常生活还有她整个的生活都感到好奇。其实这种好奇跟一般的好奇并没有什么两样。尽管我确信这点,但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觉得有必要把它写下来。外面的雪下得很大。 1月27日 月底了,但我还没去办公室。我的肺已经没事了,心情也不错,我又在书房里坐了一整天。我有时和裴丽汉出去散步,有时会去看电影。我还在继续从前的生活,但有一点不同,我没有去办公室。奥斯曼和母亲一再问我为什么不去办公室。我总是敷衍地说我的身体还没有痊愈。我准备二月份的第一周去办公室。我让奥斯曼帮我从萨哈夫拉尔那里买了一些书。我正在读这些书,《改革和组织》、《国家和个人》、《税收政策》。我把《组织》杂志的全套都买下了。我差不多可以说已经找回了从前的健康和平衡了。我不太想写日记了。 1938年2月5日 我看了自己写的这些东西。它们没有真实地反映我的日常生活。我日常生活中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和裴丽汉、侄儿们、阿伊谢及母亲的闲聊和一些微不足道、简单的事情上了。而在这里我一点也没写。然后我的思想、烦恼和难题也都没写……我想了很多很多复杂的、细小的却是烦心的事情。我还是没去办公室。我想过完节,过完古尔邦节再去……到那时我把大胡子也给剃了……因为日记并没有反映真实的情况,所以我不想再写下去了。写日记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很虚伪。准备过节杀的羊也已经买好了,它们被拴在后花园里,不时可以听到它们咩咩的叫声。今天奥斯曼和奈尔敏吵架了……家里有种不愉快的气氛。不写了……因为没有任何新的东西…… [1]伊斯麦特?伊诺努(ismet inonu,1884—1973),土耳其军事家、政治家和土耳其第二任总统(1938—1950)。1923—1924年,1925—1937年期间,伊诺努出任土耳其总理。 [2]杰拉尔?巴亚尔(Celal Bayar,1883—1986),土耳其第三任总统(1950—1960),此前在1937—1939年间他还出任了土耳其第十四届总理。1921年杰拉尔?巴亚尔担任经济部长,1924年负责成立了土耳其首家国家银行实业银行,并出任行长。 [3]根据俄国作家冈察洛夫的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奥勃洛莫夫》中的男主角。居住在彼德堡的奥勃洛莫夫是个农奴主的儿子,从父亲那里继承了一大笔遗产的他,尽管刚刚三十出头,却整日在家躺卧,不肯出去活动。 第二章 23. 又是一个节日 厨师努里小心翼翼地端着手上的盘子。尼甘女士尽管没看他,却像看见一样,因为她知道努里还是在踮着脚尖走路。餐桌上的人都有点等得不耐烦了。努里伸长胳膊把盘子放到了餐桌上。盘子是两年前尼甘女士从展示柜里拿出来的那个镏金大浅盘。盘子里依然是堆得高高的手抓饭和羊肉,米饭上面照样还有碧绿的嫩豌豆。除了杰夫代特先生,不缺一个人也不缺一样东西。杰夫代特先生的照片被挂在了餐厅、起居室、钢琴房和书房的墙上。奥斯曼曾经说过他的办公室里也挂了父亲的照片。尼甘女士把脸凑到了盘子前,她要感受一下米饭散发出来的热气,这是节日、活力、健康、需要细心呵护的幸福和家庭秩序的温暖。尼甘女士希望所有人能和自己一起来感受这种温暖,她希望自己相信一切都是完美的,她在寻找让眼睛眨巴起来的完美时刻,她也明白自己正在这么做,但是她的眼前闪过了雷菲克丑陋的络腮胡。 奥斯曼问:“谁来分饭?”然后他自问自答地把勺子递给奈尔敏说:“快,你来分吧!” 奈尔敏给大家盛了饭和肉。尽管外面刮着干冷的风,但却是一个难得的大晴天。这是二月的第一周。尼甘女士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观察着奈尔敏。她看见大儿媳的脸上有种骄傲和决然的表情,她看上去有点烦躁、像个怨妇,前天她和奥斯曼发生了争吵。奈尔敏的身边坐着拉莱,她已经十岁了。拉莱的边上是杰米尔,他也八岁了。杰米尔的身旁,餐桌的一头是空的。那里以前是杰夫代特先生坐的地方,现在连椅子也没放。从前由杰夫代特先生填满的地方现在却显得如此的空荡,挨着那个空位的是阿伊谢。尼甘女士用余光看了一眼阿伊谢盘子里的米饭和羊肉,她觉得太少了,但这次她没吱声。尼甘女士的另一边坐着裴丽汉。裴丽汉的对面坐着奥斯曼,雷菲克坐在他俩中间、餐桌的另一头。雷菲克的络腮胡在尼甘女士看来极其丑陋。 想到雷菲克的络腮胡,尼甘女士对自己说:“不,我不应该因为一个人,特别是我的儿子留了络腮胡就觉得他丑!在我帕夏父亲的家里,只要是个像样的男人都有络腮胡,在父亲家里满四十岁的男人都留络腮胡,但那是不同的年代,不同的人,现在时代不同了!”这是最近一段时间她想的最多的一个问题。无论是在家里转悠,还是喝下午茶的时候,无论是去贝伊奥鲁逛街,抑或是去别人家做客的时候,只要她一想起雷菲克那难看的络腮胡就会生气地嘟囔这些话。现在她忍不住又要生气了,但她马上想到节日午餐不是生气而应该是觉得温馨和幸福的时候。只是她突然发现了餐桌上的寂静,因为谁也不说话,所有的人都在专心地吃饭,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但是以前,杰夫代特先生会用他狡猾的玩笑来打破这种沉默。现在这个任务应该由奥斯曼来承担,但他可能并没有意识到这点,他也在想别的事情。尼甘女士想:“我好奇他在想什么。他不像他父亲那样嚼舌,也不像他父亲那样和蔼、可亲。我好奇他在想什么,我还感到了害怕!”因为奥斯曼早上没有去做礼拜。尽管尼甘女士不是一个虔诚的信徒,但是她觉得如果过节的时候家里有个人去做礼拜会是一件好事。她想开斋节[1]的时候他去了,为什么今天没有去?另外,前天他还和妻子吵了一架。尼甘女士想了大儿子的这些令人担忧的事情之后又开始想起了小儿子,她觉得小儿子更让自己担心,一时间她仿佛陷入了一种绝望的境地。不,真正让她生气的并不是雷菲克的络腮胡,而是隐藏在胡子后面的一样东西,但现在不是寻找答案的时候。她想打破餐桌上的寂静。她咽下嘴里的饭后问:“你们觉得今天的肉怎么样?” 她没有听到任何回答。然后是一个近乎耳语的声音: “太肥了。” 这是阿伊谢。像往常一样,她又让母亲不愉快了。尼甘女士想责备她,可这又是自己提的问题。她觉得应该给这个女儿一些说话的机会,因为自从她的父亲去世以后,她几乎就什么话也不说了。没有别人再说什么了。餐桌上只能听到吃饭的声音,还有刀叉和盘子发出的噪音。 尼甘女士想:“我们为什么变成这样了?因为杰夫代特先生走了!”她觉得自己的这个回答并没能让自己感到满意。“为什么大家都不说话?为什么所有的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尽管她没去看雷菲克,但她也能感觉到那个让人心烦的黑影,黑影随着雷菲克的下巴在不停地摆动着。她想:“为什么这个孩子四十多天不去上班,为什么他整天阴沉着脸?他是生了一场重病,但已经好了……不知道他现在好了吗?过节后如果他还不把胡子剃掉,不去办公室上班怎么办?” 她强迫自己问道:“亲爱的雷菲克,你还好吗?”随后她想这不是一个该在节日午餐上问的问题。 雷菲克生硬地说:“我很好,很好!”他的络腮胡又在上下动着。 尼甘女士想:“他会去上班的!”她看见放着橄榄油菠菜的盘子被慢慢地放上了餐桌,镏金浅盘被拿走了。换餐盘的时候,他们听到了从广场边经过的一辆有轨电车的声音。尼甘女士又嘟囔了一句:“还是没有人说话!”然后,她觉得可能是自己太在意这种沉默了,于是她开始想自己的事了。她想下午要去为杰夫代特先生扫墓,明天去看望一下自己的姐妹。每次过节,三姐妹都会去父亲的宅邸里聚会。叙柯兰和图尔康总是会带上自己的丈夫,而尼甘女士却常常是一个人,因为杰夫代特先生不愿意跟她去。杰夫代特先生曾经抱怨说不喜欢那栋帕夏的宅邸,那栋宅邸也不喜欢他。有一次过节,杰夫代特先生喝了很多利口酒后说:“我是一个简单的商人,我不去那里!”后来他吐了,而且责怪说是因为吃了新鲜的羊肉。那次,尼甘女士对自己喝醉了酒的商人丈夫感到了厌恶,她自己一个人跑回娘家哭了一场。她发现自己在想这些事情时又感到心烦了,她希望自己的生活可以依然充满情趣和令人兴奋。她想,即使这样的事情没有发生,仅仅只是期待她也是愿意的,因为也许期待比期待的事情更美好,但是如果没有可以期待的事情,人也就无法期待了。她现在就在期待,期待有人可以打破这种不该有的沉默,说点什么有趣的话,她还在期待厨师努里一会儿将拿来的橙汁面包甜点。想到这些,她又想今天穿的这身衣服还是不错的,那套蓝色玫瑰花茶具里的一个茶杯又打碎了。没过多久,她听到了努里的脚步声。她转身想去看甜食,但是努里却递给她两个信封。 她急急忙忙地打开了其中一个信封,那是会计萨德克的贺卡。她看也没看就把贺卡递给了奥斯曼。另外那封信是杰夫代特先生那个军人侄子的。她打开信读道:“亲爱的婶婶,我听说去世的叔叔给我留下了一笔钱,但是至今没有收到。你们没有给我任何有关钱和财产的消息。我的这份权利是永久的。祝您节日愉快。我亲吻您的手,亲吻其他人的眼睛。”她想:“这孩子是疯了!”去年开斋节的时候,他也发了同样的一张贺卡,那张贺卡让他们大吃一惊。因为杰夫代特先生的遗嘱上写得很明白,他没有给侄子任何东西。那次,奥斯曼给齐亚写了一封很有礼貌的回信,询问他所谓权利的出处,当然他没有拿出任何东西。尼甘女士把信重新读了一遍,她想:“这孩子是疯了!”因为上封信里他只提到了钱,可这次还加上了财产。很明显所有这些东西全是他杜撰出来的。但是他又是从哪里找到这样做的勇气呢?尼甘女士把信递给了奥斯曼,然后她仔细观察了一下儿子读信时的表情。当她看见奥斯曼也生气时,她想:“我没胃口吃甜食了。”而这时橙汁面包甜食已经摆到了餐桌上。 奥斯曼把两封信都看了一遍,但是他没有像大家希望的那样把信递给雷菲克。他突然用很快的动作撕掉了捏在手里的信纸,在把纸片递给努里时说:“他是昏头了。这家伙真的是昏头了!” 雷菲克问:“谁?是齐亚吗?” 奥斯曼说:“如果我们要给每个让虱子咬出血的士兵钱的话,那么我们就很难建立起公司和这个家庭了!” 尼甘女士很欣赏儿子的这种愤怒和他说的这句话。她觉得自己期待的东西以一种出人意料的形式出现了。她想:“无论从哪方面来说,我的大儿子更顾这个家,就像他父亲一样!”然后,她想到了齐亚和他刚来这里的那些日子。那是在他们结婚的第三年。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被赶下了台。那时才知道杰夫代特先生跟那些反对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的人的关系是很好的。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个既是军人又是政客的人。吃饭时坐在角落里的齐亚一直在看那个军人,随后他就作出了要去军校的决定。那时,尼甘女士因为这个孩子要从此离开自己的家而感到高兴,因为这个害羞、胆怯的孩子总是用一种惧怕的眼神看自己,在家里没学会做一个小主人的他总像是一个用人或是工人,他不是主人,却又总围绕在他们的身边,他是个卑屈的、总是从下往上打量人的孩子。杰夫代特先生大概也因此而高兴。但是尼甘女士现在不愿意去想这些事情。因为她不喜欢那个往日的孩子、现在的军人,不喜欢想和他有关的事情。然后她发现餐桌上的甜食还没有动。 奥斯曼又说:“如果我们要给每个让虱子咬出血的士兵钱的话!”但这次,像是觉得隔墙有耳一样,他压低了声音。随后他沉默了一阵。大概是认为所有人都在认真地听自己说话,并且赞同自己的这种坚决态度和愤怒,他接着说道:“都以为挣钱是件容易的事情……他们不知道为了挣钱、为了可以坐到这张餐桌上、为了维持这个家都做了些什么……” 尼甘女士想:“他比她父亲还要坚决!他是如此的坚决和激动,似乎所有的事都是他一个人做的……但还是不要再说这个不愉快的话题了。” 奥斯曼仍然在说:“谁都不知道钱是怎么挣来的!”然后他突然对雷菲克说:“过完节你去办公室吧?” 雷菲克吃了一惊,他回答说:“是的,我去!” 尼甘女士因为雷菲克的这个回答感到很高兴。但还有一个问题没有解决,而现在正是提这事的时候。她想了一下说:“下午,去给你爸爸上坟之前你把胡子剃了吧!”她是用最甜美、最母性的声音来说这句话的。“你把络腮胡剃了不行吗,亲爱的雷菲克?……” 雷菲克用冰冷的声音回答道:“我会剃的!” 尼甘女士想:“好了!这下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甜食正等着我们呢!” 她心满意足地说:“为什么我们不吃甜食?” 他们开始吃甜食。但是尼甘女士还觉得缺少了一样东西。她知道那不是杰夫代特先生,但她也搞不清到底缺了什么。就像去世的母亲说的那样:“尼甘,我的女儿,我想吃东西,但又不知道自己想吃什么!”尼甘女士也不知道缺少的那样东西到底是什么,她想好好享受一下甜食的美味,但还是想起了一些烦心的事情。然后她停顿了一下,想到自己还在想同样的事情。挨个看了一遍餐桌上的人,她想不管好坏,这是一顿节日的午餐。下午他们要去给杰夫代特先生上坟。过一会儿他们要喝咖啡。她想:“但是这寂静!每个人都在想自己的事情……这糟糕的寂静!” 突然他们听到了一声哭叫声。艾米乃女士跑进餐厅,她说孩子在上面哭,她无法止住孩子的哭闹。裴丽汉说了声抱歉就站了起来。但是她板起了面孔,大概她觉得这个孩子破坏了节日午餐给她带来的快乐,所以她有权利板起脸。 尼甘女士嘟囔道:“我有三个孩子,但任何时候我也没说自己有这样的权利!” 甜食也吃完了。餐桌上的人一个接着一个、仿佛谁和谁都没关系似的起身离开了餐桌。谁也不在意那种让尼甘女士心烦的寂静。 尼甘女士对离开餐桌的阿伊谢说:“快,去给我们弹点什么!这里太静了……”她看见阿伊谢板着脸,仍然坚持说:“去,给我们弹点什么曲子听听……去弹那首你爸爸喜欢的,有点土耳其风格的曲子,快去!” [1]“开斋节”是伊斯兰教的主要节日之一。每逢伊斯兰教历的9月——莱麦丹月,成年穆斯林人都要斋戒一个月,即每天从破晓到日落之间禁止饮食,一直到月底看到新月为止,这个月后的第二天就是开斋节。 第二章 24. 风暴 雷菲克对开门的用人说:“我要给萨伊特先生一样东西。” 用人说:“萨伊特先生不在!他和阿提耶女士出去了!居莱尔女士在家。” 雷菲克说:“我要给他的也就是一封信。”说着,他从口袋里拿出了奥斯曼交给他的信封。 用人一边说:“请您等一下,我去叫居莱尔女士!”一边伸手来接雷菲克的大衣。 雷菲克既没有脱大衣,也没有放下信封就走。用人也已经去喊人了。他想:“我为什么没有放下信就走?”他傻傻地站在门前。然后他看了看表,刚过六点。尽管他很早就离开了公司,但是后来又去贝伊奥鲁消磨了点时间。 用人出来说:“居莱尔女士马上就下来,您请进!” 雷菲克一面说:“不,不,不要打扰她了!您要是没叫她就好了!”一面脱下大衣走了进去。 这是夏末,萨伊特?内迪姆先生手拿利口酒杯发表长篇大论的那个大客厅。雷菲克打量了一下客厅里的家具。看见镶在镏金镜框里的一面镜子,他很害羞地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他发现自己的脸色很苍白,但是他喜欢新留的小胡子。三天前,节日午餐后、去给杰夫代特先生扫墓前,他剃掉了络腮胡,但留下了这撮小胡子。胡子给他那张紊乱、毫无意义的脸赋予了“有条不紊”的内涵。这是裴丽汉的评价。雷菲克看着镜子想了想裴丽汉,随后又焦虑地想起了居莱尔。他听到从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于是嘟囔道:“我是有点昏头了!” 居莱尔走进客厅。他们互相打了招呼,说了几句客套话。雷菲克从口袋里拿出了信封。他对居莱尔说,这是萨伊特先生问奥斯曼要的一个协议书的样本,上午没能送来是因为还没准备好。这封信是写给德国西门子公司的,但同样的内容也可以写给其他的公司。雷菲克很仔细地把信的内容跟居莱尔说了一遍。居莱尔也开始说一些有关她哥哥的事情,但是雷菲克没在听她说话,他在想应该把手里的信封交给她,然后马上离开。看见居莱尔不说话了,雷菲克就把信封递给她,然后又把刚才说的那番话重复了一遍。 居莱尔说:“怎么?您马上就要走吗?”然后她跑着去跟用人说立刻上茶。她请雷菲克稍微坐一会儿。没等雷菲克答应,她就自己先坐下并开始询问起雷菲克女儿的情况。 雷菲克嘴里嘟囔了几句,然后像一只绵羊一样跟在居莱尔的身后,坐到了她对面的一个沙发上。因为找不到别的话题,所以他开始用一种假装出来的兴奋说起了女儿。他说自己和裴丽汉都为女儿的聪明感到骄傲。然后他列举了女儿的一些聪明表现。但同时他又感到了一种内疚,因为跟居莱尔谈裴丽汉和女儿让他觉得心烦。他研究了一下自己心烦的原因,然后想到:“因为她是个离婚女人!”他不敢再多想什么,于是又把那封信的事说了一遍。用人端来了茶。他们开始喝茶,谁也没再说什么,不一会儿塞特狗走进了客厅。它看见雷菲克先愣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靠近他并用鼻子嗅了嗅他,明白他不是一个陌生人后,它走到火盆边躺了下来。 居莱尔说:“它认识你了。” 雷菲克说:“是的,它认识我了。”他一边匆忙喝着茶,一边想:“没什么别的话可说了。”他害怕自己有负罪感,他不敢看居莱尔的脸,他也一点不喜欢自己的这种状态。中间放着一个奇怪火盆的这间大客厅,让他感到了一种不习惯的压抑和挫败。 居莱尔说:“您剃了络腮胡,留起小胡子了!” 雷菲克想说些什么,但除了点头他什么也没能说。他怕居莱尔评论自己的形象。然后他喝完了茶,告辞之前他觉得作为礼貌应该说些什么,于是他问:“那么……那么您别的还做些什么?” 居莱尔说:“什么也不做!”然后她想了想又说:“我在家待着。今天我把自己房间里的家具换了一下位置……是的……别的还有什么?对了,我们在考虑组织一次聚会。” 雷菲克说:“真的吗?有意思!” 居莱尔问:“您在做什么?那天在街上遇到您时,您看上去不太好!” 雷菲克说:“是的,我病了!我在家躺了很久。今天是第一天去上班。”他突然很想说:“我不好,一点也不好。我的生活脱轨了。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但是一想到这些他就恐惧地站了起来。他发现自己站在那里吃了一惊,因为他的茶还没有喝完,好好的怎么就突然站起来了。塞特狗也吃了一惊,它好奇地看了看他。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雷菲克又把那封信的事重复了一遍,然后径直朝大门走去。他边走边想,多年来让自己感到骄傲并偷偷引以自豪的平衡恐怕今后是很难再有了。他想:“现在不应该做一件错事!让我离开这里,让我摆脱这个女人!” 他们一起来到了门口。雷菲克说:“再见!请代我向萨伊特先生和阿提耶女士问好。” 雷菲克仿佛在居莱尔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嘲讽的表情。他想:“她是一个共和国小军人的前妻!而我是我小女儿母亲的丈夫!” 雷菲克正要离开,居莱尔问:“如果我们请你们参加聚会,您和裴丽汉会来吗?” 雷菲克说:“我们会来的,为什么不来?”说这话的时候他没有看居莱尔,而是看着一直跟到门口的塞特狗。 居莱尔说:“我们可以一起玩玩,聊聊天。” 雷菲克想:“是的,我们可以谈谈。我需要和一个离婚女人聊聊,因为我的生活脱轨了。”然后,他仍然看着狗说:“好的!我正想和像您那样的一个女人谈谈!”他看着狗突然想:“我说什么了!”他没再敢看居莱尔一眼就急匆匆地走下了楼梯,他想:“我的生活脱轨了!刚才我说什么了!” 外面刮着徐徐的寒风,这风来自马尔马拉方向。雷菲克很熟悉西南风之前这种柔和的寒冷。尼相塔什到处弥漫着海藻和海水的气味。这种味道渗透到椴树、商店、崭新的公寓楼、老房子里,还有戴领带的男人身上。他在警察局的前面拐上了大街,他看见进口商、承包商、等待死亡的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时期的帕夏、杂货店的小工、花匠、帮人家打扫卫生的女人、银行家、公务员、有轨电车的乘客,所有人都在往家赶。好像谁也没有闻到空气中海藻的味道,所有人都是不闻不问地生活着。雷菲克在尼相塔什广场的拐角停下了脚步,他想:“我马上回去吃晚饭!然后我去看书。为什么要让我的生活脱轨?”他看见了马路对面自家窗户里的灯光,感觉到了空气中的家的味道。家里有厨房的味道、家庭的味道、裴丽汉皮肤的味道、小女儿的汗味和婴儿味,还有饭菜的味道。但同时他的脑子里还有居莱尔的影子。他对自己感到害怕,他想:“我觉得自己是一种既没有过去和未来,又没有个性的东西,一个花盆,或是一个门环!”他剃掉了络腮胡,因为他觉得络腮胡不适合像他这样的男人。但是他又找到了一个变通的办法,留下了小胡子。他穿过马路,推开花园门,走进楼里。家里是温暖的。他上楼走进了卧室。他看见裴丽汉坐在孩子身边,身上穿了一件深蓝色的连衣裙,脸上还化了妆。 裴丽汉说:“为了庆祝你去上班,我化了妆,还穿了这条连衣裙!” 雷菲克说:“很好!”然后他觉得自己是健康的。 他们一起下楼来到了餐厅。吃晚饭时,奥斯曼说了很多话,他看上去很开心,因为弟弟过了几个月后终于去上班了。尼甘女士也很开心。奈尔敏也在说话,大概她和丈夫已经和好了,因为他们吵架的时候是不跟对方说话的。尼甘女士聊起了一段和杰夫代特先生有关的回忆。杰米尔和拉莱耍了点小性子,但谁也没和他们计较。 饭后,雷菲克辅导杰米尔做了算术作业。然后他去了书房,想写点日记,但又觉得没什么可写的。他稍微看了一会儿书,却无法把注意力集中到书上。他抽着烟在书房里来回走了几圈,然后下楼重新回到了起居室。他开始读报,时不时听一下收音机以及母亲和裴丽汉的对话。从她们的谈话还有外面传来的风声,他明白要来西南风暴了。然后他决定认真看报。看报时他突然想:“裴丽汉在看我!”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发现的,但他感觉到裴丽汉在和尼甘女士或是其他人说话时,会不时用余光看自己一眼,仿佛她在检查坐在沙发上的丈夫是否还在那里。他感觉最近几天她变得开心起来,因为他剃掉了络腮胡终于去上班了。但是,现在他觉得她注视自己的目光里更多的是紧张。他突然收起了报纸,他发现自己的感觉没错,因为裴丽汉正在看着自己。裴丽汉为了掩饰尴尬,努力地朝雷菲克笑了笑。雷菲克重新翻开报纸,但这次他无论如何也没法集中自己的注意力了。他听见母亲在和奈尔敏说话。 尼甘女士说:“风越刮越大了。” 奈尔敏说:“对,对,是西南风暴。” 他一边听她们说话,一边把报纸上关于德国和奥地利的一篇文章看了好几遍。文章的标题是“德国会向奥地利妥协吗?”外面的风越来越大了。雷菲克想:“大概我要疯了!”他拿着报纸离开了起居室。上楼时他想:“就是不行,就是不能像以前那样了。我该怎么办?我什么事也干不了,这也太可怕了!”他走进卧室,看见床头柜上的台灯亮着,小女儿在自己的床上睡着了。十天前,当大家确信雷菲克已经痊愈后,他们把孩子和她的小床从阿伊谢那里搬了回来。雷菲克手上拿着报纸站在床边端详着熟睡中的女儿。女儿在睡梦中不停地动着,嘴里不时发出呢喃声,小脸蛋还皱巴了几下,后来她重新安静了下来。雷菲克坐到床沿上开始读报。不一会儿他听见了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从那种特有的既柔和又坚决的脚步声里他明白上楼的人是裴丽汉。雷菲克希望这一天可以马上结束,因为这是他几个月后第一天去上班,他还见到了让自己心烦意乱的离婚女人居莱尔。但是从裴丽汉的脚步声里他明白这天不会马上结束。裴丽汉走进房间。他装作在看报,其实是在注意裴丽汉的一举一动。裴丽汉拉上窗帘,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针线包,然后又从衣柜里拿了一件雷菲克的衬衫。最后,她坐到椅子上,开始往衬衫上钉扣子。雷菲克想起早上为了这颗纽扣自己和裴丽汉吵了一架。他想裴丽汉竟然还没把这颗引发了一场争吵的扣子钉好。他决定不假装看报了,他把报纸扔到地上,开始盯着裴丽汉看。 裴丽汉发现丈夫在看自己,她抬头问道:“你马上就要睡吗?” 雷菲克说:“现在吗?”他看了看表,九点半。他说:“不,我不睡。我要出去走走。我感觉不好。”这不是他事先想好的话,只是话到嘴边就这么说了,但他依然坐在床上没动,他在看裴丽汉拿针的纤细手指,还有她缝线时上下舞动的白皙的手。他明白这一天不会马上结束,他感觉还会发生什么事情,他在等待。很长一段时间,他俩谁也没说话。然后雷菲克想了想说:“今天我去居莱尔女士那里了。他们在准备一次聚会,她邀请了我们。” 裴丽汉用牙咬断了缝扣子的线,抬起头说:“好啊,我们去!” “我们要去吗?去那里干什么?” “为什么不去,我们过去玩玩!” “不,不,我们去那里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至少我们可以去认识一些人!” “不,亲爱的!我不喜欢那里的人。我不喜欢那个萨伊特先生!那天晚上他那小丑的样子像什么呀……他是一个在忍受痛苦的帕夏的儿子、无可奈何做了商人的小丑。如果一个人的父亲是帕夏的话,那么他的爷爷肯定就是牧农!还有他那个自以为是的妹妹……他们身上有种丑恶的东西!我们不去!” 裴丽汉说:“但是我想去……”她看上去很坚决。“他们是些风趣的人……我厌烦了整天待在家里的这种生活!” 雷菲克嚷道:“风趣啊?”他开始模仿萨伊特先生的样子说:“欧洲,啊欧洲!啊,巴黎!我的父亲是一个帕夏!唉,我太可惜了!”他边说这些,边弯腰做了个亲吻女士手的动作,其实他们从未在萨伊特先生那里看到过这个举动。 突然,裴丽汉发出了一阵神经质的笑声。她说:“这些动作与其说是萨伊特先生的,还不如说是你自己的。”随后她开始模仿起雷菲克来,她说:“唉,我病了!唉,我心好烦!唉,我不去办公室了!……”她停止了模仿,用刚才那种坚决的态度说:“我要去那里,我要去那里玩!”然后,她又突然转身看着床上的孩子说:“我们把她吵醒了!” 雷菲克嚷道:“原来你是这么看我的!”他无法想别的事情,他的脑子里全是裴丽汉刚才模仿他时说的那些话。“原来你对我的看法就是这个!” 裴丽汉说:“我要去他们的聚会!” 雷菲克明知道裴丽汉说这话完全是因为她的任性,是为了维护她的自尊,但是他还是继续嚷道:“你只知道玩!一颗扣子也想不起来钉,你只想玩!”看见裴丽汉没搭理自己还在继续看孩子,他火冒三丈地喊道:“你是一个没脑子、肤浅、可怜的人!”他看见裴丽汉突然转身看着自己,他继续说道:“你是一个肤浅、愚蠢、没用的人,你明白吗?你从来就没理解过我,也从来没想来理解我。” 裴丽汉像是看着一个病人那样看着雷菲克。 雷菲克走出卧室,用力关上了门。他在门口等了等,想听听有什么动静,但他没有听到任何声音。然后他下楼去了书房,他想继续读刚才看的书。他强迫自己去看卢梭的《忏悔录》,但是除了重复读句子,他什么也没看进去。他站起来点了一根烟,他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他抽着烟在房间里来回走着,回想自己刚才说过的话以及裴丽汉的模仿。如果有人告诉他妻子会如此嘲讽他,自己会说出那些粗野、兽性的话,他是绝对不会相信的。他会说,那样的事只会发生在脆弱、邪恶的人的婚姻里。可最让他吃惊的是,这样的事情竟然出现在了自己的生活里。他嘟囔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对那个离婚女人说了些什么,对裴丽汉说了些什么?”但现在他无法仔细去想这些问题了。他感觉自己的喉咙里冒着一股怒火,这股怒火阻止他理智地思考问题。他在书房里东碰西撞地来回走着,他打翻了烟灰缸,他想控制自己的情绪,让自己的手停止颤抖。然后他走出了书房,什么也不想地快步爬上楼梯,像个醉鬼似的走进了卧室。他看见裴丽汉坐在床沿上哭,孩子也在哭。 “你任何时候也没有理解过我!从来没有关心过我!” 他用一个粗暴的动作打开了衣柜的门,从里面拿出西装、毛衣和袜子扔到了床上。他想让裴丽汉看见自己所做的这一切,但是裴丽汉正用手捂着脸在哭。 他又嚷道:“你一点也不理解我!”但是这次他的声音因为嘶哑而变得低沉。他用嘶哑的声音说:“我没办法再待在这个家里了,我要走了!” 裴丽汉哭着说:“我的安拉,我做了什么了呢!” 雷菲克边往皮箱里塞内裤和袜子,边不时地说:“你一点也不理解我!”过了一阵他想:“我又可以去哪里呢?”他想去拥抱裴丽汉,但他害怕了,他依然说:“我没法再待在这个家里了!”仿佛是想让自己相信,他又把这句话重复说了好几遍,然后他合上箱子,拿了抽屉里所有的钱,没敢看裴丽汉一眼,提着箱子走出了房间。他重新回到书房,拿起桌上的书和笔记本往箱子里塞。他发现拿的书不够多,就又从书柜里选了几本。他还想多带些书,但箱子已经塞满了。他生气地合上盖子,拎起箱子走出了书房,急匆匆地下了楼梯。 起居室里开着收音机。他看见母亲正在和奈尔敏聊天,奥斯曼在抽烟。雷菲克迈着坚决的步子走到了房间的中央,他放下了手里的箱子。 一阵沉寂。奥斯曼站起来说:“怎么了?” 雷菲克说:“我要出去!”这是一个非常恼人的情况,因为他不知道如何收场,只好愣愣地站在那里。他对他们也很生气,因为他们没能马上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尼甘女士问:“发生了什么事?” 雷菲克看着奥斯曼说:“我和裴丽汉吵架了!” 奥斯曼说:“就因为这个就收拾行李离家出走吗?今晚你睡在下面。你跟我睡,奈尔敏去楼上。” 雷菲克说:“不,不!我感觉不好!” 尼甘女士嚷道:“你要去哪里,去哪里?”这是一种对要发生的灾难有心理准备的声音。 雷菲克颤颤巍巍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阿伊谢和两个孩子从钢琴房里走了出来,他们好奇地站在那里,想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奥斯曼对奈尔敏说:“快,你带孩子们去睡觉。”他又转身对阿伊谢说,她也该上楼回房间了。奈尔敏和孩子们上了楼。 尼甘女士开始哭起来。她边哭边说:“我知道会这样的,我知道会这样的!” 奥斯曼说:“妈妈,您先别哭,让我们搞清楚是怎么回事,现在有什么好哭的?”他对雷菲克说:“你为什么和裴丽汉吵架?有可能错在你身上,这些天你总是怪怪的。” 雷菲克没有回答奥斯曼的提问,他对母亲说:“妈妈,您别哭!” 奥斯曼可能明白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他说:“你过来,坐下。” 雷菲克说:“不,我要出去!” 奥斯曼说:“我什么也搞不懂!我什么也搞不懂!” 雷菲克仍然站在箱子的边上,他既没能拿起箱子走出去,也没能走到母亲身边坐下。外面传来西南风吹打在树上的声音。 突然,尼甘女士说:“你哪儿也不能去。刮这么大的风,你能去哪里!”但是她说这话时是那么的绝望,因此她的话除了增加屋里紧张的气氛外,没有起到任何别的作用。 雷菲克说:“我要走,我要走!”然后他想:“但愿裴丽汉不会想到下楼来!” 奥斯曼往前迈了两步,他努力摆出一副亲切、和蔼的样子把手放到了雷菲克的肩头,但这是一个非常勉强的动作。 “你要去哪里,雷菲克?” 雷菲克说:“我去奥马尔那里!” “奥马尔那里?奥马尔回伊斯坦布尔了吗?” “没有!” 奥斯曼抽开了放在雷菲克肩头的手,他说:“难道你是说要去……那个铁路工程那里?你是说要去那里吗?” 雷菲克回答道:“是的,我要去那里!”他本来想说“凯马赫”的。他想:“好了,事情了结了。”他从地上拎起箱子说:“妈妈,我走了!”他红着脸,努力想让自己显得幸福和平静,他说:“我走了,一个月以后回来!现在有什么好哭的呢?……我说了过一个月就回来。等等,让我来亲您一下。”他放下手里的箱子,拥抱了母亲并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下。随后,他犹豫了一下后又突然拿起母亲的手亲了一下。刚做完这个动作他就后悔了,因为亲长辈的手是一件适合在重大、炫耀、激动的仪式上做的事情。现在他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了确实发生了严重的事情。 尼甘女士问:“那么,你现在去哪里?” 雷菲克说:“去一家酒店。您别站起来,请您别站起来。” 尼甘女士说:“你要去酒店吗?”但雷菲克已经拿起箱子往外走了。雷菲克听见母亲又问了奥斯曼一遍:“他要去酒店吗?” 奥斯曼一直跟到门口,他说:“你这样做不好,你这样做不好!明天往办公室给我打个电话。你还不会马上就走吧……再好好想想……”然后,大概是想起了自己哥哥的身份,他又生硬地说:“好好理理你的脑子!” 雷菲克说:“明天我给你打电话!”他走出了家门。 花园门上的铃铛叮叮当当响了起来。尽管风暴已经来临,但尼相塔什还是平静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几个小时前弥漫在空气里的海藻味也消失了,街道上也没有了傍晚时分的拥挤和忙乱。风暴不仅让尼相塔什恬静的灯光颤抖起来,还吹散了从窗户里散射出来的安宁和秩序。 第二章 25. 拉斯蒂涅的房间 奥马尔说:“你再晚点来天就黑透了!” 雷菲克说:“是啊!”他身上还有旅途的兴奋。“我怎么也没想到四十公里的路竟然要用这么长时间。”然后他又开始说三天来的旅程。他说,他坐火车从安卡拉到了锡瓦斯,然后在锡瓦斯换乘大巴去埃尔津詹,整整坐了一天的大巴后昨天在埃尔津詹过了一夜,今天上午又坐上了开往阿尔普的大巴,四十公里的路用了半天时间。 半小时前他到了奥马尔住的工棚,他脱下满是雪花的大衣,坐到了火炉边,但是奥马尔还能感到从他单薄的身体里散发出来的寒气。奥马尔想,一定是东部的严寒完全渗进这个尼相塔什人柔弱的身躯里了。 奥马尔问:“大概你是被冻着了。” 雷菲克说:“是的。” “待会儿我们就吃饭。喝了汤你就可以暖和过来了。但先让我领你看看这里。” 他们一起站了起来。奥马尔打开了面前的第一扇门。他像个给房客介绍房子的房东一样换了一种声音说:“这里是厕所!土耳其式的蹲坑,你就凑合着用吧。你们尼相塔什家的底层也有一个土式的厕所……是给用人们用的。” 雷菲克说:“但我父亲也用那个厕所。”他略带歉意似的说:“再说他们买下那房子时,底层的厕所也是欧式的,是我父亲专门把它改造成土式蹲坑的。” 奥马尔想:“我开了一个不恰当的玩笑。”然后他想起什么,说:“对你父亲的去世我很伤心,请节哀!” 一阵沉默。仿佛有什么需要看的东西,他们的眼睛还盯在厕所冰冷的地面上。 奥马尔又说了一遍节哀。随后他拥抱了雷菲克说:“我很高兴你来这里。接到电报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我真的很高兴。”他发现自己有点激动,没敢正视雷菲克的眼睛。他接着说:“等等,让我给你看看你的房间!”他打开了厕所边上的一扇门,这里是一间巨大的空房间,透过那里的小窗户可以看见外面飘洒的雪花。 雷菲克说:“这房间太大了,而且还很冷!” “是的,把房间弄热是个问题。我想你会喜欢大房间。冬天因为只有隧道可以开工所以工棚就空出来了……愿意的话去看看我的房间,但我不知道你是否可以在那里找到一个读书的角落。”他笑着推开了自己的房门。 雷菲克羞怯地往里迈了一步。奥马尔跟在雷菲克的身后看了一眼自己的房间。他想着雷菲克会看见什么,用一个购买者的眼光扫视了一下房间里的家具。屋里有一张床,几个空的弹簧床架,一张上面放着图纸和账本的桌子,一个粗糙的衣柜,管道在房间里盘旋的一个巨大的暖炉,还有一张上面放着香烟的小桌子,塞在窗边的一些报纸。那是一间地面铺着木地板的又脏又旧的房间。 雷菲克说:“这里更好,更暖和!” “如果你愿意就住在这里。” “还是别打搅你了。” “你说什么呀!……住在一起更好,我们可以随便聊天。” 雷菲克说:“对,我们可以聊天。有很多东西要聊!” 奥马尔点了点头。他想:“有那么多可聊的话题吗?我现在就开始感到不方便了。他为什么要来?……但是他能来我还是挺高兴的。对,我们可以聊天!”他突然转过身对还在看房间的雷菲克说:“你怎么样?你还好吗?”但是他很惊讶地发现自己说这话的声音是怪怪的。 雷菲克说:“我很好!”他看上去也很困惑。他的脸是苍白、消瘦的,没有了以前的圆润。他的眼里也看不到从前因幸福而有的自信和坦然了,他的身上更多的是忧虑、不安和困惑。但是奥马尔从他的眼神里还是看到了他一贯的亲善。这种亲善在长时间的离别后显得更加强烈,它滤掉了所有的渣滓,带着友情熠熠发光。 奥马尔说:“你来真好,你来真好!” 这次雷菲克对这种过分的激动感到不适了,他打岔说:“我把箱子拿来安置一下。” 奥马尔看着自己的房间想:“我在这里待了两年!” 雷菲克拎着箱子走进了房间,奥马尔努力地对他笑了笑。然后他从码在弹簧床架上的一摞床垫里抽了一个出来,他闻了闻,觉得不干净。他又拿了第二个,还是闻到了同样的味道。他拿出了第三个后问雷菲克想睡在哪里。雷菲克犹豫了一下,仿佛是个布置新房的新郎,他四处打量了一下这个巨大的房间。然后他们把床垫放到了他选中的地方。床单和被子都是现成的,他们在床垫上铺好了床单和被子。奥马尔想:“我们已经是多少年的朋友了!十年了!现在我也记不起那个被我称作野心的丑恶东西了,我正在遗忘……”雷菲克打开箱子,奥马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箱子里散发出来的伊斯坦布尔的气息吸进体内一样。然后他坐到自己的床上,点上烟开始看雷菲克整理东西。雷菲克正把箱子里的东西往一个小木箱上放。奥马尔突然惊奇地发现他觉得雷菲克很陌生,就好像你多年熟悉的一个站在柜台后面卖肉的屠夫,有一天你在大街上惊讶地看到他走路的腿一样。奥马尔也不习惯在尼相塔什、工程师学校和伊斯坦布尔以外的一个地方看见雷菲克。突然,他觉得面前站着的这个人不是雷菲克,自己也是处在另外一个环境里的另外一个人,他想:“我该是怎样的一个人?从英国回来以后我做了些什么?”他又开始扳着指头挨个数他今后的打算,就像两年来他一直在做的那样,“一个工程师公司、小建筑商、伊斯坦布尔的生活……”突然他生气地对自己说:“一个也没做到!” 雷菲克突然转过头问道:“纳兹勒怎么样了?” “她很好。夏天和春天的时候我去了几趟安卡拉见了她。现在我们在通信。”奥马尔突然想把心里话说出来,于是他说:“尽管一直在通信,但是可写的东西越来越少了。我们在信里只写一些日常生活的事情……这还有什么意义?” 雷菲克笑了笑。他的目光仿佛是在说:“意义吗?它们的意义在于订婚的两个人通信是件美好的事情!你为什么要这么问呢?……” “那么,裴丽汉怎么样?” “她也很好。” “你还没跟我说说你女儿的情况,她的名字叫梅莱克[1]是吧?” “是的。” “她长得怎么样?” “像个天使,就是大概个子会很大。” “这名字是谁起的?” 雷菲克说:“我!我一直想有个天使般的女儿。”他放下腾空的箱子躺到了自己的床上。 奥马尔也躺了下来。他抽着烟,看着天花板,他在回味刚见面时的那一刻。他觉得兄弟般的情谊,长时间后重新点燃的这份友情的最后一点火花不久也将熄灭。因为尽管他们像两个宿舍里的学生、军营寝室里的士兵那样躺在床上聊天,却没有了可以共同分享的情感,取而代之的是互相评判的两个成年人之间的冰冷关系。 雷菲克还在说:“我希望有个天使般的女儿!”然后他神经质、病态地哈哈大笑起来。 奥马尔吃了一惊。因为他几乎从来没有听到雷菲克这样笑过。他说:“我看你情绪很坏。” “我累了!几天时间都在路上。” “要不你先睡一会儿,一小时后吃饭。睡一下可能会好点。” “不了……我要在这里足足睡上一个月……现在我们还是说说话吧。” “你要在这里待一个月吗?” “一个月,是的……我跟家里说要出去一个月!” 奥马尔想:“他跟家里说要出去一个月!他离开家跑到这里来睡觉、看书,他要在这里扩散他那幸福、平衡的灵魂,而我又该开始想自己是怎样一个充满野心的坏家伙了……什么事也不干,做一个看起来高尚、幸福和有道德的人不是件难事!……但他现在好像心绪不宁……我怎么又开始想了!还是让我来看看他带来的报纸吧……我在做法提赫、努力挣钱的同时,也应该知道一点外面的事情。”他其实不能算与世隔绝,因为德国工程师有一个可以收听到整个欧洲广播的收音机。奥马尔不时会去他那里听广播,但是从安卡拉带来的报纸还是完全不同的。“杰拉尔?巴亚尔总理说:政府为法律开辟了一个新时代……在哈塔伊法国和叙利亚的……法鲁克国王的土耳其之行……欧洲的危急日子……奥地利对希特勒的最后通牒……斯大林说反对侵犯……”他还想多看些消息,但是他放下了手里的报纸,他想:“雷菲克在干什么?”他从枕头上微微抬起头,看了一眼在房间另一头床上躺着的黑影,他想:“好了,我要难受一个月了……整整一个月我将在这个幸福。但又病弱和沉思的人的审视目光下生活!” 他重新抬起头问:“我们分开的这段时间你还做了些什么?” 雷菲克说:“现在不说那个,还是你跟我说说这里的生活吧……” “这里的生活?” “你是怎么生活的,工作以外的时间你做些什么,还有这里的人……” “天黑了……天一黑我们就吃饭,点上汽灯。我在信里给你写过。和我一起工作的是两个比我们低四个年级的工程师……他们会玩牌……还有那个哈吉,他做饭、打扫卫生、洗衣服、干些跑腿的事……整个冬天,这个巨大的工棚里只有我们四个人。去凯马赫的路上,西面两公里的地方有一个大工地……那里有大的宿舍楼、一个德国工程师和发电机。我有时去他那里聊天……然后也就到睡觉的时间了……晚上就是这么过的!时间过得很慢,很慢……这里常下雪……早上有时你往窗外一看就不想起床了……我抽烟……有时喝点酒……就是诸如此类的事情……这里的生活就是这样的。过一会儿我们起来去吃饭……拉斯蒂涅,法提赫的房间就是这样的……快,起来去喝汤……然后你舒舒服服地睡一觉!” [1]梅莱克(Melek),天使的意思。 第二章 26. 第一天的上午 雷菲克听到了走在木地板上的脚步声。有人打开了暖炉的盖子,开始往里面加柴火,但是暖炉盖子和地板发出的声音并不是他所熟悉的。他睁开眼,明白自己是在埃尔津詹—凯马赫铁路线工地的工棚里。屋里洒满了阳光。他看见了外面的雪山。 奥马尔说:“你醒了?我没有吵醒你吧?” 雷菲克说:“没有,我早已醒了!”他伸着懒腰,舒舒服服地打了一个哈欠。他想:“我甚至已经找到平衡了!”他想起了刚才做的梦。梦里尼甘女士和杰夫代特先生在责怪裴丽汉,他们说:“是你拐走了孩子!”裴丽汉却骑着自行车在尼相塔什的广场上转着圈,她不停地笑着说:“谁也不会对雷菲克生气,我们所有人都爱他!”他则躲在自家花园的墙后面看着他们,窃窃自喜。 “你睡得还好吗?” “是的,睡得很好。”雷菲克伸了个懒腰,然后翻身下了床。他发现房间并没有想像的那么冷。他看了看表,七点半。“我整整睡了十二个小时!”刚想告诉奥马尔他睡了一个囫囵觉,但又突然想起夜里曾经醒过一阵,还听到了狼嚎声。 穿衣服时他跟奥马尔说了这件事,奥马尔告诉他附近有很多狼,晚上出去如果不带枪是会很危险的。雷菲克拿出一套刮胡子用具,从冰冷的厕所里打来一小盆水,然后走到房间角落里的一面镜子前。他发现自己的脸色尽管是苍白和病态的,但并不是忧虑和烦恼的。离开家的第二天,他去贝伊奥鲁买了一套刮胡子的用具。用新剃刀刮胡子时,他感觉自己的内心是平和、幸福和松弛的。他想:“昨天我有点烦躁,但今天很好!”他又看了一眼自己苍白的圆脸蛋还有眼睛下面的黑眼圈。他一边兴致勃勃地剃胡子,一边又有点急不可耐了,因为他想尽快走进外面灿烂的阳光里,去感受蓝天下的宽广和自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剃完胡子,他走进昨晚刚见到奥马尔时的那间当做客厅用的大屋里。 他看见房间的中央放着一张大桌子,桌子上放着早点。奥马尔坐在桌子的一头,他正在吃面包。看见雷菲克进来他对坐在桌子两旁的两个年轻人说:“啊,他来了!他也是我们学校毕业的,建筑系的。他跟我一样是你们的大哥。” 他们互相笑了笑。昨天晚上雷菲克因为早早就睡下了,所以没看见这两个年轻人。高个儿,皮肤黝黑的那个叫萨利赫,另外一个胖胖的叫安韦尔。餐桌上放着奶酪、果酱和奶油。暖炉上放着茶壶。雷菲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后坐到了餐桌边。萨利赫说好像还记得雷菲克的脸,雷菲克因此感到了一丝的骄傲。因为觉得有必要说点什么,雷菲克问萨利赫,是不是穆尼普先生退休那年入的校。然后他们又聊了聊别的老师。奥马尔对雷菲克说他可以把学过的东西重新捡起来,但是雷菲克说以前学的东西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即使还记得一些他也不可能再干工程师了。雷菲克再次站起来去倒茶时,安韦尔说:“我还以为您是来工作的呢!” 雷菲克说:“不,不!我不是工程师,我是商人。我是来这里度假的!”停顿了几秒后,他接着说:“我从伊斯坦布尔,从城市里逃了出来,我要休息一下。” 安韦尔生硬地说:“所有人都会选择去欧洲度假。”大概是对一件什么事感到了害羞,他起身离开了餐桌。萨利赫也跟着站了起来。 年轻人出去后,奥马尔笑着说:“他们竟然以为你是来这里工作的!我和他们签了一份很好的协议,他们不拿工资而是和我分成。他们以为你也要加入所以害怕了。”他哈哈大笑起来,但看上去并不可爱。他问:“你觉得他们怎么样?” 雷菲克想起了穆希廷。 没等雷菲克回答,奥马尔说:“他们是好孩子。两个人都很聪明!据说是班里最好的学生。他们也都需要钱!”奥马尔在用一种雷菲克从未见过的精明老板的样子笑着。 雷菲克说:“是的,他们像是好孩子!”然后他又去暖炉那里给自己倒了茶。他问奥马尔:“你要茶吗?” 奥马尔说:“再喝一杯吗?”他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哈欠说:“再来一杯吧!”说着他又打了个哈欠。 雷菲克把茶杯放到桌上说:“外面的阳光真好啊!” “可不是!二月份伊斯坦布尔也没有这么好的阳光!”他们一起朝窗外看了看。桌子的一角在阳光里。雷菲克又拿了一点奶油。 奥马尔问:“奶油新鲜吗?”突然他惊讶地说:“啊,你剃胡子了!黑尔?鲁道夫对这种事会很诧异和生气的。我跟你说起过黑尔?鲁道夫吧?晚上我们去找他。他看见你会高兴的……一个会说地道土耳其语的德国人,他在土耳其已经待了十六年了。他还在萨姆松—锡瓦斯铁路线上干过……他对那些没事剃胡子的人很生气,因为他反对陈规戒律。” 雷菲克身后的门被推开了,哈吉走了进来。雷菲克昨天已经见过他,他是一个随意、朴实的人。他什么话也没说又走了出去。雷菲克透过窗户看着这个在雪地里慢慢走动的老人,自己也想马上出去。他正要站起来,奥马尔说:“别急,抽根第一天早上的烟吧!然后我们一起去隧道。我有事,你一个人回来,可以到周围转转!” 他们一起抽了烟,但谁也没说话。雷菲克看着窗外那引人入胜的群山和天空。 一出门,雷菲克立刻感到了雪地上刺眼的阳光,这是他从未见过的、耀眼然而又是平静的一种光线。他无法抬起头,他在努力适应这种充斥了他的双眼和意识的奇怪的光亮。天气很冷,但他感觉那不是一种刺骨、残酷的寒冷,而是一种让人振奋、提醒人应该要有活力和决心的寒冷。他们开始一起往隧道走去。四周寂静无声,雷菲克只听到鞋子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嘎吱声。他们微曲着身子开始爬坡。雷菲克慢慢习惯了眼前的阳光,他抬起了头。他看见了一片广阔无垠、深远、宁静和碧蓝的天空。他想:“可能我就是为了这个来的!好像这耀眼的光亮和碧蓝的天空把我脑子里那些混乱、毫无关联、零散的东西统一了起来,我也因此感到了安宁,安宁!……”他看着眼前的小山坡、左下方的工棚和远处的河流,听奥马尔介绍他们看到的东西。奥马尔不时给他介绍一下周围的景观,他嘴里呼出的热气长时间留在了他的鼻尖。奥马尔告诉他,下面那片大的工棚是工人住的,他们分成两拨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所以工棚和床位一直是满的。雷菲克感到内心产生了一种想干些什么的冲动,他欣赏着远处弯弯的河流、越来越陡的山坡,还有山坡中间被白雪覆盖的平地。 他们从河流方向的入口走进了隧道,隧道里回荡着人声和各种工具发出的嘈杂声。雷菲克一走进隧道就闻到了一股发霉、潮湿的泥土味,他看见入口到里面的一段墙面已经砌好。奥马尔用余光看着那些用畏惧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工人,他微微动一下嘴角或是轻轻点点头跟身旁的石匠或是木工打了招呼,然后他兴奋地告诉雷菲克,这些砌墙的师傅是黑海那里的人,那些挖土的工人来自伊斯皮尔。一辆装满了泥土和石块的窄轨矿车从里面开了出来。奥马尔接着说,隧道总长六百米,他们已经从两个入口往里各挖了两百米,另外一个入口遇上了岩石,出了点问题。墙上挂着电石气灯。奥马尔说,他订了发电机,但还没有运来,九月初,他们必须把隧道里所有的墙砌好,为铺轨作好准备。隧道的深处传来了凿石头的声音。奥马尔接着告诉他,午休的时候会有爆破,现在正在凿放炸药的爆破眼,昨天炸开的石块正在往矿车上装,砌墙的工人在凿石头,木工在准备墙套。奥马尔一边跟周围的工人打招呼,一边不时停下来和工人说上一两句话,雷菲克一直跟在他的身后。走到爆破眼的地方,奥马尔跟一个打眼的工人交代了几句。然后他们转身往回走,不一会儿就走出了像火山口一样嗡嗡作响的隧道,重新回到了宁静的蓝天下。太阳依然高悬在天空。 奥马尔说:“我要去隧道的另一头,你也一起去,去看看那里的工地、大隧道和桥梁。” 这时,一个手上拿着帽子的农民向他们走来。正当他准备开口说什么时,他身后的一个人说:“不行,不行,你不要去打扰先生!” 拿帽子的人犹豫了一下,然后还是鼓足勇气开了口。 奥马尔匆忙说:“我有什么办法,去跟主管讲!” 走了几步以后,奥马尔对雷菲克说:“有那么五六个人,他们从村子里跑出来找工作。像刚才那些人一样他们选一个领头的,然后挨个儿在工地上转悠……看,看,真正的大工地在那里!……那里,在凯利姆?纳吉先生的隧道里有一千两百个工人。” 他们在隧道穿过的山坡周围,沿着弯曲的河流继续向前走着。河岸边是他们刚才看见的大工棚。再往前走,他们看见了一个杂货店、一个茶馆、国家监察员们工作的一个小工棚和外国工程师的宿舍楼。所有这些建筑,在群山之中,在深远的蓝天下都显得那么清晰、夺目。纯净的阳光洒落在每个角落,阳光下的一切都是那么的谦和、平静。人也跟着变得谦和起来,因为在这样的阳光下人是无法骄傲的。雷菲克在山坡上看见下面有人在工棚间穿梭、有人走进杂货店、有人坐着、有人在抽烟、有人抬着什么东西往坡上走,雪地上的这些人像蚂蚁一样在慢慢地移动着。 奥马尔说:“午休时这里就更热闹了。杂货店前面挤满了人,茶馆里也是人满为患,连门都关不上!……” 雷菲克突然想:“这阳光,这活力。那么我在干什么?”他的意识像钢铁一样,目的和行动已经各就各位,但是在内心的深处,雷菲克知道有一种烦躁和不安,要想摆脱这种烦躁和不安,需要另外一样东西,也许是一样永远无法找到的东西。他对自己说:“我不去想了!”随后他发现他们已经走到了隧道的另一个入口。他不想再进隧道了,他跟奥马尔告别,开始往回走。 经过刚才和奥马尔一起走过的地方,他又忍不住看了一会儿河流、工棚和不停移动的人们。当他看见远处自己住的工棚时,他决定不按原路返回,开始从陡坡往下走。刚走几步,看见深埋在雪里的脚时,他发现到工棚的这段陡坡全都被柔软的雪覆盖了,他想这段三百米的路程会走得很辛苦,但他还是不想回头走在已被踩实的雪地上。太阳在他的对面,阳光依然刺眼。雷菲克平衡着自己的身体,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往下挪动着脚步。 走到雪被踩实的平地上后,他发现自己已经气喘吁吁了。他回头看了看自己留下的脚印,然后径直朝工棚走去。他为自己身体的疲劳,为被汗浸湿贴在身上的衬衫感到高兴。他回想了一下在隧道里劳作的工人、各种工具以及钻隧道发出的嗡嗡声响。他对自己说:“我也想让自己的身体劳累一下!”他一边朝工棚走去,一边感到了一种轻微的羞愧。他作了这样的计划:每天上午要做运动,争取消除让人难堪的小肚腩,要让身体强壮起来,要把带来的所有书读完,要写点什么,思考点什么,要像以前那样,作为一个健康、平衡和幸福的人回到尼相塔什的家里。 他在工棚的前面看见了哈吉,他坐在太阳底下削土豆。他的身边有一只年轻、快乐的牧羊犬。哈吉大概刚才一直在跟狗说话,但看见雷菲克后他就不说了。雷菲克走近工棚时笑着看了看哈吉的眼睛。哈吉也看见了雷菲克注视自己的目光,但是他脸上的表情并没有改变,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好像是在说:“我看见你友善的目光了!”雷菲克走到他们身边时,那只在雪地上撒欢的牧羊犬也变得严肃起来,它用认真和负责的眼神仔细端详了一下这个陌生人。雷菲克走进工棚,他看见窗外牧羊犬又恢复了原有的快乐,而哈吉也重新动嘴说话了。雷菲克发现哈吉和牧羊犬组成的这幅画面是如此的安详,他们好像在说,这天空、这阳光、这片宁静的世界是属于他们的。 雷菲克想:“不知道哈吉是怎么看我的?”然后他又自语道:“我现在干什么?”他看见茶壶还在暖炉上,他脱下大衣,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坐到桌边。他边喝茶边想:“现在我干什么?我到外面呼吸了新鲜空气,四处转了转。现在我感觉很好,可以马上看书了。”他又喝了杯茶,然后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昨晚临睡前,他已经把带来的书放在床边的一个小木箱上了。他拿起《改革和组织》,坐到了奥马尔的书桌前。他看了一会儿书,但发现自己并没有在认真看书而是在想别的东西。他抬头想到:“外面的景致太漂亮了!隧道里的噪音可真响啊……当然不会每天都是这样的大晴天……不知道裴丽汉在干什么?几点了?刚刚十一点,但是我饿了。工棚和河流远远看上去是那么漂亮!我在打哈欠,我困了!但是谁知道那些工棚里面会是什么样子?有人在找工作。我不看这本了,换本书看看!”他站起来,走到木箱边拿了卢梭的《忏悔录》,然后重新坐到书桌前。他翻到在伊斯坦布尔时最喜欢读的、描写野外生活和自然景致的那部分。他开始集中精力读书,但这次他没觉得兴奋。他在想刚才在外面看到的东西,他又想出去了。然后他打了个哈欠,明白自己真的困了。他重新看了看表,决定吃完午饭睡一觉,但他不知道这里是不是有吃午饭的习惯。他明白了在伊斯坦布尔的每个日子都是由三餐来划分的,而每天的日程也是根据三餐来安排的。他把《忏悔录》放回到木箱上,然后点了根烟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走起来。他想:“午饭后我要看书,要好好看书!”他为自己的这种坚决态度感到高兴。 第二章 27. 诗人在贝伊奥鲁 穆希廷下了有轨电车。经过公共厕所的时候,他必须慢慢沿着广场转过去。他一边看着来往的路人,一边迈着愉快的步子慢慢沿着广场走着。他抽着烟,感觉着烟的辣味。他想起自己在办公室的时候想着晚上要去贝伊奥鲁,在贝伊奥鲁走走,然后去喝点酒,接着去妓院,最后再去看场电影。当他在塔克西姆广场拐弯时,他感觉很愉快,因为他离自己想做的那些事越来越近了。他感到了一种明显、确定、可耻、天真的兴奋。他想:“好像跟我爸爸去看电影一样!”中尉海达尔先生是一个虔诚的穆斯林,但有时他也会显得很豁达。从退休到去世的那几年里,每个月他都会带着穆希廷去贝伊奥鲁看一次电影。穆希廷想:“可能不是豁达,完全因为他喜欢才带我去的!”但他没有因此高兴,他嘟囔道:“中尉海达尔先生对于工程师穆希廷来说是个不愉快的话题。”又走了几分钟后,他感到轻松了很多,他对自己说:“亲爱的贝伊奥鲁!一闪而过的路人的脸……我已经等了一整天了。亲爱的肮脏、血腥、不忠的贝伊奥鲁。我是诗人!我边走边看着那些被冻红的脸!”那是春寒料峭三月里的一天。大街上不时刮过一阵风,风吹起他大衣的衣角。但是路上已经看不到女人了。即使有个别女人经过,也全是挽着男人胳膊的。穆希廷本来也懒得去看她们,因为看见一个站在男人身边的漂亮女人对他来说是一种痛苦。但他还是在一个清真寺的旁边看了一个路过的女人,因为他觉得那女人很漂亮,她挽着身边男人的胳膊,乖巧、小心地走着。他想起了雷菲克和裴丽汉。他想笑,因为他是在给奥斯曼打电话时才知道雷菲克去了奥马尔那里。奥斯曼电话里的声音是忧虑和诧异的。他试图想从穆希廷那里打听到弟弟这种疯狂举动的原因,但是穆希廷什么也不想对他说。他想难道让我说“您的弟弟想给生活赋予意义!”或是“您的弟弟后悔没能像我这样成为一名诗人,后悔没能给生活找到目标,他去寻找生活的目的了!”其实为了让那个趾高气扬的商人伤心,他是可以说这些话的,甚至还可以给他一些忠告,但是他不想这么做。再说,即使说了“他后悔没能成为一名诗人”,他也看不到奥斯曼那张因为家里出了有这种想法的人而感到害臊、震惊的脸。 他喜欢想起雷菲克说的“我想像你一样成为一名诗人!”如果这话是别人说的,穆希廷是不会在意的。雷菲克的这句话里明显含有一种愤懑不平的情绪,所以穆希廷每次想到这句话都会觉得自己是在被别人羡慕,他也因此感到安慰。他想,自己是需要安慰的,因为他仍然在想自己是一个生活的旁观者,他那诗人的理想也已经以失败告终了。尽管他的诗集已经发表六个月了,但他只在报上看到了惟一的一篇小评论文章,貌似亲善的那篇文章其实充满了敌意。每当想起只卖出两百五十本的诗集,他就会想到那篇虚伪和充满鄙视的文章,他在琢磨是否哪一次在酒吧里曾得罪了那篇文章的作者。因为知道所有这些都不会有什么结果,所以他认为自己是一个失败的诗人,自己的生活也是失败的。当这种积蓄在心里好几个月的想法越来越强烈时,他就想着要来贝伊奥鲁了。1938年3月,他已经二十八岁了。是该他认真思考是否将那个关于诗人和自杀的决定付诸实施的时候了。 穆希廷想:“两年后我就三十岁了!”他习惯性地走进了他常去的那个酒吧。为了不跟那些熟悉的面孔打招呼,他摆出了一副冷酷的面孔。招待员拿来了他要的拉克酒和埃及豆。他头也不抬开始大口喝起酒来。 他已经二十八岁了。尽管作为诗人他没能得到希望的东西,但他依然可以从诗歌和贝伊奥鲁那里得到一些安慰。只是现在贝伊奥鲁也开始让他感到厌恶了。他在听后面和旁桌的人讲话。听声音他知道那是一名自己认识的记者,记者正在讲述他是如何跟一个不值得尊重的女人说措辞强硬的话的。记者旁边的人在谈起另外一个人时说:“他是那么贪婪的一个家伙,他是那么贪婪的一个家伙!”坐在后面桌边的一个人则在绘声绘色地描述一个政治家儿时的可怜样子。他想自己是不该来贝伊奥鲁,而应该去谦逊的贝希克塔什酒吧的,但是贝希克塔什没有他要的女人。更何况,为了和那两个军校的学生见面他一直去那里。 穆希廷喝完酒结了账从椅子上站起来时,他想:“三十岁时我要自杀!”正要出门,他碰上了一个经常去他们办公室的老年建筑师。他看见老者用和善的目光看着自己,他什么也没想地对老者满怀爱意地笑了笑,只是因为面对这样的老者应该这么做。然后他明白因为内心似乎被唤醒的这种情感他想惩罚一下自己,他想起了奥马尔一直说的那句话:“你是不会自杀的!” 他重新回到了大街上。他感到匆忙喝下的拉克酒已经进入了自己的血液。他看见一张张一闪而过的人脸,他们的脸上映照着从商店的橱窗、电影院的海报、饭店的电灯里折射出的五彩、死寂的亮光。他想:“三十岁时我会自杀吗?”他拐进了一条小巷。每次走进这条小巷,他都会感到一种厌恶和恐惧。走在人行道上,他想,石板路面上映着红色灯光的积水是肮脏的,贝伊奥鲁是丑恶的,自己是潦倒、可怜和怯懦的。他看见了那栋三层楼的旧房子。他像往常那样,用一种满不在乎和镇静的态度走了进去,仿佛走进自家的门一样。他茫然地看了一眼开门的老女人,径直走上了楼梯。他在楼道的门厅里看见了几个坐在沙发上的女人,其中一个高兴地跟他做了一个风骚的动作,其他几个女人则在一边笑了笑。他什么也不愿意想,只希望酒精能更快地渗透到血液里,他付了钱,然后上了楼。他走进一间亮着红灯、没有窗户的肮脏的小屋子。有人过来告诉他还需要等一会儿,他付给那人一些小费,然后坐到了床边的沙发上。他想:“她马上就会过来的!” 他把头靠在沙发背上,两条短胳膊垂在沙发的扶手下,像一个心肌梗死的病人那样听着自己的心跳。燥热的房间里有股难闻的味道,他抬头望着从高高的屋顶上悬垂下来的一个肮脏的红色灯泡。尽管是红色的灯光,但却给人一种冰冷的感觉。穆希廷曾经打算写一首题为“红色的灯泡”的诗,但当他明白自己想表达的东西需要始终如一的坦率和真诚时,写到一半他就放弃了。他之所以决定放弃,不是因为虚伪,也不是因为喜欢隐藏自己,而是因为他生活在一个会把坦诚当成性变态的环境里,在这样的环境里,那样的诗只会得到诸如丢人现眼、哗众取宠的评价。但是现在当他独自一人坐在这里时,他觉得还是应该对自己无情些,他不情愿地想到是因为自己的虚伪和怯懦,才无法把诗写完的。他现在对自己就是无情的,因为他想到三十岁时他不会自杀、他是一个心口不一的人、一个蹩脚的诗人、一个优秀的骗子,另外,他还在担心一会儿过来的那个女人会把性病传染给自己。但是他同时还拥有减轻这种恐惧的聪明,因为无论何时只要想起这种恐惧,他都会立刻想到波德莱尔。让那个游离在社会之外、潦倒的法国人变成波德莱尔的有两样东西,一样是孤独,另一样就是梅毒!他想:“我是一个像波德莱尔一样孤独、悲观、聪明、渴望爱情的诗人!像波德莱尔一样,我惟一的朋友就是妓女,而惟一不同的是我还没染上梅毒。如果我也染上了梅毒,那就齐活儿了!”然后他听见一个女人哼着歌走上了楼梯,他静静地听着她的脚步声,但是歌声没在他的门前停下。然后他听见旁边的一扇门发出了吱嘎声,他想旁边的房间里肯定有个像自己一样的人。“我惟一的朋友就是她们!”他在想那个即将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女人长得什么样,但他想不起来了,他想到了别的女人的脸。今天他那合作伙伴的妻子购物回来时去了办公室,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皮肤黝黑、长相平平的女人。他突然感到了一种鄙视。他想:“我想起了合作伙伴的妻子,那是因为她一点也不像我梦里的公主!”他鄙视所有不像他梦中的公主的女人。为了要让他结婚,他那合作伙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有一次他开玩笑说穆希廷是女人们的敌人,想到自己对梦中的公主是如何的尊敬,穆希廷毫不留情地反击了他的合作伙伴,还说了好些不中听的话,可后来他对自己生气了。“我惟一的朋友是妓女!”他想,跟其他女人相比,有时自己会更多地尊重妓女。当他这么想时,他相信这些女人并不是因为贫穷和无奈才选择这份职业的,而是因为她们不想和别人做同样的事情,不想遵守社会上的清规戒律才自愿走上这条路的。听见有人上楼的声音,他又兴奋起来。但兴奋的同时他又感到了担忧。然后他想到了以往一直对自己重复的那些话:“我不会再来这里了!……我要努力工作!不该再到这里来了!” 脚步声在门前停了下来。穆希廷听到了那熟悉的嘶哑声音。女人问另外一个人:“我那个小眼镜在这里吗?” 一个男人回答了女人的问题。穆希廷已经习惯了,他一点也不介意,因为之前他也听到这个女人是这么说起自己的,那是六个月前他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他非但不介意,大概还挺喜欢,因为在这个女人的声音里,他找到了一种若有若无的怜惜和亲近感。“我的小眼镜!” 门推开了,红色的光线照到了她的脸上。女人像往常那样带着一副虚假的表情说:“啊,你这个风流的人!”穆希廷也做出一副害臊的样子。他知道,过一会儿女人会开始说话,接着他们会寒暄两句,然后女人会一边脱衣服,一边说:“我让你等久了吗?”穆希廷突然从沙发上站起来,他一把抓住了女人的肩膀问道:“我会自杀吗?” 女人惊讶地问:“你要杀我吗?”她恐惧地从穆希廷的胳膊里挣脱了出来。“那是什么话?”她像看一个疯子似的看着穆希廷,但并不像是特别的害怕,因为她一定是早已习惯了这样的事情。 穆希廷没能说:“不是你,是我自己!”他的脑袋耷拉了下来。 第二章 28. 为了打发时间 外面是暴风雪。狂风拍打着窗户,烟囱发出呜呜的声响,风声几乎淹没了收音机的声音。风的尖啸声越大,黑尔?鲁道夫就越是皱紧眉头把耳朵往收音机上凑,收音机里传出的是希特勒激扬的演讲声。当希特勒的措辞激烈到无法向别人传达时,德国工程师就害臊地低下头看着放在膝盖上的两只手,雷菲克明白,此刻一些令人担忧的话语正从收音机里倾泻出来。希特勒在维也纳。鲁道夫在给客人们翻译收音机里听到的东西。奥马尔看着拍打在窗上的雪,不时打一个哈欠,雷菲克则在仔细观察着鲁道夫的脸。鲁道夫有一次用更加害羞的表情看了一下手,随后希特勒的声音停止了。接着他们听到了一个播音员恭敬的声音,然后是一阵噼噼啪啪的噪音,接下来是一段华尔兹,那是《蓝色多瑙河》。 黑尔?鲁道夫说:“好了,就这些了!德国吞并了奥地利……希特勒在维也纳受到热烈欢迎……”德国工程师刚才用他讲了十年的无可挑剔的土耳其语把新闻翻译了一遍:西班牙的弗朗西斯科?佛朗哥的支持者们离胜利越来越近,法国发生了政府危机,捷克斯洛伐克的紧张局势日趋严重。 雷菲克问:“那么,现在会怎么样?” 奥马尔一边说:“不会怎么样!”一边站了起来。他说:“黑尔,我们要玩国际象棋的是吧?”他从柜子里拿出棋盘,放到了茶几上。 德国工程师说:“您看见了,我们的朋友是一个十分务实的人,他对笼罩在欧洲上空的恐惧一点不感兴趣,他的兴趣只有国际象棋……”他害羞地笑了笑,接着说:“但是说实话我也对下棋感兴趣。” 雷菲克说:“你们想玩就玩吧!别管我,你们玩你们的。” 鲁道夫说:“一场小小的游戏!”说完他的脸就红了。随后他兴奋地坐到了茶几前。一小时前,刚到这里时,雷菲克曾经开玩笑地说不是来下棋而是来聊天的。 奥马尔说:“被打败的摔跤手是不会停止摔跤的!”他想起了两天前下的那盘棋。 每隔两三个晚上,奥马尔和雷菲克就会到德国工程师的宿舍来一趟。德国工程师也很高兴见到他们,因为他也是一个人。十年前,为了到锡瓦斯—萨姆松铁路线上工作,他从德国来到了土耳其,接着他又开始在锡瓦斯—埃尔祖鲁姆铁路线上工作。当他看见希特勒掌控了德国,他就决定不回去了。大概还有其他的原因,因为有一次他说自己不喜欢贵族出生的将军父亲,憎恨德国人的狭隘民族主义。另外一个原因据他说是在土耳其可以挣更多的钱。 雷菲克把椅子拽到茶几前坐下时,他又问了一遍:“您怎么看?” 德国工程师说:“我不会回国了!如果欧洲允许他得到他想要的一切,那么希特勒就不会发动战争,但同时他也会一直统治着德国。” 奥马尔说:“好啊!那您就在这里待着,再说我不知道十年后您还怎么回去!您已经是半个土耳其人了!” 德国工程师说:“您别逗我笑!您逗我笑,然后我就会输的。”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房间里只有《蓝色多瑙河》的乐曲声和风暴的尖啸声。雷菲克也在看着棋盘。 他们已经各走了十几步棋,黑尔?鲁道夫走下一步棋后,奥马尔立刻挪动了一个棋子,从这步棋上可以看出他已经预料到德国工程师会那么走,为了这步棋,他之前已经想了很久了。德国工程师半是土耳其语半是德语地嘟囔了几句,长吁短叹了一番,然后拿起烟斗抽了两口。当用人端来茶时,他明白自己已经输掉了这盘棋,他伤心、失落、闷闷不乐地看着棋盘。 奥马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说:“黑尔,请我们喝干邑白兰地吧!”没等主人答应,他就拿来了酒瓶,他说:“现在请您讲清楚,说您是半个土耳其人怎么就那么可笑了?” “因为土耳其人是一种人,我是另外一种人!”德国工程师说这话时,那张因为输棋而沮丧的脸变得急躁起来。 雷菲克问:“离开土耳其,您要去哪里?” “去美国!” 奥马尔带着胜利者的喜悦说:“那么您为什么不留在这里?” “因为这个地方不适合我!” “为什么?您在这里已经待了十年了。您应该适应了……” 鲁道夫说:“可能我适应了这里的工作,但是我的灵魂无法适应。”他用一个富有感情的动作把手放到了心口。 奥马尔说:“为什么无法适应?伊斯坦布尔有很多像您那样从德国逃出来的人。您为什么不能像他们那样?” “我在说我的灵魂。” “什么灵魂!您不喜欢这里的生活条件。您想得到安宁。儿时您曾经跟随父亲来过土耳其,为了故地重游,您再次来到土耳其,您在这里住了一阵,挣够了钱,然后就想去找一个更舒服的地方!” 德国人说:“不,不是这样的!”他的脸更红了,他说:“您说的一阵可是十年的时间。您让我生气了,我来告诉您原因:我不喜欢东方。我不喜欢这里的氛围,不喜欢和我的灵魂一点也不调和的那些陌生灵魂!这个我已经跟您读过很多遍,我给您翻译过,您自己也曾经读过……”他把以前让雷菲克读过的荷尔德林[1]的诗又激动地背诵了一遍。然后他逐句把它们翻成了土耳其语:“东方就像一个威严的暴君,用他的力量和耀眼的光芒召唤人们匍匐在地,那里的人们未曾学会走路就不得不下跪,未曾学会说话就不得不祈祷!这个我已经跟你们读过无数遍了,你们也赞同我的观点,现在怎么变卦了?” “黑尔,我们在聊天!为了打发时间我们在聊天,有什么好生气的。但是您在鄙视我们……难道不是吗?您把那疯子诗人的话一遍遍重复说给我们听,您在用这种方式鄙视我们。就是这样的……” “我不鄙视任何人……我只是在说东方的灵魂和我的不调和。我一直是这么说的……” “但是您为什么总跟我说,我们很谈得来?” “当然!因为您也是跟他们不一样的!您不是问过我,您是否像拉斯蒂涅吗?您也无法和这个地方的灵魂协调一致……”黑尔?鲁道夫激动地指着雷菲克说:“当然您是这样的!我们之中没一个人是适合我们所在的这片土地的。魔鬼进入了你们的身体,智慧的光芒降落到你们的灵魂里,你们也变成了陌生人,无论你们做什么,你们都已经是陌生人了。你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和你们的灵魂是不调和的,这个我知道,因为我看得很清楚。你们要么改变这个世界,要么游离在这个世界的外面!”他转身问雷菲克:“您的计划到什么程度了?您决定弄完后就回伊斯坦布尔吗?” 雷菲克说:“我还没有作出任何决定!” 德国人嚷道:“看见了吧,你们看见了吧。智慧的光芒和东方的灵魂是不调和的……你们无法像周围的人那样。您在和我谈卢梭……但是你们所处的世界是完全不同的……”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 “等等!”奥马尔说,“不要把我掺和进去……我很清楚应该做什么……人应该确定一个目标,制订出计划,然后坚定地朝目标努力。就是这么简单……每个人说自己的事!” 雷菲克说:“好,好!”随后他又嘟囔道:“我还没作出任何决定!”他到这里已经四个星期了,他在读经济方面的书,在思考土耳其的经济、国家控制和变革,他把自己的一些想法写下来,然后把写好的东西拿来和鲁道夫争论,他想给所有这些东西找到一个答案,但是他还没能把自己的思绪理清楚,他明白自己不可能轻易地做好这些事情。 黑尔?鲁道夫说:“不要放弃理性主义!一旦放弃了理性主义,您就会崩溃!”他也像奥马尔那样大口喝着加了白兰地的红茶。 雷菲克想:“他说的理性主义是什么?是健康和平衡,是不要把我的激情掺和到我的思想里……应该是类似这样的东西……他为什么说这个?‘理性主义’对我找回以前的安宁会有帮助吗?我能从良心的沉重和不适里解脱出来吗?我还能用现在的意识继续以往的生活吗?……不!”他突然想起了在尼相塔什的日常生活。他想了想裴丽汉和孩子……仿佛听到了楼梯口摆钟的滴答声,闻到了那特有的安宁的气味。 “但是您是赞同荷尔德林的!”鲁道夫又回到了原来的话题。因为奥马尔以前一直是赞同荷尔德林的,今天却一反常态地表示了反对,他对此很生气。去厨房拿茶时,他说:“您从背后打了我一枪!”端着托盘出来时他又接着说:“您还竟然说我想过舒适的生活。我在这里缺什么,我有发电机,厨房里有听我使唤的用人……舒适的生活?……您也是一个拉斯蒂涅!……” 外面传来了狼嚎声。 鲁道夫说:“今晚你们就睡在这里!”他走到窗前,把脸贴在玻璃上,他把手放到眼睛边,仔细看着窗外。 奥马尔嚷道:“我们,我们不在鄙视土耳其人的人家里过夜!” 雷菲克不知道奥马尔说这话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但他明白鲁道夫是真的生气了。德国人离开了窗户,他满脸通红、愤怒地看着奥马尔。 “您喜欢说自己是一个拉斯蒂涅……不,您不可能成为他。”他气恼地坐到了沙发上。他点燃烟斗抽了两口,然后看着双手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又开始说:“我说了,您这样是不可能成为他的。我的祖国和我的灵魂已经走到了末路,而你们的刚刚上路……你们的灵魂,因为我刚才提到的光芒刚刚降临所以是年轻的……但是它也不会有成熟的机会……因为我不知道,让您变成拉斯蒂涅的种子在这片土地上,东方坚硬、无情的土地上将如何发芽……不,这是无法和拉斯蒂涅比较的一种东西……至少您可以像雷菲克先生那样有一点道德上的担忧也好……您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奥马尔生硬地说:“您还在鄙视我们!我不会再听您说什么……我不经意地说了您是一个贵族,您就想到什么说什么了……” 德国人说:“这些不是我想到的所有东西……我在为您担心……我是一个过了四十的人了……我知道今后自己要做什么。我会在美国的一个城市里生活,继续做我的工程师,然后看看书、听听音乐……但是您呢……这片土地不适合您的雄心壮志……因为我在想,原来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陈旧、贫瘠的杂草和尖刺没有被清除掉。巴尔扎克笔下的拉斯蒂涅的背后是一场血腥的法国大革命。这里呢?这里最大的主人依然是凯利姆?纳吉先生……这片地方所有铁路建设的大老板是一个地主……他既是地主,又是铁路承包商,还是一个议员……我的朋友,没给您剩下什么了……哈,哈……老的杂草和尖刺遍布在所有的地方,您还能攻克下什么来,黑尔?法提赫?” 奥马尔说:“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我知道,您别管,请您别说了!” 鲁道夫不说话了,但是他显得很兴奋。他直接往茶杯里倒了白兰地,然后大口喝了起来。又是一阵沉默。 奥马尔说:“风暴还没停!”他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轻松地打了一个哈欠。他站起来说:“还是让我们来听听音乐吧!”他对德国人说:“是不是很晚了,要不我们还是走吧。” 鲁道夫说:“请坐下!”他脸上兴奋的表情还没有消失。“如果好好找的话,您可以找到柏林电台……这些天他们一直都在播放华尔兹。” 奥马尔开始找电台。过一会儿他找到了柏林电台,随即屋里荡漾起甜美、困乏的华尔兹舞曲。 黑尔?鲁道夫赶忙说:“您不认为我鄙视你们吧?” 奥马尔说:“我不认为,但是您也伤了我!”停顿了一会儿,他又说道:“但是您也应该承认,这里有您鄙视的东西。” 德国工程师说:“是的,有!那就是凯利姆?纳吉先生。我恨他。工人们、师傅们、分包商们,人人都崇拜他……人人都在说他的故事……就像我那将军父亲一样……所有人都爱上了他,人们在称赞他骑马的动作、他的财富、他走路的样子、他的帅气……他们一边做他的奴隶,一边爱他……他在干什么?什么也不干!埃斯基谢希尔有他数不完的土地!都说他是一个好人,好议员,好射手……抚摸奴隶的头的好主人!他们在编撰有关他的神话。让这些神话见鬼去吧!我们生活在一个理智的时代。人们为什么依然崇拜黑暗的势力?……” 奥马尔说:“我不崇拜!我也恨那个自以为是、假装亲善的家伙!” 德国工程师说:“这就是我灵魂感到陌生的地方!我无法理解……他们每天为他工作十二个小时,然后还崇拜他……他们还在谈论他骑马的动作和他的谦逊……他们相信他……几乎到了为了他可以心甘情愿工作的地步……我无法理解这个……美国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那里的人们也在工作,但他们不会去崇拜自己的雇主!那里的人们知道不工作就无法生活……也许这里的人们因为相信他们的雇主,所以会更加的幸福,但是我无法理解那些神话和谎言……我说明白了吗?我希望理智统治一切。我没有鄙视你们!……我怎么可能鄙视你们?但是我鄙视那个凯利姆?纳吉先生……” 奥马尔说:“您做得对!” “您就笑吧!您对自己是如此的自信,但是……” “我知道,我知道,刚才您说漏嘴了,我的灵魂年轻,所以您嫉妒我……因为我还有一颗法提赫的野心,或是因为我还能坚信地把它说出来……因为您已经不能这样了……但是您并不甘心!” 为了缓和重又激烈起来的争论,雷菲克说:“好了,亲爱的,别说了!” 德国人说:“别担心,我不会生气的!即使他再说我是一个贵族,我也不会生气了。因为我了解他……” 奥马尔说:“我当然还要说你是一个贵族!”但是他看上去已经平和了许多。他突然对鲁道夫说:“现在我们再来下盘棋怎么样?”看见德国人在看雷菲克,他说:“亲爱的,他不会有意见的。他可以想他自己的事情、喝酒……我们来下棋。让他喝酒想自己的心事,在他那亲爱的家庭和亲爱的祖国之间挣扎。我们下我们的棋!”他对雷菲克说:“你不会生气吧?” “不会的!你们玩吧!” “我们接着下棋,然后在这里过夜,是吗?” 黑尔?鲁道夫嚷道:“对!太好了!”随后他像是做了一件不合适的事情一样担忧地说:“世界在沸腾,我们在下棋!唉,怎么办呢?倒霉的是奥地利……但是我们又能做些什么呢?” [1]荷尔德林(Holderlin,1770—1843),德国著名抒情诗人。 第二章 29. 日记本 Ⅱ 1938年3月14日周一 昨晚我和奥马尔又去了黑尔?鲁道夫那里。我们喝酒、聊天一直坐到很晚。因为暴风雪,我们在那里过了夜。奥马尔和鲁道夫下了国际象棋,像往常一样,他们又唇枪舌剑了一番……鲁道夫又把荷尔德林的诗背诵了一遍,他说了关于东方的灵魂以及奥马尔的一些做法的观点。他也谈到了我,他劝告我不要离开理性主义。他说的理性主义是什么?是指要把我的思想和情感、激情区分开来吗?大概他还有点讽刺我对卢梭的崇拜……但是我很清楚他所指的光明是什么,他分析了我和这片土地格格不入的原因,我赞同他的观点。和这个德国人聊天是件快乐的事情!暴风雪持续了两天……我一直在问自己同一个问题:我何时、如何回家? 3月19日 昨天暴风雪终于停了。我在看书。我离开家已经一个多月了,但仍然没有回去。我应该给家里写封信或是下决心回去。我在想,我为什么要在这里?我曾经想,换一个环境或是离开家一段时间会对我有好处,因为我已无法再继续以往的生活了。我知道这没错,但我又在等待什么呢?我不知道。出来的时候,曾经以为所有的问题都可以在一个月内得到解决,我会重新获得以往的安宁。可现在我明白自己的愿望是不会轻易实现的。我仍然还会觉得不安、不适和烦恼。但我来这里至少有两个好处:一是离开家,可以让我远远地看所有的事情,可以让我发现外面还有另外一个世界;二是让我找到了读书的动力。 3月22日周二 我给家里写了封信,告诉他们再过一个月回去。我还告诉他们,在这里我每天都在读书和思考问题,我制订了一些计划,如果早回去的话,计划就有可能无法完成。我还要给裴丽汉写封信。我想一个月没给她写信确实荒唐。吵架的事是我不对。其实吵架只是一个借口。昨天我和奥马尔也谈了这事,他认为我的想法是对的,让我马上给裴丽汉写信。我还和奥马尔谈了别的事情。他问我到底想要干什么,我告诉他,我要在读的这些书里找到一些有用的东西,比如说农村的振兴需要做些什么? 3月26日 我给裴丽汉写信了,这下我踏实了。我告诉她,所有的争吵都因我而起,最近一年我变成了一个莫名其妙就发脾气、好争吵和暴躁的人,我更多的是在考虑自己的感受。我希望她可以再给我一点时间,希望她可以理解我。现在,我的内心感到了一种久违了的安宁。我的内心是安宁的,思维是清晰的,或者是我这么认为。我可以预知自己的未来了。更准确地说,我明白了未来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发生好的或者是不好的事情,幸福或是不幸,安宁或是烦恼,所有这些都取决于我自己,取决于我将做什么。除了自己没有一种力量可以来决定我的生活。而且我还明白了自己并不是一个十分聪明的人。 4月2日周六 今天是个大晴天,就跟刚来这里的那天一样。奥马尔也没太多要做的事,哈吉就带着我们在周围转了转。我们朝着埃尔津詹方向走了四五公里,一直走到了阿尔普火车站。火车站前面一点,有一个哈吉以前做管家的庄园。哈吉的妻子、漂亮的女儿和大儿子就住在那里。庄园主是以前被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发配到凯马赫当县长的人。那人死后,财产被瓜分了,一部分被卖掉,一部分给了那个让哈吉当管家的人,后来那人也离开了。老宅邸里那些做工精细、考究的木质装饰已经腐烂了。哈吉一家住在宅邸的底层。回工棚的路上,我们看见了一只动物,它有一根粗大的尾巴,据说是狐狸。哈吉举枪瞄准时,狐狸跑掉了。这个哈吉也是一个怪人,我还没真正了解他。大概不久就要开始桥上的工程了,因为准备工作已经开始了。刚才和奥马尔谈了这事,他担心不能按时完工,但离交工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困了,在不断地打哈欠,我要睡觉了…… 4月8日周五 我们去了鲁道夫那里。今天我也下棋了,但是鲁道夫赢了,他很开心。然后我们又聊了些老话题。鲁道夫说对我和奥马尔的未来很担心。我是一个傻瓜吗? 4月12日 好像我已经从我读的那些书和做的笔记里找到了一些东西。解决土耳其的农村问题应该做些什么。为了把农村从中世纪的黑暗里解救出来,让它们融入到城市和改革中去,我认为还应该做一些别的事情……应该在国家控制范畴内考虑这个问题!但是《改革和组织》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国家和个人》的自由主义也是……我在思考一些不同和杂乱的问题,然后把它们写下来加以扩展。感觉自己找到什么新想法时我就非常开心,常常会兴奋得从椅子上站起来,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然后我会想到其他的一些东西,那时我的脑子就更乱了。有时我的眼前会闪现出一些画面,比如说,就像刚才那样,出现了我和裴丽汉结婚时的画面,或是我在某个地方见过的一个什么人。我要把自己关于农村问题的计划一直做下去,然后把它们写出来,有朝一日交给一个什么人……比如说伊斯麦特帕夏。我可以在黑伊贝利岛见到他。或者是别的什么人……苏莱曼?阿伊切里克?尽管我在想这些事,但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空想家。可能早上醒来时我会感到少许心烦,但也不过如此了。 4月16日 收到了裴丽汉的回信,短短的两页纸。整整一天我不知道读了多少遍。她在信里说:“你可以在想回来的时候回来,这个决定由你自己来作,但是我希望你尽早回来,希望你不要把我和孩子单独留在家里!”她还说,她没有想过要回娘家,她知道发生争吵不是她的错,她觉得我可以认错是件好事……她在信里还说些孩子的事。她没有责怪任何人。为了我俩的自尊,她的话说得很有分寸,我很想马上回伊斯坦布尔,但那将意味着要放弃所有的东西。那么,我什么时候回去呢?到这里已经两个月了,但我的计划并没有太多的进展……每天我七点起床,八点吃完早饭,不管天气如何我都会出去走一走。下午我看书看到六点,或是太阳下山。然后吃晚饭,晚饭后有时会去鲁道夫那里,有时就接着看书……伏尔泰,卢梭……裴丽汉在信上说会把我要的书寄来。其实我很羞愧,非常的羞愧,但我又能怎么样呢? 4月26日 春天来了!桥上的工程已经开始了。工棚的其他几间屋里也住上了新来的工程师。现在不能像以前那样了。他们一共来了三人,我们都认识了。得知我不是在这里工作的,他们都很惊讶。他们想知道我在这里干什么,这让我很为难……我觉得不舒服。那个安韦尔和萨利赫可能说了一些风凉话。 4月27日 我认识了那个赫赫有名的凯利姆?纳吉先生。他骑着马在四处转悠。跟别人说的差不多,他简直就像一个骑在马上的拿破仑。每个人都张大嘴、崇拜地仰视他。他像一个检阅军队的指挥官,不断冲大家点头。他对奥马尔自主承包商的身份很感兴趣。他没明白我是干什么的。几个国家监察员也骑着马跟在他的身后……我骑马了,以为会摔下来,但没有。马会自己走的,不用你去管,你只要坐在马背上就行了。 我的计划有了大进展。为此我很高兴。 第二章 30. 两个音乐爱好者 杰兹米看着路当中的树,好像那里有什么好看的东西一样,他问:“暑假您干什么?”他们正从塔克西姆往哈尔比耶方向走。宽敞的街道当中有一排椴树,树上开满了花,已经是五月初了。他们刚刚一起从巴拉兹先生的音乐课出来。杰兹米想一直走到尼相塔什,但是阿伊谢不同意。于是,似乎为了这个他们之间开始了关于文明、男女关系的争论。今年尼甘女士不再去贝伊奥鲁接阿伊谢了。在阿伊谢让尼甘女士作出这个决定前,家里发生了一场长时间的冷战。当尼甘女士明白,女儿任何时候都不可能成为自己希望的那样,自己也不想再遭罪来回奔波时,她撇了撇嘴,最终作出了不再去接她的决定。 杰兹米晃着手里的小提琴盒子又问道:“暑假您干什么?” 今年暑假他们本来准备去黑伊贝利岛的,因为去年杰夫代特先生去世没能去成。但是母亲和奥斯曼想让阿伊谢去瑞士姨妈那里巩固一下法语,因为她马上要高中毕业了。如果去瑞士,阿伊谢就不能去上钢琴课,不能和杰兹米一同从土内尔走到哈尔比耶了。阿伊谢想:“我不想去瑞士!”然后她发现杰兹米在神经质地甩动琴盒,她马上说:“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说完这话她就害羞了。因为有一次杰兹米为了强调他们之间存在的巨大差异,他说自己和自己周围的人在问这种问题时会用“你干什么?”而像阿伊谢那样有时间选择和做很多事情的人以及他们周围的人则一律会说“你想做什么?” 杰兹米说:“我大概要回特拉布松,去父母那里。”他在伊斯坦布尔读法律。 阿伊谢说:“多好啊!”她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很兴奋,她说:“你可以读喜欢的小说,可以下海游泳。” “那里没人下海游泳。只有在这里,在伊斯坦布尔的岛上和苏阿迪耶才会有人下海游泳,当然还有在欧洲。”杰兹米生气时,会忘记自己应该是个文明的拥护者,他只会记得自己是个穷人家的孩子。因为他的父亲在特拉布松当音乐老师。 阿伊谢又害羞地想到“一分钟里说了两句错话”。然后她想起什么似的说:“好啊!你可以教他们那些文明的原则,告诉他们下海游泳没什么害臊的。” 杰兹米生硬地说:“我教他们!” 他们谁也不说话了,慢慢朝哈尔比耶方向走着。西斜的五月阳光只照到了树顶和远处一些公寓楼的后背。路面、树木和墙壁都在阴影里。从希什利方向吹来的轻风不时给这片背阴地送来阵阵椴树花和金银花的香味。 杰兹米突然担心地问道:“你没生我的气吧?” 阿伊谢想:“是的,他是不会气恼的!”她用余光看了看身边这个纤细、瘦弱、英俊的小伙子,她有点激动。街上弥漫着椴树的花香。她感到内心涌动起的一阵爱意,但她克制了自己。 她说:“今天的课很有意思,不是吗?巴拉兹先生的小提琴拉得很好。” 和往常一样,音乐课上匈牙利老师先是挨个指导了每个学生,然后让他们听了唱片,最后在学生们的要求下拉了一段小提琴。 杰兹米用手推了推滑向鼻尖的眼镜说:“跟平常没什么两样。” “你不喜欢巴拉兹老师拉的小提琴吗?” “不是很喜欢!” “我很喜欢……特别是他拉小提琴给我伴奏的时候!其实他可以成为一名伟大的音乐家!” 杰兹米说:“我也可以像他那样给您伴奏的!”他特别生气或是被感动时,会把“你”改成“您”。“我们可以一起合作《克莱采奏鸣曲》的。你读过同名小说吗?” 阿伊谢感到一种隐约的恐惧和愤怒,她说:“没读过!” 在这种情况下,杰兹米总会提到阿伊谢什么小说也没读过,但这次他没再说什么。他们沉默着走了一会儿。 杰兹米问:“那么,关于哈塔伊官司您是怎么想的?” “什么想法也没有!” “但是,你应该有个看法。” 阿伊谢什么也没说。从他们身边经过的一辆公共汽车扬起了一片尘土。阿伊谢看见车窗里一个戴头巾的女人在盯着他们看。她很好奇那女人看见了什么,想了什么。她想:“一个丑姑娘和一个手里拿了只奇怪盒子的英俊男孩!”这个不愉快的想法让她感到心烦意乱。 “你还没说暑假干什么呢!” 阿伊谢突然说:“我哥和我妈要我去瑞士。” “你想去吗?” “我不知道!” 杰兹米开始习惯性地问起了问题:她哥哥是怎么想的,她母亲的用意是什么,他们为什么要送她去瑞士,家里人是怎么议论这个问题的,家里别的还谈些什么,有没有雷菲克哥哥的消息?阿伊谢不情愿地简短回答了这些问题。她惟一不喜欢杰兹米的就是他对她们家表现出的好奇。他希望知道事情的所有细节,他会带着一丝仇恨,带着一种野心勃勃的表情专注地听,有几次他好像是在幻想远方的天堂一样长吁短叹一番,然后开始陈述他的批评和观点。他总是从两个方面来阐明自己的批评和观点:或是指出她们家发生的事情与文明国家里的家庭和人的行为格格不入的方面,抑或是说她们的家庭生活和富裕是和土耳其大多数人家大相径庭的。然后,他还会像往常那样,开始说阿伊谢、她去世的父亲、两个哥哥,甚至她的母亲其实都是好人。 他们已经走近哈尔比耶军营了。杰兹米用和阿伊谢唱反调的习惯说道:“我没有说他们是坏人!我只是好奇他们为什么会这样。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能接受更加理智和合乎逻辑的一种生活。特拉布松有个叫哈吉?伊尔雅斯的人。他做生意,很有钱,同时还是一个虔诚的穆斯林,他还放高利贷……这种人反对改革我还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你们家呢?当然,我没说他们反对改革。我知道他们是欢迎改革的,我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但我看见,他们好像对改革所做的一切持怀疑态度……或者说他们并不十分赞成!而我想,在城市里生活的富人,也就是了解欧洲的富人,我说明白了吗,也就是新兴的富人他们应该是接受改革的。但是他们看上去并不是那样的。无知的老百姓本来就什么也不懂。那么阿伊谢,改革将由什么人来推进呢?公务员们吗?在特拉布松被人嘲笑的我那可怜的父亲吗?在学生宿舍里,因为爱好音乐,因为手里拿着这个可笑的盒子而被人嘲笑的我吗?何况公务员们也开始羡慕起那些粗鲁的富人来了。那么,你是怎么想的?”他把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的脸转向了阿伊谢……“你说让我教特拉布松人去海里游泳,你那是在讥讽我。我说那里的人不会下海游泳时,你以为我是在讨厌富人。我不是讨厌富人!我讨厌他们的粗野、没文化和无知,我生气他们对国家和改革漠不关心!” 阿伊谢说:“原来你认为我们家是粗野、没文化和无知的!”但是她不相信自己说的这些话。 “不,请你别误解!我没在说你们家……我……我在说你们家里的那些人为什么会那么做。一方面他们要把你送去欧洲,一方面又比如说您……你不希望我和你一起走到尼相塔什……”他突然抬起头,朝四周看了看。 他们已经走到哈尔比耶军营前了。路在这里开始分岔。阿伊谢忧心忡忡地看了杰兹米一眼,她看到他脸上的慌张和悲哀,她明白自己不会反对和他走到尼相塔什了。好像那里不是他们往常分手的地点一样,他们开始继续往前走了。从军营的马厩里,还有路边的厕所里散发出来的尿味与粪便味和椴树花香混到了一起。 杰兹米突然说:“谢谢你!”随后大概觉得这话不太合适,他又嘟囔道:“你没生我的气吧?”但是他的脸上挂着胜利者的微笑。 阿伊谢再次感到了那种爱意,但这次她小心地回答说:“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因为我说的那些蠢话。不管你们家人的行为是什么样的,我总是尊重他们的。可能是因为他们太有钱,也可能你是他们中的一员,所以我会讽刺你,但是别认为……因为我有自己相信的东西……有我珍视的东西……但你没在听我说话。” 阿伊谢说:“我在听!”她开始用眼睛扫视起街道来。她看见路边那个卖报纸的香烟店前面停着一辆车。 杰兹米结结巴巴地说:“我暑假不回特拉布松了!在那些不解人意、无知的人当中我会闷死的。我在一家酒店找到了工作。这个夏天,阿伊谢,你在听吗?我让你觉得烦了吗?这个夏天我……” 阿伊谢想:“那是我哥哥!那是我们的车!我们的新车,熟透的樱桃色!……刚才我为什么没有发现?”像一个目睹了一场灾难,因为恐惧和激动而一动不动愣在那里的人一样,她惊讶地看着那辆车、车里走出来的人——她的哥哥。 她嘟囔道:“那边那个人是我哥哥!” “哪个?手里拿报纸的吗?” 他们之间大概有二十步左右的距离。阿伊谢不曾想自己会如此害怕、如此惊慌。她刚才还在想自己害怕的东西是荒唐的,她努力在让自己相信杰兹米是对的。 杰兹米又问道:“是手里拿报纸的那人吗?”然后他从阿伊谢的表情里明白那人就是她的哥哥。他开始好奇地观察起这个听过很多关于他故事的人。 阿伊谢对他的这种好奇很气恼,她说:“你快走,快走,走!” “为什么要走?我不怕任何人。我不走。像他那样一个人应该知道男孩和女孩之间的关系……” 奥斯曼也看见他们了。他正准备上车,抬头看看四周却不曾想看见了他们。仿佛无法决定是否要上车,他在车边待了一会儿,然后他用几秒钟的时间穿过了马路。他开始径直朝他们走来。阿伊谢恐惧地,也可能更多的是好奇地站在原地看着哥哥。 奥斯曼在离阿伊谢几步远的地方看了看杰兹米。他对阿伊谢说:“你是要回家吧?”没等妹妹作答,他嚷道:“快,上车去,我送你回家!”他装作没看见阿伊谢脸上惊讶的表情。然后,他用一种鄙视的目光又仔细看了杰兹米一眼,他说:“这个小伙子是和你一起的吗?” 杰兹米用半是气愤、半是恭敬,但明确和坚定的语气说:“是的,先生!”他十分自信地往前迈了一步,但是奥斯曼没有把手伸出来。 奥斯曼说:“小伙子,您干的这事……”然后他的视线落在了杰兹米手上的小提琴盒子上。像是看见了什么闹心的东西一样,他皱了皱眉头说:“算了……您也搞音乐吗?” “我的名字叫杰兹米,先生……我读法律……” “您把我妹妹一直送到了这里。但以后您就不用麻烦了!现在我把她送回去!”然后像是要给他们告别的时间一样,他朝四周看了几秒钟。大概他还在研究是否有熟人看见了他们。 阿伊谢仔细地看着杰兹米的脸。她的目光好像是在说:“你看见了吧,错在你。我能做什么呢……” 杰兹米努力做出一副骄傲的样子,但他也有点不知所措了。他也在用目光对阿伊谢说:“我谁也不怕。原来这就是你的哥哥?我是怎么对待他的?”奥斯曼拽着阿伊谢的胳膊说:“我们走吧!”然后他伸手摸了摸阿伊谢的头,开始向她询问学校和功课的事情,他的动作有点像杰夫代特先生,只是少了些温存,多了点做作。他们转身朝栗子树下的车走去。 第二章 31. 觉醒? 他仍然在贝伊奥鲁那个人声嘈杂、潦倒的酒吧里,他的面前放着一杯拉克酒和一小碟白色的埃及豆。他想待会儿去妓院,然后去电影院,两年之后去死。因为冬天早已过去,转眼已到五月,而寄予一生希望的诗集没引起任何反响就被遗忘了。穆希廷想:“就像扔到大海里的一颗石子!”他想自己的生命两年后也会像一颗被扔到大海里的石子,既不会激起半点浪花,也不会改变任何东西。正当他为自己这种敢于被遗忘、敢于自我毁灭的勇气而骄傲时,他发现对面桌上的一位老者,不,也就是四五十岁的一个男人正专注、友善地看着自己,他觉得很好奇。 之所以会给穆希廷老者印象是因为他脸上有一种只有老者才有的宽容的笑容。但现在那人好像在用另外一种眼神看着穆希廷,那眼神好像是在说:“我认识你,我对你很熟悉,我可以看见你的灵魂,我在为你感到悲哀!”如此果断、犀利和深刻的眼神是穆希廷很少遇见的,他觉得很别扭。当穆希廷第三次和那人的目光对视时,他冷冷地看了那人一眼。但当他发现那人依然面带柔和、宽容的笑容看着自己时,他也笑了笑。于是,那人站起来,仿佛要显示他那细长的身体是多么轻快和年轻似的,他像一根羽毛,迈了几步不为人察觉的步子一下坐到了穆希廷的对面,他脸上宽容的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和稳重。 男人说:“您是穆希廷?尼相基吧?我认识您!” 穆希廷仿佛慌忙翻口袋似的搜索了一下记忆中的面孔,但他什么也没想起来。 男人说:“您当然不会认出我来的。您不认识我,但我认识您,因为我熟悉您的父亲。我在哈利特?亚夏尔出版社里见过您一次,当时您正要出去。出版商哈利特?亚夏尔后来和我说起您,还送了我一本您的诗集。是的,我读了您的诗集。但是我还没介绍自己,我叫马西尔?阿萨夫,或者是马西尔?阿勒泰勒……”他谦虚地伸出了手。 穆希廷说:“认识您很高兴!”他握了握那人又大又硬的手。 男人说:“我认识您的父亲,我们都在第七军,一起去过巴勒斯坦。您有权利拥有尼相基这个姓!” 穆希廷说:“也许应该是尼相基奥卢[1]!”他想起了一个微不足道、陈旧、荒唐的烦恼,没话找话地说了这句。 “有区别吗?重要的是,您是一个土耳其军人的儿子和你意识到了这点……是的,我明白您在想什么!”他皱着眉,用手指了指酒吧说,“多少年来这种地方我还是第一次来,穆希廷先生,第一次来!看见这里的人让我感到很伤心。我会告诉您原因的,但是我没让您厌烦吧?” 穆希廷迫不得已地说:“没有。”其实他已经厌烦了。他像是准备要面对一个说教者、一个老师那样烦躁不安了。但他发现那人的言语里有种让他觉得好奇、感兴趣的东西,何况这人还是读过他诗集的那寥寥两百五十人中的一个。 马西尔?阿勒泰勒说:“请允许我去跟我的朋友打声招呼!”他起身走到刚才的位子上,和同桌的人说了几句话,然后回来重新坐下。他说:“我几乎是被他们硬拉到这里来的!从学校出来我本来打算回家的。因为我的健康状况不适合留在军队了,所以我退役了。我是卡瑟姆帕夏高中的文学老师。您是工程师,对吗?”他还是用那种似乎知道一切、可以看透人内心的眼神笑了笑。 穆希廷说:“是的,我是工程师!”然后他想,“他还知道点什么?”他想起曾经在书的后面写过自己是工程师。 “是的,看见这里的人我感到伤心。千万别以为我是个宗教狂热分子,因为年轻时我也喝了不少酒……但是作为一个突厥人,我对这里的那种没有灵魂、没有信仰的氛围感到伤心!” 穆希廷想:“作为一个突厥人!”他仿佛觉察到了什么,吃了一惊,他很想马上离开这里,跑到那个亮着红灯的房间里一个人待着。 “然后我看见了您,我认出了您!我对自己说,一个钢铁般、水银般的小伙子,然而却是不幸福的。亲爱的,笑吧,如果想笑您就笑吧,不要有顾虑。您不幸福,难道不是吗?” 穆希廷本想说“不”,因为他不喜欢这人身上的这种自信,但是他没说,什么也没说。 马西尔?阿勒泰勒笑着说:“是的,我知道您不幸福!”仿佛意识到笑着说这样的话不太合适,于是他换了一种庄重、悲伤的表情。他带着哭腔说:“为什么一个年纪轻轻的人会这样?”但他的样子看上去并不可笑。 穆希廷突然忧虑起来。他想如果再让这个用道德说教家语气说话的人继续讲下去的话,他就会丧失很多自信。他想说约了别人,或是编个别的谎话离开这里,但是一种不明原因的麻木和好奇让他没这么做。 “我读了您的诗。读完您的诗,再想到在出版社见到的您,我明白您是一个不幸福的人。一个才气横溢,然而不幸福的诗人……您似乎具备了一个好诗人应该具备的所有东西,但是您身上还是缺少了一样东西!那就是理想!您的生活里没有理想!” 穆希廷想“理想?”他想这个单词让自己联想到了什么,“齐亚?古卡尔普[2]……一些老的泛突厥主义的诗歌……上中学的表弟的课文……连虚伪都不会掩盖的一些愚蠢作家刊登在报纸上的文章……都是些可笑的东西……” 马西尔?阿勒泰勒问:“您是否想过自己是一个突厥人?” 穆希廷笑了。随后他突然觉得自己对这个男人失敬了。穆希廷想给他一个满意的回答,但他没能那么做。稍微想了一会儿,他说:“我要再喝一杯酒!” 他招呼了服务生。因为每次来他都只要一杯酒和一碟埃及豆的,所以服务生对他的这个要求感到了惊讶。 “您有没有想过自己是一个突厥人?”男人又问了一遍。这次他的态度是认真和严肃的,他的眼神好像在说:“我对你的评判将取决于你的回答!根据你的回答,就像刚才那样,我可以夸赞你,也可以鄙视你!” 穆希廷既想给他一个令他心烦的回答,又不想说出会导致他愤然离去的话,但他什么也没说。最后他说:“我想过,但这又有什么用呢!” 马西尔?阿勒泰勒悲伤但又宽恕地说:“我知道您会这么想!”他又摆出一副见多识广、宽容的老者的姿态,“但是您不幸福的根源也在于此。因为您从来没有好好想过自己是个突厥人,但您是一个突厥人,我认识您的父亲。这很重要。这就是您应该为之奋斗的理想!”他把食指戳到了桌上。 穆希廷看了看男人那胖胖的手指所指的地方。然后他抬起头,仔细打量了一下对面那张和蔼、宽容和可笑的脸,他明白自己不会对这个人生气,最多也就是鄙视。但这种鄙视在他对这个人抱有的亲近感旁边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因为这个人读过自己的诗歌、以被嘲笑的代价专门跑来跟自己说这些话。他想:“我明白了,这是一个图兰主义[3]者!”穆希廷在对图兰主义、民族主义的鄙视和对这个男人似乎抱有的亲近感之间徘徊。 马西尔?阿勒泰勒说:“您坐在这里,过着不幸福的生活,用酒精来麻醉您自己。因为您的生活里没有一个理想。生活里您依赖什么?宗教吗?不是!您的家庭吗?不是!工程师职业吗?不是!”他每次都扳着一个手指问着,每次又都看着穆希廷茫然的眼神说出答案:“一个女孩吗?不是!玩乐吗?不是!像您的某些同龄人那样热衷于改革吗?也不是!那么是诗歌吗?是的,对此您无法说不是,但是如果没有其他的那些东西,诗歌又有什么价值呢?您鄙视其他的那些东西也许是对的,但有一样东西很重要,那就是您是一个突厥人!”他的手指又戳到了桌面上。 穆希廷仍然看了一眼那根胖胖的手指。然后他想:“那么他要我做什么?他大概是想把我引上一条正道,想让我接受他的信仰……他在这个酒吧里看见了我,他可怜我,所以跑来和我说这些。也就是说在别人眼里我是个可怜的人!” “做一个突厥人!您思考一下这个问题。做一个突厥人,为所有突厥人共同的理想而奋斗。融入到社会里,融入到所有的同种族人中去,为了他们的幸福忘掉我们自己……您只相信诗歌和您自己,而您所喜欢的诗歌,从您的书里我知道,是那些欧洲人写的丑陋的东西……波德莱尔是吧?一个腐朽、瘾君子法国人!但您是一个突厥人。您知道法国人在哈塔伊对我们的同种族人干了什么吗?”他突然很激动,愤怒得几乎是在吼道:“法国人在哈塔伊压迫我们的同族人。而您却在仿效法国诗人,白白荒废您的才能。啊!突厥民族!啊!我的民族何时才能觉醒?” 穆希廷突然担忧起来。刚才他还准备告诉那男人自己并不赞同他的观点,但他现在很难那么做了。为了讨他的欢心穆希廷做出了一副害臊和内疚的样子。穆希廷想说一些平息他愤怒的话,但又怕给他一个自己在嘲讽他的印象。 喝完第二杯酒他嘟囔道:“是的,也许您是对的。我的状态不好。但是我又能怎么样呢!” 马西尔?阿勒泰勒什么也没说。他大概是在努力平息自己的激动。一阵沉默开始了。 穆希廷想:“他有一个信念。不管这个信念是多么的荒唐和错误,在这样一个有信念的人面前我注定是丑陋的。”可是,这种信念和这个男人的愤怒在他看来又是如此的荒唐和空洞,他气愤地想:“他为什么这么激动?有什么可以激动的?”他想了想发生在哈塔伊的事情。他从报上得知,那里要举行一次选举,选举前发生了一些事件。如果报道准确的话,那里的土耳其人在受压迫。他想:“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但他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很卑劣。他想到了妓院、红色的灯泡和女人。他觉得自己抬高孤独、夸大不幸的做法很肤浅也很丑陋。他突然想起在报上看到的消息,他嘟囔道:“有些地方发生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 “是的,法国人朝一个土耳其人的茶馆开了枪。然后,他们还打死了一个土耳其宪兵。他们用卡车从贝鲁特运来了大批亚美尼亚人……”这次马西尔?阿勒泰勒没有太激动,他说:“应该做些什么!像两年前在伊斯坦布尔做的那样……” 穆希廷想起,两年前仍然是为了哈塔伊事件在伊斯坦布尔举行过一次声势浩大的游行,学生和拥挤的人群从贝亚兹特一直走到了塔克西姆,示威人群和警察好像还发生了冲突。 他说:“政府会允许这么做吗?”然后他又问服务生要了一杯酒。 “哈,如果我们要靠政府的话!”泛突厥主义[4]者老师把嘴撇了撇,“他们想和法国人协商解决这个问题……他们要和我们的敌人坐到谈判桌上……和平解决……相信这个的人不是傻瓜就是叛徒!”然后他又轻声说:“他们也去了梅尔辛,但是他们什么也做不成。我可以轻松地和您说这些,但我不会轻易地和别人说!” 穆希廷觉得这种信任很可笑。然后他想:“所有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比如说所有突厥民族联合在同一面旗帜下,我为什么要激动?”他想真诚一些,想对这个让自己感觉亲近的人说出自己所有的真实想法。他说:“我,但是我不相信这些东西!所有突厥民族的联合有什么意义?我不认为图兰主义、种族主义和民族主义是对的。” 男人突然嚷道:“您是什么人竟然说这样的话!您以为自己是谁,竟然可以鄙视泛突厥主义……” 穆希廷大吃一惊。他朝四周看了看,发现谁也没注意他们。 “您以为自己是谁,可以说突厥民族主义是不对的?您的这种勇气是从哪来的?是从这酒里,您腐烂的灵魂里,还是没有任何根基的您那不幸的生活里?请您清醒一点!想想您自己。想想您是什么人、做了什么事!您,您恨您自己,也恨其他人,您恨所有的东西!您对于这个社会来说是一个陌生人。如果仅仅是一个陌生人就好了……您是这个社会的敌人。您该为在诗歌还有您说的那些话里表现出来的自以为是感到羞耻。您那么自以为是,那么您又做了什么呢?什么也没做!但是我知道您是有才能的、是聪明的。我没白白跑到您这里来。太可惜了,孩子,太可惜了。这对您自己,对我们的民族来说都是可惜的,不是吗?我认识您的父亲。不可惜吗?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穆希廷像是打碎了一个花瓶似的愧疚地看着男人说:“是的,是的,除了自己我什么也不想!”但他知道自己更在意的是那些对他才能和聪明的赞美之词。当泛突厥主义者讲完话,脸上重新显出那令人惊讶的、宽容、亲善的笑容时,穆希廷明白自己的内心希望自己看起来是无罪和清白的。他说:“别以为我对自己的这种状况是满意的,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我的状态是糟糕的,并且如您所说是该为此感到羞耻的,但是要想摆脱这种状况,我又找不到任何可以让自己相信、投入的东西。” 男人说:“那就是泛突厥主义!把自己献身给您的民族!这就是泛突厥主义事业!”他似乎在纳闷这个小伙子为什么不去摘递到他面前、可以帮他摆脱困境的果实,为什么还要说这样的话,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又把手指戳到了桌面上。 穆希廷想:“我又不是坏人!如果我是一个坏人,我不会作出自杀的决定。我只是很看重自己的聪明,也许因为这个我看上去像个坏人。我思考了所有的问题,因此才会这样……也因为这个我可能不会去相信泛突厥主义。其实我现在很想可以这么做。要不要跟这个男人说,如果到三十岁还不能成为一名出色的诗人我就自杀的决定?” 马西尔?阿勒泰勒说:“我理解您!”他的眼神依然是“我可以读懂你的灵魂并理解你!”他继续说道:“我可以理解您,您想在相信什么东西前先好好思考一下。但因为您这么做了,所以您就无法相信了。可是您这样是无法摆脱不幸的……您应该首先跟着感觉走,先相信,激动,然后再思考……动不动就深入思考……这会让人不幸福的。在土耳其,这样思考的人会被排挤到社会之外的,这点您和我一样清楚。在这里思考的人会是孤独的……在这里不动感情地思考是变态的……何况所有的东西用脑子又怎么可以理解?我们不只拥有理智,我们还有感情!看见土耳其国旗,了解到发生在哈塔伊的事情您不激动吗?只要一点点激动就够了!让自己激动起来,去相信,投身到社会中去,抹去您的理智。那时您就可以获得幸福了。” 穆希廷不高兴地说:“我明白!”他希望这个给自己指明解放之路的人也可以为自己唤醒应有的激动。 马西尔?阿勒泰勒说:“您明白的话还待在这里做什么?如果您明白了不该用理智去思考所有的问题,那么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止您了。稍微倾听一下自己的心声。您的心在说什么?我一点也不怀疑,它会说:‘因为你没听我的,所以你是不幸福的。我想为其他的突厥人战斗!’您应该听听这个声音。内心也会告诉您谁是我们的敌人。您的敌人是所有其他的民族,犹太人,对于现在来说是法国人,阿拉伯人,对于明天来说是共济会会员,共产党人,渗透到国家内部里的所有外来因素,您父亲就是和所有外来因素斗争的。”泛突厥主义者老师不像是在数敌人,而是像在数朋友似的笑着。 穆希廷想:“我可以做到吗?我可以成为一名泛突厥主义者吗?”他在思考马西尔?阿勒泰勒说的那些话。他认为其实影响自己的并不是那些话,更多的是那人的态度,他的自信,他那时而变得强硬、愤怒,时而又变得温和、微笑的脸,他在所有这些东西上找到了一种自己不具备,别人那里也很少见的秩序,他对这种秩序感到惊讶。而所有这些秩序的发条毫无疑问就是对泛突厥主义的信仰。马西尔?阿勒泰勒就好像是一个精确的钟表,在该气愤的时候就气愤,该宽容的时候就宽容,但是尽管如此,他又不像钟表那样机械和没有灵魂,他比酒吧里的任何人都更像是一个人。穆希廷突然想:“我也要像他那样!”但是他不知道首先应该做什么。当他正在想如何向马西尔?阿勒泰勒请教这个问题时,他看见马西尔?阿勒泰勒突然站了起来。 “您要走吗?” 泛突厥主义者老师说:“是的,在这样一个地方待久了,人就会被玷污!” 穆希廷嘟囔道:“等等,也许我也要走。您还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马西尔?阿勒泰勒说:“要跟您说的我全说了,我已经完成了我的使命,孩子!”他是笑着说最后这个词的,态度很亲善。“剩下的就看您自己了。如果您想见我就到学校来。或者在周二、周四去厄土坎杂志社!”他从皮夹子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穆希廷说:“这以后就全看您自己了!”说着他紧紧地握了握穆希廷的手。说完他轻轻地点了点头,用好似“从今往后我可以夸赞你,也可以鄙视你!”的眼神认真地看了一眼穆希廷,然后仿佛是不想让自己细长的身体受到更多的污染似的匆忙离开了酒吧。 穆希廷看到名片上写着:马西尔?阿勒泰勒,卡瑟姆帕夏高中文学教师,凯梅拉尔特街14号,维兹内基莱尔……穆希廷没觉得这张名片可笑。 [1]尼相基奥卢(Nisancoglu),意为尼相基的儿子。 [2]齐亚?古卡尔普(Ziya Gokalp,1876—1924),土耳其社会学家、作家和诗人。 [3]奥斯曼帝国末期针对奥斯曼主义和伊斯兰主义出现的一种思潮,主张所有突厥人在同一个祖国和同一面旗帜下的联合。 [4]泛突厥主义产生于19世纪80年代。它主张所有使用突厥语族语言的民族联成一体,组成一个由奥斯曼土耳其苏丹统治的大突厥帝国。 第二章 32. 一个商人的烦恼 花园门上的铃铛叮当响起后,奥斯曼习惯性地看了看表,刚刚六点一刻,他很高兴比往常早到家。他快步穿过花园。为了给家人一个惊喜,他用钥匙开了门。穿过门厅时,他用余光看了眼镜子,然后径直走上了楼梯,他发现家里很静,因为他听到了摆钟的滴答声。他走到起居室,发现那里也没人,他想她们一定都在后花园里喝茶。在楼梯口,他看见了从花园进来的艾米乃女士。 女佣看见奥斯曼说:“啊,先生您回来了。”她阴沉着脸说:“她们都在后花园,来客人了。”她显得有些烦躁,因为客人对她来说意味着洗更多的茶杯和盘子,外加更多的麻烦,她看着手里的托盘说:“雷拉女士和蒂达黛女士来了!” 奥斯曼点点头就上楼了。走到二楼,他把手上的报纸放到摆钟下的桌子上,看见了桌边放着两封信。看笔迹他知道第一封信是雷菲克的。看到第二个信封角落上的署名,他感到一阵心烦,因为信是堂兄齐亚的。他决定待会儿看报纸时再看信就继续上了楼。走进卧室,他脱下身上的西服,走到窗前,用余光扫了一眼坐在后花园里的女士们,然后走进厕所准备洗手、洗脸。 通常下班回家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手。他总是用肥皂把手好好洗干净后再洗脸。每次洗完手、洗完脸从厕所走出来,他都会感到自己又有了足够的精力来迎接一天里剩下的时间。每当在办公室感到心烦、想到为了挣钱和生存不得不与人拼杀时,他都会想到回家后要好好地把手洗一下。洗手对他来说是工作和休息之间的一道分水岭,他常常会在洗手的时候回顾一下当天所做的事情。 他拧开水龙头,想到今天在办公室做了两件事。第一件事不太重要。他给一个德国油漆公司写了封信,一方面询问了一下价格上可能做出的折扣,另一方面介绍了一下土耳其的市场需求。第二件事非常重要。他见了一个德国建筑材料公司的代表。这个在土耳其销售水龙头、管道和浴室材料的公司的代表告诉他,在土耳其有一家比他们更有实力的英国公司,但是现在他们准备以低于英国公司的价格在土耳其销售产品,另外他们还可以在付款方式上给予一切方便。奥斯曼想,如果可以得到这个德国公司的土耳其代理资格,那么他就可以用很大的利润来扩大最近几年发展缓慢的公司,同时自己还可以建起一个他理想中的大公司。他一边不断地在手心里转动着肥皂,一边想:“但是可能因为我不懂德语,法语又不太好,这事大概谈不成!”想到这里,他觉得很郁闷。他抬头看了看镜子,发现自己衰老而又缺乏活力。他刚刚三十二岁,可看上去却像一个快到五十岁的小公务员,眼睛已不再明亮,头上长出了白发,背也开始有点驼了。再次把手伸到水下时,他想:“因为我在拼命工作!因为父亲在世时我就很拼命,父亲去世后我就开始更加玩命了。一家人的生活重担全落在了我一人的肩上!”自从雷菲克走后要做的事情更多,烦恼也更多了。他想为公司赢回杰夫代特先生最后几年里浪费的时间,对他来说,生活的惟一目的就是扩大父亲建起的这个公司。他决定打第二遍肥皂。他想到今天还干了另外一件事,那就是和一个从公司买货的开塞利商人一起吃了午饭,想起这件事他变得开心起来。饭桌上,那个一年到伊斯坦布尔来一两次的商人说,伊斯坦布尔是个天堂,是玩乐的中心,他还顺便吹嘘了一下自己的风流韵事。洗完手后,他往脸上泼了很多水,他想:“不知道雷菲克在信里写了些什么?”想到这,他就没法开心了。他气愤地嘟囔道:“正赶上忙的时候,他竟然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了!”然后他开始想弟弟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回来。突然他对自己说:“我请那个德国人来家里吃饭吧!”他一边往脸上抹肥皂,一边想德国人和家里人会对此有何反应,因为杰夫代特先生除了好友从来没有请任何生意场上的朋友到家里来过。他又心烦了。奥斯曼想,被邀请到家里做客的德国人会很高兴,会因此对自己产生亲近感,这对达成协议会有很大帮助。这个想法让他感觉很愉快。另外他相信妻子奈尔敏会有出色表现,德国人一定会对她产生好感。他骄傲地想,和别的女人们不一样,奈尔敏在客厅里、在公众场合总是可以落落大方的,她可以和所有人、特别是男人们轻松地交谈。然后,想到和德国人见面时自己说法语犯的错误,他不禁脸红了。尽管他是在加拉塔萨赖私立学校[1]念的高中,但他的法语还是非常糟糕。最后一次往脸上泼水时,他想:“因为要做生意,所以我没时间读书!”高中一毕业,他就开始在父亲身边工作了。“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商人!”“彻头彻尾”这个词又让他想到了开塞利商人,号称自己是个“彻头彻尾”花花公子的这个商人还暗示要和他一起去风流,奥斯曼当然婉言拒绝了这个提议。他一边用毛巾擦着脸,一边嘟囔到“风流!”好像这是一个可笑的单词,他笑了笑,开门走出了厕所。正当他要去想一周见一面的情妇“凯丽曼”时,他克制了自己。因为他已经洗干净了,他感到脸上和手上有一种舒适的凉爽。走进卧室,他径直来到阳台上,因为他闻到了窗外飘来的椴树花的香味。他感觉自己是健康、有力的,他愉快地靠到了阳台的栏杆上。 他听到楼下花园里传来的女人们谈话的声音,他看见远处有一群燕子在树上、房顶上来回盘旋,一只老鹰停在了一棵柏树上。已经是五月底了。奥斯曼觉得自己是在享受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他看见远处的天边飘着两片被夕阳染红的彩云。他知道太阳不久就会消失在哈尔比耶方向的公寓楼后面,但是客人们还没有离开。奥斯曼听到了她们的谈话声。 “整个冬天我把四个暖炉全烧上了!年纪越大人就越怕冷……”这是一个纤细、柔和的声音,他知道那是蒂达黛女士。 一个年轻和快乐的声音在说有暖气的公寓楼的舒适。这是弗阿特先生的妻子雷拉女士。 然后,他听见尼甘女士说:“我可能永远不会习惯公寓楼!”她边说边叹气,好像有人在强迫她住公寓楼似的,她的语气里满是抱怨。 他又听到了奈尔敏的声音。她说正在为夏天做准备,她还提到别墅的屋顶漏水的事情。为了看到树丛里的奈尔敏,奥斯曼挪了几步。但是,他看见了裴丽汉。裴丽汉总给他一个孩子的感觉。现在也是这样,她没有加入谈话,像个孩子似的在把玩着手上的茶杯。奥斯曼决定不去楼下和女人们一起喝茶了,他要在书房里一边看报、看信,一边喝茶,但他还站在那里。他继续听着女人们的交谈,觉得自己很健康。 那里坐着五个家庭妇女。他挨个把下面的女人——他的母亲、妻子、裴丽汉还有两个客人想了一遍。他还想到了阿伊谢和自己年幼的女儿。突然,他又想起了凯丽曼。雷菲克走之前古尔邦节前夕,奈尔敏发现他有别的女人了,于是两人发生了争吵。然后奥斯曼发誓不再见那个女人,妻子也就相信了。看着在跟蒂达黛女士说话的奈尔敏,他想,她为什么会如此轻易地相信自己的誓言?还是像每次想到这个问题时一样,他想:“因为那是我第一次和她说谎!”他在阳台的木栏杆上弹着手指。“那么,如果她不相信,或者知道我还在和那女人见面会怎么样?她不会知道的,尽管她在公众场合可以轻松自如,但毕竟还是个柔弱的女人!”随后,他有些厌烦和骄傲地想到:“但是我爸爸是会察觉的。所以他在世的时候我是没胆量做这种事的……爸爸是……”他突然听见有人在喊他。 尼甘女士说:“你为什么不下来,下来吧!” 奥斯曼看见下面那些女人为了透过树叶看见自己正像鸽子似的上下摆动着脑袋,他摆出一副高兴、然而又是疲惫和沉思的样子跟她们打了招呼,他说:“我刚到家!”他对着雷拉女士说:“欢迎您来!”随后他又说:“我有点事,过会再下去。” 走进卧室,他想客人过一会儿就会走的。他走到二楼拿了报纸和信,然后叫用人把茶送到书房去。他坐到书桌前,打开了雷菲克的信。雷菲克在信里说还要再过几个月才能回家,说在那里忙他的什么“计划”,他向家里人问好,然后还询问了一下公司的情况。奥斯曼气恼地把信扔到了一边。然后他开始拆齐亚的信。尽管知道齐亚会在信里说什么,但他还是有点好奇,因为他不知道这次齐亚会提出什么新的要求。他看了信,但没发现有什么新意。这个在安卡拉的军人,每隔三四个月就会写一封这样的信,他总说要得到属于自己的那份遗产,但又从来没把这个可笑的想法付诸行动。他正想把信撕掉,又决定也给母亲看一下。然后,为了平息内心的愤怒,他翻开了报纸。他看见当天报纸上只有一条新闻,那就是哈塔伊问题。奥斯曼想因为没能关注这个事件最近几年来的进展,所以不太清楚那里发生的事情,否则他也可以像别人一样说说什么委员会、观察员和代表团的事,也可以发表一下足以引起别人注意的观点。他突然想到,“所有这些都是因为我只顾着生意。我甚至没有时间去关注一下外面的世界!”想到这里,他开始认真地读起有关的报道:“外交部长的讲话:阿拉斯博士[2]昨天在议会阐述了土耳其在哈塔伊问题上的立场,他说哈塔伊的暴行是无法容忍的……”读报时,他突然明白看到这样的新闻后自己都是这么想的:“如果哈塔伊归属土耳其会给我的生意带来什么好处?我们可以往哈塔伊卖点什么东西?那里终究也是个市场,所以还是给我们的好。”他对自己的这些想法感到害羞,他努力不去想别的东西继续认真读报:“一个土耳其人在哈塔伊的呐喊……一定要夺回我们的权利!……” 正在这时,门开了,艾米乃女士端来了茶。她的身后跟着拉莱。奥斯曼抬头看了看十岁的女儿,他像一个刚刚下班回家、疼爱女儿的父亲那样充满爱意地对她笑了一下。 他问:“你今天都干什么了?”然后又把目光移到了报纸上。 拉莱说:“什么也没做!” 奥斯曼想起自己还没和女儿亲热一下。他很想把女儿叫到身边来亲亲她。 艾米乃女士说:“小女士的功课得了个优!”艾米乃女士拿着托盘、脸上带着亲眼见证别人幸福的喜悦,站在门口,看着父女间这动人的场面。 奥斯曼问:“你为什么没说?是哪门功课?”听说是图画课时,他不禁皱起眉头说:“图画课当然重要,但数学更重要!计算是所有东西的基础,你的数学得了几分?”然后他又继续看他的报纸,拉莱告诉她今天没有算术课。他问女儿杰米尔在哪里,拉莱说在他自己的房间里。他又问客人们走了没有,但这个答案他是知道的,因为他听见楼下传来互相告别的声音。他一边看报,一边又问了女儿一些别的问题,得到的都是一句话的回答。他突然又想到:“我一定要请那个德国人到家里来做客!”然后他又问女儿阿伊谢姑妈在干什么。听见女儿说:“她在楼上房间里哭!”他又感到心烦了。 他看着报,听着楼下准备离开的客人们开花园门时铃铛发出的叮当声,想着妹妹为什么会哭。有一次,奈尔敏也在路上撞见了阿伊谢和那个手拿小提琴盒子的年轻人。奥斯曼为此警告了阿伊谢。他知道如果再发生类似的事情自己会非常恼火。他抬起头,看见挂在墙上的父亲的照片。杰夫代特先生就在一年前这个时候去世的。奥斯曼看见照片上面带微笑的父亲正看着自己,仿佛在说:“一个家庭就是这样的。你以为建立一个家庭和维持这个家庭容易吗?”突然他想到了自己的情妇,于是立刻把目光从父亲的照片上移开了。但当他又想到自己这些年来的辛苦,为了扩大公司和建立自己的工厂所做的努力时,他原谅了自己。听楼下传来的声音,他知道客人们已经走了,他拿起报纸下了楼。他让艾米乃女士重新煮点茶,然后从厨房走进了后花园。 送走客人后,家里的女人们又重新坐到了藤椅上。奥斯曼向她们走去时,像每个晚上那样又摆出了一副为家操劳、需要爱、友情和关爱的男人样子。他挨个看了她们一眼,挨个跟她们打了招呼,然后走到藤椅前坐下。当他近距离看到母亲时,他突然确信自己是不可能叫那个德国人来家做客了。他看见母亲坐在藤椅上的样子是烦恼和不满的。奥斯曼一开始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得出这个结论,但后来,当他仔细再看母亲时,似乎找到了一点答案。因为在母亲的言行里,无论是高兴的还是不高兴的,都隐藏着某种东西,那种东西甚至让人无法想像母亲可以和那个德国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这让奥斯曼感到震惊,因为他一直为母亲是个有文化、受过良好教育的帕夏女儿而引以为荣。刚才因为看见儿子坐到自己身边,尼甘女士的脸上曾经闪现出一丝幸福的笑容,而此时从她脸上只能看到对生活的厌倦。当他注意到母亲的坐姿和拿茶杯的样子时,他明白,自己认为是良好教育、文化和富足的东西,对于德国人来说就是伊斯兰教徒女眷居住的内室、东方的保守、还有奥斯曼帝国的女人之类滑稽的东西。他相信,因为无法邀请德国人来家吃饭,自己将和建筑材料公司代理这个职位失之交臂,他气恼极了。他边喝着女佣端来的茶,边听母亲和奈尔敏说一天来家里发生的事情。她们告诉他,母亲责骂了花匠,弗阿特先生邀请奥斯曼和奈尔敏去吃饭,一个修屋顶的工人被派去黑伊贝利岛的别墅了,正在楼上睡觉的梅莱克拉肚子了……说到最后这件事时,大家都沉默了,奥斯曼明白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在想雷菲克。 过了一会儿,尼甘女士突然问:“他在信里说什么了?”说着她还用余光瞄了一眼裴丽汉。 奥斯曼说:“还是那些话!他说他还要在那里待上几个月,他在忙着写什么东西!”他很想说几句责怪弟弟的话,但当他想到裴丽汉在边上就克制住了自己。他只嘟囔着说了一句“在生意这么忙的时候!” 一阵短暂的沉默。 尼甘女士突然又气愤地问:“那么,另外一个呢?另外那个写了点什么?” 奥斯曼一开始没明白母亲在说谁。然后,他很吃惊母亲竟然把雷菲克和齐亚看作是同一类人了,但同时他又觉得有点高兴。他对自己的这种高兴感到害臊,他回答说:“他也还是老一套!” 尼甘女士说:“跟邮递员说一声,以后不要把那个疯子、那个忘恩负义的军人的信给我们!把它们寄回去!”像是想知道他们对自己这话的反应一样,看了一眼奥斯曼,又看了一眼奈尔敏。然后她又突然喃喃自语道:“他为什么还不回来?啊,我亲爱的雷菲克,我们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她的脸开始抽搐。 奥斯曼想:“她要哭了!”杰夫代特先生去世一年来,尽管家里所有人都已习惯了尼甘女士这种说哭就哭的状态,但这仍然是一件让他们感到心烦的事情。奥斯曼想看报,想好好呼吸一下弥漫着椴树花香的空气,想安安静静地喝茶,他担心地看着母亲的脸。 尼甘女士开始轻轻抽泣着。奥斯曼无奈地看了一眼奈尔敏。他想用眼神告诉妻子,自己在这个家里找不到安宁。但奈尔敏摆出一副知道什么事的样子,把头微微向后仰着。 奈尔敏说:“蒂达黛女士和雷拉女士过来的路上看见了阿伊谢。”她像是手里拿着一只重箱子似的耷拉着肩膀,“还是跟那个拉小提琴的孩子在一起……”然后,她用一种仿佛想说:“你妈妈实际上是在为这哭”的眼神看了看尼甘女士说:“雷拉说阿伊谢长大了,漂亮了。然后还不经意地说她们看见了阿伊谢身边的小伙子!” 奥斯曼想:“原来是为了这个!”他突然站起来。他觉得很气愤,因为有人把他的话当耳边风,因为在家里找不到自己想要的安宁。他说:“她在哪里?把她叫到这里来。去叫她!” 尼甘女士还是喃喃自语道:“啊,杰夫代特先生,您走后就没人把我们当回事了!” 看着母亲,奥斯曼再次确信自己是绝对不可能请德国人来家里做客了。 裴丽汉站起来说:“我本来就要上去看孩子的!我去叫阿伊谢!”她大概是想躲避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 奥斯曼明白会有一场风暴来临。他让奈尔敏把雷拉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奈尔敏还说尼甘女士曾上楼去跟阿伊谢嚷嚷了一会儿。奥斯曼想:“原来刚才她是为了这个在哭!”他开始气愤地在花园里来回走起来。听母亲又把同样的话重复了一遍后,他想:“我妈妈大概还在打算把阿伊谢嫁给雷拉那胖胖的儿子!和一个拉小提琴的孩子……一点不害臊……何况我第一次看见他们时,他们已经走到省长官邸了!”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他破例点了根烟,因为通常他在晚饭后才会抽晚上的第一根烟。随后他明白,为了让这场风暴达到最好的效果,自己必须马上做出一个决定,他突然想:“今年夏天一定要把她打发到欧洲去!今年夏天一定要让她去瑞士,去塔吉赛尔女士那里!”他想到雷拉的胖儿子也会在那里。“但是,如果她不愿意去怎么办?”想到这点,他气得两眼冒火。他迈着小步子迅速地在花园里走着,“我想家里安宁,但是因为他们……”他想到了雷菲克,更是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他又想起了齐亚。“如果她不答应的话,我知道该怎么对付她!这家里是怎么回事。看看,花都凋谢了。”刚才在他眼里的那些新绿一下变成了泛黄的、不死不活的杂草了。“她们连一个花匠都对付不了……”他看了一眼杰夫代特先生去世前不久种下的那些奇花异草,现在尼甘女士在亲自给它们浇水。他突然感到一阵委屈,因为不管怎么样父亲还是可以在家里找到他要的秩序和舒适的。他想到了自己的情妇,感觉委屈得到了一点平衡。他对自己说:“家里找不到安宁,那就只能去别处找了。”想到凯丽曼那张可爱的樱桃小嘴时,他像是稍微高兴了一点。随后,他看见了阿伊谢。他看见妹妹拉长着脸走过来,但她眼里好像并没有泪水。他想自己的妹妹一点也不好看,他一边嘟囔道:“啊,这个傻瓜,这个傻瓜一下子就给人骗了!”一边径直朝她走去。在离藤椅还有几步远时,他仔细盯着妹妹的眼睛看了一下,他发现在她的眼里没有自己希望看到的眼泪或是恐惧,有的却是一种若有若无的挑战。 他问:“你在哪里?”他很吃惊自己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如此的冷静和毫无意义。 阿伊谢说:“我在房间里!我在看书!”她眼里那种挑战的眼神更清晰了。 “是课本吗?当然不是,是吧?读书好,但是只会读书不是什么本事!”他越是听着自己的声音越是觉得气愤。 阿伊谢用一种自信的态度冷冷地看着奥斯曼,一句话也不说。这种自信和挑战的姿态在她身上并不常见。 奥斯曼皱着眉头说:“我不跟你说废话!她们看见你又跟那个拉小提琴的孩子在一起了!”他看了看奈尔敏和尼甘女士,接着说道:“蒂达黛和雷拉女士看见了。”他坐到藤椅上说:“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阿伊谢摇了摇头。然后好像来这里只为做这个动作一样,她开始不耐烦地想要回去了。 “去哪儿?坐下,坐下听我说!关于这件事我已经警告你两次了。第一次我想可能是个巧合,所以对你很客气。第二次我很严肃,但现在我发现你对我的话是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为了说明是如何从另外一个耳朵出去的,他用手指捏了捏自己的耳垂。他发觉自己的这个动作很可笑,他气愤地说:“我不说废话了。第一,今年夏天你要去瑞士,去塔吉赛尔女士那里。我马上给他们写信。夏天你在那里过。第二,以后你不要再到匈牙利老师那里上钢琴课了。”他看着阿伊谢脸上的反应继续说:“从今往后,我会派人去学校接你……让努里去,或是那个没用的花匠,反正有人会去接你!……你有话要说吗?” 阿伊谢那挑战的眼神最后闪现了一下,她嘟囔道:“今后我不想上钢琴课了!”说完这话,她的眼神立刻变得黯淡和绝望了。 奥斯曼重复说道:“不,我是说今后你不去匈牙利老师那里上课!反正今年你也去不成了,但明年你得接着去上课。你在听我说话吗?听我说话的时候请你看着我的眼睛。对,就这样!另外,请你不要来回晃脚,让我看着眼晕。不要忘记,我们的爸爸去世了。现在我更像是你的爸爸……”他用一种若有若无的胜利者的姿态先看了尼甘女士一眼,然后又看了奈尔敏一眼。 尼甘女士也好,奈尔敏也好仿佛都在想:“就该是这样的结果!”她们一边盯着阿伊谢,一边不住地点头。 奥斯曼想了想最后该说的话。他说:“还有必要再说一遍吗?我不想再看见你和那个拉小提琴的孩子在一起了。”他用一种等待回答的眼神又把这话重复了一遍。然后他突然问:“他爸爸是干什么的?” 阿伊谢轻声说:“老师!” “老师!一个老师的孩子!”奥斯曼又气愤地站了起来。“他骗了你!太明白不过了!他知道你是一个富家女,所以就来骗你,他想得到父亲给你的那份遗产,那样他就可以享一辈子福了……当然了,为了给你还债,他会给你拉小提琴……”说着,他弯着腰、微微向前倾着身子做了一个拉小提琴的动作。这次他没有觉得自己的这个动作可笑,他为这个动作表达了他对拉小提琴男孩的鄙视而沾沾自喜。 阿伊谢突然说:“他是个好孩子!”她开始哭起来。 “好孩子。你说的好孩子其实是一只狡猾的狐狸。他骗了你……你不明白他的用心吗?你连这点脑子也没有吗?好孩子!好孩子想坐享其成!然后给你咯吱咯吱地拉小提琴……你知道钱是怎么挣来的吗?我们要把你送到瑞士去,你知道那要花很多钱吗?”突然他感到一阵厌恶,他想用肥皂好好把手洗一下。他更加火冒三丈地说:“别哭了,哭不会让你得到任何东西!与其在这里哭,还不如好好用用你的脑子!想想一个家,一个公司是怎么建起来的……别忘了你那去世的父亲是从卖柴火开始的!好了,好了,你要哭就哭吧,但是不要在这里哭,回你房间哭去……” 看着往厨房走去的妹妹的背影,他嘟囔道:“所有的事情,这个家、公司,所有的事情都要我来管!”然后,他发现藤桌上的茶水也凉了。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又坐到了藤椅上,他看了一眼母亲,又看了一眼妻子。为了平息内心的委屈和不安,他开始努力集中注意力去看报上那些关于哈塔伊事件的文章,但他什么也没看进去。他把报纸放在胸前,把头靠到椅背上,茫然地看着花园里的栗子树和椴树。 [1]该学校用法语授课。 [2]泰夫菲克?鲁斯图?阿拉斯(Tevfik Rust u Aras,1883—1972),土耳其政治家,1923—1939年间任土耳其外交部长。 第二章 33. 心声 六月四日是个周六。吃完饭他躺上床,把头埋在枕头里,但却一直没能睡着。上午去公司感觉有点累,所以他想先睡一会儿,然后起来看勒扎?努尔的《突厥史》。可现在他怎么也睡不着,他出着汗,感觉到耳朵后面脉搏的每一次跳动。他的心在慢慢地跳动着。十天前,马西尔?阿勒泰勒曾经说过:“稍微倾听一下您的心声!”穆希廷在倾听自己的心声、读书、看杂志,他想激动起来,想用内心的激情来熄灭理智的火焰。他已经决定做一个泛突厥主义者了。就像一个小伙子决定当医生,一个孩子决定当消防员一样,他决定做个泛突厥主义者,但他又觉得自己的这个决定有点奇怪,所以他明白尽管同样是决定,但它们之间还是有区别的。枕头已经被头上流下的汗浸湿了,他把头贴在湿乎乎的枕头上想:“我在做什么?我这么做对吗?”他突然感到了一阵恐惧。随后,他又为自己的这种怯懦觉得害臊。他认为是自己睡眼惺忪才会产生这种只有软弱的人才会有的想法。他明白自己是不可能睡着了。他从床上爬起来,洗了脸,戴上眼镜,坐到了书桌前。他研究了一下自己睡不着的原因。 他是因为害怕自己的某些想法才睡不着的,因为那里爆发了一场风暴。风暴在问穆希廷:“你这么做对吗?”这是一个很少问自己的问题,因为他从来没有倾听过自己的心声,他总是思考着行动,总是用理智来做出决定。看着桌上堆着的报纸、杂志和书籍,他自语道:“现在我要倾听心声,我会感觉到前所未有的一些东西,但是我会习惯它们的!”他激动地站起来,开始在房间里来回溜达。 他感到焦虑不安,仿佛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不幸也发生在了自己身上,好像是得了癌症,或者是杀了人,自己不得不接受事实一样。他知道了不安的原因,明白那是因为不习惯倾听心声造成的,但他不知道自己如何才能从这些烦恼中摆脱出来。他想:“也就是说我要彻底改变自己!”他的眼前闪现出自己以前的样子。仍然是在这个房间,仍然坐在这张桌前,他在写诗,在思考,心烦的时候他会上街,会去找玩乐。突然他仿佛感觉很怀念过去那种仇视一切的不幸福状态。他对自己说:“那时一切都清清楚楚地摆在我的脑子里,需要我做的就是思考!但除了思考,我其他什么也没做!那么,现在我在做什么?现在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疑惑地停下了脚步,“我是真的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还是开始了一场冒险?” “冒险!”这是个有趣的词。这个词照亮了他在办公室、酒吧和睡梦中度过的,早就发霉了的生活。在酒吧里遇到马西尔?阿勒泰勒后的第三天,穆希廷去了厄土坎杂志社,再次见到了他。马西尔?阿勒泰勒非常热情地接待了他,还让他认识了几个用敬慕和尊重的眼光看着自己的年轻人,然后他们又谈到了哈塔伊问题。穆希廷去杂志社不是因为成为泛突厥主义者的想法,而是出于好奇和想从几天来把脑子搞混的东西里摆脱出来。一见到那里的人,他立刻明白必须保护自己,必须注意自己的言行。因为直觉告诉他,他们都是些在玩自己擅长的一个游戏的人,或是准备在这个游戏里心甘情愿被人玩的人,这个游戏好像就是观察和了解人并把他们的灵魂捏在手心里。尽管他们在谈论哈塔伊问题,但是穆希廷想,其实他们是在谈论别的事情,因为所有人都在展示着自己的才能、聪明和奸诈,在深入地为另外一场“战斗”做准备。想到“战斗”这个词,他笑了。他想:“我还是以前的穆希廷!我找到了一个纵马驰骋的战场!”然后他看见了桌上的那些杂志,他为自己的这些想法感到害羞。他仿佛听到马西尔?阿勒泰勒在说:“他们在哈塔伊迫害我们的同族人,而您在这里想这些东西!”他想:“我曾经是一个坏人,我要摆脱那种丑恶的、自我欣赏的状态,我要让自己的心激动起来!”他坐到了椅子上。 他要让自己的内心激动起来。要用激情来熄灭理智那微弱、阴险和恶毒的火焰,这样穆希廷就可以在社会中消融,可以摆脱罪孽。有时,他觉得自己多年来都沉浸在罪孽中,他也为此对自己生气,但这样的情况还是很少发生的。他觉得过去心里更多的是仇恨,而现在他在为仇恨寻找宣泄的目标。在哈塔伊迫害我们同族人的是法国人,在背后捅了我们一刀的是阿拉伯人……不,不,他更恨犹太人和共济会会员。他想起在工程师学校的时候,班里有个犹太同学。第一眼你会觉得他是个好人,因为考试的时候他会帮人作弊,平时会毫不吝啬地把自己的作业拿去给那些偷懒的同学抄。但是穆希廷现在明白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虚伪的。然后他想到了共济会会员,所有的共济会在把他们的商品捐给百姓之家以后就关闭了,但这并不表明所有的共济会都停止了活动……每每想到共济会他都会想起雷菲克的哥哥奥斯曼,他想奥斯曼肯定是一个共济会会员。因为他身上具备共济会会员的所有特质:他自以为是,是个成功的商人,他有符合花花公子身份的优雅,他的手总是干干净净的,他的谈话总让人想起肥皂的味道。然后还有阿尔巴尼亚人和切尔克斯人,他们正如马西尔?阿勒泰勒说的那样,是些渗透到国家内部的危险人物。另外还有库尔德人,然后,当然就是共产党人了。 他突然张大嘴打了个哈欠。然后他又深深地打了个哈欠想道:“我大概是疯了!我这是怎么了?我变成一个什么人了?我成了一个泛突厥主义者。尽管我还不全是,但我会是的。怎么我就变成这样了?”那天晚上,泛突厥主义者老师离开酒吧后,穆希廷又喝了一杯酒,然后没去妓院直接回了家。他想:“全是因为这个!如果我去了妓院,那人的话就会失去魔力。那样我就不会去杂志社,我就还是原来的我。那天我为什么没去妓院?因为,我喝了太多的酒。”他对自己的这个推理感到惊讶,因为他觉得这个推理不合逻辑。然后他想:“惟一对的就是,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了!”他想起雷菲克去年秋天对自己说过同样的话。穆希廷想:“他在干什么?他在信上说什么农村的崛起。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与其忙什么农村的崛起,还不如关心一下泛突厥主义!……他不会关心的,因为他本来就不像一个突厥人。他也是一个花花公子。反正他的哥哥是个完全的共济会会员!”突然他对自己所愤怒的东西感到了一阵恐惧,他抬起了头。他看见对面书柜里父亲的照片,他明白自己对父亲的想法也改变了。他发现,父亲不再是个空度一生的可怜人,而是一个英雄,一个有信仰的战士,他还在谴责父亲没能参加解放战争。他不知道自己是真的在这么想,还是希望自己这么想。“两个都一样。最终我会习惯的!”说着他兴奋起来。是的,他会习惯的,他会习惯倾听心声、在社会里消融、用激情代替发了霉的意识。他激动地站起来,又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走起来。 他想弄明白,成了一个好的泛突厥主义者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会摆脱这种不幸福的状态,也不会沉浸在三十岁时自杀的荒唐想法里。我的生活会因此变得井然有序,我也将有自己的信仰!人们会尊重我!”突然他大声地说:“人们会尊重我!”他的眼前闪现出在厄土坎杂志社的情景。那里有几个小伙子,他们用敬慕的眼神看着马西尔?阿勒泰勒。另外还有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人,他用怀疑的,是的,还有些鄙视的眼神盯着自己,他的眼神好像是在说:“你早干什么去了?为什么现在才想到要成为一个泛突厥主义者?”他想起了在贝希克塔什酒吧和自己见面的那两个年轻军人。他还没有跟他们谈及信仰的问题。他想:“还是让我先想好了再说!”他决定要认真地考虑这个问题。他又想到了关于哈塔伊问题的争论。马西尔?阿勒泰勒和一个年轻人反对和平解决,另外两个则说,如果是同样的结果,也就是说哈塔伊归属土耳其的话,那么反对和平解决有可能是错误的。穆希廷嘟囔道:“那么我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又是什么呢?”在杂志社的时候,他什么也没说,有一两次轮到自己发表意见时,他说了些模棱两可的话。“现在我的观点是,马西尔?阿勒泰勒是正确的,或者说他的观点可以得到更多的敬慕,可以让年轻人激动起来。因为如果一句话足以让人激动,那么这可能比是否正确更重要。”他边走边用余光看了一眼报纸。他看到报上有这样一个大标题:“宣布在哈塔伊实行独裁统治!”昨天土耳其总理也在议会谈到了这个问题。他想仔细想想那里发生的事情,但是他所知道的就是哈塔伊是个独立的国家,那里要举行选举,选民登记时不同的派别之间发生了冲突。他对自己在这些问题上,在泛突厥主义问题上的无知感到惭愧,他重新坐了下来。 桌上堆着勒扎?努尔的《突厥史》、齐亚?古卡尔普的几本书、一些杂志和最近一个月的报纸。他仔细读了以前的杂志,他想了解一下泛突厥主义者内部的争论以及他们和敌人之间的争论,另外他还在仔细研究各个时期的突厥史。翻开勒扎?努尔写的《突厥史》时,他想了想作者。他觉得作者是一个简单、原始和肤浅的人。然后他想也许有一天自己会写出一本比这些更有价值的历史书。他确信自己比在杂志社里碰到的任何人都聪明。但他同时也决定要摒弃自己这种自以为是的作风,他明白应该为自己想到的这些东西感到羞愧。然后他又惭愧地想起在酒吧里对马西尔?阿勒泰勒说过的那句话,“我不认为民族主义是对的。”他对自己过去的那种状态感到生气,又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他激动地对自己说:“但我还告诉他说对自己的状态不满意!”他又想起了那些自己在努力忘记的不幸福的日子:奥马尔订婚的那天、喝很多酒的时候、贝伊奥鲁的酒吧、在雷菲克家感到的仇恨和孤独……“但我应该摆脱这些记忆!”说着他坐回到了椅子上。“我应该摆脱这些无聊的想法,倾听自己的心声!”他翻开勒扎?努尔的《突厥史》,开始认真读起来。 第二章 34. 晚宴 凯利姆先生说:“黑尔,欢迎,欢迎!”他好像不情愿把嘴边的名字说出来似的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黑尔?鲁道夫,欢迎您来。不是那里,请坐这里……”他们正准备入座时,凯利姆先生看见了奥马尔。“啊,我们年轻的承包商当然也在这里……欢迎,欢迎……”他握着奥马尔的手,把他拽到身边一个矮个、留着一撮小胡子的人面前说:“小伙子和我们的马尼萨议员穆赫塔尔先生的女儿订婚了……” 留着小胡子的人说:“啊,是和纳兹勒女士吗?她是个非常可爱的姑娘。恭喜,恭喜!” 奥马尔笑了笑。小胡子男人也笑了笑,他的眼神仿佛是在说:“你啊你,你很精明啊!”他是阿马西亚议员,同时还是东部一个省份的党纪督察员。凯利姆先生在邀请一些朋友、承包商和工程师来出席每年举办一次的这个盛大晚宴时,大家都听说从东部视察回来的党纪督察员伊赫桑先生也将光临晚宴。 “这是我们另外一个年轻工程师。”凯利姆先生把雷菲克也介绍给了伊赫桑先生。然后他把本该看着雷菲克和奥马尔说的一句话在对另外一个工程师微笑时说完了。随后,他挽着伊赫桑先生的胳膊走到了餐桌的另一头。 围在餐桌边饿猫似的转悠了半小时的客人们终于慢慢坐上了椅子。他们在等待刚刚烤好的乳羊。穿着一件白衣服的厨师和一个用人正在前面的一棵树下切割着羊肉。刚才三三两两聚在凯利姆先生工棚周围和宽大的客厅里闲聊的客人们现在都已入座,他们在听凯利姆先生讲话。凯利姆先生在讲述锡瓦斯—萨姆松铁路线建设时期的一段往事。所有人都在认真地听,餐桌上除了凯利姆先生的声音,不时还可以听到丹麦工程师轻声说的丹麦语,他在给身边的妻子翻译凯利姆先生的讲话。 切好的烤羊肉被放上了餐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羊肉上。戴着白围裙的厨师为客人布菜时,伊赫桑先生开始讲起他的东部考察。他说去年的戴尔希姆行动[1]后,东部获得了安宁,不再有人因为害怕强盗而发抖,也不再有人担心明天会发生什么不幸。他说让东部恢复安宁和秩序的不仅仅是军队的力量,还有共和国发起的市政工程建设和教育运动。尽管伊赫桑先生讲话的时候不时扭头看一下凯利姆先生,但在座的每个人都明白,他其实是在对承包商们说这些话,因为去年的戴尔希姆行动承包商们没能按时拿到他们的工程款。督察员随后又说起发生在埃拉泽一个桥梁开通仪式上的趣事。他说,那天天气很热,省长的讲话没完没了。这时,远处一头驴在嘶叫。有人说:“快让那头驴闭嘴!”听到这话,一个公务员笑了。后来省长叫人把那小公务员和驴子的主人拉到警察局去打了一顿。督察员说完后豁达地笑了笑,他的这种笑好像是在对餐桌上的人说:“生活中除了好事,还有糟糕、可悲、甚至是可笑的事情。这些可悲、可笑的事我也可以毫不避讳地讲给你们听!” 伊赫桑先生之后,一个年老的国家检验员开始说发生在菲姚斯铁路线上的一件事。他讲话的时候也会不时地去看凯利姆先生一眼,而客人们边听边在喝加了冰块的拉克酒。那是一个安静、无风的、六月的夜晚。远处可以看见从工人的工棚里散射出的点点灯光。 和羊肉一起放到餐桌上的还有一大盘手抓饭。因为分饭花了很长的时间,所以多数客人都是空腹喝下了第一杯拉克酒。奥马尔看见第一杯酒下肚后有些人开始放松了,餐桌上那种有秩序、恭敬的气氛也开始在慢慢消散。他也想融入这种氛围,也想说点什么。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想讲话,是想表现自己不畏惧凯利姆先生那种践踏人、有力、掌控一切的个性,还是想让大家感觉到他的存在,抑或仅仅是想让自己开心,但他明白自己的这种欲望越来越强烈了。他和鲁道夫、雷菲克说了一阵话,但在这张餐桌上可谈的话题是有限的,因为他们无法轻声交谈。另外,他们已经连续交谈了好几个月,他们之间已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年老的国家检验员讲完菲姚斯铁路线上发生的故事后,伊赫桑先生又开始概括从中可以吸取的教训。等他们都说完后,奥马尔为了让大家听到自己的声音,开始和坐在他对面的一个中年工程师讲发生在去年的一件事情。为了不让这个工程师去看凯利姆先生,奥马尔长时间地盯着工程师的眼睛。但当故事讲完该大家一起笑时,他看见那位工程师用满是歉意的眼神看着餐桌的中心,他明白自己无法找到想要的快乐了。他想立刻起身离开餐桌。但当他看见雷菲克在津津有味地吃饭时,他放弃了这个念头。 雷菲克什么也不说,他只管吃自己的饭,听别人讲话,看那些说话的人。仿佛他来这里是为了一饱口福和眼福一样。他静静地听别人讲话,不时笑一笑,不断地往盘子里添米饭。他看上去就像是个完成了一项劳累的工作,兴冲冲跑到庆功宴上的人那样轻松和自在,但奥马尔知道他常常夜不能寐,他在为自己忙碌了几个月的“农村振兴”计划,为自己的将来和日后的生活担忧、恐惧。 凯利姆先生和伊赫桑先生正在听一位老者讲话。奥马尔也因为工作关系认识这位老者,他知道这个人尽管不是工程师,但去年却成了一名正式的国家检验员。所有人都说这个对计算一窍不通的人是因为他的经验、他那异乎寻常的认真和诚实而被安排到那个岗位上的。这位老者去年没能参加这个宴会,因为当时他还没有上任。一生中第一次被邀请参加如此重要的宴会,他因此显得很激动。他慷慨陈词,痛斥时弊,提出纠正办法。可能是因为太激动而把事先准备好的句子说得颠三倒四了,也可能是觉得没能好好利用人生仅有的一次难得机会了,老者对自己很是生气。 年老的检验员讲完后,伊赫桑先生向老者身旁的一个年轻人问道:“您也是工程师,是吧?这种情况该如何处理?” 年轻工程师说:“在这种情况下,提前一个月把计算报告表和进度表调整一下,这样所有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党纪督察员对老者说:“您看见了吗?”没等惊慌的老者回答,他对在餐桌边忙碌的厨师说:“再给我拿点手抓饭来!”然后他把酒杯拿到嘴边喝了一口酒,用余光看着年老的检验员说:“请相信国家和改革!当然所有的事情不可能是十全十美的,但夸大小问题的做法会把您带到改革的敌人那边去。害怕犯错误的人都应该和国家站在一边。特别是现在,哈塔伊问题是最重要的。” 愉快的气氛和嘈杂声在加大。餐桌上的人们开始三三两两交谈起来。尽管不时还可以听到一两声凯利姆先生的讲话声,但客人们只管继续自己的交谈。餐桌的一头坐着两个女人,她们是两个丹麦工程师的妻子。她俩挨着坐在一起,互相交谈着,慢慢地喝着拉克酒。坐在餐桌另一头的男人们不时盯着这两个女人看一眼,他们喝着酒,抽着烟,然后在知道不会和任何人目光对视的那一刻重新看女人们一眼,若有所思地吐着烟雾。奥马尔从他们的表情里知道,这些男人在幻想着和这两个外国女人有关的事情。当他看见一个脸已经变了形的男人正盯着女人们看时,他想起了纳兹勒。他很吃惊自己会在这个时候想到纳兹勒,然后他像餐桌上其他男人们一样,猛喝了几口拉克酒,重新点上一根烟,开始听别人讲话。 餐桌上主要有两个群体的人。第一群体的人由年纪稍大些、显得更加稳重和谨慎的男人们组成,他们是在铁路建设期间暴富起来的承包商。姓氏法颁布后,这些新兴富人为自己选了诸如铁网、开路、钻山的姓氏,但六七年前他们还仅仅是次承包商,或者刚毕业的工程师,抑或是小公务员。因为连他们自己都惊讶三五年里达到的这种富裕水平,所以他们个个小心谨慎。他们希望任何人不要有抱怨,任何人不要受委屈,任何人不要对这个铁路秩序感到不满。好像一旦有什么人抱怨了,他们手上的财富就会跑掉一样。他们因此对共和国取得的成就、被平息的库尔德人暴动、兄弟情谊和团结等字眼表示欢迎。第二群体的人由国家检验员、公务员和拿工资的工程师们组成。因为知道第一群体人暴富的原因,所以他们鄙视第一群体的人,但是他们中的大部分又想和第一群体的人一样富起来,所以他们的那种鄙视里掺杂着嫉妒、羡慕、愤怒和厌恶。他们中有的人过分诚实,有的人像是在愤世嫉俗,有的人为了加入第一群体在努力奋斗,有的人因为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甘心做一个麻木的旁观者。但是和那些靠铁路建设发财的人一样,他们都知道自己拥有的一切以及未来是和像伊赫桑先生一样的议员,或是像凯利姆先生那样的财主紧密相连的。因此餐桌上不在意自己的言行、不对凯利姆先生和伊赫桑先生感到畏惧、可以真正享受晚宴快乐、可以畅所欲言的就只有几个外国工程师,外加一个在这个关系网之外的喝得醉醺醺的年轻工程师了。鲁道夫不太说话,雷菲克埋头吃饭、喝酒。 奥马尔也想像雷菲克那样痛痛快快地喝酒,感觉自己的存在不在议员、大地主和承包商凯利姆先生的掌制之下。为了有那样的感觉,他应该像刚才那样强迫自己大声和别人说话,或是做一些过分的事情。第二次往盘子里拿辣椒塞肉、喊厨师给他倒酒时,他想到这些,于是又想起身离开餐桌。正要这么做时,他想自己可能已经醉了。然后他又想起以往在这种时候安慰自己的一句话:“酒只能伤到我的胃!”他突然站了起来。他看见鲁道夫在看着自己,于是嘟囔了一句:“我去厕所!” 鲁道夫善解人意地笑了笑。坐在他旁边的另外一个工程师也笑了一下。奥马尔径直朝厕所走去。因为去年也来过这里,所以他知道厕所在哪里。走进厕所时他想:“我大概想吐!”然后他把头凑到马桶上吐了。吐完后他慢慢地洗了脸,朝镜子看了一眼,他发现自己的脸色是健康的。他走出厕所,听见餐桌上传来的声音,但他不想马上回到那里。他从一扇边门走到外面寂静的黑暗中。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弥漫着泥土和青草味的空气,享受着远离人群的清静。他对自己说:“我是与众不同的,我不会成为他们那样的人!”他抽着烟开始在工棚周围转悠,他看见了厨房的灯光。 走近窗户朝里面望去,奥马尔看见厨师在往放着果仁千层蜜饼的大盘子里撒什么东西,随后又像个画家似的退后几步欣赏了一下自己的作品,然后拿起一把刀再次走到大盘子前。 奥马尔想:“我不会成为像他们那样的人!当然也不会成为和厨师或是工棚里的工人一样的人!”他向餐桌走去。“主人们和奴隶们……凯利姆?纳吉先生!我为什么会恨他?”他想起了黑尔?鲁道夫说过的话,同时也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因为他掌控了每个地方,每个角落!是这样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对他,对国家以及国家的那些恶心的法规我是什么也做不成了!但我想做些什么,想打破所有的陈规!我想成为一个主人,比那个凯利姆先生更聪明的主人。”他看了看工人们的工棚说:“他们不会崇拜我……但是会来问我要工作……我要做什么?我要挣很多钱。我要放下这些没用的想法……思想,道德!有什么用?……是的,让我过去坐下,除了工作别的什么也不想!那么餐桌上所有人都朝他看时,我做什么?我不去想这个!” 他重新坐到了餐桌上。厨师拿来了放着果仁千层蜜饼的大盘子。所有人都朝盘子看了一眼。 [1]戴尔希姆(Dersim),现名通杰利(Tunceli),位于土耳其东南部,靠近叙利亚边境。19世纪30年代当地频繁暴发叛乱。土耳其军队在1937年和1938年组织了两次大规模军事行动,1938年9月叛乱被彻底镇压。 第二章 35. 总是同样无聊的争论 吃完了果仁千层蜜饼和水果,凯利姆先生说天凉快了,便把客人们请进了工棚。他们在工棚里喝了咖啡。凯利姆先生向客人们讲了挂在墙上的亲戚们的照片、一支猎枪和阿赫迈特?穆赫塔尔帕夏送给他爷爷的一条皮带的故事。然后他毫无顾忌地打了几次哈欠,客人们明白该告辞了。 凯利姆先生站在门口和所有的客人一一握手告别,他的身边站着党纪督察员伊赫桑先生。奥马尔感觉伊赫桑先生还是在用同样的眼神看着自己,他的眼神依然在说:“你很精明!”凯利姆先生则像对其他所有人那样对奥马尔习惯性地笑了笑。看见鲁道夫时,凯利姆先生像是要品尝一种不同的甜品那样高兴起来。和他们重复了对别人说的同样的话后,凯利姆先生突然转身问奥马尔:“婚礼什么时候举行?” 奥马尔说:“九月以后!”这次他近距离看清了凯利姆先生的脸。他有一个窄小的额头、两根粗粗的眉毛和两只靠得很近的大眼睛。 凯利姆先生说:“到九月份隧道和桥梁能完工吗?”他慢慢地眨巴着眼睛,仿佛在对奥马尔说:“其实不管你说能还是不能都一样!在我旁边,我的世界里你的话能有什么价值!” 奥马尔说:“但愿能完工!” 凯利姆先生也说了声“但愿!”然后他匆忙握了一下雷菲克的手,马上转向跟在他们身后的一个年长的承包商。 离开凯利姆先生的工棚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奥马尔、雷菲克和黑尔?鲁道夫谁也没说话。然后雷菲克深深地打了一个哈欠说:“有趣的一个晚上!”没有得到朋友们的响应,他又疑惑地加了一句:“我们过得很开心,不是吗?” 奥马尔问:“鲁道夫,我们开心吗?” 德国工程师说:“我不开心,但我吃饱了!”随后,他发出了一阵奇怪、神经质的大笑声。 奥马尔大声嚷道:“让真主惩罚他们所有的人!”似乎想让自己的声音传到凯利姆先生工棚,他又大声叫嚷了一遍同样的话。然后他说:“我醉了!”他想了想自己的话里是否有一种矫揉造作的粗野。他说:“看见这些家伙我就想说粗话!” 雷菲克说:“啊,我以为你们多少也会觉得开心的。” 奥马尔嚷道:“有什么可开心的?” “饭菜很好,然后我还见到了不同的人。”像是在寻找晚宴带给自己的愉悦似的他想了想,然后接着说:“反正有点变化也是好的。” 奥马尔嚷道:“变化啊!我们的生活和工作,还有我们的鲜血和生命就是一个变化,黑尔?鲁道夫你是怎么看这种变化的?” 德国人摆了一个不想介入争论的手势。 奥马尔说:“变化啊!你大概就是为了这个才到这里来的。就像是为了看到不同的东西去动物园一样……”他突然闭上了嘴,因为他看到了雷菲克脸上的表情。“我是个畜生家伙,亲爱的雷菲克。”说着他挽起了雷菲克的胳膊。他们又沉默着走了一段路。奥马尔捏了捏雷菲克的胳膊,开始想自己是否真的醉了。他认为自己并没有醉,只是有点兴奋,只是喜欢装醉,他把手从雷菲克的胳膊里抽了出来。他们跨过了一处黑暗中难以分辨的小土堆后,奥马尔开始背一首小诗:“我是一只绿色的灯笼,时而亮,时而灭。我没有订婚,随便是谁我都会回来。”他是怎么想到这首诗的?他记得那是外婆常念的一首诗,自己七八岁的时候常听外婆念。他想:“挺好的诗,就是有点荒唐!”他想起了外婆、爸爸、姨妈还有别的事情。然后他说:“好像我有权想这些荒唐的事,说荒唐的话一样。我假装醉了,其实我很清醒。”说完他闭上了嘴。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谁也没说话。远处不时传来狗叫声、小虫子发出的声音还有流水声。看到自己的宿舍,黑尔?鲁道夫说:“对我来说只有美国了!”他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只有美国了!”然后他突然对雷菲克说:“那么您将做什么?您将如何从现在的困境里摆脱出来?”他用手指着天空和大地说:“从这种黑暗里走出来?” 奥马尔用嘲讽的语气说:“我的朋友,每个黑夜过后就是早晨!您别为我们担心!” 雷菲克说:“我又没那么不幸福!” 黑尔?鲁道夫说:“那么请到我的宿舍去,我请你们喝咖啡,我们可以继续聊天。” 奥马尔开始不想去,因为同样的话题他们已经谈论了无数次,尽管每次都是彻夜长谈,但每次都是无果而终。但考虑到德国人想交谈,他决定不参与争论,只稍微坐一会儿。他们一起走进了鲁道夫的宿舍。黑尔?鲁道夫说要熬夜,于是发动了发电机,他给奥马尔和雷菲克煮了咖啡。当他坐到自己一直坐的沙发上时,他看了一眼奥马尔,仿佛是想知道奥马尔是否会用插科打诨来打断他们的争论。然后他看着雷菲克,满是歉意似的说:“我不会对您说什么新的东西,还是些同样的东西,您可能也会给出同样的回答,但我还是要说。但可能会让黑尔?法提赫感到厌烦……对我来说这里,也就是东方是黑暗和奴隶制的国度。我曾经解释过这话的含义。我是想说,这里的人们是没有自由的,如果用形而上学的语言来说的话,那就是这里的灵魂是被囚禁的。我跟您说过这个,对此您也没什么太多的话可说……” “是的,没有。但是我在用另外一种方式表达您想说的话。那就是不重视灵魂!然后我想说自由的法律基础在土耳其还是有一点的……” 奥马尔明白自己是不可能听他们这样说下去的,他站起来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他想:“他们都是孩子!可笑。他们总是乐此不疲地争论同样无聊的话题。倒是说点新鲜的玩意啊!……”他打了个哈欠。他从书架上拿了本黑尔?鲁道夫的国际象棋杂志翻看起来。“走两步就让白棋输!还不用出马……怎么样?”他听见雷菲克还在不停地说,而鲁道夫为了继续交谈在不断地回话。奥马尔想:“人应该有一个目标,应该好好地生活。我的目标就是成为一个法提赫!……”当明白光看杂志是无法解答问题时,他拿出了棋盘和棋子,摆好棋开始认真思考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发现德国人和雷菲克因为看见自己在忙着下棋而变得轻松了。为了不打扰他们他决定再来解一道题。随后他花了二十分钟解了一道要求在十五分钟内解决的难题。后来他又用了十分钟解了一题。他看见杂志上说可以在规定时间里解题的人是国际象棋的新手。为了相信自己不是新手,他又解了一题,他认为杂志上的观点很荒唐。这时,他发现鲁道夫又在背诵荷尔德林的诗,他站起来说:“阿门!……该睡觉了。” 没有用插科打诨来打断他们的争论,所以不能对奥马尔生气的黑尔?鲁道夫还像往常那样说:“啊,啊,总有一天你们会明白的!” 回去的路上,奥马尔问雷菲克:“你哪来那么多话要跟他说?而且你们每次都在聊同样的东西!” 雷菲克说:“没错,我们在聊同样的东西!”他用一种平静的声音像一个老师似的解释道:“但都是些值得一聊的东西。” 奥马尔用手在空中挥了两下说:“都是些空话……空话……” “我们三个人以前少争论了吗?你,我,还有穆希廷,少了吗?” 奥马尔说:“对,没少争论。但那些争论完全就是娱乐……别拉长着脸,如果你想,那就争论好了……但争论什么呢?……争论半天能解决什么问题呢?我认为值得争论的惟一东西就是今天的晚宴。为什么宴会是这样的。为什么所有的东西都会如此低俗?……但你觉得宴会很有趣!今晚为什么会这样……” “我们谈的也就是这个。今晚为什么会是这样的?” 他们在黑暗中站在一棵树下,互相看着对方。奥马尔说:“为什么会这样?太恶心,太低俗了!”说这话时,奥马尔想起了问自己何时结婚、工程是否可以按时完成的凯利姆先生,还有凯利姆先生那两只靠得很近、眼皮耷拉的大眼睛,他大声嚷道:“要谈就该谈谈这类事。为什么那里的人都那么低俗,那么的像奴隶,为什么都是那样的?你不觉得他们是那样的吗?” “哪些人?” “所有的人……” “不!你看那里既有党纪督察员,又有暴富的承包商。应该把他们区别开来……党纪督察员不管怎么说是相信改革的!” 奥马尔用嘲讽的语气说:“当然了,这些改革将会给土耳其带来光明,是吗?你相信那些改革吗?你不说话说明你是相信的。然后你还往安卡拉给他们写信,你要把自己的‘农村振兴’的计划交给他们……哈,哈!现在你明白是什么情况了吗?” “首先我没给你指的‘他们’写信,我只和苏莱曼?阿伊切里克在通信。然后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你是如此地鄙视改革!” 奥马尔说:“好了,好了,不要把话扯到别的地方去。我知道,你自己也清楚跟他们在一起将会一事无成。和他们在一起什么事也干不成!……” 雷菲克说:“我们的区别就在于此!”他显得很激动,好像此前他们的意见都是一致的,现在刚出现了分歧一样。“我相信可以做些什么事,而你什么也不相信。” 奥马尔说:“我相信我自己要做的事情!”随后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过了很久,雷菲克说:“不,我就是不能理解这点!你看不到正在发生的变化。现在所有人都比以前更自由了。黑暗的程度也比从前轻了。这点你一定要记住,一些改革正在进行,有的已经完成,有的还将继续!”似乎还有许多话要说,但又一时想不起来,他显得很着急。 奥马尔说:“更自由啊!”他很想嘲笑这个观点,但他的喉咙里发出了一种几乎哽咽的声音:“更自由啊?……最自由的就是这些人了!”他用手指着黑暗中的一个角落。他们已经走了半个小时了,所以那里应该是工人们住的工棚。“最自由的……为了找到一份工作他们来哀求我们。两年前他们连六里拉的路费都不给工人,他们让工人们做苦力。也许你说的自由是你在晚宴上看见的那些人的?哈,你怎么说?宴会上所有人都看着凯利姆先生,可能自由是他们的……” 他突然闭上了嘴。远处传来狗叫声还有潺潺的流水声。他们的附近应该有一棵散发出奇怪味道的树或是什么野草,因为他们闻到了一种柔和的甜甜的气味。雷菲克什么也没说。 奥马尔嚷道:“这里所有的人都是奴隶。这里所有的人都很坏,他们虚伪、肤浅、欺诈。没有一个好人。餐桌上那些人……都是些没有个性、模仿者和可怜的人……你应该知道去年的戴尔希姆行动……也听到那党纪督察员说什么了。但是所有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不想说这些事情。你总提到卢梭。卢梭跟这里有什么关系?如果卢梭生活在土耳其,他们也会打他的脚掌,驯服他。” 雷菲克重新走起来,他说:“不是所有事情都那么糟糕的!”他叹了口气说:“也许你说的有些话是对的。但是如此悲观地看世界又有什么好处?那样的话人就无法用脑子相信任何东西了!” “说的好。在这里,在土耳其,人是不可能用脑子相信任何东西的。”奥马尔仍然指着工人的工棚说:“或者像他们那样相信安拉,或者什么也不信。因为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假的。所有的东西都是模仿!所有的事充满了谎言、虚伪和欺骗。你在说卢梭,我们的卢梭是谁?纳默克?凯末尔吗?你读过他的书吗?他的书能在你的内心唤醒点什么?也许他的书曾经影响过某些人,再怎么说他也是土耳其作家中最好的一个。然后呢?还是那个德国人说的有道理,他说在法国至少持续了五十年的那个时代在我们这里不到五个月就结束了。一切又重新被埋进了以前的低俗和虚伪里。这就是土耳其……啊,土耳其,想到这些我就想哭……不应该想!” 雷菲克说:“如果你相信自己所说的这一切,那就非常糟糕了!” “糟糕的是什么?说出你看到的真相吗?我认为沉迷于幻想更糟糕。好了,不说这些了。几点了?过一会儿,大概天就要亮了……” 雷菲克说:“要说,要说!现在我想跟你说我想到的所有东西。我不认为你的那些想法是对的。这么想、不相信任何东西你将如何继续生活?我不明白。” “有什么不明白的?所有人不都在这样生活吗?不相信任何东西活在这世上的难道就只有我一个人吗?你倒是说说看,一年前你相信什么?” “我吗?”雷菲克善意、单纯地笑了笑说,“那时我连需不需要相信什么都没想过。”他激动地接着说道:“但是你……你是知道的。一旦知道就不行了。” 第二章 36. 去黑伊贝利岛 慢慢地爬在通往轮船豪华舱的楼梯上时,尼甘女士紧紧抓着两边的扶手,因为她从小就害怕船上那又高又窄的楼梯,更准确地说,她害怕船上的一切东西。尽管从小她就害怕船,但从小她就想在岛上拥有一个家。爬上楼梯是一个宽敞的船舱。尼甘女士看了一眼宽敞的舱体、舱内的装饰以及天花板的吊顶,仿佛稍微开心了一点,因为这是一艘整洁、宽敞的新船。她记得船的名字叫卡兰黛尔。面对这样的、微小的令人愉快的新事物时,她就可以从那些关于土耳其的悲观想法里摆脱出来。另外,船是准点离开码头的,船舱的地面也是干干净净的,人们不用被迫踩在烟头、票根,或是不知道里面裹了什么脏东西的纸张和垃圾堆里。但是船舱里的人很多。尼甘女士皱着眉头扫视了一遍座无虚席的船舱,然后她看见了一排空座椅和用帽子、包和箱子占位子的艾米乃女士。为了让她抢座位,他们派她先上了船。 “啊,夫人,我以为您会赶不上呢。”说着艾米乃站起来让了座,她接着说:“有人想坐您的位子,但我没同意!” 尼甘女士坐下后,裴丽汉也坐了下来,她们中间是一岁的梅莱克。奈尔敏坐在尼甘女士的对面,她的身旁是奥斯曼。杰米尔和拉莱挤在裴丽汉旁边,艾米乃女士移到了角落上。雷菲克不在,去了瑞士的阿伊谢也不在。厨师努里在楼下,看着放在船索边上的冰箱。今年他们还是没能为黑伊贝利岛上的别墅买一个新冰箱。这个问题曾经引发了长时间的争论和一些不愉快,但是尼甘女士现在不愿意去想那些事,她要尽情享受旅途的快乐。 他们这是在去黑伊贝利岛,去杰夫代特先生去世前一年盖好的别墅。去年因为杰夫代特先生的突然去世,他们没能去岛上度假,准备工作也半途停止了。大概认为过早地做准备不吉利,所以今年尼甘女士决定到时再开始做准备。这也是他们那么晚,到七月份的第一个周日才动身的原因之一。另外阿伊谢参加了高中毕业考试,随后又忙着送她去了瑞士,奥斯曼处理了一些公司的事情,这样他们的度假就被拖延了。尼甘女士突然说:“他们没忘了什么东西吧?”随后她想起自己只想愉快事情的决定,于是她往窗外望去。她看见船慢慢地从萨赖布尔努前面经过,山坡上是托普卡帕宫[1],下面可以看见一座把手插在腰上的阿塔图尔克的雕塑。听说阿塔图尔克在病中。尼甘女士想:“我赞赏他所做的一切!”想到这里,她明白自己又眨眼睛了。这不仅是整个旅途,也许是整个夏天最美好的一个时刻了。一切都如她所愿,她对自己也很满意。她开始忘记所有的事、所有的人,只想自己。她想到自己已经五十岁了。然后她沉浸在回忆里。 一个流动商贩的叫卖声把她从往事的回忆里拽了出来,她很生气,因为她在想一些愉快的往事。她想起和杰夫代特先生在尼相塔什度过的头几年的日子。她跟杰夫代特先生说自己想在岛上拥有一所房子,杰夫代特先生说现在只能凑合住在出租房里。那时他们去大岛度假。后来有一天杰夫代特先生宣布自己在黑伊贝利岛买下了一块地皮,因为知道尼甘女士想在大岛拥有一所房子,所以他开始絮叨起来。他说,鉴于亚美尼亚人在柯纳勒,希腊人在布尔嘎兹,犹太人在大岛,那么土耳其商人只能去黑伊贝利岛了。然后杰夫代特先生又开玩笑似的说,伊斯麦特帕夏因为是土耳其商人和军人的朋友,所以他也在土耳其商人居住的、又有一个军校的黑伊贝利岛买了一所房子。尼甘女士听完这些话也就没法再拉长脸了,于是她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她想自己是那种在必要时知道满足的人。现在她眨巴着眼睛,沉浸在这种想法带来的愉悦里。但这种愉悦并没持续太长的时间,因为小贩还在大声叫卖着。 这是一个六十来岁,身上脏兮兮的白发男人。他一只手拿着一个破包,另一只手举着一个温度计。他一边摇晃着温度计,一边滔滔不绝地介绍它的妙用。尼甘女士从他的话里知道,装在木盒里的这个欧洲产温度计可以像一艘船那样在水里游动,它是用来测海水温度的。另外它也可以用来测量婴儿和病人的洗澡水温度。小贩转过来时,尼甘女士近距离看到了他。他上衣接缝的有些地方已经开口,裤子上则是油迹斑斑。她想:“这些人什么时候可以学会穿干净的衣服,好好说话,每天早上洗澡刮胡子?”她又想起了阿塔图尔克,并为他的病重感到伤心。为了不让小贩接近自己,她把目光从小贩身上移开了。但随后她又想到温度计的确是件实用的东西。土耳其就是这样,商店里什么也没有,实用的东西要么让人从欧洲带回来,要么就不得不从船上的小贩那里买,就像现在那个戴着巴拿马帽子的先生那样。尼甘女士从刚才看到崭新、整洁的船舱时的愉快心情里摆脱出来,重新回到了关于土耳其的悲观和绝望的想法里。小贩因为终于找到了一个买主,于是更加起劲地叫卖起来,还不时把温度计举到乘客的眼前。 船靠近柯纳勒时,大部分由希腊人、亚美尼亚人和犹太人组成的乘客中出现了一阵骚动。本来就嘈杂不堪的船舱,此时因为那些要在柯纳勒下船的人发出的各种噪音变得更加无法忍受了。尼甘女士在这种时候会想起自己是讨厌商人家庭和少数民族的,尽管去世的丈夫和这些少数民族做了很多生意,但她认为丈夫是属于另外一个血统的。杰夫代特先生是属于另外一个血统的,因为他出生在一个花园里种着金银花的穆斯林家庭,他娶了一个帕夏的女儿。尼甘女士把目光从乘客那里移到了坐在对面的儿子和儿媳身上,她对他们也是满意的。 他们挨着坐在一起,像两个听话的孩子一样低声交谈着,不时看一眼窗外的风景。尼甘女士很高兴地发现他们和那些发出噪音的乘客是不同的,她很喜欢自己的家人。但随后她想起三天前奥斯曼和奈尔敏之间发生的一次激烈争论。遇上这样的事情,别人不会认为是争论,他们会使用更重的一个词,但是尼甘女士认为更重的一个词和他们不相配。三天前的晚餐上,他们当着所有人的面争论了起来。争论的话题是努里在下面看着的冰箱,但大概还提到了另外一件让尼甘女士担心的事情。那天奈尔敏先准备好了箱子,然后又用旧报纸把盘子和杯子一个个包了起来,晚餐上她用劳累了一天的女人可以理解的愤怒对奥斯曼说,他们需要买一个新冰箱,因为每年把尼相塔什的冰箱从这里搬到那里,再从那里搬到这里已经不合适了。奥斯曼则说每年他们在岛上只住三个月,另外岛上每天晚上八点以后就停电,真正不合适的是在生意这么忙、公司正需要用钱的时候,妻子竟然想到这样不必要的花费。奥斯曼认为,奈尔敏在这个此前已经谈论过的问题上如此不依不饶地坚持是因为不知道挣钱的辛苦。听到奥斯曼这么讲,于是奈尔敏就说了让尼甘女士担心、让奥斯曼满脸通红的那些话。她说,丈夫在考虑公司用钱时,不应该克扣家用,而应该缩减自己的某些不好的个人花销。大儿媳说完这话气愤地看了一眼丈夫,又看了一眼尼甘女士,好像要马上说出她提到的丈夫的个人花销是什么一样。随后,餐桌上是一阵沉默。尼甘女士也许不会仅仅为了这个就担心,但是她还看见他们房间里的灯亮到很晚,另外还听到了奈尔敏的几声怒不可遏的叫嚷声。看着矜持地坐在对面的儿子和儿媳时,尼甘女士认为奥斯曼肯定是有了别的女人,而现在他已经离开了那个女人,她决定以后再来想这个烦心的问题。她不愿意拿儿子和去世的杰夫代特先生做比较。奥斯曼也仿佛害怕这样的比较似的,他打开报纸,把自己藏到了报纸后面。 船靠近布尔嘎兹时,戴巴拿马帽子的男人站了起来。尽管岛与岛之间没有像杰夫代特先生玩笑里说的那么不同,但这人一定是个希腊人。尼甘女士想起了在贝伊奥鲁的希腊女裁缝。那是个可爱、快乐、嚼舌的女人。有一次她不留神说出,为了给难看的女儿找个好丈夫他们在夏天专门去了趟布尔嘎兹。突然尼甘女士想到了阿伊谢。她想起为了把女儿送去瑞士自己受的罪以及女儿的轻率举止。她恐惧地嘟囔道:“竟然和一个拉小提琴的孩子在一起!”然后尼甘女士又想起了一句和这个有关的谚语:“一个没脑子的女孩,只配嫁给鼓手或是唢呐手!”但她现在不愿意去想不愉快的事情。她想,好在他们已经把阿伊谢送去了瑞士,而雷拉的儿子也会在那里。那个雷姆齐是个有教养、懂礼貌的好孩子。可能有点胖,脑子也会跟手和胳膊一样动得慢点,但不管怎样都比一个小提琴老师的儿子强。 船到卡谢克岛时突然剧烈摇晃起来。尼甘女士马上一鳞半爪地念起以前从母亲那里学来的一段祷告词,她想自己现在越来越依赖宗教了。当然这种依赖不是杰夫代特先生刚去世时她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奇怪、出人意料的依赖。像那些在交谈中谈到每况愈下的健康问题的所有同龄人一样,她也用沉默或是一带而过的做法来对待这个问题了,她已经不和封斋的用人和厨师开玩笑了。但是自己的健康是好的,因为她没有任何严重的疾病。她相信自己可以长寿。在她生气的时候,她会大声说:“杰夫代特先生,等等我,我想马上到你身边去!”但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她依然相信自己是可以长寿的。她明白对宗教的依赖任何时候都不能到狂热的程度,因此她现在用一种豁达的态度看着坐落在黑伊贝利岛山坡上、掩映在松树丛里的牧师学校。一个让孙子们恐惧、厨师和用人憎恨、留着大胡子、戴着大帽子的黑伊贝利牧师,对于尼甘女士来说,仿佛是听了一个笑话后的愉悦以及对欧洲的怀念。 船在黑伊贝利岛周围慢慢地转着。再过一会儿他们就可以看见松树丛里自家别墅的屋顶了。两个孙子趴在窗前看风景,裴丽汉也抱着孩子站了起来。尼甘女士像往常一样觉得裴丽汉也还是个孩子。然后她又想到了雷菲克。他也像个孩子,只是他的任性已经到了无法宽容的地步,因为前一阵子他来信说还要晚些回来。这件事在尼甘女士心里俨然成了一个伤口。有时她发现自己因为这个伤口在责怪裴丽汉,因为小儿媳没能把丈夫留在家里。 船靠近黑伊贝利码头时他们全都站了起来。尼甘女士又在想有没有忘记什么东西。下楼梯时她依然紧紧地抓着栏杆,她关照孙子们要小心,还检查了一下看冰箱的厨师努里。她迈着小步子,小心翼翼、胆战心惊地走过架在船舷上的窄小木板。一上岸她就闻到了马和马粪的味道,她伤心地想起和杰夫代特先生第一次来岛上的情景。 从船上下来的人群在往马车等待的方向移动。奥斯曼很快找到了一辆马车,但一家人上马车花了很长时间。杰米尔还因为要坐在车夫的边上被骂了一顿。然后负重的马车终于慢慢起步了。马车左右摇晃着加快了速度,马蹄有节奏的声音让尼甘女士想起童年和青年时期那少有的、但总是被期待的几次出游。马车穿行在市场里时,奥斯曼开始不断地和那些熟悉的面孔——认识他们的小商人、从他们身边经过的其他马车上的乘客打招呼,每次打招呼时他都会把手放到帽子上,但却一次也没有把帽子摘下来。每次打完招呼,他就告诉母亲自己看见了什么人。尽管尼甘女士也能看清那些人,但她还是在认真地听儿子讲。儿子告诉她,屠夫佛提的店面换了地方,蜜赫利马赫女士一家也刚刚搬来,开始做烟草生意的泽凯利亚先生和女儿在街上,教堂的对面在盖一栋新房子,做钢铁生意的萨吉特先生一家还没搬来,律师杰纳普?索拉尔在自家的小花园里锄地,伊斯麦特帕夏家的百叶窗是开着的,因为行贿而逃到欧洲去的商人雷奥的家里住上了别人。 突然尼甘女士嘟囔道:“时间过得真快啊!” 为了搞清楚是否有人听见自己说的这句话,她挨个儿看了一眼儿子和两个儿媳。他们谁也没听见,因为他们都在想自己的心事。“时间过得真快!”尼甘女士想到了来岛上度假的其他商人家庭。有那么一刻她似乎感到自己和他们有许多相同之处。然后她找了找自家与众不同的新证据:裴丽汉非常漂亮,孙子们很健康,儿子很勤奋。但她觉得这些证据并不足以说服人,她感到心烦意乱。马车离别墅越来越近了。尼甘女士突然感到,和所有土耳其商人家庭一样其实自己的家庭也是普普通通的,而以前她从来没这么认为过。然后为了安慰自己,她又开始回忆从前的往事。 从前的那些日子尽管已经过去,但给了她骄傲和生活的激情。而未来充满着恐怖和不确定的因素,因为如何可以确信公司和家庭将来有一天不会因为一个什么恐怖的原因而一片混乱呢?而自己刚才还在想时间过得很快。她希望时光慢慢地流淌,一切慢慢地改变,新事物宽容地对待旧事物,所有人对身边的时间和财富感到满意,任何人都不要太去注意别人。然后她小心翼翼地下了马车。一匹劳累的马抬起脑袋愤怒地嘶叫了几声。夏天开始了。 [1]托普卡帕宫(Topkapi Sarayi),是1451年到1481年穆罕默德二世(Fatih Sultan Mehmet)统治期间建造的。从穆罕默德二世到1856年,一直都是历代奥斯曼苏丹的寝宫。后来阿卜杜勒?迈吉德(Abdu lmecid)搬到多尔马巴赫切宫(Dolmabahce Sarayl)后,它就成了政府的行政中心。 第二章 37. 铺设铁轨 雷菲克被吵醒了。外面,窗户下一只狗正在叫着。听声音他知道那是哈吉的牧羊犬。他听到哈吉说:“嘘,托拉曼闭嘴!” 雷菲克看了看表,十二点了!他想:“今天要结束了。今天是1938年9月8日。”今天铺轨机就要开到奥马尔承建的隧道了。奥马尔要么按时完工给机车让路,要么作为违约半天支付一千里拉的赔偿费,但雷菲克在睡觉前已经明白奥马尔是可以按时完工的。 四小时前他去了隧道,亲眼目睹了那里的紧张劳作,也因此得出了这个结论。奥马尔说也许会耽误半天,但这个可能大概也可以避免。奥马尔已经连着两天没合眼了,大多数工人也在加班。雷菲克起床后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圈。昨天他也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一方面是为隧道那边的进度紧张,一方面是因为担心自己的未来,不知道该拿那个“农村振兴”的计划怎么办。整夜他坐在桌前,对自己花了几个月才写出来的东西做了某些修改,后来他试着想睡一会儿,但没能睡着,于是一早他就去了隧道,回来后终于睡着了,但又被狗叫声吵醒了。 他走进厕所。每次去厕所,他都会想起刚到那天和奥马尔一起看着厕所地上的石头说话的情景。他照了照镜子,觉得自己的脸色是健康的。他想,如果裴丽汉看见,她会说:“你的脸上有了血色。”他想起到这里来的第二天早上自己就把小胡子剃掉了。已经过去七个月了。他往脸上泼了一点冷水,然后走出厕所回到房间。他想:“七个月了!”他在床边坐下。 桌上摞着他说的“我的那些计划”的稿纸。那是一叠厚厚的纸张,要用双手才可以拿起来。桌上还放着他经常翻看的书籍。书的旁边放着一个镜框,镜框里是歌德的照片。这张照片是黑尔?鲁道夫一个月前去美国时送给他的。鲁道夫把塞满书籍和物品的一个行李箱和两个木箱放上卡车后,很害羞地把这个礼物交给了雷菲克。他涨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话,然后用一种让人想起他是一个贵族、父亲是个将军的态度把头微微抬起,他说自己对雷菲克和奥马尔这两个年轻人以及他们年轻的祖国——土耳其的未来很担忧。雷菲克从床边站起来嘟囔道:“今后会怎么样?现在我该干什么?”他已经写完了自己的计划。十天来他除了重读它们别的什么也没做。他打算和奥马尔一起去安卡拉,打算在安卡拉见《改革和组织》的作者、名为“组织”运动的领导人苏莱曼?阿伊切里克,还希望在奥马尔未来丈人的帮助下和一些议员、部长建立联系。他想:“我现在干什么?我给裴丽汉写封信。至于结果要到了安卡拉才能知道!” 为了给裴丽汉写信,他坐到了桌前,但他没能马上动笔。因为每次给裴丽汉写信除了说要晚回去、非常想念她和孩子就没别的可写了。有时,他也在信里谈到自己的生活和这里的人们,但他总认为所有这些都只会让裴丽汉更生气。他强迫自己提笔写信,但还是一个字也没写出来。随后他看见桌上放着的一本小说,那是雅库普?卡德里写的《安卡拉》。这本小说他已经读了不止一遍,他在书里欣喜地发现了作者对改革和新土耳其的信心。每次读这本书他都会想,在安卡拉有和自己一样希望有所作为的人,他会因此轻松一些,仿佛忧虑稍微减轻了一点。他开始读书,刚看了半页书,他想:“现在隧道里的情况怎么样了,他们能按时完工吗?”他站起来在房间里走了走,然后决定去隧道看看。 在工棚的门口,他看见了哈吉。他仍然像往常那样在静静地削土豆皮。就好像他一直会在这里削土豆皮,铺轨机今天不会开到这里,工地不会在一周内空下来,工棚也不会人去楼空一样。狗在他身边趴着睡觉。雷菲克不想打扰他们,他静静地从他们身边经过,开始往山坡爬去。他没有走在那条被人踩出来的窄路上,而是穿行在山崖间和杂草丛中,他边走边看着四周。七个月前被积雪覆盖的土地上现在长满了各种野草。工人的工棚依然还在山坡的下方,工棚周围依然有人在走动。但被漆成黄色的工棚、简陋的棚顶和那些窄小的窗户对雷菲克来说已经不再陌生。远处的河流也是这样,雷菲克早已熟悉了它的流水声。还是像往常那样,他让眼睛慢慢适应阳光后抬起头,他看见了和第一天早上同样的一片天空,湛蓝、宽广、沉静和深远……但仰望天空时,他没能感到那时的轻松,因为他在想:“农村振兴的计划会有什么结果?裴丽汉在做什么?那个议员会介绍我认识些什么人?我气喘吁吁了,而第一天来这里时我决定要每天锻炼的!” 走进隧道口,像每次来这里时一样,雷菲克又感到了悔恨和内疚,但马上他被里面那热火朝天的工作场面吸引了。他看见隧道已基本完工。隧道里现在只有两处地方有人在干活,一是砌墙工人在完成隧道中间剩下的一段墙面,另外就是大家忙着在往隧道口附近的地面上倒石块。因为矿车的轨道已经被埋上,所以石块只能用毛驴来运送,而这原始的方法让工程师们很恼火。因为没有别的事情可做,所以奥马尔和他的两个合作伙伴也都在那里。为了让工人们知道最后这一天的严重性和损失时间的代价,他们从这头跑到那头,帮着工人卸石块。奥马尔为了给工人们鼓劲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情。一些工人看见他们的工程师在干体力活,仿佛是他们的责任而羞愧不已,他们跑过去帮忙,不想把自己的活留给工程师们干,一些工人则已经是筋疲力尽什么也干不了了。在那种忙乱的情况下,奥马尔看见雷菲克嘲讽似的冲他点头笑了一下。雷菲克有一阵也有了帮忙卸石块的冲动,但当他的手触摸到驴背上的柳条筐时,他觉得自己的这个行动是如此的荒唐和虚伪,他马上离开了那里。他从隧道的另一头走出去之前,一路听了从那里传来的叫喊声以及从藤筐里倒出的石块发出的声响。他还看到了默默在那里砌墙的师傅们,但是因为内心的悔恨和羞愧,他没有再回头看他们。 走出隧道,他踩在准备铺铁轨的石块上开始一路向西走去。他想去看看铺轨机,想知道铺轨机离隧道有多远,想从上面最后看一眼周围其他的工地。他又想起了自己的那些计划、裴丽汉、家、奥马尔的工作和自己的将来。但他没有一个个仔细地去想这些问题,而是跳跃似的从一个问题想到另一个问题。不时他的目光会被一样东西吸引,河流、奇怪的一种植物、工棚抑或是天上像人脸的一片云朵,他就这么看着走着。 大概走了六百米,他在凯利姆先生承建的一座桥梁上看见了铺轨车。他站在远处想看看铁路课上教的铺轨作业是如何进行的。然后他在工人中间看见了老师在课上提到的土耳其惟一的铺轨专家普兹居?贝齐尔。他是在尼相塔什认识这个让所有铁路承包商憎恨的人的。他用铺铁轨挣来的钱在尼相塔什买了地皮,然后他带着自己专业、能干的团队接手另一项工程,挣了钱再去买别的地皮。有那么一刻,雷菲克几乎要和那个抽着烟在工人中间转悠的铺轨专家对看上了,他对自己说:“我待在这里干什么?”看着那些忙着铺轨的工人,他突然想起前一阵总被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我的生活脱轨了!”他情不自禁地笑了笑,然后开始往回走。 回到工棚时,他没在门口看见哈吉和他的狗,他仿佛觉得缺少了什么。他坐到桌前,翻看起《安卡拉》。当他明白自己无法静下心来看书时,他强迫自己开始写信。他像往常那样询问了孩子、裴丽汉和家里人的情况,快速把这些东西写完后,他还是像往常那样告诉裴丽汉要推迟回去。写这句话时他害臊了,他感到了背上流下的汗水,于是他开始写推迟回去的原因。在挨个想原因时,“农村振兴”计划闪现在他眼前。计划的实质内容是“我们和我们相似”的观点,从这个观点出发,他认为应该把现代城市里的所有便利条件廉价送到联合起来的农村个体中去,他幻想着这些想法将对那些相信改革的人产生的影响。想到这里他高兴地站起来,激动地对自己说:“我知道,这些计划一定会被采纳的!”他看了一眼歌德的照片,点上烟在屋里走了一会儿。然后他重新坐到桌前迅速地把信写完。他打了一个哈欠,明白自己又犯困了,他躺到了床上。 醒来时,天已经黑了。他看了看表,十点了!他想:“我竟然睡了七个小时!”他从床上爬起来,在烛光下读了一遍放在桌上的信,他很满意。他听见从外面房间里传来的说话声和笑声。他走到那里,闻到了一股很浓的拉克酒味。 “啊,我们的人来了!你溜到哪去了?” 雷菲克说:“我睡着了。”然后他明白刚才问话的人是萨利赫,另外一个是安韦尔。 安韦尔嚷道:“你接着睡。我们把活干完了。完工了,完工了!现在他们在铺铁轨,铺轨机过来了。机车鸣笛后,我们朝它挥了绿旗子。我们对他说,来吧,普兹居?贝齐尔,来铺铁轨吧!”他哈哈大笑起来,还挥舞着一只手,做出挥旗的样子。然后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你也喝点吗?”他从桌上拿起拉克酒瓶要递给雷菲克。 雷菲克一边让眼睛适应桌上的汽灯,一边想:“完工了,他们按时完工了!” 安韦尔生硬地再次问道:“你也喝点吗?” 雷菲克说:“奥马尔在哪里?” “老板大概是在外面。”安韦尔用一种嘲讽的语气说,“他在和一个习惯了受贿的公务员谈话……” 雷菲克走出工棚。关门时,他听见了身后传来的笑声。他看见放在工棚前面的一张桌子上点着一盏汽灯。桌子的一边坐着奥马尔,另一边坐着雷菲克在凯利姆先生晚宴上认识的一个国家检验员,他们正在交谈着什么。远处,从工人的工棚那里传来了一阵鼓声。 奥马尔看见雷菲克说:“你终于醒了!” 正当雷菲克要去祝贺奥马尔时,国家检验员站了起来。他匆忙嘟囔了几句后握了握奥马尔的手。然后他也握了雷菲克的手以示祝贺。 检验员走后,雷菲克害羞地说:“祝贺你。” 奥马尔用手指着消失在黑暗里的检验员说:“在没有任何必要的情况下,我也不得不给他点什么!”他做了几个深呼吸,然后又叹了几口气说:“让真主惩罚他们所有的人!” 雷菲克说:“是的,受贿是件很丑恶的事情!” 奥马尔说:“不是,亲爱的,我没指那个!让真主惩罚所有的事情、所有这些关系、从安卡拉来的公务员们、凯利姆先生……” 雷菲克高兴地说:“不管怎样,完工了!” 奥马尔说:“是的,完工了!我挣了很多钱。完工了。” 他们俩都不说话了。远处和着鼓声还传来了小提琴的声音。可爱、欢快和嬉戏的音乐弥漫在寂静的夜色里。他们住的工棚里则不时传出醉笑声。 奥马尔说:“我也要喝酒。”他用手指了指音乐传来的方向说:“看,所有人都在庆祝,吉卜赛人来了。茶馆前面一定很热闹。我也要喝酒。” 雷菲克说:“我们过去看看好吗?” 奥马尔说:“走,去看看。” 他们径直朝工人的工棚走去。弥散在寂静夜色里的这种欢快的音乐对雷菲克来说是陌生和遥远的。奥马尔因为以前见过,所以他知道那音乐来自一群吉卜赛人。奥马尔告诉雷菲克,吉卜赛人转悠在锡瓦斯—埃尔祖鲁姆铁路沿线的所有工地上,他们拉着琴、唱着歌、跳着舞从一个工地转到另一个工地,吉卜赛女人们在分包商或是师傅们那里过夜,他们就这样年复一年地到处寄宿、四处游荡。奥马尔另外还说,去年刚来时,凯利姆先生工地上的两个分包商还为了一个漂亮姑娘打了架。快到茶馆时,奥马尔突然转身问雷菲克:“关于我你是怎么想的?”大概是后悔问了这个问题,他随即指着人群中一个姑娘说:“你看,刚才说的那个姑娘就是她。怎么样,漂亮吗?” 茶馆前面聚集了五六十人。鼓手和小提琴手站在一边,当中有两个姑娘在跳舞。雷菲克觉得她们俩谁都不漂亮,而且看上去都很疲惫,她们一边跳舞,一边强颜欢笑地看着周围。围在四周的工人们看上去也不是很开心。有人在和着音乐拍手,有人偶尔发出一两声叫好声,但大多数人都显得很疲劳,他们在不断地打哈欠。他们站在那里就像是一群经历了一场耗时长、代价大的战争、终于用鲜血换来胜利等着回家、但又始终无法相信战争已经结束的筋疲力尽的战士。走进茶馆,雷菲克看见里面有几个人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一个醉鬼摇摇晃晃地靠在茶馆的门上,一边拍着手,一边不时地叫着好。有那么一会儿,鼓声停止了,四周突然安静了下来。收钱时一个姑娘推了一把来骚扰自己的人,于是一些人跟着笑起来,人群中出现了一阵骚动。茶馆的门打开又被关上了,从里面走出来的五六个人拖着疲惫的步伐慢慢地朝工棚走去。随后,鼓声和小提琴声又重新响了起来。 看着人群,雷菲克想自己应该为他们做些什么,他明白每次进隧道时感到的那种悔恨和羞愧又缠上自己了。他想:“我从来没有说过自己可以和他们融为一体,但是离他们那么远也是丑恶的……我为什么要看着他们?他们干完了活,累了,睡觉前稍微消遣一下。我呢?他们在那里,而我离所有这些人……” 奥马尔问:“你在想什么呢?” “什么也没想!” 奥马尔说:“我想回去喝点酒。” 雷菲克说:“好,我一会儿就回去,我想再转转。” 第二章 38. 最后一夜 奥马尔听着身后传来的音乐声径直朝工棚走去。他想:“啊,我要痛痛快快地喝点酒……感谢真主按时完工了!现在我有钱了……以后人们谈论我时,该说‘那个有钱的家伙’了……但现在还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看到工棚里汽灯的亮光。 开门前他听见里面有人在哼歌,可当他一走进房间那声音就戛然而止了。他想刚才可能是萨利赫在唱歌,看见他进去就不唱了。萨利赫和安韦尔坐在桌子的一角,他们的面前放着一大瓶拉克酒,他们正在喝酒。奥马尔在桌子的另一个角落上还看见了两个空酒瓶。 “你们好,孩子们!” 安韦尔竟然没转身看奥马尔一眼,他拍着萨利赫的肩膀说:“你干吗闭嘴了,接着唱啊!” 萨利赫试着哼唱了几句,但马上又不唱了。随后,他看了看奥马尔说:“看着老板的眼睛没法唱!”说完他笑了。 安韦尔用一种挑战的语气说:“有什么呀?我来唱。”他开始大声唱起来。唱了一会儿,他说:“再说他又不是老板。他是我们的合作伙伴。不是吗?干杯,伙伴!” 萨利赫单纯地说:“话是这么说,但他就像个老板!”他看着奥马尔说:“您不生气吧?” 奥马尔说:“希望你们喝痛快了!”他努力摆出一副可亲的样子。 安韦尔说:“干杯伙伴,干杯!你也喝啊,伙伴!”他用似乎是“我怎么来捉弄他一下”的眼神看了一会儿奥马尔,然后说:“伙伴,你可真聪明啊。”随后他对萨利赫说:“他没有像别人那样给我们发工资,而是和我们分成,把我们当作合作伙伴。是的,合作伙伴。想着是自己的事情,我们就像驴子一样拼命工作了。我们俩干了十个工程师的活。”他激动地说着,仿佛奥马尔不在那里,而他说的这些事也是萨利赫不知道的。 奥马尔走进厨房。他找了找事先放在那里的一瓶拉克酒,但没找到。他想:“难道他们喝了我的那瓶酒?”然后他想起自己记错了地方。拿着酒正要出去,他想起没拿酒杯。他一边嘟囔着“酒杯……酒杯……”一边在厨房里转悠着。随后他明白自己的脑子在想着别的事情,他想:“他们在那里说什么?”他听见安韦尔在说话,然后又听到两人哈哈的大笑声。 奥马尔拿着酒瓶和酒杯走进房间,他本来想从另外一扇门出去,一个人坐在外面喝酒的。 他听见安韦尔还在说:“为什么选我们和他合作?为什么?当我们还在为自己被认为是好工程师而沾沾自喜时,他却在骗我们的钱财。他把我们当作驴来使唤了!” 奥马尔说:“哎,那你们别那么卖力啊!”但他随即明白自己说的这句话很丑恶,而且还会让安韦尔非常高兴。 安韦尔仿佛根本没听见奥马尔在说什么,他继续对萨利赫说:“他是个狡猾的家伙。他不像一个老板那样对待我们,他做的像一个朋友、一个兄长。我们可以随便和他交谈,但我们也因此付出了代价。他哄骗了我们!然后骗走了我们的钱。” 奥马尔突然说:“你们想要更多的钱吗?”随后,他明白自己又犯了个错。 安韦尔嚷道:“哈,哈!他以为我们在问他讨钱。我们不问他要什么东西!他一面骗我们的钱,一面还把我们当成了乞丐。萨利赫,你看看他!” 萨利赫说:“我从来没有乞讨过。我可怜的母亲对我说……” 奥马尔做出要走出去的样子。 安韦尔嚷道:“等等,你要去哪儿?坐下,和我们坐一会儿,坐下来我们谈谈……” 奥马尔说:“你们醉了!” “哎,我们醉了又怎么样?你不喝酒吗?坐下和我们一起喝,快!快,快,坐下喝!你看,我们要的就是这个。萨利赫,你说,我们想要他坐下和我们一起喝酒,不是吗?” 萨利赫说:“是啊,大哥,您就坐下和我们一起喝吧!” 安韦尔突然说:“你拍什么马屁!他不愿意坐就拉倒。” 奥马尔摆出一副可亲的样子说:“好,我坐下。孩子们,我坐下。”他拉了把椅子坐到了桌子的另一头。 安韦尔说:“你看,你拍了马屁,他就远远地坐到那头去了。他不坐在我们旁边,肯定是想我们会去烦他。好,就算是屈尊俯就了,是吧?” 奥马尔说:“那里没椅子!”随后他突然感到了一阵羞愧,他往酒杯里倒满了酒,然后一饮而尽。 “他为什么不跟我们坐在一起,要一个人远远地坐在那里?为什么?因为他的眼睛盯在上面。他想和凯利姆先生,和那个德国工程师一起喝酒,他和我们这样的穷小子在一起能干什么。”然后他又突然嚷道:“但我们不是穷小子!……” 奥马尔想:“我还要喝。” “然后他喜欢和那个穿着像女人一样的德国人交朋友。甚至他玩的牌也是不一样的。他玩桥牌。然后是号称思维运动的国际象棋!哈,哈,哈……”他捏着嗓子模仿着说,“亲爱的,您要几张牌?” 萨利赫认真地说:“但是‘moncher’(亲爱的)是法国人说的!” 安韦尔嚷道:“最终他们不都是异教徒吗?这家伙不是喜欢和异教徒交朋友吗?他觉得欧洲人比我们优秀。我厌倦了,厌倦了。在学校他们说欧洲人更优秀,在家里也这么说,电影、杂志上我们看到的也都是他们,现在这个花花公子也更愿意跟他们交朋友。” 奥马尔在认真地听。 “他的眼睛盯在上面。”安韦尔仿佛是在议论一个并不在那里的人,他继续说道:“因为眼睛盯在上面,所以他骗到了一个议员的女儿,骗到了一个议员的女儿。”他兴致勃勃、一字一句地说:“不知道议员的女儿是个什么样的姑娘?我们的这位很英俊,他的帅气是没话说的,但不知道姑娘怎么样?你愿意那个用粉色信封的人是个丑姑娘吗?”他突然闭上了嘴。一阵沉默。然后他用一种假装的愤怒嚷道:“你这家伙真够怪的,是不是往你脸上吐唾沫你也会一声不吭啊!” 奥马尔也装出愤怒的样子说:“你醉了!我不会跟你计较的!”但这句话是低俗和平庸的。是一个平庸、傲慢和头脑清醒的新贵说的平庸、谨慎的话。 安韦尔说:“你不计较啊!你说你不计较。好,不管你是否计较,我还是要说……”他想了想说:“那个凯利姆先生,你知道的,那个凯利姆先生,你连他的指甲盖都不如,你明白吗,他的指甲盖……” 奥马尔想:“他怎么发现这个的?他说到点子上了,但他是怎么发现的?” “那个凯利姆先生不像你。为了按时完工,你自己使出了吃奶的劲,也把我们当成了驴。你按时完工了!挣了很多钱!但你看看凯利姆先生,看看他……他是真正的富有,他的灵魂、钱包、家族和心胸……他拥有的土地你一个月也走不完。他不像你。他不会为了挣钱而玩命。他会说与其闲着,不如让我来挣点钱。他的父亲是地主。他的土地骑马跑一天都跑不完。你有他指甲盖那么大吗?你的父亲是个律师,还是个小商人?” 奥马尔想:“他是从我脸上看出来的!这家伙从我脸上明白自己找到了要点,现在他在尽情享受这个发现。” 安韦尔用一种厌恶的语气再次问道:“你父亲是律师吗?我的父亲是个军人。因为他是一个非常崇拜帕夏的军人,所以我的名字……” 萨利赫说:“我的父亲是个饭店的招待员。我妈妈正在等着我的钱!” 安韦尔说:“好啊,我们挣钱了。感谢我们的合作伙伴帮我们挣了一大笔钱!”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开始在房间里溜达。当他走近奥马尔时,他突然问:“你知道他的父亲是招待员吗?” 奥马尔说:“我刚知道!”他羞愧地发现自己的声音里有种怜悯的成分。 安韦尔生硬地说:“哈,那就让你再多知道点。据说他的父亲是个招待员,而且是陶卡特勒扬酒店的招待员,你知道吗?那是一个像你这种好逸恶劳的人胡吃海塞,上流社会的女人们卖弄风骚的饭店。他在那里当招待,你明白吗?”他像一个护着萨利赫的哥哥说道:“这个孩子因为上流社会的那些女人们就不去饭店了,这个你也知道吗?” 奥马尔不想说什么,他大口喝着拉克酒,他想照这个速度喝下去,来不及跑出去,他就会在这里吐起来。 安韦尔还在说:“因为那些上流社会的女人们!”他停顿了一下,然后重新坐到椅子上嚷道:“我也要去找个上流社会的女人!我要找个上流社会的姑娘……找个干练的女人……找个像丹麦工程师老婆那样的女人。萨利赫,那丹麦女人很不错吧?伙伴,你知道怎么去哄骗上流社会的女人,你跟我们说说。需要做些什么?你说呀,她们喜欢什么?我可以每天带她去看电影!”突然他把手放到萨利赫的肩上说:“你看,萨利赫,我们有钱了。回到伊斯坦布尔我们一人去找一个上流社会的姑娘。我们有钱,我们有文凭,我们是工程师。你长得很帅,我怎么样?我很聪明!” 萨利赫说:“你,但你别生气,我的兄弟,你就像一个啤酒桶!” 安韦尔用一种坚信的声音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心灵美。”他哈哈大笑起来。他嚷道:“心灵美!”然后又哈哈大笑了一阵。随后他突然严肃地说:“其实啊,吉卜赛人我也愿意!但上流社会的姑娘更好……”他突然对奥马尔说:“你不够朋友,你什么也不说。哈,萨利赫,你知道这事应该问谁吗?应该问他那朋友,雷菲克。他知道!” 奥马尔想:“雷菲克!”他想起刚才他们是和那些工人们在一起的。他想:“我的朋友,他是我最亲近的朋友!他知道我是谁,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知道这事,因为有一次,前年冬天我在尼相塔什看见过他,他的身边有个非常漂亮的女人!” 奥马尔想:“我嘲笑过雷菲克的想法。我鄙视过他的那些想法。但现在我发现,任何时候他都比我更有道德、更正直、更好。” 安韦尔说:“她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在尼相塔什,在那个优雅的上流社会的街区里,我看见他们挽着胳膊走在街上。我回到伊斯坦布尔以后也要去找个住在尼相塔什的姑娘。我们去问那个雷菲克。他住在尼相塔什,知道怎么做……” 奥马尔说:“哎,你说得太多了!” “怎么了,你生气了?看他,萨利赫,你看他不让人家说他朋友的坏话……我们知道你,也知道你的朋友是什么人。萨利赫,你还记得他们在学校时的样子吗……一个他,一个雷菲克,还有一个矮个儿的。他们总是用那种鄙视的目光看着别人。这个是花花公子,每天穿戴最讲究的西服和领带,还抽着烟斗。另外那个矮个子的有点病态,他眼镜后面的那种眼神跟魔鬼没什么两样……那时,我们上一年级。我记得这帮自以为是的人……他们鄙视所有的事情。他们中最好的一个还就是那个雷菲克了。他像是个善意的人,但我现在明白,他的善意是因为愚蠢和死脑筋!” 奥马尔嚷道:“够了!够了!”随后他突然想:“过一会儿雷菲克就回来了。别让他听见这些丑恶的话,他会受不了的。” “看,看,他不允许别人说他朋友的坏话!他不让别人说那个愚蠢、死脑筋的上流社会小子的坏话。那家伙把那么漂亮的老婆扔在家里,自己却跑到这里来了。他为什么来?为了来哭……为了来看库尔德人、挨饿的人和国家的贫穷……他为了农村的振兴写文章、哭泣。他还经常去那个德国人那里。小子,既然你是个商人,那就在伊斯坦布尔舒舒服服地待着,好好做你的生意,也别让你那漂亮老婆的床空着!不,不行!他要跑到这里来哭泣!” 奥马尔嚷道:“闭嘴,你给我闭嘴!” 安韦尔用余光看了一眼奥马尔又急忙接着说:“死脑筋的家伙,你知道他在写日记吗?他把日记本放在桌上。前一阵子我打开那日记本看了一下。你会笑死的!……那家伙不管看到什么都会哭。他写道,唉,贫穷,唉,这国家!……有时他还会写我亲爱的老婆!他老婆叫裴丽汉!像仙女一样的一个美女!她的床也不会空着。你知道这些上流社会的人。他会喊一个人过来,然后对他说:我走了,但你要好好对我们的仙女……” 奥马尔突然把椅子摔了出去。他径直朝安韦尔走去。这时他的眼前闪现出一些打架的画面。打架的人先狠狠地盯着对方,然后慢慢地走到对方的面前。安韦尔也站了起来。奥马尔想:“因为他醉了,所以我大概可以把他打翻在地!”然后他嘟囔道:“萨利赫会来劝架的!”他想起自己还从来没跟人打过架,他明白安韦尔也不会想打架。他想:“打架是很愚蠢的行为!我们会互相踢对方、打对方……谁会赢也不清楚……满地会是瓶子、杯子的碎片……雷菲克也会因为我为他打架……” 安韦尔突然说:“我不会跟你打架的!”说完他又坐了下来。 奥马尔拿着酒瓶走出了工棚。他嘟囔道:“酒只能伤害我的胃!”他坐到了外面的椅子上。他把瓶里所有的酒都倒进了杯子。他听见了疲惫的鼓声以及小提琴有气无力的呻吟。他想:“结束了!接下来我干什么?”他想到了和纳兹勒的婚姻。“议员的女儿!我们也会有一个厨房!”他侧耳仔细听了一下他们的工棚,那里已经没有任何动静了。他想:“我等雷菲克。等他来,我们可以谈谈。然后我们一起去安卡拉。然后我会娶一个议员的女儿。别的还能做些什么?如何生活?我以前可说过不愿意过平庸的生活的!比如说我也可以在那里买一个农场,哈吉说的那个农场。多少钱来着?我到底挣了多少?等等,第一年挖一立方米土是多少钱来着?”他曾经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忘记那些计算过几百次的数字,但他现在竟然想不起来了,他感到很吃惊。他认为自己之所以会忘记那些数字完全是因为不看重钱,正当他要为此感到骄傲时,却又想起了那些数字。他又想到了纳兹勒,想到了刚从英国回来的那段日子。然后,他看见了慢慢向自己走来的雷菲克,刚才谈到雷菲克时,他的心里曾经涌动起一阵爱意,但此刻他没有任何感觉。他想自己太疲倦了,因为连着好几天都没有正经睡过觉了,他深深地打了一个哈欠。 第二章 39. 秋天 尼甘女士坐在那里说:“他们把杰夫代特先生亲手种下的花儿都给弄死了!”她用手指了一下丈夫生前种花的地方。 尼甘女士、裴丽汉和奈尔敏坐在后花园树下的藤椅上。尽管奥斯曼离开家已经一个小时了,但树叶和青草上的露珠还没有消失,无力的秋日阳光也没能把早上的寒气从花园里赶出去。这是九月的最后一天。他们从岛上的别墅回来也已经有两个星期了。两周来,家里充满了一种浓重的悲哀气氛,因为厨师努里在两周前,他们正准备离开黑伊贝利岛的那天上午突然去世了。 尼甘女士又说道:“他亲手种的花儿们……”话没说完,她脸上又出现了那种所有人都知道的忧郁、烦恼的表情。她用责怪所有人、所有事、杰夫代特先生以外的整个世界的眼神看着儿媳们说:“努里在我们最需要他的时候突然说走就走了!不管怎样他是敬重杰夫代特先生的,他还给花儿们浇过水。” 奈尔敏说:“杰夫代特先生大概把那些花名写在了一张纸上!今天我去埃米诺努把它们买回来!”她转身用一种生硬冰冷的表情看了一眼裴丽汉,她的眼神好像是在说:“你知道今天下午我要去哪里了吧?” 裴丽汉恐惧地把目光从奈尔敏的脸上移开。一个月前的那次巧遇后,奈尔敏采取的那种挑战的态度让她觉得难以理解。一个月前的一天,裴丽汉在锡尔凯吉火车站看见奈尔敏和一个高个儿、英俊的男人挽着胳膊走在一起。裴丽汉因为不愿意想这个问题,她又去听尼甘女士说话了。尼甘女士说任何时候都不可能找到同样的种子,即使找到了,那个没用的花匠也会再把它们弄死的。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拽了拽肩上的披肩。然后她看见端着托盘子从厨房门走出来的女佣,等女佣走近,她问道:“她醒了吗?”她是在问四天前从欧洲回来的阿伊谢。 艾米乃女士用头做了一个没有的动作。她对裴丽汉说:“少夫人,姑娘在哭!”她把托盘放到了桌上。 梅莱克已经十五个月了,现在提到她时,大家已经不再用“婴儿”、“孩子”,而开始用“姑娘”了。裴丽汉站起来,从托盘里拿了一杯茶,然后又从桌上拿了份报纸,从厨房门走进楼里,上了楼梯。在楼梯上她听到女儿断断续续的哭声,她明白孩子尿湿了。进屋后她立刻走到孩子的床前。看见女儿她笑了,梅莱克看见她也不哭了,但没过多久又重新哭了起来。裴丽汉把报纸和茶杯放到桌上,然后把女儿从床上抱了起来。摸到温湿的尿布,她说:“啊,你这个小丑!”然后她把孩子小心地放到了铺着一块厚垫子的桌上。 像往常那样,裴丽汉一边和女儿说着话,一边给她脱衣服、解尿布。脱衬衫时她说:“我们大概出了很多汗!”她想可能是给孩子穿得太多了。然后她又想到已经转凉的天气,她说:“但如果你生病了更好吗?”听见梅莱克叽叽咕咕地嘟囔着,她觉得很开心,就好像女儿赞同了自己的观点。然后她想到了雷菲克。从他写的最后那封信来看,他会在一周内回到伊斯坦布尔。裴丽汉害怕会再收到雷菲克说要晚回来一个月的信。在解一个她总是解不开的钩扣时,她说:“爸爸走了已经七个月了!”她对自己的声音感到了恐惧,因为她听见了楼梯上的脚步声。钩扣终于被解开了,她想:“可能也该回来了!”看见尿布上的脏东西,她皱了皱眉头。她把脏尿布放到一边,抱着女儿去了厕所。给女儿洗澡时,她想到了雷菲克和自己的现状。女儿打了个喷嚏,她明白是水太凉了。她想到了当医生的父亲。女儿又突然哭起来,她想:“离开这里回娘家是不是会更好?”这个问题她已经想了很久了。三个月前她曾经做出了回娘家的决定,但母亲让她放弃了这个念头。她想起母亲说的那些话,母亲说雷菲克不是要离开她,而是要离开伊斯坦布尔。她想:“这很荒唐!”然后她又放弃了这个想法,她嘟囔道:“不荒唐!”她想起了雷菲克在信上说的那些道歉的话,又想了想自己写的那些回信。她为自己在信上说从未想过要离开这个家而感到自豪,她觉得雷菲克也会有同感。害怕女儿着凉,她急忙抱着孩子回到了房间。她拿出干净的衣服和尿布。她想:“在我这种情况下,别的女人会怎么做?”像往常那样她还是没能为此找到答案,因为她觉得自己的情况是独一无二的。而自己的这种状况之所以会独一无二完全是因为雷菲克是独一无二的,因为她认识的女人中没有一人的丈夫是像雷菲克那样的。可当女儿穿上衣服后又打了个喷嚏时,裴丽汉想惩罚自己一下,她想:“我仍然留在这里,因为我是个没有尊严的人!”把女儿放到小床上后,她觉得轻松了一点。她决定要摆脱这些已经想了整整七个月的想法,她拿起桌上的茶杯,翻开了报纸。 茶已经凉了。她看见报上说:“世界得到了和平。达拉第、希特勒、张伯伦和墨索里尼在慕尼黑签署了《慕尼黑协定》。”裴丽汉像往常那样,好像要进入自己以外的世界一样开始饶有兴致地读起报来。在整个家里,没有一个人像她那样关注国内外的消息。正当她快要看完有关慕尼黑会议的消息时,门没敲就被推开了,奈尔敏走了进来。 奈尔敏问:“你有绿色的线吗?这种颜色!”她给裴丽汉看了看手上的一颗淡黄绿色的扣子。 裴丽汉又感到了那种若有似无的恐惧,她站了起来。仿佛和奈尔敏单独待在一起是一种罪过、她应该尽早从这种罪过里逃脱出来似的,她急忙打开那只当针线包用的小学生书包,慌忙寻找了一番,然后她找到了想要的东西。 裴丽汉边说:“拿着!”边用另一只手快速合上了小书包。 奈尔敏说:“谢谢!”她突然笑了笑,就像每次看见那个旧书包时那样。然后她拿着扣子若有所思地走出了裴丽汉的房间。 裴丽汉觉得,奈尔敏看见她小学时书包的那种笑容一点也不可爱,因为那似乎是一种冷酷、鄙视、甚至是挑战的笑容。看着关上的门,她想是否是自己搞错了。随后,裴丽汉想起遇见奈尔敏的那天。那次偶遇每天在她脑海里变着样地闪现出来。在裴丽汉看来是英俊的那个男人是一个高个儿、肤色黝黑、留着小胡子、让她感到恐惧和厌恶的那类人。为了送和自己在卡拉柯伊见面的母亲上郊区火车,裴丽汉那天去了火车站。在那里,她看见奈尔敏和一个男人从站前的饭店里走出来。她们几乎是同时看见对方的。奈尔敏开始显得有些慌张,但随后她用一种让裴丽汉感到恐惧和惊讶的挑战神情对自己笑了笑。当她俩相距有八九步远时,她们同时把头转向了别处。裴丽汉的母亲没有看见奈尔敏,因为她在忙着说裴丽汉买的东西。晚上她们和奥斯曼一起回岛上时,奈尔敏的那种冷静的态度让裴丽汉感到十分惊讶,她甚至怀疑自己在火车站看见的那人是奈尔敏的孪生姊妹。但就在那次偶遇的几周后,奈尔敏气愤地告诉她,把公司称之为造钱机器的奥斯曼也仅仅是一个管理造钱机器的机器,另外有段时间他还在外面养了一个情妇。当裴丽汉得知这些后,她又觉得奈尔敏的行为背后存在着某些合理的东西。每天面对奈尔敏那充满挑战的言行,那次偶遇就会在裴丽汉的脑海里不断变化着闪现出来。她想奈尔敏那天在火车站时的笑容正在日益变得更加大胆、更加恐怖,她觉得那笑容在变着样地嘲笑自己。那笑容仿佛是在说:“看,我不避讳这么做!我是一个你无法理解的勇敢的女人。而你对这样的事情只会感到恐惧,只会在家乖乖地等丈夫……”当她明白自己又在恐惧地想同样的事情,想奈尔敏下午会穿上那件淡黄绿色的裙子去什么地方时,她想做点别的事情,于是她重新翻开了报纸。刚看了一两行,她听到有人在敲门。阿伊谢微笑地走了进来。 阿伊谢边关门边打了个哈欠。她走过来亲了亲裴丽汉的脸颊。然后她笑着走到梅莱克的床前说:“你这个调皮鬼,哭得那么响!” 裴丽汉问:“她把你吵醒了吗?” 阿伊谢说:“没有。我本来就想早点起来的!”她走到窗前又打了个哈欠。她说:“今天的天气真好!”她转身又回到小姑娘的床前,拿起床边的一个小铃铛,开始在梅莱克面前摇晃起来。她的身上穿着一件蓝色丝绸睡袍。 裴丽汉看见了她白皙的脖颈,她想从瑞士回来的阿伊谢简直就像变了一个人。 阿伊谢说:“哈,哈!看她!你认识姑姑吗?小梅莱克,你认识姑姑吗?”然后她突然把铃铛放回到了床边,又深深地打了个哈欠。她开始抓自己的头发。 裴丽汉说:“大概你还没睡够!” “快两点了我才睡……但我们玩得很开心……” 裴丽汉知道阿伊谢昨晚是跟弗阿特先生和雷拉女士的儿子雷姆齐还有朋友们在一起。她问:“你们去哪玩了?” 阿伊谢说:“在贝伊奥鲁的土内尔那里开了一家新餐馆!那个地方很好。现在我们这里也有好餐馆了,看见那家餐馆我高兴坏了。然后我们一起去雷拉阿姨家坐了一会儿。回来的路上去埃米尔干那里喝了茶!我妈妈知道我是几点回来的吗?” 裴丽汉说:“刚才她问你醒了没有!” “起晚了又怎么样……再说四个月前让我出去玩的人正是她自己。”她走到窗前,然后突然转身说:“他人真好!” 裴丽汉没有问他是谁。她善解人意地笑了笑。 阿伊谢说:“雷姆齐是一个非常好的人!他总是为我着想。完全是个绅士。有礼貌、出手大方、诚实。啊,你看我妈妈,板着脸在等我呢。”她打开窗,对下面喊道:“哎,哎……我起床了!好的,好的,我马上下来!” 她转身看着裴丽汉,仿佛是在想刚才说的话题。然后她说:“啊,是的。他真是太好了……在瑞士的时候也很关照我。我生自己的气,为什么原来我不知道他是这样的一个人。再说我以前为什么是那样的……可能是我对生活的看法改变了!你在笑吗?不,不,到了那里人就会改变对所有事物的看法。”她的眼睛在闪闪发亮。“那里的一切都是那样的不同,和这里的完全不一样,比这里好多了……我在想,我们什么时候能变成那样。我们能变成那样吗?但愿有一天我们也能变成像他们那样的,是吗?裴丽汉,你也一定要到那里去看看。和我哥哥一起去。”像是做了件错事,她突然不说话了。 裴丽汉沉思地说:“我不知道。” 阿伊谢说:“亲爱的,难道你就一直在这里,在这房间里待着吗?我去跟哥哥讲,说不定我们可以一起去!人到了那里会改变对所有事物的看法。在那里我明白自己的生活是有意义的。去过那里的人肯定会变成另外一个人。或者和他们……不说这些了……反正我不会愿意这样被关在家里……我会去大学注册,但我也不想读很长时间。也许一年后的某一天你会发现我……”她笑着涨红了脸。 门突然被推开了。走进来的是厨师的儿子耶尔马兹,他手上拿着一个信封。裴丽汉一看见那信封就知道是雷菲克的,而且她还猜到,雷菲克会在信里说要晚回来一个月。 耶尔马兹把信递给阿伊谢时说:“老夫人在下面等您。”他在努力克制自己不去看阿伊谢裸露的脖颈。 阿伊谢说:“知道了,我马上就下去。” 耶尔马兹红着脸看着别处说:“我把您的早餐拿到花园里去吗?” 阿伊谢说:“太晚了。”然后她突然用手挡住脖颈,拉了拉睡袍说:“好吧,随便拿点什么!另外告诉我妈,我马上就下去。”门关上后,她用手指着耶尔马兹说:“他应该先敲敲门!” 裴丽汉惊讶地说:“他没敲门吗?” “没有……但他长了个非常可笑的鼻子,是吧?还马上就脸红了!他太像他爸爸了。唉,我对努里的死感到很伤心。我是很想出席他的葬礼的。你知道,他叫我‘果核’。可能是因为我像果核一样又小又干还不快乐。我是很想再见努里一面的。他很爱我。心肌梗死就那样一下就走了。不说这些了。我哥把他的儿子喊到家里来做事很好,想的很周到……再说他爸爸毕竟给我们做了那么多年的饭,因为没读过书就让他去仓库做搬运工也太不合适了。他也会慢慢学会做饭的。” 裴丽汉若有所思地听着。她的眼睛盯在阿伊谢手里的信封上。她想:“还是同样的东西!还会要推迟回来!” 阿伊谢发现裴丽汉的眼睛盯在信上,她说:“啊,是你的信吧?”她看了看信封说:“是我哥写的!唉,我尽管说得没完了!”她把信递给裴丽汉说:“我让妈妈也等半天了!”她向门口走去。正要出门时,她看见了床上的孩子,她又摇了几下铃铛,然后高高兴兴地走出了门。 裴丽汉茫然地看了看关上的房门和手上的信封。她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了一把指甲锉。她把指甲锉插进了信封的一角,但没急着把信封打开。雷菲克的每封信她都是这么慢慢打开的,她会在这段时间里想自己希望看到什么。她又想到:“我希望看见什么?希望他说要马上回来!马上回来又会怎么样?他会和他哥哥一起去公司!”她想起了奥斯曼、说奥斯曼是个机器的奈尔敏的那种笑容和阿伊谢。她想:“我希望雷菲克怎么样?”当她觉得自己的想法和愿望突然变得荒唐和无法解决时,她感到了恐惧。她打开信,不愿意再去想别的事情。雷菲克在信里依然说要晚回来,但这次他更多地谈到了他所说的“农村振兴”的那些事情。裴丽汉一边想雷菲克在自己的农村振兴计划和他妻子的生活之间能够建立起一种什么样的联系,一边开始重新看信。 第二章 40. 安卡拉 穆赫塔尔先生突然气愤地站起来,开始在农业部大楼的走廊里来回走起来。他说:“部长答应这个时候见我们的,但我们在这里已经等了半个小时了!天都黑了!他们还在里面说什么呀?”他看着雷菲克,好像他知道答案一样。他羞愧地逃避着雷菲克的目光说:“否则我们可以在别的时间来的!”突然他转过身,用一个坚决的动作推开了部长秘书的门说:“孩子,我是马尼萨议员穆赫塔尔。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听秘书解释时他皱了皱眉头,然后他用一种强作的愤怒说:“如果他在忙着和德国人谈生意的话,那么我要找他谈谈我们国家的事情。”他做了一个要敲部长办公室门的动作,但最终放弃了。他轻轻地关上了秘书办公室的门,又不耐烦地在走廊里来回走起来。然后他坐到雷菲克的身边说:“你看见了,这就是安卡拉!” 当穆赫塔尔先生得知和奥马尔一起来安卡拉的雷菲克的计划和用意后,他决定帮助未来女婿的这个好友。议员听雷菲克讲完他的计划后,答应带他去见一个部长,甚至是伊斯麦特帕夏,但他们一直没等到合适的机会。因为和议员走得比较近的那些部长都很忙,而且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不在安卡拉。由于阿塔图尔克的病情越来越严重,所有的事都乱了,所有的人都开始在等待。雷菲克连在凯马赫和他通信的组织者作家苏莱曼?阿伊切里克也还没见到。刚到安卡拉的那几天,为了让自己的计划有个明确的结果,他做了很多工作,但后来他惊讶地得知作家正在休年假。他已经在安卡拉待了二十天了,但一直没能见到任何负责人。 议员说:“这就是安卡拉!但你千万别灰心!如果我们连像你这样的人都不能给予帮助的话……”他若有所思地停顿了一下,然后改口说道:“如果我们不能从像你这样的人那里受惠的话……” 一小时前,穆赫塔尔先生往雷菲克住的酒店打电话,告诉他自己在议会见到了农业部长,部长答应下午五点见他们,他让雷菲克马上赶到红新月广场[1]。他们在红新月广场碰头后,急忙跑到了农业部,但部长秘书半个小时前告诉他们说,部长还在忙着。马尼萨议员穆赫塔尔?拉沁又气愤地站起来,开始烦躁地在走廊里来回踱步。 然后门开了,从里面传出了一阵嘈杂声,随后开始有人往外走。雷菲克从他们的肤色和骄傲地、挺直腰板走路的样子明白,他们中的一些人是德国人。跟在他们身后的是一个他认为是部长的人和一个翻译。他们一起走到了走廊的尽头。部长走过他们身边时用余光和穆赫塔尔先生打了个招呼。随后部长匆忙走进了办公室。秘书来叫穆赫塔尔先生时,他早已拉着雷菲克的胳膊,把他往部长办公室里拽了。雷菲克嘟囔道:“那么我要跟部长说些什么?我怎么把那么多东西概括起来跟他讲!我要跟他说我计划的核心思想……” 他们走进了一个宽敞、但塞满了办公家具的房间。部长没在他的位子上,他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抽着烟。雷菲克曾在报纸上看见过部长,他觉得部长不像是个让人望而生畏的人。而且他也不属于从一个部长位子坐到另一个部长位子,在党内占有重要地位的那一小部分人。他是因为和总理杰拉尔?巴亚尔的关系才当上部长的。 部长发现他们进来后转过了身。他向穆赫塔尔先生表示了歉意。然后他用手指着窗下说:“这些德国人……现在整个安卡拉都跟在这些德国人的屁股后面!总理为了某些技术问题,让我们也和代表团见一下。我让你们久等了。也许可以签下一个贸易协议。总理要求我们不管怎么样关注一下某些细节问题……啊,是的,这就是您提到的那个年轻人吧?”他握了握雷菲克的手说:“穆赫塔尔先生和我提到过您。您是工程师!” 雷菲克嘟囔道:“是的!”然后他又想到:“我计划的核心是……” “您知道吗,国家多么需要像您这样希望有所作为的年轻人。”他转向穆赫塔尔先生,用一种想表示自己是在怎样困难的条件下工作的语气说道:“刚才那个孩子!翻译一句德语竟然要想半个小时……让我羞愧难当!”他又对雷菲克说:“国家需要有知识的人!” 穆赫塔尔先生骄傲地说:“小伙子是工程师。” 这时,部长坐到桌前,他随手翻看起一个文件,很明显他在想别的事情。他说:“啊,建筑工程师。很有意思。一个建筑工程师到我们农业部来,因为……因为……为了?”突然他惊讶地抬起头说:“是为了什么来着?”没等雷菲克回答,他用一种宽容的姿态点点头说:“啊,当然,当然!” 雷菲克说:“我有一些计划,我有一些关于农村振兴的想法……” 部长说:“当然,当然!您想出版这些东西吗?” “我希望有人读读这些东西并展开争论……” “我们部里有出版一些刊物的经费!您的书厚吗?如果在身边我可以看一下吗?” 雷菲克说:“我还没用打字机把它们打出来!”他感到很羞愧,头上冒出了汗。 部长看着雷菲克脸上惊讶的表情说:“是的,如果厚的话,您也可以给我们一个精简本。” 穆赫塔尔先生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年轻人希望就此问题展开争论!” 雷菲克插嘴说:“我希望大家读一读这本书,然后展开争论!” 部长说:“当然,我将是这本书的第一个读者!我们重视关于农村振兴和农业方面的所有新主张!”然后他又接着看面前的文件。他看了看表,开始翻他的抽屉。“但你们为什么不坐下?”说完他站起来叫了秘书。 雷菲克想:“别的我还能跟他说些什么?我要告诉他,对我来说重要的是展开争论和如何把城市中所有现代的东西推广到联合起来的农村个体……我还是先跟他说,对我来说重要的不是出版我写的那些东西……他在和秘书说话吗?我的脑子很乱!” 部长和秘书讲了几句话后说:“那么,您给部里一个精简本。我会去见出版委员会的那些委员们的。”他看着雷菲克的脸又说道:“还有另外一个办法,您自费出书。我们农业部来买一定数额的书。”像是又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案一样,部长因为自己的慷慨微微抬起头对穆赫塔尔先生笑了笑。然后他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大包,开始急急忙忙地往里面装桌上的文件和从抽屉里拿出来的一些纸张。 雷菲克想:“不,这不是我想要的!但这个人可以帮我!” 部长把秘书跑着送来的一份文件也塞进了包里,然后说:“对不起!我让你们等了很久,但现在我必须马上走!我要去出席德国使馆为冯克博士举办的晚宴!”他合上包,拎在手上,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里,走了几步来到雷菲克身边。然后他抓着雷菲克的胳膊对穆赫塔尔先生说:“感谢您让我认识了这个小伙子!我们一定会帮他的!” 雷菲克明白应该说些什么了,他说:“谢谢您,但我更希望可以创造一个争论的氛围!” 部长仿佛可以从雷菲克的二头肌上明白他在想什么,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似的,他捏了捏雷菲克的胳膊说:“什么样的一种争论?” 雷菲克说:“比如像《组织》杂志上的那种!”他看见部长一下子不高兴了。雷菲克看了看穆赫塔尔先生,发现他也是一脸的惊讶。 部长突然放开了雷菲克的胳膊说:“《组织》杂志。组织行动。但那已经过时了。”他对穆赫塔尔先生说:“过时了,不是吗?”然后像是想起什么事,他问穆赫塔尔先生:“伊斯麦特帕夏还好吗?” 穆赫塔尔先生说:“我所知道的跟您的差不多。”他的脸涨得通红。 雷菲克想起来,纳兹勒曾经说过她的父亲有一阵子和伊斯麦特帕夏走得很近,连他们的姓都是伊斯麦特帕夏给起的。他明白自己说错了话,但不知道是哪句话说错了。 部长说:“我们都很尊重伊斯麦特帕夏。但现在杰拉尔?巴亚尔是总理。再说,在阿塔图尔克的病情这么严重的时候,他为什么连一次也没去伊斯坦布尔呢?”他慢慢地朝门口走去,然后又突然转身看着穆赫塔尔先生,他指着手上拿着的包说:“我们的活干不完啊!”但他不是气愤,而是笑着说这话的。“今天是德国经济部长冯克,明天可能不知道是哪个英国经济部长。别看那个慕尼黑会议,世界正面临一场战争。所有人都想把我们拉到自己的身边。不是吗?”他喜欢让人不时地肯定一下自己说的话。他们一起走出部长办公室,走在走廊上。“您是怎么看待昨天的那场事故的?”昨天德国经济部长冯克博士的夫人乘车在农场参观,结果车翻了,部长夫人的胳膊受了伤。 下楼时部长说:“还有昨天他们在宴会上说的那些话!他们和我们的贸易不会影响我们和其他国家之间的贸易。也就是说会影响的……很可惜,阿塔图尔克又病重。我们都在等待。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他突然在楼门口站住,寻找什么似的看了看周围。然后他说:“孩子,把风衣给我!”他穿上了一个雇员递来的风衣。然后他又抓着雷菲克的胳膊对穆赫塔尔先生说:“谢谢您带这小伙子来见我!我会帮他的!”他疑惑地看了一眼雷菲克说:“我会尽力的。”他又对穆赫塔尔先生说:“议员们的愿望对于我们来说就是命令……你们去哪个方向?”问这话时他用手指着自己的公车。 穆赫塔尔先生生硬地说:“我们想走走!” 部长说:“那样的话,为了这个小伙子我去跟出版委员会的委员们谈谈!”然后他有礼貌地笑了笑,上了车。汽车开动时发出了很大的噪音。 穆赫塔尔看着汽车消失在黑暗里,他嚷道:“小丑,骗子,无赖!” 他们开始往红新月广场走去。天气又干又冷。在耶尼谢希尔的大街上,到处是刚下班的公务员、晚上出来购物和回家之前想喝一杯的人。部长说了:“我们都在等待。”所有人都在商店的橱窗前、小酒吧里、花店的门前、公共汽车站上等待着。雷菲克想:“我也在等待!” 穆赫塔尔先生说:“一个部长,跟在一个德国小公务员身后竟然走了那么长的一段路!这个国家的尊严在哪里?然后他还竟敢对伊斯麦特帕夏说三道四。” 雷菲克想:“裴丽汉也在房间里等我!我哥在公司,妈妈在起居室里等我!”他发现自己感到了羞愧。 穆赫塔尔先生说:“你看见了,他以为我们在问他要钱,我们想卖书给他。因为他们身上那叫做理想主义的东西是一点也没有的。但还是同样的一班人在台上。要不了多久一切都会改变的!”他叹了口气说:“要不了多久,一切,但愿都会改变!” 雷菲克想:“那么,我会变成什么样呢?”他觉得路上的行人和灯光都是死气沉沉的。想起酒店房间床头柜上放着的《安卡拉》小说,他笑了一下。本想嘲笑自己的,但他感到了害怕,他嘟囔道:“我不愿意去想任何事情!” 穆赫塔尔先生说:“啊,别板着脸!所有的事都会走上正轨的。我还可以带你去见财政部、司法部长。你写的那些东西里面也有这方面的内容是吧?别板着脸!需要懂得等待。也需要小心谨慎。你为什么会提到《组织》杂志?算了,算了。你来这里正好赶上了最不幸的时候。一切都在改变,都将会改变。这种时候懂得等待的人就能获胜。但这人也太低俗了。你看见了吧,共和国掌握在什么样的人手里。如果是伊斯麦特帕夏,别说是部长,拎包的差事都不会让他做!”……他们走到了红新月广场的拐角。议员把手放到雷菲克的肩上说:“明天晚上等你和奥马尔到家里吃饭!” 雷菲克回到了在乌鲁斯的小酒店。他看了看放在桌上的歌德的照片,自言自语地说:“我是谁?”他躺上床。他想起刚才和部长的见面,在安卡拉等待的二十天,在铁路建筑工地的工棚里度过的七个月,还有伊斯坦布尔和裴丽汉。一年前的某一天,在贝希克塔什的一家酒吧里,他曾经问过穆希廷,还能不能像以前那样。他嘟囔道:“现在我怎么样了?”但他又想起了部长说的话,一些回忆、裴丽汉、尼相塔什的家和自己从前的生活。很长一段时间,他什么也不想,直愣愣地看着酒店房间上面的脏灯泡。然后他翻开了雅库普?卡德里写的《安卡拉》。像往常一样,开始他会觉得书上的那些东西既可笑又可怜,但随后他强迫自己去相信了作者的激情。 [1]安卡拉的市中心。 第二章 41. 一个共和国的女儿 公鸡叫了两声。纳兹勒醒来,她想到:“今天是国庆节!”她看了看表,七点。公鸡又叫了一次,纳兹勒翻身下了床。她觉得房间很冷。她朝窗外看了一眼,因为旁边那家的后花园里养着几只鸡。她再次激动地想到:“今天是国庆节!”她看见早上第一缕晨光照在了鸡窝上。就在公鸡打鸣的那个花园里,一个穿着睡衣、外面披着件大衣的男人,穿着拖鞋、抽着烟正在那里转悠。那是在国防部工作的上校穆扎菲尔先生。十年前,父亲当选议员搬到安卡拉的头几年里,国庆节的时候他会和妻子一起到家里来祝贺。但最近几年就不来了。现在他似乎有种不在乎节日的样子。留着长长的络腮胡、穿着退了色的睡衣的这位上校,在共和国第十五个生日的早上更像是一个在医院花园里散步的肺结核病人。纳兹勒不想为这恼人的画面浪费时间。时间还早,家里人肯定还没醒,她决定去红新月广场走一趟。 她快速梳洗好,然后穿上了衣服。她没去想要穿哪件衣服,因为昨天晚上临睡前她已经想好了。这是她的一个习惯,她会在国庆节的前一夜准备好第二天要穿的衣服。她照了照镜子,对身上的红底白条[1]连衣裙很满意。然后她去点燃了暖炉。她想,过一会儿他们起床后会发现屋子很暖和,他们会想是纳兹勒最先起床的,而那时她应该已经在红新月广场上了。想到这些她很开心。她觉得自己是健康、聪明和可爱的。然后她抚摸了一下小猫,想给它吃点东西,但她想立刻就上街。她走下楼梯,轻轻地关上了门。安卡拉的上空是一片雾蒙蒙的天空,城市里飘散着一种节日的味道。 节日早上的散步是一个正在被遗忘的家庭习惯。母亲在世时,不仅是国庆节,其他所有民族节日的早上,他们一家三口都会走到耶尼谢希尔,然后再走回来。路上,父亲会说一些说教的话,而母亲更多的会说一些玩笑话。那时,纳兹勒想,父母是爱自己的,一家人出去散步是件非常美好的事情。父亲会对那些没有悬挂国旗的人家表示抗议,而纳兹勒也会因此感到伤心。她一边走在门前屋后有小花园的同一式样的房屋中间,一边满心欢喜地看着飘扬在风中的国旗,因为所有住家的窗前都挂着国旗,所以今天她很开心。 仿佛有什么急事,仿佛要急着赶到什么地方,她快步走着,但是离大家醒来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她的面前还有长长的一整天。她想,上午奥马尔和雷菲克要来家里,拉斐特叔叔也一定会来,他们一起吃午饭,之后父亲要去出席在议会举行的庆祝仪式,然后他们再一起去体育场参加群众的庆祝活动。晚上,他们可能会一起走到耶尼谢希尔,然后登上乌鲁斯城堡看焰火。她努力让自己去想这些事,去对那些没挂国旗的人家生气,去回忆过去的那些美好的节日,但她的脑子其实在想着另外一个问题,而且她明白自己是不会轻易从这个烦恼里摆脱出来的。她想:“我和奥马尔会怎么样?”她对自己想到的一些东西感到恐惧,她把目光转向路边一个学校的窗户上。她看见窗户上挂着阿塔图尔克的照片,上面有阿塔图尔克照片的旗子和灯笼。她想起童年在马尼萨度过的那些节日。那个时候父亲是整个城市的中心。省长穆赫塔尔先生在发表节日演讲的时候,市里的那些上层人物会互相祝贺节日,他们会来到穿着红色连衣裙的纳兹勒身边,用手抚摸她辫子上白色的蝴蝶结。母亲仿佛觉得一切都有点可笑,有点悲哀似的在一旁笑着,她小心翼翼、夸大其词地说着自己的肺病,然后用温和的话语明确地告诉纳兹勒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那个时候经常会去省府视察的阿塔图尔克现在正被病魔缠身,而母亲也早已去世。纳兹勒去伊斯坦布尔读完了大学,现在又回到了安卡拉。据说阿塔图尔克也像母亲那样,是不会病愈的。昨天晚上,父亲回来说体育场那边白为阿塔图尔克做了准备,这个节日更多会在恐惧和等待中过去。 她继续往前走着。她怀着兴奋、高兴和担忧的心情走上了大街。七点二十分了,大街上开始有了动静。一个清洁工正在清扫从路边小树上飘落下来的树叶。一个土耳其之鸟[2]的学生仿佛对身上的蓝色校服感到害羞似的躲在一座新建的公寓楼门前,等待着什么。手上拿着一面小国旗的孩子被爸爸牵着手,他的爸爸正低头看着撒放在地上的报纸。报纸上写着“第十五年。”纳兹勒想:“我二十二岁了!我快要结婚了。但什么时候?”她想起奥马尔不时拉长的脸。奥马尔每次到她家,都会坐在威尼斯油画对面的沙发上,然后看着纳兹勒,但他的目光其实穿过了纳兹勒的身体落在了她身后的某一点上。她知道要找些话来跟他说,但很多时候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从没想过自己是个没头脑或是没素质的人。她相信自己写给奥马尔的那些信具有“现代”女孩的所有特性。她是一个为了新生事物和改革而奋战的先驱者的女儿。她不是一个害羞的女孩,对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的主张,可能她不算非常漂亮,但也绝对不丑。 为了逃避那些让她心烦的想法,她穿过了马路。一栋新盖的公寓楼的木隔板上贴着几张宣传画。这些宣传画在几天前贴满了城市的每个角落。她看见其中的一张上写着:和人民在一起,为了人民。画上是一个怀里抱着孩子、包着头巾的妇女。另一张宣传画的标题是:共和国取得的教育成就。画的背景是一群戴着帽子的农民,上面是按年份标出的不断增长的识字人口。她想起了雷菲克。她一直在为他感到伤心。为了把共和国取得的成就再往前推进一步,他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写出了关于农村振兴的计划,但却碰上了一面不理解的墙壁。穆赫塔尔先生带他去见一些部长,甚至为了他专门请一些议员吃饭,但得到的都是同样失败的结果。可能除了他自己所有人都明白会有这样的结果。最让纳兹勒惊讶的是雷菲克对此竟毫无知觉。她很纳闷,像他那样聪明和有文化的一个工程师怎么会离现实主义那么遥远?她问自己:“现实主义是什么?”父亲曾经说过拉斐特先生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因为拉斐特先生弃政从商了。他在凯齐厄兰拥有一处葡萄园。当穆赫塔尔先生在议会大楼的走廊上转悠的时候,他坐在壁炉前一边下着十五子棋,一边喝着葡萄酒,呼吁自己那些搞政治的朋友变得现实一点。父亲不是一个现实主义者。那个雷菲克就更不是现实主义者了,因为他连别人事先可以看见的东西都看不到。她想到了奥马尔。他在铁路上挣了很多钱,她想研究一下他是不是现实主义者,但她感到了恐惧,于是她放弃了。那些不好的想法一直在跟着她,另外她也累了。她又穿过了马路,决定马上回家。然后她问自己:“那么我是现实主义者吗?”她往前走了几步。“奥马尔聪明、英俊,现在还很富有。”想到这些,她的脸红了。她希望自己像那个穿着红色连衣裙的省长的小女儿一样纯洁和清白。突然,她觉得不仅是共和国,自己也已深深地陷入了罪孽之中。她不知道自己的这种感觉是从何而来的,但她觉得墙上的那些宣传画是可笑的,节日的早上穿着睡衣在花园里抽烟的邻居上校是正确的。然后,她想:“我是一个共和国的女儿!”喝下第二杯拉克酒的父亲有时会对她说这句话。 在通往大街的一条小巷的角落里,一个卖花人支起了货架。马路对面红新月会[3]的大楼整个被覆盖在一面巨幅国旗下面。一个早起的孩子骑着自行车在街上玩耍。两个保安边走边吃着面包圈。迎面走来一个穿着童子军服的年轻姑娘。纳兹勒想:“她也是共和国的女儿!”纳兹勒有点可怜那个女孩,因为她想起了母亲那悲哀的微笑。“一个共和国的女儿应该是什么样的?”她想到了男人们脑海里的“年轻和现代女孩”的样子。报纸曾经为了这个话题举办过民意调查。“您认为一个现代的年轻女孩应该是什么样的?”答案是:“不应对男女交往羞怯,相信阿塔图尔克的……”她感到一阵心烦。她发现自己越走越快了,好像是在让自己的步伐赶上思绪一样。穿着童子军服的年轻姑娘骄傲地从她身边走过。她想:“她也会结婚,也会有自己的孩子们!”她想起奥马尔为了嘲讽另外一个人也说过这句话。然后他还说自己也鄙视厨房的味道。他把自己比作小说里的主人翁——拉斯蒂涅,但这很幼稚。当纳兹勒明白应该用宽容和理解的态度来对待这种仿效时,她觉得更心烦意乱了。因为在男人那里看到弱点,会减少人们对于世界的信任。她可能也是由于这个原因对雷菲克生气。她对自己说:“想成为一个法提赫,一个拉斯蒂涅的愿望!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她想奥马尔的这个想法是从欧洲得来的。她气愤地嘟囔道:“最终我们会结婚!”她想:“如果他讨厌厨房的味道,那么他也不会让自己的妻子进厨房,他可以找一个用人……一个年轻的男人想要什么?”她没能为此找到一个简短的答案。“我想要什么?我不想跟我母亲一样,但我看见自己也会那样的。”然后她拿奥马尔和父亲做了一下比较。奥马尔在欧洲懂得了他的生命是有价值的。共和国也从欧洲学到了很多东西。比如那个男人头上戴的帽子,报上谈到的那些年轻姑娘……然后他们让所有人都学会了这些东西。她想:“我不会像奥马尔那样去仿效!”奥马尔曾经有一次似乎用隐晦的话把这些东西全说出来了,然后他的目光又盯在了远处的某一点上。另外,奥马尔最近还时常表现出一种让纳兹勒恼火的神情。他开始像一个获得了真理的古代哲学家、一个中国智者那样用一种谙达世情的哲人的宽容来微笑。然后他的这种微笑又变成了嘲讽和鄙视一切的一种东西,直到纳兹勒开始感觉自己仿佛是一个不断得到宽恕的人。突然她为自己在节日的早上不得不想这样的事情而感到愤怒。她想:“我要问他所有的事情!如果不想娶我,那就让他说出来。这个我也要问他!”拐进小巷,走了几步后她明白自己是不会问他这个问题的,因为奥马尔的回答会让她脸红。 她又走在了一排同一样式的楼房后面,那是盖在耶尼谢希尔的集资房。房子的样式、小小的烟囱、窄窄的阳台、阳台上悬挂的国旗全都是一样的,但是花园、花园里的树木和鲜花是各不相同的。住在里面的公务员们也是不同的,有人喜欢种树,有人爱养一些奇花异草,有人给花园砌上了围墙,有人像邻居上校那样养起了鸡。她曾经不安地和奥马尔谈论过这个问题。她幻想着这些人家的生活:“现在他们起床了,过一会儿吃早饭,看报纸,然后他们会打开收音机,为去参加庆祝仪式做准备。”晚上走在这条街上,她也会去想类似的事情,因为从窗户里折射出的都是彼此相似、周而复始的日常生活那暗淡的灯光。她想:“我们会生活在伊斯坦布尔。”但她明白好像有点在欺骗自己,因为母亲也是想着伊斯坦布尔来安慰自己的。她惊讶地发现不挂国旗的人家给了她一种安宁的感觉。她问自己:“我相信什么?对我来说生活里什么东西是珍贵的?我要问他:是否愿意和我结婚?要让他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她想奥马尔也许会说别的什么东西。但这次她没有想到自己会脸红。她想:“我也会像所有的人那样,可能我会更好一点!” 她走到了通往自家的小路。她不再用快乐的眼光去看周围,而是沉思地看着前面。节日早上的散步、一路上想的那些东西以及将要度过的一天都没让她觉得快乐。这次邻居上校穿着同样的衣服出现在了前花园。多少年来纳兹勒第一次觉得他是亲切的。然后她用钥匙打开了门。上楼时她想自己还是希望快乐的。听声音他知道父亲已经起床下楼了。她走进了起居室。 桌上放着两个人的早餐。茶已经烧好,茶壶放在了暖炉上。里面传出小刀刮在烤焦的面包上的声音。她突然想到,仅仅是这样的小事就可以让自己感到幸福,生活里她所珍视的就是一个温暖的房间和一桌两个人的饭菜,她害怕地想到奥马尔是不会因此满足的。她嘟囔道:“让他中毒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她高兴地看了一眼餐桌。她感觉父亲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于是转身走了过去。 穆赫塔尔先生放下手上的报纸,他看了一眼女儿,又看了一眼餐桌,他想知道是什么东西让纳兹勒那么激动。然后看见女儿笑了,他也笑着说:“作为一个议员我宣布开始接受祝贺!” 纳兹勒走过去亲了亲父亲的脸颊。 议员也亲了亲女儿,他说:“你去散步了吗?为什么不来叫我?我也可以跟你一起走的。” 纳兹勒说:“我出去走了走。非常好!” 议员遗憾地叹息了两声后说:“快,让我们吃早饭。跟我说说你看到了什么,想了些什么!” [1]土耳其的国旗由红白两色组成。 [2]土耳其之鸟总局直属于土耳其航空协会,根据阿塔图尔克的指示于1935年5月3日成立,主要任务是培养土耳其飞行员。 [3]穆斯林国家的红十字会。 第二章 42. 在议员家 奥马尔走在同一式样的楼房中间。有一次他曾经跟纳兹勒谈起这片所有房子和生活都彼此相似的街区,但当他发现她的不安后就住嘴了。现在他不愿意去想这个街区和自己的生活。二十分钟前他离开了自己住的小酒店,雷菲克说想一个人在街上走走,于是他们就各走各的了。奥马尔害怕自己不留神会说出认为他的激情是可笑的话,只关照他别耽误了午饭的时间。他们要在纳兹勒家吃午饭,然后再去参加在体育场举行的庆祝仪式。议员穆赫塔尔先生和他们每个人都提到了将在体育场举行的仪式,并一再重复要大家一起去参加。奥马尔对此很恼火,因为作为一个订婚的男人他不得不对类似的烦恼和职责做出妥协。作为一个订了婚的男人,他对别的事情也是有怨气的,但他只能用一种嘲讽的微笑来表达他的这些怨气。 拐上通向纳兹勒家的小巷时,他依然用那种嘲讽的微笑笑了笑。每次走到这里,他都会想起和姨妈、姨父来提亲的那次经历。他算了算时间,那已经是二十个月前的事情了。他拿二十个月前的兴奋和激情与现在的嘲讽和愤怒做了一个对比。他想:“因为我看清了生活。”但这是遭遇了失败的傻瓜们说的话。“我还像以前那样野心勃勃和充满激情吗?”以前每次拐上这条小巷他都会感到兴奋,而现在他感到愤怒。他对自己说:“现在我是富人了!”他看见纳兹勒邻居家的阳台上坐着一个穿着睡衣、披着大衣的人,这让他很惊讶。他按响了门铃。等待时他嘟囔道:“那么,我们何时结婚?”他是诚恳的,好像不断用一些小借口来推迟婚期、谈到婚事就皱眉头的人不是他自己一样。“也许我根本不会结婚!”这个想法让他很惊讶。“那么结婚有什么好处?”他听见下楼来开门的用人的脚步声。他想起了那个订婚仪式,那个漫长的夜晚。“我还能去忍受那样的事情吗?我可以去忍受今后趿拉着拖鞋、带着厨房味的家庭生活吗?唉,这个女人怎么几节楼梯还没走完!”突然他发现心里产生了一种砸门的冲动,他害怕地把手放进了口袋。 用人打开门对奥马尔笑了笑。这是奥马尔熟悉的一种笑容。因为从小年纪大的女人看见他这个漂亮、可爱的孩子和英俊的小伙子时都是那么对他笑的。但上楼时他还是想:“她为什么要笑?是的,她觉得我可爱、英俊,还因为我是一个女婿候选人。”然后他用一种生硬和着急的动作突然快步走进了起居室。当他和穆赫塔尔先生的目光对视时,他明白其实没人觉得他是可爱的。他发现未来的丈人和自己握手时的微笑是勉强的。然后他扫视了一下房间。他看见纳兹勒穿了一件红色的连衣裙,这家的常客拉斐特先生像往常那样在洋洋自得地点头,趴在沙发上的小猫在看着自己,餐桌也已准备就绪。他又看了纳兹勒一眼想到,“像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一样在国庆节穿上了红色连衣裙!”他走到常坐的那个面向维也纳油画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穆赫塔尔先生问:“我们的改革家小伙子在哪里?”他这是在说雷菲克。 奥马尔说,他在外面转悠,一会儿就过来。穆赫塔尔先生点了点头。拉斐特先生也依然在点着头。刚才他们在一起听广播。当天开播的新安卡拉电台将广播一整天,上午的节目由一系列演讲组成。奥马尔也认真地听起来。播音员在讲世界取得的成就和土耳其的外交政策。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听着广播谁也没说话。后来,另外一个播音员宣布外交部发表了一篇题为“世界和平需要土耳其的力量”的文章。听到这里,肥胖的穆赫塔尔先生用一种出人意料的速度站了起来。他说:“很好,说的好。但这之后会是什么?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正在看报的拉斐特先生抬起头说:“这个后面有一个关于实业银行的演讲。”他用一种开玩笑和机智应答的人的快乐说:“也就是说下面的节目也归杰拉尔先生了。” 穆赫塔尔先生气愤地说:“安拉保佑!”他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弯腰拿掉了一根挂在纳兹勒裙摆上的线头。他看看表说:“这个改革家小伙子到哪儿去了?”然后他用若有所思的眼神看着拉斐特先生说:“也就是说一切照旧啊?也就是说你是这么认为的!” 拉斐特先生这次为自己的机智感到烦恼了,他说:“亲爱的穆赫塔尔,你误会了。亲爱的穆赫塔尔,你会看见,一切都会改变的!”看见朋友一脸的不高兴,他说:“亲爱的,你为什么要让自己不痛快?今天过节!高兴点。这种忧愁、担心和等待是为了什么?” 纳兹勒说:“爸爸,您坐下吧!”然后她生气地看了看拉斐特先生。 拉斐特先生大概从纳兹勒的眼神里明白自己犯了个错误,他急忙说:“来,我们来喝葡萄酒!”没等任何人回答,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他跑去拿来了一瓶葡萄酒。他倒了杯酒递给在房间里焦躁不安来回踱步的穆赫塔尔先生。然后他给两个年轻人也倒了酒。拉斐特先生开始讲故事。他说,前几天阿訇议员哈吉?勒苏尔去他店里说要买个冰箱,但要先看看。拉斐特先生就打开了里面藏着葡萄酒的冰箱。哈吉先吃了一惊,然后……讲完这个,拉斐特先生又讲了另外一个类似的故事。然后他和穆赫塔尔先生一起重复了议会里的一些事情。他们嘲笑了那些改革的反对派。穆赫塔尔先生兴奋地讲了帽子法[1]颁布后他在马尼萨采取的那些措施,因为高兴,其间他又喝了几杯酒。两个订了婚的年轻人也喝了酒。突然穆赫塔尔先生嚷道:“他怎么还穿着那丑恶的衣服坐在阳台上!” 拉斐特先生问:“谁?” “我们的邻居上校!一点也不害臊。还留着那么长的络腮胡!在共和国的第十五个生日里。” 拉斐特先生说:“亲爱的,这关我们什么事!今天过节,所有人可以随心所欲地玩乐和休息!” “不,不!”穆赫塔尔先生嚷道,“我这就过去敲他的门。我也知道要对他说什么……拉斐特,你在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最终你也变成了像他们那样的人。手上拿着酒杯傻笑。难道我们都死了吗?一代改革家都死了吗?” 拉斐特先生说:“亲爱的,随他去,让他去享受上午的清闲。” 纳兹勒说:“爸爸,您最好别再喝了。” 穆赫塔尔先生说:“什么上午的清闲!都几点了?十一点半了。我们的小伙子怎么还没来?” 纳兹勒说:“爸爸,我们说好十二点吃午饭的!” 奥马尔忧虑地说:“他一会儿就到。” 拉斐特先生说:“你稍微冷静点!别喝点酒就那么激动。” 穆赫塔尔先生说:“好了,好了,别说什么酒了。”他涨红着脸说:“我要去敲那个邻居的门。一大早的……我们的小伙子去哪了?” 纳兹勒站起来说:“爸爸,您坐下。” “今天哪坐得住?”穆赫塔尔先生接着说道,“我要迟到了。然后大家要说穆赫塔尔没去议会祝贺议长了!我要迟到了!我还是先去把衣服换好吧!” 纳兹勒说:“但是爸爸,吃饭的时候您会把衣服弄脏的!还是吃完饭再穿您的燕尾服吧。” 穆赫塔尔先生说:“今天你们都怎么了?这个不让做,那个不让做。我真的要去敲那个邻居的门了。”说着,他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拉斐特先生也笑着说:“穆赫塔尔,你别去管他!难道我们还在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时期吗?他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想怎么坐就怎么坐。现在有自由了!” 纳兹勒也开始笑了。他们一起开怀大笑。小猫也站了起来。 穆赫塔尔先生说:“现在我去穿上燕尾服,戴上帽子让你们看看。也让那个改革家小伙子看看我穿上燕尾服的样子。我们都还充满活力,不是吗?充满活力!”他开始哈哈大笑起来。 用人闻声跑来,她看到所有人都在笑。她没搞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但也跟着一起笑了。然后她看见了桌上的空酒瓶,做出一副生气的样子,但随后又接着笑起来。 拉斐特先生挽着穆赫塔尔先生的胳膊说:“走,去教我穿燕尾服!”看来他也不喜欢自己的这个玩笑,因为他也没笑出来。 穆赫塔尔先生走出起居室时又哈哈大笑了几声。突然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身,仿佛看着衣服上的一个油迹似的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奥马尔,然后走了出去。 看着主人的背影,女佣对两个年轻人说:“好,先生今天很开心!” 纳兹勒说:“是的。” “希望他一直都这么开心!”说着用人走回了厨房。 一阵沉默开始了。 奥马尔发现纳兹勒在盯着自己看。他站起来点了根烟,关掉了收音机,然后重新坐回到沙发上。今天,他很想远离这所房子、这个家庭和共和国的节日气氛,但他不知道要做什么。他对自己说:“我是个富人,和我的未婚妻坐在一起!我活着!我还会活很久,会看到很多东西。” 纳兹勒突然问:“你觉得我爸爸怎么样?” 奥马尔说:“好。很好。”然后他想应该说点不同的话,于是他接着说:“他脾气不太好,还没耐心。”但他明白这句话也没任何不同。 纳兹勒说:“是的……”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谁也没说话。奥马尔还是想了同样的事情,然后他觉得自己的那些想法非常荒唐。 纳兹勒说:“雷菲克怎么还没来?” 奥马尔不耐烦地说:“马上就会来的!” 纳兹勒气恼地扯了扯裙摆说:“今天你怎么什么话也不说。” 奥马尔看着纳兹勒扯着裙摆的手问:“你怎么了?你要我怎么样?” “我没什么,我也不要你怎么样!”说完纳兹勒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看奥马尔。 奥马尔开始觉得这种眼神很奇怪,但后来他想起了以前的一些美好的事情。他想对纳兹勒表示一点亲近,但他逃避了纳兹勒的目光,吸了一口烟。当他发现纳兹勒还在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时,他像是要摆脱什么东西似的急忙说:“你知道我爱你!”然后,他的目光突然落在了某一点上,仿佛那里有一样非常重要的东西似的。他发现自己的目光原来停在了维也纳油画上,但因为眼睛已经专注地盯在了那里,所以他也就没法再去看别的东西了。就像第一次看见那幅油画一样。然后他看了一眼烟头。这回他又开始盯着烟头看了。他听到纳兹勒在说话。 纳兹勒说:“我要和你谈谈!” “好啊,谈吧!” “我要问你一些问题!” “问吧,亲爱的。”他看了一眼纳兹勒,然后目光又停到了烟头上。 纳兹勒说:“最近一段时间你显得很不安。” “这又不是一个问题。” “那么,你为什么会这样?” 奥马尔说:“我没有烦躁不安。”然后他想自己是不安了。 “怎么回事?你究竟是怎么了?” “没什么!你怎么会想到问这个问题!”奥马尔嚷嚷着站了起来。他对自己这个出乎意料的动作感到了恐惧。他想坐下,但他没能坐下。 “我不知道!但我要明确地来问你!”纳兹勒嘟囔道。 奥马尔担心她会哭着来问问题,于是快步走到了房间的另外一头。他从近处看了看放在餐柜上的老式帽架,掐灭了烟头。 “我想好了,我要问你这个问题。”纳兹勒站起来走到他身边说:“我要明确地问你一个问题。我要听到你的回答,我不会脸红的。” 奥马尔看着镶嵌着贝壳的老式帽架,他想自己的脸此刻会变得很难看。 纳兹勒站在奥马尔的身后说:“我的脸不会红的。现在我来问你,你不想娶我吗?如果你不想娶我,就跟我明说了吧!” “荒唐!”奥马尔嚷道。突然他用一个不自然和不安的动作转过身,他从近处看到了纳兹勒的脸。他用手捧住纳兹勒的头,然后使出全身力气在她的嘴唇上亲吻了一下。做这个动作时他什么也没想,只是凭着一股奇怪的激情。 纳兹勒说:“如果你不想娶我就说出来!” 奥马尔再次用劲地亲吻了同一张脸。然后他说:“我是一个法提赫。我是个男人,我不是一个普通的人!” 纳兹勒嘟囔道:“你为什么总在推迟婚期。”她大概在发抖。 奥马尔不看着她的脸说:“你知道的,因为一直都有事!” “不对!” “你看,你的脸红了!……”奥马尔嚷道。 纳兹勒说:“请你别嚷嚷,他们会听见的!”随后,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流了下来。 奥马尔放开了她。他往后退了一步,看了看她的红裙子。 纳兹勒擦掉眼泪抬起头说:“你看,还是那种嘲讽和鄙视的眼神。我对你做了什么?如果你鄙视我,不想娶我,就告诉我!” “我要娶你的,但你不愿意!”奥马尔说着笑了。 纳兹勒又开始哭起来。奥马尔想去安慰她,他走过去抓住了她的肩膀。但里屋传来的声音让他害怕地松开了手。 奥马尔说:“快,我们还是坐下吧。”他对自己的音调感到了害怕。他说:“你不应该喝酒的,都是酒闹的。” 他们急忙坐回到各自的沙发上。走廊里传来了笑声。 过一会儿,拉斐特先生走进起居室说:“你爸爸真是个人物!”然后他看了一眼奥马尔,大概明白了他俩之间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但他还是若无其事地保持住了脸上的笑容。 随后穆赫塔尔先生走进来。他穿着干净、挺括的燕尾服。他笑着对纳兹勒说:“我怎么样啊,我怎么样?” 纳兹勒突然从沙发上站起来,向前走了几步说:“非常好,爸爸!”说着她扑到了父亲的怀里。 穆赫塔尔先生也动容地拥抱了女儿。然后他在女儿背上拍了几下。大概是感觉到纳兹勒在抽泣,他扳着女儿的肩膀,看着她的脸说:“啊,你在哭!现在有什么可哭的?” 纳兹勒说:“我也不知道,就是想哭!”这次她失声哭了起来。 大家都吃了一惊。穆赫塔尔先生一边把女儿更紧地抱在怀里,一边抚摸着她的头发。然后他想起了什么,笑着说道:“啊,我知道了,是葡萄酒闹的。她母亲也是这样的。我总是跟她母亲说,一杯葡萄酒,一勺子眼泪……”他仍然笑着说:“有其母必有其女。她的母亲要是还活着就好了,那样她就可以看到共和国的第十五个生日了。”然后他在纳兹勒的脸颊上亲了亲。这时他看见奥马尔正在注视着自己,他随即阴下了脸。 奥马尔想摆脱这种责备的目光,但他没能成功。他觉得自己是个有罪、卑鄙的坏人,为了不讨厌自己,他努力去想别的事情,平常地对待刚才发生的一切,装出高兴的样子。 穆赫塔尔先生又亲了亲女儿的脸颊,他笑着说:“今天过节,高兴才对!”当他看见纳兹勒笑起来后高兴地问:“真的,你觉得我这身衣服怎么样?”然后他听到了门铃声。他说:“好了,我们年轻的改革家朋友也到了!看他见了我会说什么?他会说改革家老当益壮!是的,他会这么说的!” [1]1925年12月25日,土耳其大国民议会通过了帽子法。自此奥斯曼帝国时期戴红色圆筒帽的土耳其男人改戴西式帽子。 第二章 43. 国家 雷菲克习惯性地向开门的女佣问了好。每次看见她,他都会想起尼相塔什的家、艾米乃女士、母亲、裴丽汉和别的事情。当他听见楼上传来的笑声时,他想:“现在我要让他们不开心了!”每次来这里,他都觉得自己是个扫兴的人。他想起穆赫塔尔先生为了介绍自己认识其他议员在家请的客。雷菲克和议员们讲自己的计划,他们也说很喜欢他的计划,但随后还是沉浸到对他们来说真正有价值的政治传闻里。“是的,因为所有的努力都没能成功,所以对他们来说,我是个需要被同情的人,也是个让他们感到少许内疚的人……也就是因为这个,他们看见我就会不开心!”此前他也想过这个,为了不扫兴他做了一些计划,但这些计划最终还是让他们扫兴了。走上最后一级楼梯,他看见穆赫塔尔先生穿着一件考究的燕尾服,正用一种和蔼、可亲的眼神看着自己。 穆赫塔尔先生说:“他终于到了!年轻的改革家来了。”他用劲握了握雷菲克的手。“你去哪了?你到处看了看是吧?外面怎么样?好吗?你觉得我怎么样?” 雷菲克说:“您很精神。”然后他在屋里感觉到了一种异样的氛围,他环顾了一下四周。 他看见拉斐特先生和纳兹勒在笑,但他发现纳兹勒脸上有种奇怪的表情。他看见奥马尔也在笑,但他觉得奥马尔的脑子好像是在另外一个地方。 穆赫塔尔先生说:“看见了吧,小伙子觉得我很精神!快,让我们上桌吧,跟我说说你看到了什么。真是的,我为什么在家坐了一个上午?你坐那,你到这里来……饭菜呢?哈提杰女士,饭菜呢?” 哈提杰女士说,肉刚刚从烤箱里拿出来,还要稍微等一会儿。听到这话,穆赫塔尔先生让她再拿一瓶葡萄酒来。纳兹勒和拉斐特先生表示反对,他就跟雷菲克说刚才已经喝过两杯了。然后他皱着眉头问雷菲克是否看见了旁边阳台上的男人。当他发现雷菲克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时就告诉他说,邻居上校为了表示不敬,竟然留了一脸的络腮胡、穿着睡衣在自家花园里溜达。自己要过去骂他,但被拉斐特先生和纳兹勒阻止了。随后他让雷菲克讲他的所见所闻。 雷菲克在街上并没感到期盼的兴奋,于是无所事事地溜达了一上午。和奥马尔分手后,他希望可以在街上看到士兵、庆祝仪式的准备工作、熙熙攘攘的广场和兴高采烈的人群,他以为这些东西可以助长自己的激情,但他什么也没看见。于是他一边走,一边想伊斯坦布尔的家、裴丽汉、他的计划以及在安卡拉还可以做些什么。原以为可以找到激情,但相反他开始鄙视自己,觉得自己是个傻瓜。所以尽管他想说一些让穆赫塔尔先生高兴的事情,但没能成功。然后他也怀疑起穆赫塔尔先生的这种兴奋状态,他觉得与其说那是兴奋,不如说是急躁和慌乱。当女佣把肉放上餐桌时,他不明白议员为什么会那么高兴和兴奋,他再次认为自己是个扫兴的人。他嘟囔道:“看见我,他们就伤心!而我是决定要给这里带来光明的!”他重新开始跟议员讲路上看到的事情。正当他在讲一个手上拿着旗子和帽子的农民时,穆赫塔尔先生突然问道:“好,很好,但今后会怎么样?会有新的一班人上台吗?” 雷菲克惊讶地说:“新的一班人?”他想到了《改革和组织》杂志。他在自己的想法和穆赫塔尔先生的愿望中间寻找着共同点,他说自己认为一个新领导班子会带来新思想和新规划。 这时拉斐特先生笑着说:“即使新班子上台,我们还会继续用老的舀水盆[1]来洗澡的。” 穆赫塔尔先生说:“那么,凯末尔主义[2]是一个思想运动,还是一个领导班子运动?” 雷菲克说,那是两者之间的一样东西,但这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处理农村问题的新方法。穆赫塔尔先生问什么是新方法,但他并没去听雷菲克说话,他抱怨肉太硬了。他像是想生气又找不到借口一样。雷菲克本想说解决农村问题的新方法来自于人民党[3]的“人民党主义”原则上的某些观点,但他放弃了。 拉斐特说:“改革是一个领导班子的作品,而这个领导班子里只有一个人。” 穆赫塔尔先生激动地说:“他在伊斯坦布尔躺在死亡的病榻上。”大概他对自己的这种直言不讳感到了恐惧。他问道:“以后会怎么样?” 拉斐特先生说:“你们知道,在我们这里国家机关组成一个新领导班子需要很长的时间。”他笑着挨个儿看了餐桌上的每个人,想知道自己这个玩笑的效果。 穆赫塔尔先生说:“你的意思是说改革也夭折了。”说这话时他挑起了眉毛,像是在威胁什么人。他用一种责怪的眼神看着拉斐特先生。 纳兹勒很可能是想换个话题,她说:“把那些咬不动的肉放在这个盘子里,待会喂猫吃。”然后她指着自己盘子里一块比较肥的肉对坐上餐桌后就没说过一句话的奥马尔说:“你要吃吗?” 拉斐特先生说:“亲爱的穆赫塔尔,你又误解我的话了。为什么今天你会这样?啊,橄榄油菠菜。” 议员说:“不,不,我没有误解你的话。如果领导班子只有他一个人的话,那么他死了,也就意味着改革结束了。然而根本不是这样的。关于伊斯麦特帕夏你们是怎么想的?” 拉斐特先生说:“徐克鲁?卡亚[4]关于伊斯麦特帕夏说的那些话你们听到过吗?”他开始讲一个故事。他说伊斯麦特帕夏得了胆囊炎。医生说是因为骑马导致胆囊里的石头引发了炎症,所以一段时间里禁止伊斯麦特帕夏骑马。听说这事后,徐克鲁?卡亚讽刺伊斯麦特帕夏听从禁令。拉斐特先生就此打住,他笑着说自己把所有的事都搞混了。但大家从他的笑容里明白,他真正的目的是想改变话题。 穆赫塔尔先生问雷菲克:“你相信可以用禁令和高压政治解决所有的事情吗?” 雷菲克说:“谁都知道,是高压政治和国家实施的暴力在我们的历史上引发了前进。” “也就是说,你赞成用高压政治推动社会前进?” 拉斐特先生说:“亲爱的,难道不全是这样的吗?” 穆赫塔尔先生说:“等等,让小伙子回答!让他说赞同使用高压政治!” 雷菲克没能说赞同使用高压政治,但同时他也明白自己是不可能说完全反对使用高压政治的。因此,他感到自己不得不去重复在这种情况下无法做出抉择的所有人做的事情,他想了想自己是怎么落入这种尴尬局面的,然后开始讲高压政治在土耳其历史上发挥的作用。他一边讲马赫穆德二世[5]实施的改革,一边在研究为什么会遇上这样的麻烦。 穆赫塔尔先生突然说:“看见了吗?你无法反对使用高压政治、反对使用国家武力!但你又说养路费和戴尔希姆行动的坏话!”然后他又高兴地说:“你怎么可能反对呢……如果没有高压政治,你的计划谁会实施?你的那些计划农民们会去读吗……哈哈……没有高压政治任何事都做不成。我们需要一个手舞棍棒的人!纳兹勒,把酸奶递给我!” 雷菲克想:“但这是不对的。用棍棒和皮鞭怎么可能迎来光明?这是错误的!但为实施我的计划他说的那些话也错了吗?我要给他一个回答!” 雷菲克说:“是的,但在这个问题上需要审慎。” 为了掩饰自己的得意,穆赫塔尔先生说:“酸奶也很好!”他接着说:“你曾经说在戴尔希姆所做的一切是错误的,但是如果不使用棍棒,改革就会面临危险。要么跟我们、国家和改革站在一边,拿起棍棒来实施你要的改革和进步,要么你自己一个人待着,或许还可能会白白地进监狱!比如说关闭伊斯兰教苦修教士的集会处……应该把人们从这种荒唐的信仰里解救出来。但是他们不愿意放弃!怎么办?” 雷菲克想:“靠皮鞭实施的任何事都不会是对的。”但他同时又想到,自己是不可能反对原则上促进了社会前进的高压政治的。 穆赫塔尔先生说:“但是他们不愿意放弃!拉斐特,你跟他们讲讲在阿达纳让游牧部落定居的事……他们早在一百年前就想让土库曼游牧民族过上定居生活。但他们坚持要游牧,最后是用高压政治和棍棒让他们定居下来的。结果怎么样?收成好了!农业进步了!国家进步了!现在那里栽种着整个世界都想要的棉花!如果随他们的愿,他们还会选择那陈旧、落后和贫穷的状态……这就是高压政治的重要性!” 雷菲克说:“但是光明和进步不能以压制人为代价!” 穆赫塔尔先生终于忍无可忍地说:“孩子,我不懂你说的那些词!你说的那个光明是什么玩意儿?进步我倒是明白的。进步很重要!先让国家进步,即使没有你说的光明也没关系。黑暗就黑暗吧,但国家一定要进步,农业要进步,工业要进步。而所有的进步都是用棍棒来实现的!”他看着雷菲克脸上绝望的表情说:“也许我误解了你的意思。但是这里不能有任何放任自由的事情!”然后他对拉斐特先生说:“也就是因为这个,我要对邻居上校生气。重要的是国家的进步……那么,我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因为好像所有人都对穆赫塔尔大叔的观点不屑一顾……完全不是这样的。只有一个人的改革班子在伊斯坦布尔可能会死去,但还会有别的人举起他的旗子!” 拉斐特先生说:“亲爱的穆赫塔尔,是旗子,还是旗杆?”说着他哈哈大笑起来。 穆赫塔尔先生说:“你,你就笑吧,但是别忘了一代改革家还健在。”他看着拿着果盘进来的女佣说:“是的,我们都还活着!”然后,他突然看了看表,嚷道:“天啊,我怎么还坐在这里!我要迟到了!”他兴奋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撞到了餐桌,打翻了水瓶。 纳兹勒说:“爸爸,你把衣服弄脏了!” 穆赫塔尔先生急急忙忙穿上了外衣。在没有任何必要的情况下他亲了亲女儿的脸颊,又冷冷地看了一眼奥马尔。他说,过一小时就回来,所有人都要做好去体育场的准备,然后跑着离开了家。留下的人对他这种异常的兴奋状态感到惊讶不已。 为了整理一下思绪,雷菲克觉得有必要继续刚才的谈话。他问道:“怎么可以棒打人民获得光明?难道我们不是为了人民希望得到智慧,为了新生事物的光芒在这个国家闪亮吗?”看见没人搭理自己,这次他盯着拉斐特先生的眼睛问:“强迫人民接受一个新的、进步的社会您不认为是错误的吗?在我们的历史上可能有用高压政治带来的新生事物,但这不能说明我们现在要赞同国家使用高压政治……” 拉斐特先生一边听雷菲克说话,一边寻找开玩笑的机会,最终他开了一个玩笑。但他发现谁也没笑,雷菲克更是用一种愤怒的眼神看着自己,他不再说什么了。 雷菲克也对奥马尔问了同样的问题,但他在奥马尔脸上只看到了以前和黑尔?鲁道夫争论时的那种嘲讽的微笑。他感到一种从未有的压抑,无奈之下,他开始想应该如何回答穆赫塔尔先生的那些问题。他想:“我要对他说,任何时候我都不会赞成一个与人民为敌的观点。他会对我说,不是与人民为敌,而是为了人民,但要用高压政治。我就说这样是不行的。他就会给我列举一些史实,然后再问我如何实施我的那些振兴农村的计划。我会对他说用议会的力量。他会笑着对我说,议会不是由人民选举产生的!我就跟他生气!那么到底是谁错了?谁也没错!他只是想告诉我对人民使用高压政治并不是件坏事。我呢,反对他的这个观点!结果是什么?大家各持己见,而他的观点看起来似乎更有道理。有道理的原因则是我的计划。而我是为了让光明降临才做了那些计划的。然后干什么?过一会儿穆赫塔尔先生就回来了,我们一起去体育场。然后我可能会在那里见到苏莱曼?阿伊切里克。然后我回伊斯坦布尔。奥马尔和纳兹勒这些天互相板着脸……我在做什么?”他打了个哈欠,看了看窗外,他想找人说话,但他感觉没人会理睬自己,因为所有人都在想自己的心事,而且任何人都不想打破沉默。他又开始继续想刚才的那些问题:“我跟他说议会应该由人民选举产生。他会说,人民不会选对自己有利的人,而会选蒙骗他们的人。而这一点没错。如果现在举行一次自由的选举,允许有第二个、第三个政党出现,那么所有的哈吉[6]、阿訇、骗子就会成为议员。到那时又该颁布禁止他们进议会的法律了。比如说,不能把宗教当成政治工具,不是大学毕业生不能当议员,然后商人和地主不能参选议员……然后还要教育人民选真正的好人!别的还有什么?”他对自己笑了笑,自语道:“那时该做什么?穆赫塔尔先生的观点是错误的,我的也不能算对,但我是善意的,我想要有所作为!我想做什么?”他想到了和鲁道夫的争论,他嘟囔道:“我想带来光明!”他发现自己开始在同样的问题上转圈子。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他喝了咖啡,又思考了一遍同样的问题,然后想起了自己以前的生活和裴丽汉。“那时我有自己的平衡。后来我觉得失衡了。就是从居莱尔家出来回家的路上,我想自己失去了平衡。几个月前?八个月前!现在我在干什么?我坐在这里四处张望。我看见纳兹勒的裙子是红色的。我在想幸亏她穿了这条裙子,因为每个人都板着脸,这间屋子里惟一能让人高兴的就是这条和国旗同色的裙子了!”看着纳兹勒的裙子,他想:“但穆赫塔尔先生是高兴的。他是那样的高兴,竟然毫无顾忌地来让我心烦。他在想什么?他希望伊斯麦特帕夏上台,然后给他一个职务。可能他想当部长。为什么不行?他是个可爱的人。不知道我到了他那个年纪会是什么样子?”他突然打了个哈欠,他想刚才肉吃多了,他想起了父亲,然后他听到了门铃声,他想时间过得真快。 穆赫塔尔先生一走进房间就说:“快,快,我们要迟到了!你们怎么都板着脸。车在下面等着!” 他们跑下楼上了车。穆赫塔尔先生气愤地讲起在议会听到的议论。他说,还是那个徐克鲁?卡亚,他对一个记者说:“知识分子们都在想些什么?他们是不是觉得我最合适?”拉斐特先生为了安慰朋友又说了一个笑话。他说,流亡到马耳他的徐克鲁?卡亚曾经发誓要向当局讨回公道,然后等到自己上了台他想起了这个誓言……不知为什么大家又都觉得这个笑话可笑了,穆赫塔尔先生也跟着高兴了起来,他开始嘲讽在议会举行的庆祝仪式。 “那都是些什么啊!祝贺,祝贺。您还好吗?我很好,谢谢……”他不停地向前倾着身子做出和人握手的动作,而每次向前倾身他的脸就会变得更红。然后,他突然抬起头说:“唉,怎么堵车了!就差这个了!我们要迟到了。”出租车走走停停,车一停下来穆赫塔尔先生就开始抱怨。没多久,他们远远地看见了体育场,穆赫塔尔先生掏钱给司机然后说:“好了,我们下车走过去!”说完他开门下了车。他让大家快点走,然后就大步流星地朝体育场走去。快到贵宾席入口处,他看见了另外一个议员和他的家人。跟他们打完招呼后他又向一个高级军官问了好。当他得知仪式会像往常那样晚开始时,便立刻轻松了下来。仿佛第一次注意自己的衣着似的,他仔细地看了看身上的衣服并整理了一下。看见纳兹勒在拽裙角,他问她裤子上的水迹是否明显。然后他转身对雷菲克笑了笑,他的笑容好像是在说:“你都看见了吧,我就是这样的!” 雷菲克想:“仪式结束后我要对他说……”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但他的内心没感到任何激动,就像上午在街上转悠时那样。也还是像上午那样,他又开始鄙视自己,觉得自己是个傻瓜,更甚者,他觉得周围的人也全是那样的,他对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到了恐惧。他走在奥马尔和纳兹勒的后面,努力不去鄙视看到的一切,不时他还自言自语地嘟囔几句准备要跟穆赫塔尔先生说的话。他们一起走上楼梯,来到观礼台边上为议员、部长、外交官、高级军官和政府官员专设的一个大厅里。 在宽敞的大厅的一角,支着一个茶摊。茶摊的四周放着一些椅子,椅子上坐着喝茶和咖啡的人,但更多的人是站在那里的。三五成群站在那里的大部分男人都像穆赫塔尔先生那样,身穿燕尾服面带微笑。所有人都在相互交谈着,不时点头和周围的人打招呼,带家属的人会向熟人介绍家人。然后他们会注意地去看别的人、别的家庭,面带微笑地等在那里,等待新的问候和寒暄。穆赫塔尔先生得知离仪式开始还有一段时间后,他对大家说可以去喝点茶。他一边往茶摊走,一边朝周围的几个人笑了笑,还特意为其中的一个人摘下了头上的帽子。拿好茶,他看见了站在大厅角落里的一对外国父女,他对纳兹勒说:“看,法国大使和他的女儿在那里。他们身边正好没人,我们过去一下,你来说话!” 纳兹勒说:“但是爸爸,我说什么呀?” 穆赫塔尔先生说:“以前你不是最喜欢和外国人说话的吗?”穆赫塔尔先生凑到走到他身边的一个同龄男人耳边嘀咕了几句,然后他俩一起笑了起来。随后他的脸红了,好像那时不该笑一样。 这时,纳兹勒说:“啊,皮拉耶,你好吗?”她和那个看见自己后也同样惊喜的女孩拥抱了一下,然后互相亲了亲脸颊。纳兹勒和那女孩说了一阵话后,举起手给她看了手上的订婚戒指,并笑着看了看奥马尔。 奥马尔明白她们是在谈论自己,他朝女孩点了点头,用一早就有的那种嘲讽和鄙视的眼神看了一眼纳兹勒,然后迫不得已地朝她的朋友笑了笑。最后他往前迈了两步和皮拉耶握了握手,用一种被认可的女婿的傲慢眼神左右环顾了一番,然后又重新板起了面孔。 这时,穆赫塔尔先生走到雷菲克身边说:“看,司法部长过来了,想认识一下吗?”他看着不跟任何人打招呼快步走过的部长又说道:“在司法部也是这样,谁也别想接近他。” 雷菲克看着来往的人群,希望可以在他们中间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此刻,他最想看见的人是苏莱曼?阿伊切里克,这个想法一早就占据了他的脑子,因为他知道组织者作家已经休完了年假,他确信作家会来参加国庆十五周年的庆祝仪式。他看见人群中有个人很像作家,但后来他觉得自己只在照片上看见过的作家不可能是面前的这个人。正当他在纳闷这个似曾相识的人可能会是谁时,那个人朝他笑了笑。随后雷菲克看见那人竟然在朝自己走来。那是一个身穿军装的人。雷菲克终于认出那人是伯父的儿子齐亚。他会在过节的时候寄贺卡。父亲在世时他问父亲要钱,父亲去世后他问他们要遗产。想到这些,雷菲克心烦地跟他打了招呼,随后,他看见了齐亚军装上挂着的勋章,似乎觉得有些羞愧。 齐亚说:“你好吗?你怎么会在这里?” 雷菲克说:“我是和朋友一起来的。我刚刚从东部回来!” 齐亚说:“东部,你去了东部啊!”他的身上有种雷菲克从未见过的坚决态度。“你觉得我们的东部如何?”他说这话时,仔细看了一眼穆赫塔尔先生。 雷菲克把穆赫塔尔先生和拉斐特先生介绍给了齐亚。 齐亚重又问道:“你觉得东部如何?你去戴尔希姆了吗?那里现在怎么样?很太平吧?我们的军队镇压了那里的叛乱。” 雷菲克说:“我没去戴尔希姆!” 齐亚说:“亲爱的,我也没去!但那里现在太平了。我们消灭了那里的叛匪。改革也深入到那里了。现在他们的腰直不起来了,因为改革的铁拳在那里。”他看着穆赫塔尔先生说:“不是吗,先生?” 穆赫塔尔先生说:“是啊,是啊!” 齐亚说:“我们的军队、改革和国家的力量把这个问题也解决了。”他的脸上像是笼罩了一层阴云,“没有军队就没有改革。军队任何时候都会得到应得的权力的……最后总会得到应得的权力的!社会各界也必须要支持改革。商人们也是。”脸上的阴云在他的眼睛下面、嘴巴边上变得越来越浓了。“如果他们不想的话,军队知道如何用武力从他们那里得到应得的权力。任何人都没有特权,商人也不例外。尼甘女士还好吗?” 雷菲克根据家里的来信告诉他,家里人都很好。 齐亚说:“你父亲去世我很伤心。但不要忘了,生活中有比生意更重要的东西。看,你也明白了这点,你去了东部。你不会是为了生意去那里的吧?”他边说,边和从身边走过的一个军人打招呼。 “不是,我只是去看看。”雷菲克感到羞愧难当。 “好啊,也就是说,你是去看改革是如何深入到那片土地的。现在你会看到我们的军队。这个军队是一股强大的力量!如果没有这股力量,没有这个铁拳的话,就不可能有改革,也不可能有进步,不是吗?”说到这里,他那刚才打招呼的手握成了一个拳头。 穆赫塔尔先生说:“很巧,上午我们谈论了同样的问题。” 齐亚高兴地嚷道:“当然,当然!军队是根本。军队监督改革。它是公正和秩序的一个守护者。同时,它也知道如何得到应得的权力。不是吗?总有一天它会得到自己的权力的。”最后这几个字,他是用一种充满野心的表情说出来的。然后他说:“啊,他来了!”说完,他匆忙握了握雷菲克的手,瞬间消失在了人群里。 穆赫塔尔先生问:“他是谁?看起来像个改革家,一个有信仰的军人。不管怎么样,他是个为了民族解放战斗过、得过勋章的人,不像我们那个懒散的邻居……你要知道,看见这样的人我会觉得很舒心。现在,我对国家的未来一点也不感到担忧了。对了,刚才他们说……伊斯坦布尔病人的情况越来越糟糕了……大概是他到了。” 大厅的中央像是落下了一个火球,人群一下散开,然后又慢慢集中到了通向贵宾席看台的楼梯口。人群中一阵骚动,一个茶杯落到地上摔碎了。雷菲克仿佛在人群中看见了杰拉尔?巴亚尔总理的脸颊,还有他的眼镜框,但这时有人踩到了他的脚。 一个年老的议员说:“唉,我没跟你们说事先占个位子吗?”他向穆赫塔尔先生问了好,然后继续数落起妻子和女儿。 这时,站在贵宾席门口的一个工作人员喊道:“请从另外一扇门走,这里已经满了,请走另外一扇门!” 他们随着人群朝另外一扇门跑去,人挤人地走上了楼梯。穆赫塔尔先生拉着女儿的手,纳兹勒拉着奥马尔的手。突然雷菲克看见了看台。满眼望去,整个贵宾席里都是燕尾服、礼帽、勋章和军装,女人们穿着色彩斑斓的衣裙,戴着各式小帽,挂在各处的国旗在风中飘舞着,所有的一切都在一片嘈杂声中、在好奇和期待中颤抖着。 穆赫塔尔先生左右张望寻找座位时,又和几个人打了招呼,他好几次摘下了帽子。然后他选好了一个角落,开始穿行在已经落座的人群中往那里走去。他还不时转身看看身后的女儿和客人们是否跟上了,然后依然不断地和认识的人打着招呼。 正在这时,贵宾席上又有了一阵骚动,所有人的头都转向了同一个方向,大家为了看得更清楚一点都纷纷站了起来。四周响起了一片热烈的掌声。雷菲克在人群中又看见了杰拉尔?巴亚尔。他拿着帽子在向人群慢慢地挥舞着,帽子挥向哪个方向,那个方向就会传来一阵热烈的掌声。 然后,他们和所有人一起坐下,但不久又为了唱《独立进行曲》[7]重新站了起来。唱国歌时,雷菲克想自己还是兴奋不起来。然后他想到上高中时自己也是不能和大家一起唱国歌的。他又想到了鲁道夫,他想:“智慧的光芒降临到了我的内心,所以我与众不同!”但这不是不能唱《独立进行曲》的原因。他想:“我为什么不能唱!因为我可以听见自己的声音,而这声音听起来很奇怪。”他想到了鲁道夫,想到了荷尔德林的那些关于东方的观点,他又联想到了和穆赫塔尔先生的争论。他想:“我要对他说……”他听见从对面看台上传来的歌声,他发现他们这里的歌声和对面传来的歌声之间有两秒的先后,他想现在这个大合唱有点像音乐课上学的两重轮唱。然后他又想了一些自己觉得荒唐的事情,等国歌唱完他和大家一起坐下,开始听杰拉尔?巴亚尔念阿塔图尔克的语录。 语录念完,周围又有了一阵骚动。 坐在后排的一个人嚷道:“战胜了七个国家的他也一定可以战胜死神!” 所有人都转头朝那人望去。这时,有个人说:“穆赫塔尔先生,您还好吗?” 穆赫塔尔先生夸张地回了礼。 问话的人是凯利姆?纳吉。他的身边站着雷菲克在工地上见过的党纪督察员伊赫桑先生。他俩一边朝贵宾席走来,一边跟雷菲克和奥马尔打了招呼。 凯利姆先生说:“年轻的工程师们也和您在一起!” 穆赫塔尔先生先“是的,是的!”答应了几句,然后突然问道:“什么,我没听见。”因为做飞行表演的几架飞机正从体育场的上空飞过。 凯利姆先生说:“我说,您和年轻的工程师们在一起!”然后,他用一种表示不再愿意重复问话的态度摇了摇头。接着,他看了一眼奥马尔和纳兹勒问道:“你们结婚了吗?”没等他们回答,他点了点头,他的样子和往常一样,好像是在说:“在我的世界里,在我旁边,你们说的话能有什么价值……” 凯利姆先生离开后,拉斐特先生开玩笑地说:“像国家的一个人。既是地主,又是承包商,还是议员!” 但是穆赫塔尔先生没明白他的意思,因为又有几架飞机飞过了看台,人们在给飞机鼓掌,一些人仰望着天空在叫好。 [1]洗土耳其浴时,人坐在用大理石砌的台阶上,用金属舀水盆从身边的大理石水缸里舀水冲澡。 [2]土耳其第一任总统穆斯塔法?凯末尔所提的政治主张。 [3]1923年9月9日成立的人民党同时也是在土耳其建立的第一个政党。 [4]徐克鲁?卡亚(sukru Kaya,1883—1959),时任土耳其内政部长。 [5]马赫穆德二世(Ⅱ.M ahmut,1808—1839),奥斯曼帝国苏丹。 [6]对去过麦加朝觐的穆斯林的称呼。 [7]土耳其国歌。 第二章 44. 议员的愿望 穆赫塔尔先生急急忙忙地走上了楼梯,他以为可以在起居室或女儿的卧室里看见纳兹勒,但她不在。他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他像个准备要哭的小孩一样倒在了床上。他嘟囔道:“一切都结束了!现在一切将重新开始!看看会发生什么?”他看着白色的天花板自语道:“死亡太糟糕了。我是个零。跟他比,我完全是个零。”他像是要哭,脸抽搐了一下,但又觉得害臊。他又嘟囔道:“太糟糕了。一切都是空的。现在会怎么样?” 大家等待的、并都为此做好了心理准备的事终于发生了,阿塔图尔克十天前在伊斯坦布尔去世了[1]。今天他的灵柩被临时安放到安卡拉民间博物馆[2],并举行了一个隆重的葬礼。参加了在议会举行的仪式,并在那里和所有人一起痛哭的穆赫塔尔先生,因为害怕会再次痛哭,所以原先不打算参加在市里举行的仪式,但后来考虑到那样做不合适就放弃了这个念头。和前两次的一样,安卡拉的仪式也是在极度悲痛中进行的,无法忍受这种伤感场面的穆赫塔尔先生还是和大家一起哭了。他想:“我为什么要哭?”他在柔暖的大双人床上翻了个身,又对自己问了一遍同样的问题。“我哭了,因为这是件很可怕的事情,是的,很可怕的一件事情!”伴随着这几个字,他又想起了当时的感觉。他又开始想一切都是空的、毫无意义和没有价值的。随后,他开始研究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因为和那个死后会让所有人流这么多眼泪的人相比,我的人生没有任何价值……在那座高山边上我就是一只蚂蚁!”突然,他的内心燃烧起一团阴险的火焰:“但我还活着,我可以看见世界上发生的一切,我还会有别的经历!是的,让我们来看看,这之后会发生什么?”他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羞愧,为了惩罚自己,他努力再去想阿塔图尔克的辞世。但他发现,每当想到阿塔图尔克的离去时,他就会不由自主地去想自己的死亡和生命,他为此很恼火。 为了摆脱这些令人烦恼的想法,也为了离开枕头上被眼泪弄湿的那块地方,他又在床上翻了个身。他想:“这以后会怎么样?这以后杰拉尔先生该下台了,杰拉尔先生一走,相信伊斯麦特帕夏的人就该上台了。不知道这要等到什么时候?”穆赫塔尔先生本以为阿塔图尔克去世后这事会马上发生,但他错了。因为谁也没胆量在这个时候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所以杰拉尔先生的旧政府在五天前赢得了议会信任投票。这说明现任政府至少还会在台上待上一两个月。穆赫塔尔先生想:“为了不让国家陷于混乱而荒废的两个月!而其实国家需要一个新的领导班子。新的领导班子也正在期盼着使命。”他满怀希望地嘟囔道:“我也在期盼!”他本想笑自己的,但放弃了。“有什么可笑的?我耐心地等了,努力地工作了!我有足够的知识、经验和勇气来承担使命。我缺什么,让我觉得自己的这个要求可笑?”他兴奋地从枕头上抬起头。“安拉作证,我比谁差吗?是比泰夫菲克差,还是比法伊克差?”他把那些现任的和有可能成为部长的人挨个儿想了一遍,他觉得自己比那些人都优秀,他高兴地扳着手指想:“还有穆利斯、胡里希、懂一点点法语的萨吉特,感谢安拉,我比他们谁都不差!而且,我比他们更勇敢、更坚决,另外我还成功地始终走在了同一条路上!”当他想到自己是如何始终走在那条路上、自己对伊斯麦特帕夏是如何忠心耿耿时,他变得更加激动了。他相信自己一定会被伊斯麦特帕夏想起,会被叫去在新政府里任职的。他自语道:“那么杰拉尔先生何时会被免职?这个政府除了耽误国家的正事,就没别的事可做了。金子般珍贵的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可惜,太可惜了!”他相信自己一定会被想起来的,他的头又落到了枕头上。 是的,伊斯麦特帕夏在任命组建新政府时一定会想到他的,他一定会向新总理推荐那个在整个政治生涯里对自己忠心耿耿的穆赫塔尔?拉沁的。穆赫塔尔先生幻想着将在昌卡亚[3]发生的一幕。他眼前闪现的新总理,一个是雷菲克?萨伊达姆,另一个是徐克鲁?萨拉基奥鲁,伊斯麦特帕夏对新总理问道:“您想到了哪些人?”然后没等新总理回答,他马上又问:“您想过穆赫塔尔?拉沁吗?”穆赫塔尔先生兴奋地看着天花板嘟囔道:“是的,是的,拉沁!”伊斯麦特帕夏当然会想起他自己选的这个姓氏的。那是四年前发生的一件事情。当时所有人都希望找一位和自己关系密切的长者给自己选一个姓氏。穆赫塔尔先生因为下国际象棋被邀请去了粉公馆。下完棋后,他对伊斯麦特帕夏说,希望总理给自己取一个姓,伊斯麦特帕夏想了一会儿后说:“拉沁!”穆赫塔尔先生恳请帕夏把这个自己不太明白的字写在了一张纸上,随后他一直珍藏着这张写有帕夏签名的纸。他认为尽管这个单词没什么含义,却可以让人想起自己那平静的个性。他确实有一个平静的个性。他懂得等待和用耐心去观察发生的一切。是用耐心,而不是用麻木和懒散的犹豫不决。他耐心地效忠于伊斯麦特帕夏。他还记得这种忠诚是怎么开始的。那是在他刚进议会的头几个月里。有一天,帕夏和新议员们认识时谈到了日常生活习惯问题,他问谁有午饭后小睡的习惯,穆赫塔尔先生兴奋地、满怀敬意地说自己有这个习惯,他引起了帕夏的注意。但帕夏真正对他感兴趣是在得知他会下国际象棋之后。那是在被任命为议员的第七个月里,他荣幸地得到了去粉公馆下国际象棋的邀请,这样他就成功地和帕夏拉近了关系。想到那些年的光景,穆赫塔尔先生有些激动。那时他的妻子还活着。他在议会和那些改革的敌人唇枪舌战,揭下那些假改革家的面具。他爱安卡拉,相信自己会有一个光明的前程。他满怀希望地嘟囔道:“现在,那个光明的未来,我的耐心和激情的果实就在一步之遥!离我为之奋斗了一生的目标就差一步了!” 他在床上又翻了个身。他嘟囔道:“小小的一步!”往前迈一步,他的一生,不光是未来;他的过去,也将会有崭新的内容。青年时期他有追求新意和要求进步的激情,中年时期他有坚定的信心,现在他等待着一生中最重要的使命。除了这样的使命,其他还有什么东西可以赋予人生深刻的含义呢?穆赫塔尔先生烦恼地自语道:“特别是像我这样的一个人!”任何时候,他都不认为自己是个多彩的人。他没能从生活中得到什么乐趣。妻子死后,除了在伊斯坦布尔的一个酒会上认识的一个女人,他就不认识别的女人了。因为有些犹豫,也因为有些麻木他压抑了肉体的欲望。他也没能和自己相似的那些人一样成为一个沙龙人物。他觉得自己在那种地方总是躲在一边,别说是沙龙了,连自己坐的沙发都不能填满。何况,他也不喜欢空洞的闲聊。有时他也说些无聊的闲话,特别是在当省长的时候,他也曾经迷恋过被人仰慕的光环,但自从到了安卡拉,他明白闲聊不是自己个性里的主线。他对酒也没太多的兴趣。他激动地数了一遍自己的品性。他想:“除了回忆录,我其他什么书也不爱看。那么可以赋予我人生深刻含义的只有我期盼的这个使命了!对我来说,人生的意义在于效劳,为国家效劳并荣升!而现在我离这个使命就差一步了,小小的一步!”但因为这关键的一步完全取决于伊斯麦特帕夏,所以他觉得很无奈,他不得不在床上又翻了个身。 他一边翻身,一边嘟囔道:“小小的一步!”而为了迈上通向这一小步的阶梯他经历了很多的事情。当省长时,他收到过很多写满死亡威胁、辱骂和诽谤的信。他借实施《帽子和服装法》让马尼萨市里的所有小店主和宗教人士尝到了他的威力。那年的国庆节上,他不顾威胁大声宣布要惩治落后分子。然后是在议会里用智慧和决心与反改革派们进行斗争。在这场斗争中,他没能站在最前沿,但也不能说是在最后,因为首先他是改革家议员中从不缺席的一个。他出席议会举行的所有会议,认真听所有人的讲话,他在议会大楼的走廊里转悠,看见哪里有什么小争论,立刻过去说出自己的观点。但任何时候他都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任何时候不会弄出很大的动静,他用自己一贯的平静像个影子一样出现在议会的每个角落。他之所以从不缺席,毫无疑问首先是因为他对自己职责的忠诚,另外就是除了当议员他没别的事可做。除了部长,或是在党内有职务的人,议员中的大部分人都有第二份职业。他们有的是记者,有的是律师,有的是地主。他们也是因为在本行业的特殊表现才被任命为议员的。穆赫塔尔先生因为是个出色的省长和改革家所以当上了议员,但他是不会有别的事情可做的,因为一个人既可以是议员,也可以是记者,但一个人既当议员又做省长那是法规不允许的。突然穆赫塔尔先生想:“但法规允许既当议员又做改革家,而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想到这里,他兴奋地从床上爬起来,开始在房间里踱步。 他边走边在嘴里嘟囔着同样的句子:“小小的一步,要是伊斯麦特帕夏能迈出这小小的一步就好了!”他开始回忆自己为伊斯麦特帕夏做的事情:伊斯麦特帕夏当总理时,他竭其所有鼎力相助;伊斯麦特帕夏离任后他成了帕夏在议会里的喉舌和耳朵;在议会的走廊上他总要提起伊斯麦特帕夏,一有机会他就会颂扬帕夏;去粉公馆时,他会把议会走廊上的那些传闻说给帕夏听……遭冷落、不当总理后,伊斯麦特帕夏开始提高英语,学习英国历史,随后又开始学拉小提琴,读国际象棋杂志,那时帕夏会不时说几句赞扬的话让穆赫塔尔先生开心。有一次,下完国际象棋后伊斯麦特帕夏对他说:“您的防守很好,但等到该进攻的时候您却犹豫了,这样您就失去了取胜的机会!”穆赫塔尔先生嘟囔道:“我失去了机会啊!不,不,这次伊斯麦特帕夏一定会想起我的,他会让他们给我一个职务的!他会记得我对他的忠诚的!”突然他羞愧地嘟囔道:“这难道就是我的本事吗?”但他又安慰自己说:“但这又不是件坏事!我承认自己不是个很聪明的人。我不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像我这样的人,不是靠聪明,而是要靠忠诚和信仰来荣升的……何况,在我们国家自负、自作主张又不是件好事!人应该把自己交给一个懂得更多、会思考的人,应该效忠于某个人,应该接受一种信仰。是的,效忠和信仰!我效忠于伊斯麦特帕夏,相信改革!”突然他觉得自己很可笑,他站定在房间的中央。然后他走到衣柜的镜子前恐惧地看着镜子说:“安拉,难道我是一个可笑的人吗?不是,不是……我跟所有人一样。看我那张脸和那些想法……”他想起了葬礼。“一切都是空的、可笑的和毫无意义的。跟他比,一切都是空的和没有意义的。大家都在痛哭流涕!而我却在这里做这些丑恶的打算。如果别人知道了我那些恶心的想法会怎么说?……荒唐!那么,什么是必须做的?看这镜子里的人!我的身躯很大,但我的鼻子却很小!那是谁说的?是卡米尔帕夏说的吗?一个威严的国家领导人的第一特征就是一个大鼻子!而我只有这对可笑的招风耳朵……”为了摆脱让自己陷入烦恼的孤独,他决定离开房间找人说说闲话。 他快步走到厨房。他看见女佣在炉子上烧着什么东西,窗户玻璃上蒙了一层水汽。 穆赫塔尔先生问:“哈提杰女士,我们的姑娘在哪里?” “她和奥马尔先生一起出去了,说是要去参加葬礼。” 穆赫塔尔先生说:“还没回来吗?”他对自己这个荒唐的问题感到很生气,于是走出了厨房。他想:“他们去哪了?”他对在这样的日子里还想着出去闲逛的女儿很生气。“爱她,养大她,把她当成宝贝,然后让她找那个花花公子,让她去喜欢一个自以为是、一心只想挣钱的疯子!”他看着墙上挂着的维也纳风景画。这幅画是他自己买的,尽管妻子并不喜欢,但还是把它挂在了墙上。想到妻子他很悲伤:“我只爱了她一个人,而她一直在取笑我,然后就撒手走了。现在纳兹勒也要弃我而去。还是和那个不讨人喜欢、自以为是的家伙……找个别人也行啊……”他想到了雷菲克,“是的,比如说他。尽管他很单纯,但是个善良和灵魂干净的人……”他想到和雷菲克的那些争论时笑了。“但,太单纯了……人可以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抑或是应该这样的,但像他那样的也太过分了!”当他想到农业部决定出版雷菲克的书时,他又高兴了。他想,农业部长大概是想和伊斯麦特帕夏的这个支持者搞好关系,才决定帮助他带去的小伙子的。雷菲克这几天可能要去见那个组织者作家苏莱曼?阿伊切里克,然后就回伊斯坦布尔。想起苏莱曼?阿伊切里克和《组织》杂志,穆赫塔尔先生不禁又心烦了。他嘟囔道:“我不喜欢空想家!也许当我抱着当部长的梦想寝食难安时,我也成了一个空想家……我是个带着空幻希望的可怜的空想家!更何况在那遗体旁我什么也不是。死亡很恐怖!你活着、忙着、做着某些事情,你成为国家和历史上的一个最重要的人物,然后突然一切就结束了!”他摊开两手。“死亡太糟糕了。我只是一只小蚂蚁。特别是在他辞世以后……唉,也没一个人可以和我说说话!”他突然想到了哈提杰女士,他满怀希望地走进了厨房。 穆赫塔尔先生说:“哈提杰女士,你在煮什么呀?” 女佣用一种生硬的声音回答道:“您昨天不是说要吃大米布丁[4]的吗?” “真的是大米布丁吗?好好煮,别让它烧煳了!” 女佣还是用同样生硬的声音说:“先生,我什么时候让您吃过烧煳的大米布丁了?” 穆赫塔尔先生说:“亲爱的,我开个玩笑!”为了找点事做,他打开了冰箱。看见冰箱里的一个盘子他又伤感起来。妻子死前三个月买的这套盘子曾经在家里引发了一场争论。穆赫塔尔先生说应该把钱花在别的地方,比如说沙发、客厅家具和衣服。现在所有这些争论都变得那样的荒唐和空洞。他嘟囔道:“啊,生命、死亡,一切都是空的、荒唐的。”他翻了翻冰箱,除了橄榄没找到任何自己想吃的东西。吃了橄榄他又觉得口渴了。喝水时他想了想该怎样和女佣交谈。他看着女佣用勺子在锅里快快搅动的手说:“也就是说需要这样不停地搅动!” 女佣依然板着脸说:“是的,要不停地搅动!” “搅和得太厉害了是不是味道就不好了?不粘糊了?” 女佣把勺子从沸腾的大米布丁里拿出来,然后在锅边重重地敲了几下,随后,她用同样生硬和气愤的动作重重地盖上了锅盖。 穆赫塔尔先生走到窗边,他用手指在满是水汽的玻璃上画了画说:“哎,哈提杰女士,你怎么看,伟大的阿塔图尔克也去世了。” 女佣说:“他是一个伟人。他走了。我们所有人都会走的。” 穆赫塔尔先生说:“但这之后会发生什么?看看伊斯麦特帕夏会做什么?他会让谁来当总理,让什么人来当部长?你说呢?” 女佣说:“先生,那些事我一点也不懂,我说不上来!”她的眼睛突然闪亮了一下,她的脸也变得有生气了。她说:“我不懂政治,所以我不去管闲事!就像您不懂厨房里的事情一样我也不懂那些事情!” 穆赫塔尔先生说:“是的,是的。”他觉得女佣的愤怒很可爱。他走出厨房。当他走进客厅时,他忘记了所有的烦恼。自己的人生是否没有价值看上去也不重要了。他嘟囔道:“重要的是我还活着!我活着,笑着,在说话!我在高兴地等待将要赋予我的使命!大米布丁在炉子上煮着……就是这样!” [1]穆斯塔法?凯末尔于1938年11月10日因病逝世。 [2]阿塔图尔克逝世后,政府决定将他的灵柩暂时安放在安卡拉民间文物博物馆,博物馆暂停对公众开放。阿塔图尔克的灵柩一直在此安放到1953年阿塔图尔克陵墓建成以后。 [3]土耳其总统府所在地区,有时也用作总统府的别称。 [4]一种在米中加入牛奶和糖烘制而成的甜食。 第二章 45. 和组织者作家在一起 雷菲克站在门前,他没按门铃,他在想:“我要对他说……我首先要说的是我们和我们相似的原则,那是我计划的实质内容。然后从这个原则出发,把农村联合起来……”他突然按了门铃。“……然后我要跟他说:苏莱曼?阿伊切里克,我希望您帮我围绕我们达成共识的问题组织一次足以影响改革家和我们年轻国家的讨论。” 公寓楼上的房门打开了。一张健康的、胖胖的圆脸向雷菲克笑着说:“是您,欢迎。很容易就找到这里了吗?” “是的,很容易就找到了,先生!”雷菲克嘟囔着,他想以后该一直称呼这个改革家为“先生”了。 苏莱曼?阿伊切里克说:“把您的外衣给我!您给冻着了。我刚煮好了新茶。您去走廊尽头的那个房间,我一会儿就过来。我一点也没想到您的脸是这样的。唉,他们竟然没在这里留下一个衣架。” 他们一起走进一间宽敞但天花板很低的房间。雷菲克想自己有点激动。他看了看桌上的书籍,苏莱曼先生让他坐到书桌边的一个沙发上。 苏莱曼?阿伊切里克说:“您不介意我坐到书桌旁吧?坐在那里我的脑子会更好使,不是因为拘泥礼节,人坐在那椅子上会更放松……” 雷菲克说:“当然,当然!请坐!”他依然在激动地看着墙上的照片,桌上的书籍、纸张和笔,他想自己崇拜的作家就是用它们把他所想的东西写出来的,他害怕自己因为激动而无法向作者说出要说的那些话。趁苏莱曼先生出去拿茶的机会,他决定调整一下自己的情绪。他最后一次把自己的想法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然后他注意到墙上挂着的一张阿塔图尔克和伊斯麦特帕夏的合影,他很感动。 苏莱曼先生进屋时看见雷菲克在看照片,他说:“死亡很糟糕,是吧?”没等雷菲克回答,他接着说道:“但这里也有一件好事,那就是共和国沉着地面对了这个巨大的损失。我们没有因此陷入慌乱和对未来的恐惧。这是一个巨大的成功……您要几块糖?” 他们花了一段时间谈论了生命、死亡、青年和老年。他们一个是中年人,一个是即将步入中年的人,两个头脑清醒的人开始了一次让彼此了解对方的交谈。苏莱曼先生谈起了在伊斯坦布尔读高三的儿子。 “他想当工程师。现在的年轻人更看重技术和工程……在我们那个年代所有人都想当兵……” 雷菲克说:“但您应该是不想当兵的!如果我没记错,您是在莫斯科上的大学……” “是的,但我现在没说这个……”苏莱曼?阿伊切里克说,“我儿子想当工程师!当吧,我没意见!特别是收到了您的来信后,我看到了一个工程师所具有的细致思维的能力。但关键是我们的孩子缺乏激情!这让我有点伤心!我在想,难道改革没给年轻人带来激情吗?” 雷菲克说:“是的,激情很重要,不是吗?” “是的,但年轻人……” 雷菲克说:“您年轻的时候是充满激情的吧?” 苏莱曼先生说:“是的,年轻时充满激情。”他做了个生气的动作,然后换了个坐姿。“现在的年轻人一点激情也没有!因为缺乏激情,所以他们远离了社会!我的儿子对社会上发生的事情既不好奇也不关心。他只关心电器和机器。他感兴趣的是收音机是如何出声的……有意思!我认为,技术和工业是我们真正需要的东西,但因为儿子是这样的一个人,依然让我感到心烦。” 雷菲克说:“是的,要从中世纪的黑暗里摆脱出来工业也是必须的。”他觉得这话一点意义也没有,完全是没话找话说。 苏莱曼先生突然问道:“您研究过教育学吗?” 雷菲克说:“还没有!” 苏莱曼先生说:“像我们这样的一个国家必须有教育学!您将如何教育您的那些农民?不仅仅是为了您的计划!这些农民不知道谁是在为他们着想的。” 雷菲克意识到话题以一种出乎意料的形式转到自己的计划上来了。他说:“我认为应该先采取一些经济措施。” “很好,但如果农民反对这些措施呢?” 雷菲克激动地说:“我不认为我写的那些东西会遭到农民的反对。我在计划里……” 苏莱曼先生说:“是的,我读过了您的计划。”他拉开一个抽屉,拿出雷菲克十天前托人转交给他的书稿,放到了桌边。他问:“但如何实施这些计划?” “先生,我来就是为了和你商量这件事的!” “我不认为您的那些计划是对的……” “什么?” “我不认为它们是对的。您想把土耳其变成一个农民的天堂!” 雷菲克从组织者作家的语调里听出“农民的天堂”是含有贬义的。他说:“我希望土耳其是所有人的天堂!” “是的,从您的信里,我明白您有这样的一个愿望。这是人人都在说、人人都希望的结果。您把这称之为“光明”,但这光明将会给什么人带来好处?是农民、大众和穷人吗?很好!但这份美食将用什么油来烹调?用我们自己的油吗?……那也很好。但我们没有工业。那么也就是说这油要从农业来,再还给农业!是吗?” “差不多。但在这里,改革的任务是做出部署。在新原则的指引下把农民联合起来……” 苏莱曼先生打断了雷菲克的话,他说:“也就是说我们要把油再还给农业……这跟以前做的那些事情没有什么区别……但其实我们要用这个油来建立我们的工业。您大概没有想过我的关于先进技术和一个没有矛盾的民族的观点。但您在信里说想过了。” 雷菲克激动地说:“那时我在想!” “如果您在想,您应该明白我的观点是,金融家们找不到的资金由国家来找,并用那资金来创建工业。难道您对国家控制有别的理解吗?” 雷菲克说:“我也是这么理解的!”随后他想,怎么理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实施他那能给国家带来光明的计划。他嘟囔道:“我一定要跟他讲应该实施我的那些计划。” 苏莱曼先生说:“如果您跟我一样理解国家控制原则的话,那么您怎么又会这么想的呢?”他用手指着桌上的稿纸说:“那您怎么会做出如此矛盾的计划呢?” 雷菲克从组织者作家的话里明白,自己计划中的某些细节和作家的某些观点是相悖的。作家重视的这些矛盾在雷菲克看来根本就是无关紧要的。因为最终他们俩都是相信同一个改革的,都是善意的。因为善意和对改革的信仰是所有这些小细节的依据,所以雷菲克没对苏莱曼?阿伊切里克的话表示什么异议,他注意的不是这些细节,而是作家的激情。 苏莱曼?阿伊切里克为了摆出他们之间的分歧,他开始阐述自己书上和《组织》杂志上的观点。在阐明自己的观点时,他皱起眉头,狠狠地看着雷菲克,仿佛是在想:“快,说出我们的分歧所在。”当他悠长地把自己的观点概括完后,他走出房间去厨房端茶了。 雷菲克甚至没去想他的那些观点。因为那是他每次听到都觉得是正确的东西。苏莱曼讲话时,雷菲克只注意他的动作和激情。他嘟囔道:“是的,光明即将来临!”他很好奇苏莱曼?阿伊切里克为什么会不时地烦躁一下。 组织者作家手里拿着茶杯回到房间时依然还是那种烦躁的样子。他说:“既然您认为我的观点都是对的,那为什么您的计划是和我的观点相矛盾的呢?” 雷菲克竭力让自己保持礼貌,他笑着说:“但我仍然没看见它们之间有什么矛盾。”然后他根据他们之间来往的书信,开始说他们共同的观点。 苏莱曼?阿伊切里克打断雷菲克的话说:“您所说的共同之处仅仅在于激情。让我来跟您说我们之间的分歧:您不明白改革的惟一力量是国家和这个国家的领导班子。您只想着要给农民带去某些方便,让他们在更好的条件下生活,给他们带去某些现代的技术。这是最终我们都希望的。但您首先,而且仅仅就想到了这些。有一点您不明白,那就是这些东西不会立刻就有,更不会自己冒出来。首先国家必须更加强盛,必须保持原有的实力,并用这种力量去摧毁前进道路上的障碍。首先应该是国家!您不明白在我们这里国家有它自己特殊的地位。” 雷菲克说:“我一直都在想我们是有自己特色的。”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绝望,他感到害怕了。他嘟囔道:“我真的有点糊涂了。” 组织者作家说:“我们和我们是相似的。” 雷菲克兴奋地说:“对,我正是这么想的!” “您是这么说的,但除了说要改变农民的生活方式,您没能提出任何别的建议。” 雷菲克说:“农民的生活状况很糟糕。这点我在铁路上都看见了。” 突然苏莱曼?阿伊切里克站了起来。他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他笑着说:“您去了那里,可怜他们了。我也可怜他们。以前我也努力想成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但后来我学会战胜自己的感情了。您也要学会。那个时候您写出来的东西就会有价值了!”他用不再掩饰的粗暴说完这些后又重新坐了下来。“改革的成功和国家的进步靠的是这些农民。如果我们感情用事,把手上所有的一切都还给农民的话,我们用什么来建设工业?如果我们没有工业,我们就会被帝国主义吞噬掉!” 雷菲克说:“是的,没有工业非常糟糕!”他越发觉得自己是个傻瓜了。 “您既赞成这个,又坚持要那个。但二者是不可兼得的。当务之急是建立国家工业。这个行动其实已经开始了,但又被停下了。现在我不知道伊斯麦特帕夏会做什么,但一个国家是一定要有工业的。这也将从农业,也就是您可怜的农民那里来获得。” 雷菲克说:“至少可以解除农民身上的地主压迫……”他再次觉得自己是个傻瓜。 苏莱曼?阿伊切里克笑着说:“您知道这是改革做不到的事情。布尔什维克主义者想这样做,但他们在土耳其根本没有发言权,因为他们没有后台。他们能做的就是最深刻的批判!”像是可怜自己以前的同志们那样,他笑了笑。然后他又突然生气地说:“理想主义不是件坏事,但我认为做点实事会是件更好的事!”他气愤地问道:“我们怎么会说起这个?是的,改革触及不到地主!” 雷菲克嘟囔道:“改革竟然做不到这个……” 苏莱曼先生说:“但改革还是取得了一些成就。农业税不再征收了,兵役制上的平等也实现了,那个养路费,也在两年前让我们给取消了。” 雷菲克说:“养路费是一种可怕的非常征用,您大概知道,不交养路费的结果……” “我知道,先生。我全知道。如果您有兴趣,我还可以跟您说说戴尔西姆行动。我知道所有的罪孽,我也接受所有的罪孽,因为我相信没别的路可走!如果您也想有所作为,想为国家做点贡献,您也必须有接受罪孽的勇气……其实我也不能说它们是罪孽……因为为国家做的任何事都不能算罪孽。但是您,用您那怪异、不寻常的视角认为已经实施的某些改革是罪孽的,所以您会做出那错误的计划!想一想改革是什么?改革就是把对人民有好处的东西带给他们……” 雷菲克想:“是的,我是个笨蛋!”他害怕了。“我做这些计划是为了给我的生活指明一个方向,为了给自己的生活赋予一个目的。我可怜了那些农民,而最终知道所有这些都是荒唐和空洞的。”他感觉自己像个罪犯,一个游离在社会之外的怪物,一个变态的人。他坐在那里,向前微倾着身子,一边轻轻地点着头,一边看着自己的脚尖。“原来我想的事都是错的,我是一个幻想者。我读了卢梭……我从伊斯坦布尔逃了出来……我看见了农民的贫穷……但我错了……”第一次他没有觉得游离在社会之外是件可怕的事。他想:“我只是想做些什么!我仍然这么想。” 他看着苏莱曼?阿伊切里克说:“唉,那么我可以做些什么呢?”随后他似乎对自己这种随便的态度感到了羞愧。 苏莱曼?阿伊切里克说:“您可以和我做一样的事情。” 雷菲克想:“他在做什么?他是安卡拉经济局长、一个国家公务员……如果我是公务员,我也会接受他们所做的一切。如果我反对,那我就什么也做不成了……” 苏莱曼先生说:“我们可以给您找一个好的职位。听说农业部要发表您的书。尽管我认为不对,但这并不重要!最终是一个服务,可以表示您的善意。您可以在经济部工业考察团里找个位子……可能我也要过去,因为您知道,首要任务是建设一个强大的工业……” 雷菲克叹息道:“我既不能和国家站在一起,也不能反对国家!” 组织者作家说:“这是对的!”他也第一次像是有点悲伤地说:“但您必须要做出一个选择。要么和我站在一起,要么反对我们……您知道反对我们的那些人。”他用手指着左胸说:“这边是共产党人。他们没有任何影响力。有的人很遗憾还在监狱里。”他又用手指着右胸说:“这边是自由主义支持者,实业银行那伙人,假的自由主义者……您读过阿呵奥鲁?阿赫梅特的《国家和个人》吧?……但阻碍我们组织运动的既不是共产党人,也不是自由主义者……是反动派和改革的敌人阻碍了我们。他们在一夜之间就把我们给取缔了。您知道那个《安卡拉》小说的作家是怎么被他们发配到地拉那[1]的吗?现在我们可能要和伊斯麦特帕夏一起重新开始。您可以和我们一起干……” 雷菲克困惑了。组织者作家说这话的样子就跟“您可以坐在那张沙发上”一样。他想:“我可以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吗?所有这些激情之后我去当个国家公务员。”他觉得连这个想法都很可怕。 他说:“不,我不能!”随后他在想刚才那句话是怎么说出来的。 一阵沉默。 苏莱曼?阿伊切里克嘟囔道:“我很伤心。”他停顿了一会儿后说:“而您有我们没能在年轻人身上找到的激情!那么,你准备做什么?” “我要回伊斯坦布尔!” “啊,是的,您在铁路上待了很长一段时间。” 雷菲克想:“我要回伊斯坦布尔!难道我的心就那么软吗?还要和国家站在一边?我不是那种人,我不会去做坏事!那么,我比这个苏莱曼先生更好吗?也不是,另外我还有点傻……我想回家。回去后做什么?一切还是像以前那样吗?那样的话我就反对国家……如果我敢那样的话会怎么样?” 苏莱曼?阿伊切里克说:“回到伊斯坦布尔后希望你可以继续给我写信!也许有一天我们的意见可以统一。” 雷菲克说:“我要的是祖国的好,不是国家的!” “我知道,我知道!但您不明白两者是不可分的,而且国家是在前面的。” “我知道,可能这是对的,但我不能这么做。”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他们互相笑了笑,这种笑表示他们可以永远理解对方,但同时也表明了他们之间存在着不可调和的分歧。 苏莱曼先生从椅子上站起来,开始在房间里踱步。出乎雷菲克的意料,他像个孩子似的羞愧地笑了笑,然后突然说:“小伙子,我很喜欢您。您的来信既让我感到高兴,也让我去思考了某些问题……看了您的那些计划我很生气……但现在我要说,我很喜欢您!……”他拍了拍雷菲克的肩膀,“没想到您的脸是这样的……现在我明白了。这么圆润、单纯和平静……”因为羞愧,他没能把话说完。然后他看着别的地方说:“快跟我说说您在铁路上看到的事情。如果我对您有什么冒犯,请您原谅……对,我去把拿茶来。”他迈着小步子,很快地离开了房间。 雷菲克想:“我的脸是圆润而平静的!”他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一个善意的傻瓜!他为什么要注意我的脸?因为从我脸上就可以知道我是个傻瓜!”他想在书柜的玻璃上看见自己。他起身走到书柜前,在玻璃上看见了自己的“平静和圆润的一张脸”!他想到了裴丽汉,也想到了从前的生活。“这张平静的圆脸会出现在古尔邦节的家庭午宴上和除夕的‘翻跟头’赌戏上。”他想起九个月前在伊斯坦布尔度过的最后一天。他去了贝伊奥鲁,想到对日常生活的厌倦,他把自己比作一个基督教徒,认为自己是一个没人关心的怪物。他嘟囔道:“为什么会发生这些事情?怎么发生的?我是什么人?我是个好人!他们是这么看我的——善良、单纯和诚实……”当人没有其他特点时,人们就会说他是个好人。他看见苏莱曼先生端着茶杯走过来。“比如说这人,关于我他会对别人这么说:‘雷菲克?厄谢克基吗?啊,他是个好人!很善良……’听到这话的人就会想:‘也就是说有点傻。’苏莱曼?阿伊切里克会说:‘这小伙子害怕和国家站在一边……’然后他们会挑起眉毛说:‘这天底下什么人都有!’”他又想起刚才那像风暴一样过去的谈话。刚开始他还什么也不明白,只知道傻笑。其实他早就该明白了。他突然想:“其实我已经明白了!在看见齐亚的时候,去见农业部长的时候,不,不,在看见凯利姆先生的时候就明白了!”他想起了黑尔?鲁道夫。“魔鬼进入了我的身体!我在这里就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但这次他从自己这种游离在社会之外的状态中感到了乐趣,就像抽烟那样,他轻轻地把它吸进去,让它弥漫到自己的血管里。“也就是说任何事情都不取决于我的善意、要求和选择。我只能游离在社会之外,因为光明和理智的光芒落入了我的灵魂!一切都被包围在他们所说的国家、改革和共和国里面,没我可走的路!”他想起了荷尔德林的话。突然他嘟囔道:“那么,光明将如何来临?”他气愤地想起兴致勃勃谈论国家高压政治的穆赫塔尔先生。“光明怎么才能来临?我是相信光明的。是光明,还是黑暗?如果是黑暗,那我将永远游离在社会之外。如果是黑暗,那将意味着我要屈服并放弃自由。但为什么,为了谁,是那种自由吗?照穆赫塔尔先生说的,放弃自由,或者放弃光明社会就可以前进……是那样的吗?那么谁要自由?国家不要!商人对此不太感兴趣。地主们恨自由!农民们连听都没听过。别的还有什么人?工人们吗?……还有我!哈,哈……我要自由!”他在房间里来回走着,看着墙上那些国家领导人的照片。照片上那些强硬但又慈悲的人像是在惊讶地对他说:“小伙子,你又是谁?我们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什么光明,什么黑暗,什么自由,你是从哪找来这些东西的?记住你是个奴隶,屈服吧!”想到这些他笑了,因为屈服也是有乐趣的。人一旦屈服,就可以把罪孽留给历史和周围的存在,就可以安心地继续生活……一旦感到难受还可以骄傲地这样解释:“我知道所有的罪孽,我接受所有的罪孽……”他高兴地想到:“我知道自己是个奴隶!”但随后他又气愤地想到了荷尔德林。突然他说:“不,这是错误的!”然后他发现自己像往常一样又走进了一个思维的怪圈。他不想再在那怪圈和房间里转悠了,于是他重新坐回到沙发上。他看了看组织者作家的书桌。他觉得刚进屋时那些让他感到激动的笔、纸张、香烟、烟灰缸、稿件和书籍现在看上去都很可笑。写着自己的那些计划的书稿也很可笑。当他想到书稿会被出版时突然又忘记了刚才想到的一切,他嘟囔道:“出版后兴许会被人采纳!”他突然感到自己也已经做好了把罪孽扔给历史和周围的存在的准备。 [1]现阿尔巴尼亚首都。 第二章 46. 在泛突厥主义者中间 马西尔?阿勒泰勒说:“他糊涂了,糊涂了!按他的理论,为了知道是不是突厥人,我们要去挨个儿量六千万人的头盖骨!” 穆希廷想:“是五千九百二十万!”他想到了最新出版的“世界范围突厥人精确地图”上的数字。然后因为又在想一些细小和荒唐的事情他跟自己生气了。 “他糊涂了,昏头了!你们无法想像他都跟我说了些什么!他说,也许穆斯塔法?凯末尔是金发碧眼,可他同时还有个好的头盖骨,但伊斯麦特帕夏的头盖骨就太糟糕了。他竟然在忙着研究这些东西!” 穆希廷吃惊地想到自己以前从来没注意过这样的事情。 “他说,伊斯麦特帕夏的头盖骨也许以前是好的,但后来像是被打了一拳似的凹陷进去了。他竟然絮絮叨叨地跟我讲这些。考虑到他的年龄和我对他学识的尊重,我捺着性子听了很久,但后来我终于忍无可忍了。我跟他说,种族主义和民族主义是不能建立在用头盖骨来评价人的观点的基础上的。我跟他谈了‘俄罗斯心理学’,告诉他我们接受的是‘俄罗斯心理学’。他根本就不听我说……他指责我和与我持相同观点的人缺乏处世之道。” 塞尔哈特?居尔奥鲁问:“他明目张胆地指责我们了吗?” “他说他不喜欢我们的杂志……他说我们用错误的思想搅乱了突厥民族主义。在这种情况下,我就对他说我们不能再在一起了。” 塞尔哈特激动地说:“是的,再在一起就意味着妥协!” “当我跟他说我们不可能再在一起时,他用一种经验丰富、见多识广、自以为是的老人常有的鄙视态度说,我们从来就没在一起。说实话,我们对他的学识以及他为泛突厥主义事业所做的贡献一直是很尊重的。我们承认他的贡献!也从来不否认他所做的一切,但他也太傲慢了!目前在世界范围惟一代表泛突厥主义行动的就只有厄土坎杂志了。他说从来没和我们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一个年轻人嘟囔道:“是说他从来没和泛突厥主义行动在一起吗?” 马西尔?阿勒泰勒像是在看一个物件似的看了一眼那年轻人,然后仿佛是在和自己说话那样点了点头。随后他用一种先知似的声音宣布道:“我们和他分道扬镳了。他,以及追随他的那些人和我们已经不是一路人了。但这不意味着泛突厥主义行动分裂了。恰恰相反,泛突厥主义行动将继续作为一种正确的思潮整体向前发展。离开泛突厥主义行动的仅仅是那些要把行动引向歧路的极端分子……” 一阵沉默开始了。所有人像是要仔细品味这历史性的时刻一样沉默着。他们是在马西尔?阿勒泰勒的位于维兹内基莱尔的家里。每个星期天上午,在厄土坎杂志社工作的四五个人都会聚到这里谈论和杂志、泛突厥主义行动以及今后的工作有关的事情。他们刚吃完午饭,马西尔?阿勒泰勒的妻子收拾好了餐桌,他的女儿端来了咖啡,但他们还依然坐在餐桌旁。马西尔?阿勒泰勒一直在讲自己和一位在穆斯塔法?凯末尔去世后回到土耳其的泛突厥主义教授之间的一次谈话。尽管在座的每个人看上去都很高兴和坚决,但因为谈话未达到预期的结果,所以他们被一种怀疑和担忧的气氛笼罩着。他们害怕那个在民族主义和种族主义问题上有巨大影响的教授会去出一本新的杂志。 塞尔哈特问:“关于哈塔伊问题他的观点是什么?” 马西尔?阿勒泰勒说:“是的,尽管我认为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但我还是问了他的观点!他的那些想法是错误的。他也赞成一个可以达成‘合并’结果的和平主义……尽管结果是这样的,但这是错误的……他不明白法国人是因为不想让我们去接近德国人才把哈塔伊给我们的。如果我们在哈塔伊动用了武力,那么我们将跟法国人和英国人结怨,那样,今天我们就会自然地和德国人站在一边。哈塔伊对我们来说是个好机会,尽管哈塔伊归了我们,但我们失去了别的东西……我跟他说了这些,他不明白,或者是装作不明白。他还隐晦地对德国人进行了攻击。他说,突厥民族主义受到国家社会主义的很多影响,还有人把我们比作他们,称我们是法西斯,因此我们对德国人必须十分小心,等等。他就像跟一个无知的学生那样跟我说话……我不知道他是否相信这些东西,但我给他指出了一个问题,我说:‘一边是用头盖骨去衡量人,另一边是当心德国人的温和政策,这怎么可能呢?’他很生气,又说了自己的那些经验、年龄、我的年轻时代、他新近读的一些书还有戈宾诺[1]。竟然还在说戈宾诺!” 塞尔哈特说:“是的,是的,我们应该反击他!”他是杂志社里最容易激动的一个人。 马西尔?阿勒泰勒说:“我不知道这么做值不值得。”他显得很谦逊。 塞尔哈特说:“是的,不值得!一个老教授。徒有虚名,葛亚赛廷?可汗!据说他在于斯屈达尔的家里养鸡。” 马西尔嘟囔道:“也许我们可以利用一下这个名字!不是名字的主人,而是这个名字。但不行……我对他还抱有一线希望。我们对他要采取一个谨慎的策略。” 一个年轻人嘟囔道:“一个谨慎的策略!” 马西尔?阿勒泰勒不在意这种明显的仰慕,他喝完咖啡说:“现在让我们来看看卷宗!”他们要决定一月份出版的杂志上使用的文章和诗歌。 马西尔?阿勒泰勒正要站起来,一个年轻人已经站起来走到房间的一角,从书柜上拿了两个卷宗。穆希廷转身对年轻人说自己的卷宗也在收音机边上,但年轻人装作没听见,或是因为不愿意听见,没拿他的卷宗就回来坐下了。 穆希廷气愤地站了起来。似乎没他也没关系,马西尔?阿勒泰勒开始讲话了。穆希廷想:“他们是他的信徒!”他从收音机边拿了里面装着诗歌的卷宗。穆希廷负责挑选杂志上要用的诗歌。走回桌旁时,他看见马西尔?阿勒泰勒在讲话,几个年轻人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着。他想:“也许他们忘了我的存在……他们都崇拜他……他们可以为他做任何事情……我跟他们在一起干什么?不,不要去想这些无聊的东西。”他坐回到椅子上。 但穆希廷发现马西尔?阿勒泰勒并不在讲杂志的事,他依然在说葛亚赛廷?可汗。穆希廷确信这个问题让马西尔?阿勒泰勒很头疼。他想:“他对我们有什么害处?如果他得到了出版权,他也可以出杂志。那样也许我们就会消失了!”他并不觉得这个消失的想法会是个灾难,相反他感到了一种娱乐和过节的兴奋。“杂志一本也卖不出去,那些可敬的泛突厥主义者就会诅咒马西尔?阿勒泰勒了!”他越想越高兴。突然他又害怕了。他对自己说:“不,不能这样,我必须投入!必须投入!是的,现在我的任务是什么?”他翻开手上的卷宗,但随后他觉得还是应该去听马西尔?阿勒泰勒讲话,他合上了卷宗。马西尔?阿勒泰勒还在说教授的事。 塞尔哈特说:“我们为什么要顾忌他?据说那可怜的老头已经引退到于斯屈达尔的家里,忙着养鸡和看书。我们不去管他怎么样……” “我们必须利用他!”说着马西尔?阿勒泰勒站了起来。“如果我们写一篇颂扬他的文章会很好!这样可以引起那些崇拜他的人的注意,受他影响的人会因此信任我们的杂志。但这样的一篇文章我不能写……应该有个人写一篇颂扬他、但又表明他已经老了、没什么戏的文章。我们对他的态度仿佛是对一具尸体的尊重……”他在房间里走着,确信所有的眼睛都在看着自己。 穆希廷不想去看他。他翻开了面前的卷宗。他看了寄到杂志社来的所有诗歌并讨厌它们。因为它们用的都是同样的辞藻,诸如英雄主义、男子气概和勇气,表现的也是同样的战斗欲望,连诗歌的名字都是一样的。那些诗在他看来都是一样的。马西尔?阿勒泰勒为了激励年轻人,让他们信赖杂志,所以要求发表更多的诗歌。穆希廷从中选了一些诗,他把和自己在酒吧见面的一个军校学生的诗歌也放进了卷宗……只用了三个月他就让他们相信泛突厥主义了。他想:“他们是我的信徒!”为了不去注意马西尔?阿勒泰勒的声音,他想再看看选中的诗,但他看见了放在卷宗最上面的自己的一首诗……突然他又像往常那样开始好奇自己为何不能完全投入到泛突厥主义中去,他想:“他们为什么会那样?他们怎么可以写出那样的诗歌?他们的内心有什么?他们感觉到了什么?”然后,他发现马西尔?阿勒泰勒在和自己说话。 “穆希廷,也许你可以写这样的一篇文章!” “但我对他并不十分了解……” “这样的一个人写赞歌更好。你没读过大师的任何作品吗?” 穆希廷说:“我读过他写的《突厥历史的起源》和《突厥斯坦的民间文学》……” “那些就够了……大师很喜欢介绍自己,在他的那些书里会有他的生平……你可以从中得到启发,或者来问我!两页纸就行了……” 穆希廷想说不想做这件事,但突然他感到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他想起自己有段时间经常写的关于孤独和死亡的诗歌,于是便说:“两页纸,我可以很快写出来!” 马西尔?阿勒泰勒说:“但写的时候要谨慎!”仿佛有什么东西逃过了他的检查,他变得很认真。 穆希廷嘟囔道:“我会注意的!”他很恼火,因为他觉得自己的话里有对他们屈服的成分。“我也是一个信徒……他肯定觉得也已经把我掌控在手心里了。他还不时地提醒我曾经写了很多受波德莱尔影响的诗歌!不,这些是丑恶的想法。我在做应该做的事情。我们在试图激活一个运动……”他强迫自己去专心地想:“泛突厥主义运动已经沉睡了四年……这个运动在厄土坎杂志的带领下开始复苏……葛亚赛廷?可汗作为一种危险的因素出现了……为了不分裂……” “是的,有分寸的一种颂扬……为此最感到吃惊的将会是大师本人。哈,哈!他不会明白的!反正他在生病……他得了流感……文章的开头要祝他早日康复……他会想‘我是不是要死了?’好了,让我们来看看卷宗……”马西尔?阿勒泰勒坐下,伸手来拿穆希廷面前的卷宗。 看着那只拿着卷宗的胖胖的手,穆希廷想:“他欺骗了我!”随后,他又想:“不,谁也骗不了我!”他想起在酒吧里和马西尔?阿勒泰勒的那次偶遇:“那时他像个老头,而现在是个魔鬼!”他想到了母亲和同学。“任何时候我都不会成为一个被引入歧途的牺牲品,把人引入歧途的将是我……我是个魔鬼!那些被我牺牲掉的人的诗歌就在我手下的卷宗里……但卷宗在那里……” 马西尔?阿勒泰勒打开了卷宗,他看见了最上面的那首诗。穆希廷仔细地看着他的脸,但那毕竟是一个老师,他的脸上毫无表情。他开始看放在下面的诗歌。穆希廷已经在准备发表的诗歌上做了标记。马西尔?阿勒泰勒依然像穆希廷在酒吧里见到他时那样,用“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的眼神看着那些诗歌。突然他问道:“这个签名是巴尔巴罗斯的人是哪来的?” 穆希廷说:“是个军人!他的民族主义情感越来越强烈了!我跟他说过不要用自己的姓氏的。” 马西尔?阿勒泰勒说:“原来你认识他。民族主义的一个军人……他一直在看我们的杂志吗?我们想认识他!” 穆希廷仿佛不想让人抢走自己手上的一样东西似的急忙说:“他还很年轻!” 马西尔?阿勒泰勒笑着说:“我们都是年轻人!”但他从穆希廷的表情里明白,他不能马上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我们不着急……泛突厥主义运动面对所有压力和阴谋成功地忍耐了这么多年。它懂得等待……我认识这个签名。这是……”他快速地看了看其他的诗歌,在合上卷宗时他又看了一眼放在一边的穆希廷的诗,他说:“波德莱尔,让我们看看你写了些什么?” 塞尔哈特笑了,一个年轻人也笑了,但另一个没笑,他是敬重穆希廷的。一阵难堪的沉默。大概是因为穆希廷的气恼让他们感到不舒服了。 马西尔?阿勒泰勒说:“好了,这个玩笑够了!咖啡也喝完了,现在……” 门开了,马西尔?阿勒泰勒的女儿走了进来。父亲看见女儿在收拾咖啡杯就不说话了。尽管谁也没在看那女孩,但大概所有人都在想着她。她不是一个漂亮的女孩。穆希廷突然感到内心燃烧起一种挑战的欲望,他开始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孩看,他的目光是那样的毫无顾忌,足以让女孩感到难堪。随后他为自己敢于挑战的勇气感到自豪。他想:“不知道他们现在是怎么看我的?他们会觉得我恶心!他们觉得我太有文化了,或者是太傲慢了……对他们来说这些都是一样……他们?他们是谁?……不,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我不能让自己去怀疑,不能听任自己去想这些荒唐的东西!不能!我会去相信的……我会去相信的,我的安拉,我会去相信的,我要停止去想这些无聊的东西。他们在说什么?今天是开斋节!雷菲克在做什么?马西尔?阿勒泰勒还在说已经说了无数遍的俄罗斯心理学。他在说生理特征对于宗族的确定是不够的,还要参考其历史特征。他们在专心地听。我已经搞清楚这个问题了,所以就没必要听了。还是想我自己的事吧。今天是开斋节,雷菲克……不,我还是听吧……那么,那些诗我怎么写……那些诗歌?不!我做的那些事是对的……巴尔巴罗斯的诗一月份发表……不,我还是来听吧。他在说什么?比如说西班牙人在感觉上是极端的,如果他们的灵魂是好色和贵族的话,这是因为他们的种族心理……那么,我们突厥人的特性呢?我们说是男子气概、勇气和好战……可外国人认为是好客和羊肉串,还有……够了!” [1]戈宾诺(Gobineau,1816—1882),法国外交官、作家、人种学者和社会思想家。1853—1855年出版了四卷本著作《论人类种族的不平等》。 第二章 47. 烦恼 奥马尔在酒店房间里的床上躺着,看着天花板,不知为什么他就是决定不了要去哪里。星期六下午,刚过三点,因为还没剃胡子他可以去理发馆。因为心烦,不想一个人待着,想找个聪明的朋友聊聊天,所以他还可以去工程师学校的同学萨米姆家。但因为觉得这两个选择都不尽如人意,所以他还在想别的地方。“我可以去俱乐部,或者去看电影……我去找纳兹勒怎么样?”他翻身下床走到窗前,看见外面在下雪。“我干什么,干什么?”他嘟囔着坐到了椅子上。他打开《乌鲁斯报》,随便翻看起来:“选举活动在热火朝天地进行着!友好邻邦保加利亚的总理在安卡拉。”他把报纸扔到了一边。他一边嘟囔道:“我可以干什么?”一边在房间里转悠。随后他决定去酒店的大堂,于是走出了房间。 他在安卡拉的这家酒店里已经住了六个月了。住在这家酒店的大部分客人是议员或是到安卡拉来办事的商人。因为三月底要举行选举,议会一月底休会,所以现在酒店里没多少客人。从楼上到大堂,除了一个在椅子上打瞌睡的服务员,奥马尔没有在楼梯和走廊里碰到任何其他的人。随后,他想:“要不我在这里喝酒?”但因为对酒有些顾忌,所以他放弃了这个念头。 在安卡拉度过的这六个月里,他总是在想如何打发时间,他每天、或是像最近一段时间那样隔天和纳兹勒见一面。婚期终于敲定,他们将在四月底完婚。结婚前这段时间,他既不想回伊斯坦布尔,也不愿意去做结婚的准备。昨天为此他还和纳兹勒发生了争吵,但奥马尔现在什么也不愿意想,他在寻找打发时间的事情。平时满是议员和商人的大堂现在空荡荡的,他只看见坐在角落里看报的一个老者,还有和行李一起在等什么东西的一家人。他明白这里不是消磨时间的地方。因为不想下午就喝酒,于是他重新回到房间,又把可去的地方重新想了一遍。 他不想去理发馆,因为像理发馆那样乏味的地方,只有理发后要去娱乐的人才可以忍受。他也不想去建筑工程师俱乐部,因为在那个俱乐部里,就像在伊斯坦布尔的类似俱乐部里一样,除了聚在一起聊生意、贿赂、讲风流韵事的人吐出的烟雾、没完没了的纸牌游戏以及玩笑就没别的内容了。奥马尔以前也曾在那里得到过快乐,也曾经多次在那里连续玩过几小时的桥牌,但他明白现在不可能在那里找到自己想要的朋友。这个星期他已经和纳兹勒看了两场电影,所以电影院也没法去了。尽管奥马尔知道这点,但他还是翻开报纸看了看正在放映的影片,结果他什么也没找到。他想和纳兹勒一起看的那些电影也是无聊的。随后,他看到了娱乐版。第一个笑话让他觉得很无聊,第二个笑话把他逗乐了。看完娱乐版他又把报纸翻到了招标公告版。他重新读了一遍上午看到的一则招标告示。告示上写着黑海的西岸边将造几座大桥、标书在何处可以拿到。奥马尔因为有足够的财力去承接这样的大工程,所以他在俱乐部里已经留意了有关的信息。仔细去看桥梁的位置时,他嘟囔道:“值得吗?去那么老远的地方挣钱值得吗?”最近六个月里,在伊斯坦布尔的姨父帮助下,他仅买卖了几块地皮就挣了九千里拉。“值得吗?”他又翻了一页报纸。在看一则奶油广告时,他想:“但我是要成为一个法提赫的人,需要挣很多的钱!”他对自己笑了笑,打了个哈欠。“理发馆让人心烦,俱乐部不想去,新电影没有,找纳兹勒不行!也就是说我只能去萨米姆家了。”他嘟囔着高兴地站了起来。奥马尔系好领带,穿上大衣,下楼交了钥匙,走出了酒店。 乌鲁斯的上空在慢慢地飘着雪花,但雪一到地面就化了。乌鲁斯的广场上并没有太多的人。奥马尔叫了一辆出租车,他告诉司机去舍希耶。一路上他什么也没想,只顾看着窗外。他对自己说:“我不去想纳兹勒和昨天发生的不愉快!”下车后他觉得时间还早,于是他径直朝红新月广场走去。他边走边想萨米姆、他新婚的妻子、他们对自己表现出的亲近。他嘟囔道:“是的,他们家是我现在惟一可去的地方!” 他是两个月前在建筑工程师俱乐部里遇见萨米姆的。他们曾经是工程师学校的同学。在学校时,他们没有像现在这么亲近。当奥马尔问到在学校时他俩为什么没建立起友谊时,萨米姆提到了雷菲克和穆希廷,他说:“那时我怕你们!”当时奥马尔笑了。想起这事他想:“是的,他是个好人!他的妻子也是,她对我也很好。为什么我没在学校时好好认识一下萨米姆?他怕我们!有道理。那时我们不是那种可爱、友善的人!现在我们怎么样?现在我怎么样?”红新月广场上满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人们不顾寒冷和飘洒的雪花在路边的商店里进进出出、在人行道上快速走着。奥马尔仔细看着来往的路人,他想:“所有人都在着急地往家赶,所有人都在忙着为家里添置物品!他们觉得我怎么样?年轻、英俊,还穿着一件时髦的大衣。是的,他们一定是这么认为的!”突然他想起了萨米姆和他的妻子,他嘟囔道:“他们也是这么看我的!年轻、英俊……另外他们还知道更多别的事情,比如说我很有钱……我和一个议员的女儿订了婚……”看着洋洋洒洒飘落到街上的雪花,他想起了一首恼人的老诗:“雪就像是一只让伴侣消失的飞鸟……”突然他明白自己又想到了纳兹勒和昨天发生的争吵。他嘟囔道:“现在萨米姆的妻子已经煮好热茶了!”但他没因此而得到安慰。“我的内心有种肮脏、粗俗的厌倦,不知怎么我就是摆脱不了它!为什么?因为昨天我和纳兹勒吵架了。因为我对婚姻、对所有这些……不……现在我应该在那里一边喝茶,一边和他们聊天。”想到在萨米姆家可能聊到的话题他又感到心烦了。“是的,他们都很崇拜我,因为我有钱、聪明,还因为我受过良好的教育,我和一个议员的女儿订了婚。我怎么办?回酒店吗?”他已经从大街拐到小巷里了。他想如果回酒店他就去喝酒,他惊讶地发现这个想法并没有想像中的那么可怕。“我为什么不喜欢萨米姆?因为他们总是用一种惊讶的表情看着我,不管我说的事情是最普通还是最荒唐的,他们都会认真地听我讲。他们给了我谁也不曾给过的亲近,就像是一个母亲对有朝一日成为帕夏的儿子表现出来的那种亲近!”他皱了皱眉头,正要往回走,他又想起了萨米姆那纯朴、发自内心的笑容。“可他不是个坏人!一点也不坏,但和所有人一样!他们对我的爱并没有任何虚伪。他们因为我所具备的那些特点而爱我,但他们自己并没有意识到!”有一次萨米姆的妻子努力想把纳兹勒当成一个和自己平等的人来对待,但她的行为看上去很怪异,所有人都大吃了一惊。“他们对我和纳兹勒表现出极端的热情,因为他们梦想进入我们的生活环境,想成为和我们一样的人。也许他们没有意识到这点,但一见到我们他们就不由自主地那么做了。不,现在我不能去那里!”他站在街上,而萨米姆的家就在五十步以外。“我想的东西太丑恶了!”路边楼上的一扇窗户打开了,一个女人伸出头,叫走出楼门的一个孩子去杂货店买醋。“我怎么这么想……他们是好人,而我是坏人。为什么?因为我决定要成为一个法提赫。”他又走了几步然后扭头往回走。他对自己说:“想了这样丑恶的东西后我怎么还能在那里找到我想要的轻松!”他松了一口气。 当他重新回到大街上时雪已经停了。仿佛所有商店和住家门口都有人在等待这一刻,于是人行道上一下就满是人了。奥马尔嘟囔道:“我做什么?我做什么?去找纳兹勒和她好好谈一次吗?但也可能会发生更糟糕的争吵。我不想这样!我做什么?我可以去哪里?”但他早知道要去哪里了。他要回酒店,要在大堂里喝酒。他不由自主地走到了出租车站。他告诉司机去乌鲁斯。在车上抽烟时,他的良心最后一次告诉他喝酒不是件好事,但奥马尔想实在没别的事情可做,于是他让自己的良心闭上了嘴。 走进酒店的大堂,坐到最近一段时间喝酒时他一直坐的沙发上,他想更好地抚慰一下自己的良心,他自语道:“我出去了,在外面转了一圈,但没找到可供我消遣的任何东西!不是我的罪过了。”刚才在大堂里等什么东西的那家人已经不在了,但老者还在那里看报。大堂一角的花盆边坐着一个外国人。看见奥马尔坐到了老位子上的招待员尽管知道他喝什么酒,但为了遵守规矩,他不得不带着走荒唐程序的神情走近奥马尔,问他要喝什么。奥马尔告诉他要一杯干邑白兰地。随后他想:“没办法,只好喝酒了!”他明白因为今天比任何时候都心烦,今天有想看事物最丑恶、最粗俗一面的倾向,所以酒精会帮助自己把问题看得更清楚。 看到装着白兰地的酒杯放到面前时,他高兴地想:“是的,幸亏我没去萨米姆家!”他喝了一口酒。“如果我去了他们家,那么我只能用那些无聊的闲话来忘记自己,结果也就是欺骗自己。而我现在可以在这里静静地思考所有的事情!”他又喝了一口酒。他嘟囔道:“是的,现在来看看我和纳兹勒为什么要吵架?因为昨天的那场争吵和其他的争吵都是有联系的,所以应该这样问:为什么我们总要争吵?”突然他明白自己对这个问题感到恐惧了,他觉得喝下的两口酒不足以让他更好地思考,于是他把酒一饮而尽。“纳兹勒希望我怎么做?她希望我是一个好丈夫,一个成功的承包商。她希望我爱她,保护她,希望我们有一个自己的家……就这么多吗?”他摇了摇头。“人的要求是任何时候都数不完的,但为了方便我就说它们是全部了。那么,我希望她怎么做?”他盯着空酒杯看了一段时间,然后又问招待员要了一杯酒。“我希望她怎么做?”他明白自己任何时候都不能给这个问题一个明确的答案。他嘟囔道:“那么,在我这种情况下,像我这样的一个人会希望她怎么做?什么也不希望!什么也不希望!我只想要她!”他感到酒精已经渗入到血液里,他重复了一遍自己刚说的那句话:“我只要她!”为了平息内心突然迸发出来的愤怒,他跟自己开了一个玩笑:“我想要她,而她想着给我们的家买家具!”昨天的和以前的所有争吵一下全都得到了解释:当纳兹勒说要为结婚做准备,为了买家具和找房子他们应该去伊斯坦布尔时,奥马尔却说自己在安卡拉还有事情要做。而事实上他们俩都清楚安卡拉没有任何要做的事情。奥马尔嘟囔道:“但为了卖掉那些工具,我必须去一趟凯马赫!”可他明白这不是什么理由。他自语道:“我不想去伊斯坦布尔!我不想去伊斯坦布尔是因为……”他突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因为我……”奥马尔拿着空酒杯,径直走到招待员面前,告诉他自己再要一杯酒。当他往回走时,他和那个坐在花盆边上的外国人对视了一下。外国人在对他笑,抑或是奥马尔这么认为的,于是他也笑了笑。他嘟囔道:“他是一个英国人……英国……我是不是该留在英国?要不他是一个德国人?黑尔?鲁道夫!不知道雷菲克在做什么?像一个法提赫一样我独自一人回伊斯坦布尔……”他重新坐回到沙发上,他想:“我必须冷静!不能这么想。”他用仇视的目光看着招待员拿来的酒杯。“我和纳兹勒争吵,因为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我却不知道!我要什么?我想要的东西很明确!我也总在说这个。我想成为一个法提赫。那么,这又是什么意思?在别人看来它的含义是什么,或者说应该有什么含义?很简单:我不想和所有人一样,我不想轻易满足。我不想成为普通家庭里的一个爸爸,不想成为一个因为有新家具、新家、孩子和家庭而满足的人。不要这些,那么我要什么?我!……我!……我总是在说‘我,我’。我明白这很丑恶。我……”突然他恐惧地停了一下。他想:“我知道自己不想成为什么,但我不知道自己想成为什么!我还年轻,但我已经开始思考了!我不愿意去想这些事,因为我不适合思考!我为什么要喝这酒!”他厌恶所有的这些想法,也厌恶自己喝的酒,他站起来嘟囔道:“我做什么?我做什么啊?我醉了。我要去找纳兹勒。别让我再去想这些丑恶的东西。让我去跟她好好谈谈,让我和她结婚。让她理解我……” 他走出酒店。因为要去找纳兹勒,不管怎样要和她好好谈谈,所以他很高兴。但他害怕会在那里遇上穆赫塔尔先生,那样的话纳兹勒就不能像自己希望的那样用爱来迎接他了。为了弄清楚穆赫塔尔先生是否在家,他决定先打一个电话。 第二章 48. 不幸的议员 穆赫塔尔先生又看了看表,快六点半了。他想:“时间正好。”他要去安卡拉的帕拉斯宫出席为保加利亚总理库塞?伊瓦诺夫举行的招待会。最后一遍照镜子时,他说:“我准备好了!但是他们为什么会喊我去那里?为了安慰我!”为了不让自己生气他急忙离开了房间。他大声喊道:“纳兹勒,女儿,你在哪里?我要走了!” “我在这里。我在接电话!”纳兹勒从穆赫塔尔先生的书房里走了出来。 “我要走了……谁的电话?” “奥马尔的!爸爸,您的领带不合适……” “奥马尔吗?他说什么?” “他说一小时后过来。” “怎么,他不是明天来的吗?” “他在电话里说想过来。”纳兹勒看上去有点害羞。 穆赫塔尔先生嘟囔地说:“让他来吧,来吧!”然后他想自己有权对发生的一切表示不满,他说:“我真的搞不懂是怎么一回事,搞不懂。” “我也不知道!我有点害怕!” “你害怕了?别怕!有我在,谁也不能让你不幸福,明白吗?”他想纳兹勒可能不太愿意过多地谈论这件事,于是他说:“这么说你不喜欢我的领带?不合适吗?不合适就不合适,为了他们难道我还要戴更好的吗?好了,再见。” “再见,爸爸!” 穆赫塔尔先生径直朝门口走去。突然他又转过身,动情地拥抱了一下跟在身后的女儿。 “我为你担心……”他从衣架上拿起了大衣。见纳兹勒没说话他更担心了。穿大衣时他说:“唉,不知道会怎么样?虽然婚期定了,但我开始觉得这事有点蹊跷。你不介意吧?”为了不去看女儿的脸,他低下头系大衣的扣子。 “不,我不介意。” 穆赫塔尔先生觉得现在正是提问的好时机,他已经为此担心一整天了。他问:“我的孩子,你怎么了?昨天怎么了?你的样子很奇怪!” 纳兹勒看着父亲怎么也系不上的一个扣子说:“昨天我们吵架了。” “是吗!为什么?” “请您不要再问了……” “好,我不问了。但我不喜欢发生的这一切。我也不问你昨天为什么吵架。但每次不都是这样的吗?你想让我和他谈谈吗?好了,好了,别板着脸了……记住,爸爸任何时候都站在你这一边。” “我知道!” 穆赫塔尔先生为了不让女儿看见自己过度动容的表情,他打开了房门。他还想说点什么,但因为害怕自己的声音会哽咽,他什么也没能说。下楼时他嘟囔道:“她喜欢那家伙什么?”到了门外,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戴上帽子说:“我是个不幸的人!” 阿塔图尔克去世后,穆赫塔尔先生期待的事情一件也没发生,伊斯麦特帕夏既没向前迈一步给穆赫塔尔先生一个职务,也没让先前的政府下台。穆赫塔尔先生因此觉得自己是个没能实现梦想的不幸的人。因为没能得到一个可以赋予他人生深刻意义的职务,一个多月来他看什么都不顺眼。往大街上慢慢走去时,他想:“除了一切的庸俗,现在又多了一份对女儿的担忧!”他的背已经有点驼了,像是要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丑,他挺了挺背嘟囔道:“是的,一切都那么庸俗、丑恶、虚伪和卑劣!现在又多了那个讨厌的家伙,还正好在我内心需要平衡的时候。”快上大街了,但他还没找到出租车。他又走了一会儿,终于拦下了一辆出租车,上车后他告诉司机要去乌鲁斯。他想:“他们为什么要喊我去那里?”他依然给了自己同样的答案“为了安慰我……”他摇摇头说:“我是不会被他们轻易抚慰的……没人能够抚慰我……”随后他又突然嘟囔道:“只有我的女儿可以抚慰我……”他开始想纳兹勒遇到的麻烦。他对自己说:“她的不幸就在于爱上了一个自以为是的坏家伙!”这是他对于这个问题的一贯看法。他不停地嘟囔道:“一个自以为是的家伙!”随后,当他意识到在拿奥马尔跟年轻时的自己作比较时,他害臊了,他这样想:“为了女儿的幸福,我可以去做任何事情。为了女儿的幸福,我准备和那家伙吵一架!”出租车在慢慢地往坡上爬着。突然他直起身子想:“他们在家里做什么?哈提杰女士又请假了!”他看看表,猜想奥马尔应该还没到,他再次感到了害羞,但随后他又嘟囔道:“现在他们在做什么?他们在那里……我的女儿需要帮助,而我在那荒唐的招待会上……”他用一种嘲讽和鄙视的语气说:“库塞?伊万诺夫,保加利亚的总理库塞?伊万诺夫。” 下车后他又嘟囔了同样的话。走进帕拉斯宫,他带着一种嘲讽的表情环顾了一下四周,但周围除了招待员和工作人员没别的人。因为确信自己是准时到的,所以他迈着自信的步伐经过以前也曾走过的走廊和楼梯,来到了嗡嗡作响的大厅。像是要让眼睛习惯一下大厅里的灯光,他先在角落里站了一会儿。然后,他笑着朝两个站在一边聊天的议员走了过去。因为感到没进大厅前挂在脸上的嘲讽微笑依然还在,他很是得意。 “先生们,我可以加入你们的谈话吗?” “穆赫塔尔先生!当然,当然!” 两个议员本来是在谈论巴尔干协约的。穆赫塔尔先生来后,不知怎么话题一下转到了一个议员在报上看到的一条新闻。据那条新闻说,生肉比熟肉对健康更有益。穆赫塔尔先生一边带着同样嘲讽的微笑听那两议员聊天,一边不时用余光看一眼大厅。尽管他就瞄了几眼,但在短短的几分钟内,他已经看到谁坐在哪里、谁又和谁在一起了。大厅里大概有八十多人,当他发现所有被邀者都有一官半职时,他对自己的判断更加确信无疑了。当有关生肉和熟肉的谈话还在没完没了地继续时,他看见了库塞?伊万诺夫的妻子和干女儿,还有和她们坐在一起的雷菲克?萨伊达姆总理的秃头。他突然想:“这个雷菲克?萨伊达姆哪点比我好?”他感到挂在脸上的嘲讽笑容消失了。“雷菲克?萨伊达姆当上了总理,而我什么也不是!雷菲克?萨伊达姆!一个军医学校的毕业生!打仗的时候,他是军队健康部长苏莱曼?努曼帕夏的左膀右臂。他还有幸和阿塔图尔克一起上了班德尔玛军舰!别的就没什么长处了!除了是伊斯麦特帕夏的奴隶也就没别的长处了……伊斯麦特帕夏离开总理职位时,他也离开了部长的职位。但现在他当上了总理……而我什么也不是!唉,我为什么要来?我还是回家吧!纳兹勒在干什么?” “穆赫塔尔先生,您好吗?” 穆赫塔尔先生抬头看见了内政部长法伊克?厄兹特拉克。“他为什么要对我这样笑?”他回答道:“我很好,法伊克先生。”他想:“我的回答很愚蠢!”然后他惊讶地发现部长挽住了自己的胳膊。 部长对另外两个议员说,很抱歉要和穆赫塔尔先生单独谈谈。随后他们走到了一个没人的角落。 “我的朋友,你怎么了?你有烦恼吗?” 尽管穆赫塔尔先生曾经和部长在行政机构共事过多年,在内政部时两人也有一定的交情,但他还是很诧异部长这种套近乎的语气。他回答道:“没有!” “但你绷着脸!听说你在到处发牢骚?” “我吗?谁说什么了?” “亲爱的,没人说什么。只是伊斯麦特帕夏在问:‘穆赫塔尔先生跟我们生气了吗?’” “难道有什么让我生气的事吗?”穆赫塔尔先生很满意自己的这个回答。 “我不知道!这个你自己更清楚!”部长说着和一个胖女人笑了笑。 “我更清楚什么?” 内政部长把手从穆赫塔尔先生的臂弯里抽出来说:“很好!我很高兴。他们以为你在对什么事生气。我们不希望有人不高兴。很好!” “是的,我非常清楚帕夏这种修补破碎的心的政策!”穆赫塔尔先生本想用一种嘲讽的口气说这话的,但他没能做到。 内政部长哈哈大笑起来。“修补破碎的心啊?”仿佛第一次听到这些天人人都在说的这句话,他又哈哈大笑了几声。 穆赫塔尔先生气恼地说:“你很开心!” 部长大概是对老同事脸上仇恨的表情感到害怕了。“你还是像以前那样严肃!笑一笑,亲爱的!”他用一种责备的语气说,“你进名单了。你会被选上的。你依然会和我们一起工作的。你大概以为我们把你忘了吧。” 穆赫塔尔先生嘟囔道:“没关系!”他觉得这句话很荒唐。 随后,他们的身后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他俩不约而同扭头往后看了一眼。内政部长抓住了这个机会,他像是发现了一个自己一直在找、但又始终没找到的人一样,带着慌忙和兴奋的神情离开了穆赫塔尔先生。 穆赫塔尔先生看着他的背影想:“也就是说伊斯麦特帕夏问起了我。他是来套我话的。他这是第一次当部长,也许想显示一下自己。帕夏为何会问起我?”他扭头看了一眼和库塞?伊万诺夫坐在一起的雷菲克?萨伊达姆。他想:“他在笑!帕夏对他说:‘去告诉穆赫塔尔先生,我们还会让他选上的,叫他别板着脸!’他就让法伊克来和我说了!我不怀疑自己会被选上,但他们为什么要说这个?……因为他们不希望谁和谁有过节,他们希望我去和杰拉里莱尔和解。我在议会走廊里说的那些话有谁听到了?十天前我大发雷霆时胡卢希、塞尔麦特和埃克雷姆在场。塞尔麦特不会说,埃克雷姆……”突然他对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了恐惧。他嘟囔道:“我恨他们所有人!我讨厌他们!”他独自一人站在大厅的一角。“我讨厌你们所有人。我知道你们都是些什么货色!你们全都是奴隶!我也曾经是个奴隶,但我现在觉醒了。我要感谢帮我觉醒的伊斯麦特帕夏。”尽管他仍然独自一人站在那里,但谁也没去接近他。“我知道你们是些什么样的人,我知道一切是怎么回事。”他厌恶地嘟囔道:“修补破碎的心!……因为害怕雷杰普?祖赫图会来枪杀自己,所以伊斯麦特帕夏在阿塔图尔克病重时一直没能去伊斯坦布尔,而现在他和他们和解了。”他想起了一个传闻:雷杰普?祖赫图告诉阿塔图尔克他打死了伊斯麦特帕夏,所以阿塔图尔克在最后几个月里一直以为伊斯麦特帕夏死了。也因为这个原因,他在遗嘱里要求给伊斯麦特帕夏的孩子们提供教育经费。想到这个传闻他变得高兴起来。当他看见马拉什议员布尔哈内廷?欧凯时更开心了。“他是因为一个人死了才被任命为议员的。上台宣誓时,他说:‘感谢你们选了我。’我们说:‘不是我们,是民众选了你。’于是他嚷道:‘谢谢你们让他们选我!’愿真主惩罚你们所有的人!……”他又情不自禁地看了雷菲克?萨伊达姆一眼。穆赫塔尔先生想:“他还在笑,还在笑!当一切都如此卑劣、可怜、丑恶和低俗时,他竟然在那里笑。有什么可笑的?你还是想想国家的事吧!一切都那么糟糕。国家贫穷,百废待兴,而你在笑个没完!”突然他想到了未来女婿的朋友雷菲克。“他在做什么?他的书出版了。那个农业部长也下台了……当然还有些别的人事变动。但足够了吗?够了吗?这样就满足了吗?他们相互妥协,事情也就解决了。他们希望谁也别跟谁生气,希望一切照旧进行,希望谁也别有怨气。但我是有怨气的!我,穆赫塔尔?拉沁,对自己可笑的姓氏感到羞耻。毕业于行政管理专业、前马尼萨省长恨你们所有的人!我是个不幸的人!我只有一个女儿。我恨你们所有人,所有的一切!……” “亲爱的穆赫塔尔先生,您在节食吗?” “什么?” “您对饭菜一点也不感兴趣!快过去,把我们的盘子装满!” 穆赫塔尔先生看着党纪督察员伊赫桑先生说:“去把我们的盘子装满吗?但我一点也不饿!” “来吧,看见饭菜您就会有胃口了。要不然过一会儿就什么也没有了……您是怎么看这些保加利亚人的?” 穆赫塔尔先生说:“我想……”因为此前没想过这个问题,所以他羞愧地不知如何作答,他和督察员一起往餐台走去。 “我认为他们的中立不是一种政策,而是迫不得已。您想啊,他们的国王是亲英派,政府倾向德国,王后呢倾向意大利,而保加利亚人民则是俄罗斯人的朋友。您喜欢吃鸡肉吗?然后他们的眼睛又盯在多布里奇[1]和马其顿。” 穆赫塔尔先生想:“我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那一刻他对伊赫桑先生的博学感到了羡慕,但随后他又嘟囔道:“他也是和他们一伙的!他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徐克鲁?萨拉基奥鲁在跟我打招呼……”穆赫塔尔先生屈身向外交部长打了个招呼。“我的招呼怎么样?很有分寸吧……不,我的身子弯得太低了。我待在这里干什么?我和一个小丑有什么区别!那些食物……人民在挨饿,他们在这里胡吃海塞。露着胳膊、肥胖和令人作呕的女人们……她们的胃口怎么这么好……奴隶们的老婆和女儿们……不,我的女儿不会是这样的!我要回家。纳兹勒在干什么?女佣也不在家!几点了?他在说什么?” “如果我们把多布里奇的土族人叫过来的话……” 穆赫塔尔先生这次又屈身和另外一个人打了个招呼。他想:“我在他们身边一文不名!”他看见自己打招呼的人是凯利姆?纳吉先生。 “穆赫塔尔先生,您的女儿结婚了吗?” “她订婚了……” “这我知道。” 穆赫塔尔先生说:“既然知道您还问什么?”随即他对自己说的这句话感到很惊讶。他嘟囔道:“我说了什么?我说什么了!我跟凯利姆先生说什么了?我说什么了!” 凯利姆先生说:“您大概有点不舒服吧?” 穆赫塔尔先生想说点什么,他以为自己说话了,但随即他发现自己其实只是动了动嘴唇。 伊赫桑先生说:“穆赫塔尔先生,是的,他大概有点不舒服……”他说这话是想平息凯利姆先生的愤怒。他离开穆赫塔尔先生,挽起了凯利姆先生的胳膊。 穆赫塔尔先生茫然地看着手上的盘子想:“鸡腿!我差点要吃鸡腿!”他很想把盘子扔出去,但他能做的只是轻轻地把盘子放到餐台上。“面对这一切的丑恶,我竟然还要在这里吃鸡腿。我是个可怜的人。鸡腿……”他离开餐台,穿梭在人群中摇摇晃晃、慢慢地走着。“我差点要吃鸡腿。我是什么?一个可怜的人。我跟凯利姆先生说了那么生硬的一句话。现在他们肯定在拿我开心。他们会说,可怜的穆赫塔尔先生大概是喝多了……他的女儿又不知怎么一直不能完婚!……我的女儿!他们在家里干什么?我要回家。我为什么要让女儿和那个家伙单独待在家里。我怎么忽略了这点?是的,我不舒服,凯利姆先生说得对。我跟他说了什么!雷菲克?萨伊达姆还在笑!我在报上看到伊斯麦特帕夏也在笑。你们在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肯定是埃克雷姆告诉他们的。我要回家。我没得到安慰!谁也不能抚慰我。我只有一个女儿!唉,生活!我也应该像拉斐特那样……像拉斐特那样,抛开所有的虚伪,去挣钱,去享受生活。那样的话我在凯齐厄兰也会有一处葡萄园。我让他们做个壁炉,我也可以坐在壁炉前一边听燃烧的木柴发出的噼啪声,一边抽烟……” [1]保加利亚东北部城市,1913—1940年曾属罗马尼亚。 第二章 49. 家庭, 道德, 等等 奥马尔坐在维也纳油画的对面,听着厨房里煎东西的吱吱声和纳兹勒摆弄刀叉的声音。“如果我们结了婚,晚上下班回到家我也得听着这些声音等着吃晚饭!”他到这里已有半小时了。刚开始他俩坐在那里谁也没说话,后来他们决定不提昨天的争吵亲吻对方和解了,然后纳兹勒去厨房做饭了。尽管他们和解了,但奥马尔明白,和自己一样纳兹勒也在想昨天以及从前的所有争吵,他觉得她是不愿意和他这么无声地坐着才去厨房做饭的。 纳兹勒拿着托盘和盘子从厨房里走出来,她把盘子和刀叉放到了餐桌上。奥马尔仍然在看着维也纳油画。见纳兹勒走进厨房,他想:“我为什么来这里?因为我已无法忍受孤独了!”看着再次走进房间往餐桌上放东西的纳兹勒的背影,他想:“我们订婚了,但即使是亲吻我们都会脸红。”他想到了刚才的亲吻。他一边嘟囔道“我醉了”,一边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别的东西,“看上去她忘了我是个男人和人是有性欲的。她一定是把我、也把她自己当成天使了。在她不是天使的时候,她会想起我们应该有一个家和家具!”他厌恶自己的这些想法,也厌恶自己。他站起来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转悠。他明白自己这神经质、快速走动的步子会让纳兹勒感到不舒服。纳兹勒又进厨房了。不一会儿厨房里的吱吱声停止了,纳兹勒拿着一盘肉丸出来坐到了餐桌上。 奥马尔坐上餐桌时说:“你知道我下午喝过酒吗?” “知道,我闻到了你嘴里的酒味。” “我本想去萨米姆家的,但快到他们家时,我又回酒店了。” “你觉得肉丸怎么样?再拿点。” “我会拿的。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没去吗?” 纳兹勒问:“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萨米姆家里有种丑恶的东西。那里庸俗的家庭气氛,他们那种攀高枝、梦想进入上流社会的欲望让我觉得恶心。”奥马尔看了看眼睛盯在盘子上的纳兹勒说:“我还想再喝点酒。”说着他站了起来。“你爸爸的葡萄酒还有吗?他不会马上就回来,是吗?” “在厨房的铁柜上面!不会马上回来……” 奥马尔跑去拿来酒,打开了酒瓶。 纳兹勒说:“我也要喝。” “但酒对你不好,你知道的!喝了酒你会哭的!” “但我现在想喝……”纳兹勒说完,一把抢过了奥马尔手上的酒瓶。“你觉得萨米姆他们庸俗,但以前你说他们是好人的……你说的家庭气氛是什么意思?” 奥马尔大口喝着酒说:“那句话的意思是……你怎么可以这样喝酒?等等!怎么能喝得那么快?” “你那么说想表达什么意思?” 奥马尔想把到嘴边的话咽下去,但他没能管住自己,他说:“家庭气氛的意思跟‘你觉得肉丸怎么样’差不多。我想说点别的!”他立刻换了个话题问道:“今天你在家做什么了?” “什么也没做!哈提杰女士请假了,所以我在家做饭……做了让你嘲笑的这个肉丸!” 奥马尔没回话。一阵沉默开始了。纳兹勒又喝了一杯酒,但这次奥马尔没吱声。 过了一会儿,奥马尔觉得有些愧疚,他问:“你在想什么?”但随即他又后悔问了这个问题。 “我在想同样的东西!” “是什么?” “什么也不是!” 奥马尔像是要扯断一根尽管在慢慢变细,但又不知怎么不会自己断掉的线一样生气地说:“请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同样的事情。我们……我们会怎么样?” “能怎么样?我们会结婚!”他用一种嘲讽的语气接着说道:“四月二十六日……” 纳兹勒说:“我搞不懂你!你到底想要什么?如果你不爱我,如果你觉得我不适合你,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和我交往?我知道,你鄙视我。现在你觉得连掩饰的必要都没有了。你鄙视我想装饰一个家并在里面生活的愿望,鄙视我想穿好衣服、想在社会上与和我们相似的人一样生活的愿望,不,不仅仅是这些,你鄙视我的一切!你用嘲讽的眼神看我,就像现在这样。但这是为什么?我不明白。我想是我错了。我想是因为我说错了什么、我是个傻瓜、我没有你那么聪明、因为我不能鄙视你所鄙视的东西,所以我很肤浅。如果我是这样的,那么你为什么还要来见我?你对我充满敌意,你鄙视我,但你还来见我。你完全可以不这么做的……因为我只是你的未婚妻!” 奥马尔问:“你要解除婚约吗?”他说这话既是没话找话,也有责怪纳兹勒的意思。这些单词总在他的脑海里闪现。他是想开玩笑的,但他没能做到。 纳兹勒嚷道:“我不要,我不要。”她低下头,然后又突然高傲地、大概有点强迫自己地抬起头来说:“我很喜欢你在铁路工地上给我写的那些信。信里你嘲笑所有的事情。我喜欢读那些信,因为我认为自己的感受和你的是一样的。但现在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被你嘲笑的人。” 奥马尔像个受了委屈后为自己申辩的人那样显得很坚信地说:“但在那些信里我也写了要成为一个法提赫的想法!”他觉得自己很傻。 “我的真主,成为一个法提赫,这话是多么的幼稚和单纯!我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看到你如此信守这句话,如此认真地把它说出来,我感到很惊讶并责怪自己不能理解你,但你让我怎么办,我真的不明白。” 奥马尔这次真的相信自己受了委屈,他说:“是的,一点没错!你不理解我!” 纳兹勒嚷道:“你是那么的自以为是!这其中一定有你知道,而我不知道的东西……那东西是什么?” 奥马尔说:“那就是我说的野心!”然后他嚷道:“我不习惯这样奇怪的争论!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去说这些事。我不想成为一个能够谈论任何事情的成熟的人……我,我只想成为我自己。一个既可以享受生活、也可以嘲笑的最聪明和最强势的人……”突然他闭上了嘴。然后他又说:“是,或者不是,我很丑恶……我不像土耳其人!我不能无声无息地待着。我总是在想我自己。我把所有人、所有事看作是工具。我是个怪人。我知道这点……我是个有野心的人,我是个懦夫,现在我是个醉鬼。我知道欧洲……”他站了起来。“晚饭……我是一个寄生虫吗?但在铁路上我干得比谁都多。这很恶心……我要结婚……我要……我害怕。”他好奇纳兹勒是怎么看自己的。他看见纳兹勒在用恐惧的眼神看着自己,他明白自己想睡觉了便笑着说:“我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 纳兹勒突然说:“你醉了。快回酒店睡觉去!” “你要知道,我是多么想在这里和你待在一起!” 纳兹勒说:“别这么站着了,过来,坐下!” “我是什么?你认为我是怎样的一个人?别人又是怎么看我的?” “你大概是在那里,在欧洲学会了认识自己。这是以前你告诉我的。” 奥马尔嚷道:“是的,不错。让我变得丑恶的就是这个东西!思考!不!抑或是我自己!我知道我就是我自己。这里没一个人知道这点。只有我知道。只有我知道我是我自己,所以现在我变得这么奇怪,我变成了一个动物。是的,我是个动物!我有那些蠢蠢欲动的坏想法,在这些有血有肉、平衡的人中间我不像一个动物还能像什么?另外我还是一个老板……我是一个恶心、奸诈、虚伪的老板。你觉得哪个更重要?” 纳兹勒说:“够了,够了,请你别说了,我受不了了!”她用手捂住了脸,突然她抬起头说:“我爸爸回来了!” 奥马尔没听到任何动静,他问:“他回来了吗?” “是的,回来了!我听得出他的脚步声……” 奥马尔说:“好吧,反正我也正要走!肉丸很好吃。非常感谢……以后我们做什么?我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工作,要挣那么多钱?因为我恨他们。明天我还来吗?” “随你便!” 他们听到穆赫塔尔先生关上了大门,开始上楼了。 “他回来了!我知道你爸爸恨我。所有的人都恨我。他们是有道理的……因为我既是老板,又是……” 门开了。穆赫塔尔先生咳嗽了几声。然后大概开始脱大衣了。 纳兹勒喊道:“爸爸,是您吗?” 穆赫塔尔先生回答道:“是我!” “怎么了?” 穆赫塔尔先生没有回答。他们先听到了他的拖鞋声,几秒钟之后看见了他。 奥马尔仍然站在那里。当他看见穆赫塔尔先生看到餐桌上的酒瓶时气愤的表情,他说:“我们在吃饭!”他有点不知所措地说:“欢迎您回来。” 穆赫塔尔先生说:“你们在喝酒啊?” 纳兹勒说:“我们拿了您放在铁柜上的葡萄酒。”不知为什么她也站了起来。 穆赫塔尔先生嘟囔道:“铁柜,我的酒。”然后他看见女儿径直朝自己走来。 纳兹勒说:“您怎么了,爸爸?” 穆赫塔尔先生嘟囔道:“我不舒服。他们说我不舒服!”随后他又对自己说:“铁柜……葡萄酒……”突然他嚷道:“小伙子,小伙子,我禁止你在一个未婚姑娘的家里到这个时候还坐着喝酒!” “怎么?” “我禁止,你明白吗?” “爸爸,您怎么了?” 奥马尔说:“先生,我本来正准备要走。” 穆赫塔尔先生说:“不,你别走!我要跟你谈谈!”他抓着纳兹勒的胳膊说:“你怎么了?你喝酒了!你在哭!请你马上回房间去睡觉!” “爸爸,不要这样!”纳兹勒说完毫不掩饰地开始哭起来。 “这很难看!很难看!你马上回房间去睡觉。穆赫塔尔先生还没死。他知道什么是道德。感谢真主,我还没糊涂。进去睡觉。要不然作为爸爸我不得不第一次伤你了……” 纳兹勒哭着走出了房间。 奥马尔说:“要不我也走吧!”但当他看见穆赫塔尔先生脸上的表情后马上坐了下来。 穆赫塔尔先生说:“我不生你的气。现在我没法跟你生气。坐一会儿,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然后你再走。首先我要说的是:如果我女儿结婚前,单独和一个男人在家里,到半夜,好吧,九点半还在喝酒,如果这是件有悖常理的事,那么这事的首犯是我!是的,是我的错,因为我忽略了我的女儿,抑或是因为自己的烦恼而忽略了发生在我眼皮底下的事情。是的,因此我没法跟你生气。但我觉得你也有错。我知道你是她的未婚夫,不久你们就要结婚,但我仍然觉得这样的行为是不妥的,所以我也要责备你。”他指着门说:“她也有错,但她毕竟是个姑娘!” 奥马尔一点也没感到害臊和愧疚,因为从小在类似的情况下他都会觉得自己是正确的、优胜的,现在也是这样。他想说些什么,但又怕因此会发生不愉快的事情,于是他像施舍给穆赫塔尔先生一样东西似的说:“您说的对!” 穆赫塔尔先生说:“我是对的,我当然是对的。这点你也承认了,但在我回来之前发生了什么?”奥马尔对自己的赞同让他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我是对的……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因为我很烦恼。我还有话要跟你说,但让我先来谈谈我自己。今晚我去了帕拉斯宫。他们喊我去参加为保加利亚总理库塞?伊万诺夫举行的招待会。你知道的,是吗?招待会还没结束,我就不管不顾地离开了那里。我早早地出来是因为一切在我看来都是那么的丑恶。所有的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的卑劣、低俗和丑恶。我明白自己快要沦为一个没道德的人了。” 奥马尔仍然像是在施舍什么东西似的说:“哪里!” 但穆赫塔尔先生似乎没听见奥马尔说了什么,他接着说道:“我明白自己快要沦为一个没道德的人了!在我看来,我的整个一生都是空的、丑恶的和毫无意义的。我快要相信自己的一生充满了低俗和虚伪。我曾经为了自己的信仰奋斗了很多年。在行政机构工作时,在当县长和省长时,任何时候我都是有信仰的。我义无反顾地去做了我认为对的事情,我没让自己的名誉受损,我维护了自己的尊严,或是我相信自己是这么做的。但现在……现在我觉得自己是个被欺骗、被抛弃的傻老头。我是个不幸的人!你能明白吗?” 奥马尔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穆赫塔尔先生的脸上突然有了种后悔的表情。他似乎在想:“我为什么要讲这些?我根本没必要和这个家伙讲这些!”仿佛不是在说自己,而是在说奥马尔,他用一种责备的语气并愈加气愤地说:“我明白只能用意愿和理智才能不让自己沦为一个没道德的人。回来的路上我想到了这点,尽管有些迟,但我做出了一个决定:在道德问题上,不,不仅仅在这个问题上,在我调整自己的整个人生和行为时,我将只信任自己的判断力。我是什么时候失去原则的?我不知道!道德和不道德之间的分界线在哪里?我不知道!我所知道的是今天我发现自己身处一种丑恶的状态中,而这是用我的判断力来发现的。道德是什么?我无法信任任何东西。”他说这话时嗓门越来越大,愤怒也越积越多。然后他像是突然平静了下来。“我不看我的周围,我只看自己。我期待一个职务,但他们没有给我。我因此找到了自己,也找到了我的理智。另外我还明白仅有的财富就是我的女儿。你不明白,也许你在心里觉得好笑,但现在我要把我的决定,我认为是对的和有必要的决定告诉你。孩子,在你们结婚前,不要再到我们家来,不要再来见我的女儿。你已经见得够多了。还有一个月你就结婚了。今后你就别来见她了……”突然他激动地说:“你不能再见她了。这是我的决定。为了这个决定,我会采取所有措施……” “我也是这么想的,先生!”奥马尔说着站了起来。 穆赫塔尔先生也站了起来,他说:“好,很好!也就是说你也是这么想的!”他烦躁地把玩着西服的扣子说:“如果这也是你的决定,你为什么等到了现在?” 奥马尔自命不凡地、几乎是要对自己的话感到骄傲似的说:“我刚刚做出了这个决定,先生!” 穆赫塔尔先生说:“小伙子,你大概也知道,我一点也不喜欢你。” “是的,我知道。” 一阵沉默,他们互相看了一眼。 穆赫塔尔先生说:“请你原谅。我对你不好,但没办法,因为我不喜欢你。”他的手又放到了扣子上。“我后悔刚才和你说了那些我自己的事。我干吗要跟你倒苦水?你什么也不明白!” 奥马尔说:“我醉了。” 穆赫塔尔先生停顿了一下,然后用一种哭腔嘟囔道:“你和我的女儿半夜三更在一起喝酒。你让她哭了,你让她哭了多少次。” 奥马尔说:“是的,我做了这些!我知道自己不是个可以让人觉得自豪的女婿。”他一边径直朝房门走去,一边说:“再见了,先生!” “好的,再见!” 突然走廊的门开了,纳兹勒走了出来。她嚷道:“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穆赫塔尔先生说:“什么也没发生!他现在要回去了。” 奥马尔说:“我决定在结婚前不再来见你!”他说这话,像是在责怪自己,但其实他的内心并没有歉疚。 穆赫塔尔先生看着纳兹勒说:“这是我们一起做出的一个决定!”他对奥马尔说:“小伙子,是这样的吗?” 奥马尔说:“是的,当然。” 纳兹勒叫喊道:“为什么?等等。不行!” 奥马尔仿佛是怕打碎什么东西似的、踮着脚尖下了楼,走进了黑夜。 第二章 50. 仍然在伊斯坦布尔 雷菲克为了避开拥挤,在球赛结束前几分钟就离开了看台,沿着体育场长长的围墙往外走。走到通向塔克西姆广场的过道时,他听见有人在叫自己。 “嗨,雷菲克!雷菲克!” 他转身看见喊自己的人是工程师学校的同班同学努雷廷。雷菲克笑着看着他,努雷廷也冲他笑了笑,他俩互相亲了亲脸颊。 努雷廷说:“球踢得太差了,简直是一塌糊涂。” 雷菲克说:“泥地里也就这样了!” 努雷廷说:“他们尽顾着互相踢人,没工夫踢球了。我再也不来看球赛了。”他对自己笑笑说:“我总这么说,但还总来。下周还有菲内尔的比赛。但你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 “是的……” 努雷廷说:“就是,就是。我碰见过穆希廷,他说你去了埃尔津詹。什么时候回来的?” “很久了。我是去年十一月份回来的。有四个月了……” “你在那里做了什么?你是在铁路工地上吧?” “是的!” 努雷廷说:“太好了!我要是也能找到这样的一个机会就好了。铁路建设是个好机会。所有人都去了,挣钱了。而我还在这里瞎忙活。” 从球场出来的人越来越多了。有个人撞了雷菲克一下。球场那里传来了一阵嘈杂声。 努雷廷说:“大概是球赛结束了。”他抓住雷菲克的胳膊说:“回家前我想去……”他把手握成拳,将大拇指放到嘴上做了个喝酒的动作。他说:“你也去吧!” “我要去网球俱乐部!” 努雷廷用刚才比作酒瓶的拳头往雷菲克肩膀上打了一拳说:“你要去花花公子俱乐部啊?”说这话时他很高兴,因为知道雷菲克不会生气。 雷菲克害臊地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像是在说:“我有什么办法!” 努雷廷说:“也就是说你不跟我去喝酒了。其实喝了酒我们就可以暖和过来,心情也会好起来的!”但当他看见雷菲克还是无动于衷时说:“好吧,好吧……你就去找那些花花公子吧……对了,奥马尔最近怎么样?” “他该结婚了吧……” “是吗?就剩我一个光棍了……”从球场出来的几个人走到了他们中间。努雷廷说:“好吧,再见了。下周有菲内尔和居内希的球赛。我坐在墓地那个方向,就是球门后面!” 雷菲克笑了笑。看到努雷廷消失在人群里,他转身沿着有轨电车的轨道走了一会儿,然后买了门票,走进了塔克西姆花园。因为是星期天的下午,所以花园不像往常那样安静,但像往常那样有股厕所的味道。雷菲克想:“球赛很糟糕,整场比赛只进了一个球。我看了球赛,呼吸了新鲜空气,也有点被冻着了!”当他看见既当夜总会、又当网球俱乐部的木房子时嘟囔道:“是的,我出来透了气,现在我们要一起回家。回到家里可以暖暖和和地坐一会儿!”雷菲克是吃完午饭和奥斯曼、奈尔敏还有裴丽汉到这里来的,他们留在了俱乐部,他一人去看了球赛。因为说好要一起回去,所以他必须再回到俱乐部。他想起努雷廷说的关于俱乐部的那些话。走进门里,他匆匆走上楼梯,当他看见俱乐部大门上那破损的门把手,招待员脸上一成不变的笑容,多年来一直挂在同一个地方、镶嵌在玻璃上有裂纹的同一个镜框里的俱乐部章程时,他似乎感到了一丝悲伤,但他没被这种情绪控制。他不停地从那些敞着门的牌室门前走过,来到了奥斯曼、奈尔敏和裴丽汉所在的房间。他进屋后和房间里的人打了招呼,然后坐到了正在喝茶的裴丽汉的身边。他轻声向招待员要了茶,很高兴没打断他们的谈话。 奥斯曼的对面坐着俱乐部主席穆克里敏先生。他是个医学教授,靠着跟政府和上流社会的密切关系当选了俱乐部主席。他和体育的关系仅仅停留在不时发表在报纸上的那些和运动员健康有关的文章上。俱乐部主席一边喝着酒和红茶,一边在给大家讲俱乐部遇到的危险。他说新上任的省长想拆掉这栋楼,然后在对面的苏尔普?阿高普墓地找一小块地方给他们,而他对此表示怀疑。主席还说,省长讲俱乐部不像是个体育中心,倒更像是个玩牌和赌博的场所,他暗示说,省长的这些话等于侮辱了俱乐部的所有成员。主席讲完这番话后,一些人说应该平和地对待这件事,一些人则表示应该给总理写信以维护土耳其的网球事业。一时间争论似乎变得激烈起来,但后来有人开了个玩笑,大家都笑了。当其中一位女士说在旧墓地上打网球不合适时,气氛一下缓和了下来,但突然是一阵沉默。这时,雷菲克听见有人在跟自己说话,这人是奥斯曼在加拉塔萨赖学校时的同学、做钢铁生意的哈姆迪。雷菲克刚才发现坐在一个角落里的他在不时地看自己。 “雷菲克,前段时间你在干什么?听说你去了凯马赫?” 雷菲克发现在座的所有人都听到了这些话,因为当时谁也没在讲话。他回答道:“是的。” “你在那里干什么了?” “什么也没干。” “你还写了本书?……农业部出版的!” 雷菲克想到在座的人都在听他俩讲话,于是想用种轻松和平淡的语气来回话,但不知为什么他发现自己已经摆出了在奥斯曼面前的那种小弟弟的神态。他说:“是的,出版了。” 哈姆迪说:“也就是说你现在成作家了!你在写什么东西……”因为找到了一个有趣的话题,他左顾右盼地问道:“你在写什么?是关于国家面临的问题吗?” 雷菲克为了不再听到“作家”这个词,同时也为了说点什么,他说:“是关于农村问题的……” 哈姆迪重复道:“农村问题……”他又朝四周看了看,仿佛要大家来关注雷菲克似的。然后他说:“可以送本你的书给我吗?当然是要有你签名的,因为我也……” 这时有人探头进来问:“有人知道球赛的结果吗?” 雷菲克抓住机会说:“菲内尔一比零赢了!” “是吗?谁进的球?” “雅夏尔!” 哈姆迪说:“啊,亲爱的瓦瑟夫,你去哪了,好久没见你了。昨天你为什么没来?”说着他站了起来。 关于俱乐部未来的争论又重新开始了,但这次因为大家都在开玩笑,所以争论变得更加有趣,气氛也更加缓和了。有人说对面角落里的那块地以前不是墓地而是一处教堂的废墟,于是刚才说不能在墓地上打网球的女士也就不再说什么了。这时,来俱乐部的每个人都会首先光顾的这间大屋子里有人进进出出了。一个从里面的牌室跑来的高大男人请求妻子允许他再打一局,而他的妻子生气地指了指表。这时,奥斯曼站了起来,这是给奈尔敏、雷菲克和裴丽汉的一个暗示。等奥斯曼和俱乐部主席告辞后,他们一起走出了那间屋子,下楼到了花园里。外面还是很冷,天阴沉沉的。裴丽汉挽起了雷菲克的胳膊。 汽车停在了墓地的围墙边,他们一起朝那边走去。奥斯曼对雷菲克说:“刚才穆克里敏先生说,你有好几个月没交会费了。他问我要钱,但我不想替你交。” “是的。” “你也知道,俱乐部现在的状况不好,你还是把会费交了吧。” “是的。” “是不是我应该替你交?” “我不知道。” 奥斯曼说:“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站在车门前,却一直没能在口袋里找到平常一下就能摸到的车钥匙。他生气地看着雷菲克说:“钥匙跑哪去了?”而事实上平时他的口袋跟他的生活一样是井井有条的,他还总夸耀自己从不乱放东西,也从没丢失过任何东西。奥斯曼看着雷菲克,一边说:“到哪去了?”一边不停地翻口袋。他的眼神似乎在说:“雷菲克,你是什么东西?你以为自己是谁?你在哪里?你什么时候才能缓过劲来?什么时候才能和我们一样?你看,都是因为你,我连钥匙也找不到了……”最终他找到了钥匙。 雷菲克避开了奥斯曼的目光,他用那一贯的无能、单纯和愚笨的小弟弟的神情抬头看着天空。他看见一大片云彩在慢慢地向前面的一小片云彩靠近。他嘟囔道:“俱乐部会费……是的,我需要作出一个决定……好像那片小云彩在等那片大云彩……会费……我会死的,我们都会死的。他们要我交会费……他们是对的……但我以后再来考虑这件事。生意上的事就让奥斯曼来管吧,随他怎么弄……两片云彩越来越接近了。我为什么要为这样的一件小事生气?……今天我去看了球赛。菲内尔一比零胜了维法。现在我们准备一起回家。因为维法输了,奥斯曼就冲我发火……可以理解……但我们都会死的!” 奥斯曼用愤怒的表情打开了车门。还没等大家坐稳,他就发动了汽车。奈尔敏为了让他消气开了几句玩笑,但他没搭理她。没等发动机完全热起来,他就开车径直朝尼相塔什方向跑起来了。 车里只有发动机的轰鸣声。雷菲克坐在后排,把头贴在车窗上。他望着窗外,看着有轨电车轨道沿线上那些一成不变的建筑物、围墙、树木和车站。“我去看了球赛。现在我们回家。今天是1939年3月9日。明天像往常那样我要去公司上班。吊在有轨电车后面的孩子们……妈妈得了流感待在家里……天气很冷……到家后我要喝杯茶,在下面坐一会儿,然后到楼上去。在家可以聊天……和裴丽汉聊天吗?……什么?……现在我们为什么不说话?……奥斯曼有个情妇,奈尔敏不知道……她知道吗?奈尔敏和一个男人有关系……这个我没能跟奥斯曼说!……我们都会死的……那男人在等什么?……墓地,墓碑,基督教徒们……黑尔?鲁道夫……信里跟他说什么?荷尔德林。几点了?五点半。妈妈要担心了。梅莱克在做什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的生活会变得有规律的。我要找到该做的事情……会费?我要搞清楚应该怎样生活……然后,然后……是的,那个大计划,等那个将调整我生活的大计划完成之后,我的整个生活就能走上正轨了。现在我在做什么?我在等待,我在看着窗外。在车里我一句话也不说。但我和裴丽汉在我们的房间里交谈。从安卡拉回来已经一个月了……裴丽汉没跟我生气……书籍……我活着……” 第二章 51. 旅途 奥马尔一睁开眼就起床了,尽管他是穿着西装、戴着领带睡下的,但他感觉身上的衣服像是刚穿上,脸也像是刚用冷水洗过那样,他觉得自己精力充沛、神清气爽,他在酒店的房间里快步地来回走起来。他看了看表,五点半。他想:“星期天的下午……今天我为什么不走?也许她给我打电话了!”尽管房间里的电话没有响过,但他还是下楼去问了前台的小伙子是否有人给自己打过电话。得知没人找过自己,他又重新回到房间,匆忙收拾了行李。他下楼告诉前台的小伙子自己要去一趟凯马赫,需要马上结账。一个年长的酒店负责人出来说他们愿意为他保留房间,他问奥马尔要去哪里,准备何时回来。奥马尔告诉他,自己要去先前工作过的工地,赶在新开工季到来之前把闲置在那里的一些机器和设备卖掉,用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结完账,他打车去了火车站。上午他打听到晚上七点钟有一趟去凯马赫的火车。买好车票,他坐进了新车站大楼的饭店。他问服务员要了一份牛排。 午饭他吃的也是牛排,他觉得那块牛排是让整个美好的上午圆满结束的一个恩赐,因此现在他又要了同样的东西。从穆赫塔尔先生家出来他就回了酒店,他决定要戒酒,然后就上床睡觉了。他睡了一个囫囵觉,醒来后就像一小时前那样觉得自己精力充沛,穿戴整齐后他决定去穆赫塔尔先生家向所有人道歉。上午的天气非常好,一出酒店他就马上决定走着去耶尼谢希尔。湛蓝的天空上没有一丝云彩。因为夜里下过雪,所以树梢上、围墙上和屋顶上都留下了积雪。因为是星期天的上午,所以街道上几乎没什么人。奥马尔越走越高兴,他开始想怎样去跟穆赫塔尔先生道歉。他越想越觉得他们的反应是正常的,而自己需要道歉的既不是明确的一个行为,也不是一个错误,而是他的整个行为,因此他开始认为道歉是荒唐的。于是他又有了昨天和穆赫塔尔先生谈话时的那种感觉,那就是在任何时候、任何事情上他都是对的。这种感觉和他儿时、少年时的那种感觉是完全一样的,那是因为他聪明、英俊,所有人都不求回报地爱他,所以他是对的。在被积雪覆盖的空地上、树丛中行走时,他不仅仅因为自己的聪明、英俊和富有,而且因为树梢上的阳光是为了他才那么闪亮,天空也是为了让他散步才如此晴朗而觉得自己是正确的。走过红新月广场拐进小巷后,在离穆赫塔尔先生家越来越近时,他慢慢陷入了一种恐惧,他觉得自己从身上穿着的西装、戴着的领带、碧空如洗的蓝天、明媚的阳光、寒冷中的散步里得到的快乐,会在自己道歉,或是议员边给忠告边宽恕自己时被玷污。突然他在孩子们玩球的一块空地边站住,决定立刻返回酒店,然后给纳兹勒打个电话。随后他怀着同样愉快的心情扭头朝乌鲁斯走去,路上他觉得应该打电话的人不是自己,而是纳兹勒。他走进了酒店里的饭店。在那里他吃了比现在这块要好得多的微带血丝的牛排,想到可以去凯马赫了。 奥马尔吃完牛排走出饭店,他想是否要给纳兹勒打个电话,想到接电话的可能会是穆赫塔尔先生,他放弃了这个念头。为了在火车上打发时间,他买了当天所有的报纸,外加一本家庭周刊杂志。火车开动后他坐在空包厢里舒心地读了那些报纸和杂志。然后他觉得睡意再次袭来,于是就伸直腿躺下了。 他醒来时,太阳已经升起,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的身上。奥马尔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他朝那个自己睡着时进入包厢的老者笑了笑,然后朝窗外望去。看见一条和铁轨平行的河流在逆着火车行进的方向流动时,他明白那是卡拉苏河,火车快到凯马赫了。火车穿过了一条长长的隧道,看见窗外高高的悬崖后他已经完全清醒了,他嘟囔道:“昨天我还在安卡拉,今天我到了这里!”每次坐火车,看着从眼前一闪而过的土地,他都会觉得漫长、复杂和丰富多彩的生活应该是充实的,他依然感觉自己是充满活力的。然后他转身朝那个迫不及待想和自己聊天的老者笑了笑。 公务员打扮的老者对他说:“你睡了一整夜。” 奥马尔看看表说:“我睡了将近十一个小时!” 老者仿佛想表示自己对机器的不信任,他点点头说:“是一整夜!”然后他说:“我没睡着,我就这么坐了一整夜。”他告诉奥马尔自己是在埃尔津詹地契部门工作的、为什么要去安卡拉。他开始讲现在人们一致认为好的铁路以后会带来麻烦,去安卡拉时他为了身上的疼痛去看了医生,但医生除了开药别的什么也没做。得知奥马尔曾经在铁路工地上工作过,老者称赞了他的年轻有为。他指着奥马尔手指上的戒指说,自己也曾经是个订婚者。 当老者指着戒指时,奥马尔想到了纳兹勒,但他没感到任何不舒服,他想:“昨天我还在那里,今天我到了这里!”似乎不想让自己轻松的脑子被不好的想法搅乱一样,他带着一种宽容的微笑继续听老者喋喋不休地讲话。老者对铁路、时间、国家的进步发表了自己的观点和埋怨,奥马尔觉得他的观点很有见解,不像是从一个公务员嘴里说出来的。因为不想破坏自己的好情绪,奥马尔耐心地听着。就像那些无忧无虑的人一样,他舒舒坦坦地打了几次哈欠。火车不时钻进隧道,一进隧道就闭上嘴的老者等火车出了隧道会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往下讲。不听老者讲话时,奥马尔会嘟囔道:“是的,这就是大自然……覆盖着积雪的山坡、岩石……还好我来了……还好那里有要卖的东西!” 火车停靠在凯马赫的时候,铁轨边围上了很多孩子和好奇的人们。奥马尔看着山坡上一排排白色的房子想:“多么的宁静!”奥马尔听到了火车的鸣笛声,然后随着火车的开动老者又开始讲述了。火车开了二十分钟后,奥马尔拿起箱子和老者告了别,然后走到了车厢的门口。在两节车厢连接处他又想到:“昨天我还在安卡拉,今天到了这里!”随后他开始气恼总是停不下来的火车,他嘟囔道:“昨天我在安卡拉,以前在伊斯坦布尔,在英国。我活着……”他有点迫不及待了,“我富有,雄心勃勃……是吗?法提赫!伊斯坦布尔!……好了,好了!终于停下来了!” 因为除了他没别人上下车,所以当脚落地时,他觉得火车是为自己而停下的。往车站大楼走时,他明白群山之中被积雪覆盖着的这片平地上除了寂静就没别的东西了。他发现车站工作人员的房间里没人,候车室里也空无一人。他重新走到站台上,这时他看见了一只鸡。随后他又看到了另外的几只鸡和一个鸡窝,还有晾在两棵树中间的衣服和一个装满衣服的筐。他站在那里好奇地望着眼前的一切。晾在绳子上的五颜六色的衣服因为四周没有一丝风,所以一动也不动。奥马尔想:“多好,多真实啊!多好啊,我活着并看到了这一切!”正当他要转身往回走时,一个女人从通往铁路职工宿舍的后门走了出来。看见奥马尔她有点不知所措,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想去拽头巾,但她的头上并没有头巾。奥马尔笑着想道:“是的,这比所有的一切都更真实!”似乎有个人想让他从生活中得到别人无法理解的乐趣,为了不让他心烦,为了不让他内心的安宁跑掉而精心安排了这一切,而奥马尔只需尽情享受就行了。 当他重新回到铁路方向时,他看见远处有一个工作人员正从铁轨转辙器那里往这边走来。奥马尔向工作人员介绍了自己并询问了看管仓库的哈吉。 工作人员想起哈吉后笑着说:“他不时会到这里来的!但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叫个孩子去喊他过来。你先坐吧!” 奥马尔坐下,看到墙上挂着阿塔图尔克和伊斯麦特帕夏的照片。 工作人员出去后不久就回来了,他说:“我派了一个孩子去叫他。”他看着坐在那里舒舒服服打哈欠的奥马尔说:“孩子回来前,我们来玩十五子棋吧?这样时间可以过得快些……” “当然……为什么不?” 工作人员从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拿出了棋盘。他们开始下棋。 第二章 52. 还在寻找 雷菲克坐在书桌前。 书房的门开了。奥斯曼探头说道:“你在这啊?”然后他走进房间说:“你怎么又坐到这里来了!” 雷菲克朝哥哥笑了笑。 “坐到最后可别又出那样的事了,你别到时候又说要去什么地方。” “还真不好说。” 看见雷菲克把自己的玩笑当真了,奥斯曼气恼地说:“如果那样的话,这次谁也不会再宽容你,包括你的老婆……” “是吗?” “你在看什么书?”像个检查儿子作业的父亲一样,他探过身来看了看书的封面,“荷尔德林……亥伯龙神[1]!他是谁?” “德国人。诗人……” “是哪个?他说什么了?” “有点乱……说实话我也不太明白。讲的是希腊人,还有他们的文明……” “是的,是的!”奥斯曼说着突然打了个哈欠。“我是来问你,这个周末你干什么?” “今天我在家……明天大概也在家……” “一小时后我去俱乐部……奈尔敏也要去一个朋友家……” 雷菲克想:“我还没跟他说奈尔敏的事情!这事该我说吗?” “那么你和裴丽汉就在家照看妈妈!” “好的!” “妈妈感冒已经有十天了,一直没好。我有点担心。千万别是什么流感……他们说是什么流感来着,西班牙,还是亚洲流感?” “不是的……” 奥斯曼又打了个哈欠说:“应该不是的吧?我是来跟你说这个的。”像是在准备要说的话,他盯着桌上的书和纸张看了一会儿,然后说:“我替你把俱乐部的会费交了好吗?” 雷菲克激动地说:“我还真把这事给忘了!还没顾得上想这事!” 奥斯曼疑惑地看了看弟弟的脸。他用一种似乎担心雷菲克心理健康的神情说:“你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我到下面去坐一会儿,然后去俱乐部。”说完,他若有所思地走出了书房。 雷菲克开始在纸边上画画。过了一会儿,他一边把两个套在一起的三角形和四边形的角连起来,一边对自己说:“我在干什么?我在浪费时间……而我是应该看荷尔德林的书的。”他拿起书看了一会儿,但这本奇怪的书没能在他的内心唤醒任何的情感和激动。随后他想:“我为什么必须读他的书?因为在我的计划制定前它就是我必须读的书中的一本,另外给黑尔?鲁道夫写回信时我也需要它。”他又看了一会儿,但这次因为心烦他是边晃着腿边读的。书上提到了雅典人和古希腊人,还有他们生活的黄金时代。尽管雷菲克在强迫自己看书,尽管他也找到了黑尔?鲁道夫背诵的那些话的法文,但他还是没对书产生多大的兴趣。说到希腊人,他总会想起某些电影和历史书上的那些裹着长袍、留着大胡子、宽脑门、让人觉得总在思考什么深刻问题的人。他又看了一会儿,然后发现自己一共才看了四页纸,他嘟囔道:“这几页说了点什么?在狄俄提玛[2]的影响下,我的灵魂,也就是亥伯龙神的灵魂找到了平衡……有人来吗?不,这不是铃铛声,是有轨电车的铃声……他提到了雅典的艺术、哲学和国家的体制,他说这些东西不是根茎而是果实……我们也需要这些东西!我们的国家是另外一种样子……是的,我们这里为什么没有哲学?这也是我们需要的。另外这里还谈到了思想。在雅典是有思想的,一切都以思想为依据……这在土耳其是没有的……在那里一切都依靠它……另外,思想必须和灵魂以及美好的心灵结合在一起……这句话很经典……在哪里来着?”他在书上找到了这句话并在下面划了一道线。他咬着笔杆,随后感到了嘴里的木屑味,他想:“我总是咬这支笔!几点了?裴丽汉今天要干什么?”他突然站起来离开了书房。 他急急忙忙地爬上楼梯,走进他们的卧室。裴丽汉坐在梳妆台的镜子前面。孩子在地上爬着,她好奇地看着螺旋形的欧式床脚。 雷菲克避开裴丽汉在镜子里的目光说:“我不能专心地看书!” 裴丽汉说:“你可以的,可以的!” “我为一件事感到心烦……”雷菲克在房间里来回走着。他在窗边停下脚步说:“天很冷。有件事让我很心烦……我很好奇……刚才奥斯曼说了一句话……”没得到任何回应,他转身问道:“你在听我说话吗?” 裴丽汉正在抹口红。她把口红从嘴边移开说:“是的!”然后又继续抹起来。 “奥斯曼说……如果我再离家出走,这次就没人会宽容我了,连你也不会!你说呢?” 裴丽汉笑着说:“难道你又有了出走的念头?” “你当然知道我只是好奇才这么问的。” “是的……我很爱你……我很满意,因为我等你了,现在和你在一起。我会再等的……” 雷菲克激动地说:“我没想要去什么地方!我也很爱你。”他走过去拥抱了裴丽汉,但因为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他害羞了,随即走到了窗前。“你干吗要抹口红?” “我爸爸说:‘让我也看看抹了口红的女儿。’” “啊,真的,今天你要回娘家!我忘了……”一阵沉默。雷菲克问:“明天我们干什么?”他想不搭理自己的裴丽汉一定还在抹口红,于是他说:“明天我们做什么,后天做什么,大后天做什么,一直到生命的结束我们做什么?” 裴丽汉说:“你不是每天去公司吗……” “是的,但还是有时间思考问题的。也就是说去公司上班算不上一件正事!” “奥斯曼说你在公司很努力……再说你已经决定不再去想这些事了。你不是说要用工作来充实自己的吗?你还说,与其想这些奇怪的事情,不如去公司上班,在家看书,制定一个计划,好好生活。” “对,我这不是在好好生活吗?” 裴丽汉说:“我没在开玩笑。”为了表示她的严肃,她不再看着镜子里的影子,而是转过身看着那个真实的雷菲克,她说:“你还说过,要一切从头开始,要在凯马赫和安卡拉的经验指引下思考问题,要思考我们俩的生活,要思考如何才能拥有一个诚实和正确的人生、应该如何生活,要思考大到生活目标、小到日常生活细节的所有事情,要忠实于一个计划,要摆脱那些荒唐的烦恼、懒惰和沮丧情绪来做这一切!” 雷菲克在听裴丽汉说这些话时,先是因为妻子记住了他说的每一句话而感到自豪,随后他对裴丽汉钦佩不已并为自己感到了羞愧。为了表示自己曾经认真想过这些问题,他说:“我们搬出去单独住怎么样?” “我不清楚你的这句话有多严肃!”裴丽汉说着站起来,从床上拿起包。她开始往包里放从抽屉里拿出来的小银镜子、手绢和梳子。 雷菲克有点生气地说:“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是的!要好好想想,当然你也必须说点什么!” 裴丽汉说:“我要和你在一起!家里的人在影响我们的生活。特别是在我看见奈尔敏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又从你那里知道奥斯曼有情妇后,我觉得这个家里的生活在逼我去虚伪。在他们面前,我已经不能做我自己了。”她一边在抽屉、床头柜里寻找要放到包里的东西,一边继续说:“你明白吗?也许一个人没必要把所有的事情说出来,但对于他们来说很重要的一件事情,我们知道了却不说是不对的。如果我们还是不能说的话,那么……把那东西从她嘴里拿出来。快拿出来!”裴丽汉一把抓住在地上爬的孩子,扒开她的嘴从里面掏出了一颗扣子。“我在到处找这颗扣子。差点被她吞下去了。我的真主!”她一屁股坐到床头柜的凳子上说:“我的真主啊!……我的真主啊!……这是我妈妈要的扣子!……”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的孩子开始哇哇哭起来。雷菲克把她抱起来摇晃着。孩子不哭了。裴丽汉一边说要晚了,一边从雷菲克怀里抱过孩子把她放到床边,急急忙忙给她穿上了一件外衣。 雷菲克说:“你说得对……我也有同感……我去跟奥斯曼说吗?” “我们说吗?如果你告诉奥斯曼,那么我也应该告诉奈尔敏……”裴丽汉抱起孩子,拉开了门。 雷菲克突然说:“也许他们俩心照不宣!”说着他笑了。当他看见裴丽汉气得发抖的嘴唇时,他害臊了,他觉得自己很粗俗。他想跟裴丽汉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要说什么。他们一起走下了楼梯。走到门厅时,雷菲克想起了一句话,但他在那里看见了耶尔马兹又把那句话给忘了。 裴丽汉拉开大门。 雷菲克问:“你没生我的气吧?” “没有,没有!……我生你什么气啊?”裴丽汉尽管这么说,却是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 “怎么了,你在想什么?请告诉我……你爱我吗?” “我很爱你。” 雷菲克没有左顾右盼地亲了一下裴丽汉,随后他又亲了亲孩子。他说:“你们怎么过去?她不会着凉吧?” “不会的!让她出去透透气。她整天待在房间里!就那么点路,我走着过去。” 因为怕孩子被尼甘女士的感冒传染上,所以整整十天他们都没把孩子抱出房间。想到这点,雷菲克想:“是的,所有人住在一个家里是不行的!”他感到愧疚,想说点什么。他抓住正要下台阶的裴丽汉的手,拥抱了她怀里的孩子。随后他避开裴丽汉的目光,盯着孩子那明亮的眼睛嘟囔道:“所有这些,所有这些让你心烦的东西,我的蛮横粗暴和优柔寡断,我所有糟糕、丑恶的样子都是因为一件事:我希望……我希望这个孩子,我们的女儿,如果将来她可以成为一个头脑清醒、有点文化和聪明的人的话,不要责怪我们……不要因为我的生活,我和我们所作的一切来责怪我们,不要以为我们是坏人……” 裴丽汉看到雷菲克终于能够正视自己时,她转向孩子说:“我们的女儿,将来成为‘梅莱克女士’时,当然会是个有文化和聪明的女士!”她笑着亲了亲孩子。 雷菲克嘟囔道:“不一定要成为一个温雅的女人。” 裴丽汉说:“为什么不?”她做出一副替女儿生气的样子,笑了……“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是个有文化和聪明的人,但我们的女儿一定是个大高个儿。”她突然转过身走下台阶,径直朝花园门走去。 雷菲克看着她们的背影,一直到她们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他走进楼里,正要上楼去书房,他在楼梯口从起居室的门缝里看见母亲和奥斯曼面对面坐在那里。他走进了起居室。 奥斯曼在跟发着烧的母亲说着什么,尼甘女士则在看着窗外。看见雷菲克,尼甘女士显得很开心,她说:“裴丽汉走了吗?” “走了!” “可惜了!我要向她父母问好的。她为什么没到这里来?”她问奥斯曼:“奈尔敏去哪儿了?” “一个朋友家!” “哪个朋友?” “妈妈,我真的不知道,请您回答我的问题好吗?” 尼甘女士皱了皱眉头,像是在说:“我没什么要说的!”她对雷菲克说:“你坐下!” 奥斯曼像是希望得到雷菲克的理解,他说:“我在说公寓楼的事!你知道他们在测量边上的那块空地……耶尔马兹问了,我也打听过了,他们要盖公寓楼……塔杰廷先生他们也要在对面盖公寓楼。我们不是今年,就在明年也……” 尼甘女士说:“不管哪年都不行……你们的爸爸有遗嘱,这栋楼不能拆……” 奥斯曼说:“但这很荒唐。而且爸爸也从来没和我们说过这事……” 尼甘女士说:“但他跟我说过……你要我把他的想法和我自己的想法跟你们说几遍……一家人应该住在一起,生活在一起,大家彼此关心……我一直都是住在大房子里的……不是摞在一起的盒子里。大家要彼此关心,彼此爱护,谁都不能把自己的生活隐藏起来……这样才对!如果,真主保佑,有一天我们要彼此分开的话,我要的不是搬到不同的盒子里去,而是我们对彼此的关心。” 奥斯曼指着手拿一个提桶和火钳进来给大暖炉加炭的耶尔马兹说:“但这房子烧不暖和……您的感冒也是因为这个。” 尼甘女士说:“我是因为不注意才着凉的。我的儿子,请你以后不要再说这件事了。” 一阵沉默。有那么一刻,因为谁都没找到要说的话,他们不约而同地开始仔细盯着耶尔马兹看起来。他们是那样的专注,以至于耶尔马兹似乎感觉到了他们目光的沉重,他开始有点不知所措了。 雷菲克看着耶尔马兹想:“他是多么像他的爸爸……他爸爸死了,他也会死的……关于他的爸爸我们想些什么?什么也没有!即使我们想了又有什么意义?我们都要死的。我也会死……”突然他发现奥斯曼在跟自己说话。 “我问你多少遍了……你决定了吗?” “决定什么?”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会费……”说着奥斯曼站了起来。他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雷菲克说:“好了,好了,我去俱乐部,不然的话我的神经……” 尼甘女士问:“我的孩子,你今天是怎么了?” 奥斯曼用一种有权生气、有权不回答问话的傲慢态度走出了起居室。雷菲克也跟着站了起来。 尼甘女士说:“那么今天谁来管我?唉,杰夫代特先生,您走了,所有的事情……” 雷菲克爬楼梯时想:“是的,我们都会死。我们都会死,但现在我不该想这样的事情。我现在应该去读那些决定要读的书、想需要想的事情、制定那个我答应裴丽汉和我自己的计划……然后至今为止我在麻木和犹豫不决中度过的生活将变得有规律,我的女儿将不会责怪我,我也将不会因为想起在凯马赫看见的那些贫穷的工人和农民而对自己的生活感到羞愧。有计划的生活将把我从这种羞愧中解脱出来。我要从书里找到这个计划,所以我现在必须继续看那些应该看的书。”他坐到书桌前,开始看一本翻开的书。“从我读的那些书里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古希腊是最幸福的一个时代,应该被复活。原因是这些,也就是作者认为的原因是这些……在我看来呢?在我看来这些都是好东西,如果我们有也会很好。如果我说我们在忍受没有这些好东西的缺憾是不会错的。它们是:思想、平衡、和谐,还有别的东西……我要把这些感受写信告诉鲁道夫。再给他寄一本我的书……他会说什么?会说我是空想家吗?是的,我们需要光明……我们也可以说古希腊是一个光明的时代。为了把光明带到土耳其,需要的不是我以前提出的那些经济建议,而应该是更多和文化有关的建议……这些比我在书里提到的那些建议更重要。应该找到这些东西,但我现在寻找的不是那些东西,是计划!所以必须看书!”他重新开始读书。过一会儿他高兴地发现自己已经全神贯注地看完六页纸了。随后,他又开始努力去看书,但因为想到了刚才的成绩,他又无法让自己沉浸到书里去了。此时埋伏在脑子里的所有思绪一下子跳了出来。“我要读书,我要读书,今后的生活会怎么样?我怎么才能从这个家里搬出去?苏莱曼?阿伊切里克看见我这个样子会说什么?裴丽汉朋友的丈夫穆斯塔法是怎样的一个人?苏莱曼?阿伊切里克总是说,‘你不为国家工作却在用空洞的想法浪费时间,因为你的心太软。’铃铛声!这次一定有人来了。”他边等边在一张纸上胡乱涂写着“如果有人来跟我聊天就好了……是谁?但没这样的人……”他决定重新看书,但又突然站了起来。“我做什么好呢?做什么好呢?”他在房间里来回走着。突然他发现门被推开了,他立刻转过身。 他叫道:“穆希廷!”他张开双臂,然后用手拍了拍大腿,跑过去拥抱了他的朋友。“你来得太好了,太好了……” 穆希廷说:“但我不会待很久,就十分钟……” “你好吗,你还好吗?” “我很好!路过这里所以就进来了。”穆希廷坐到窗边的沙发上,用他那一贯小心、挑剔的目光看了看四周。他说:“你爸爸的照片挂在这里还真合适!不知道你的孩子们什么时候挂你的照片?” “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会挂我的照片……” 穆希廷说:“别担心,他们也会挂你的照片的!因为你早就融入这个家庭氛围了。” 雷菲克笑着想起了他们以前的那些争论。他还想和穆希廷这样争论,但他感觉已经不太可能了。从安卡拉回来后他和穆希廷见了三次,第一次见面他俩之间出现了严重的分歧。另外两次他们就保持沉默了。雷菲克想忘记他们之间的分歧,他说:“你怎么样,你在做些什么?”但因为这不是没话找话才说的,而是想好了才问的一个问题,所以他马上想到穆希廷会和什么人在一起并感到了担忧。 “你为什么不多坐一会儿?你要去哪里?” “贝希克塔什的那个酒吧……我要去见那两个军校的学生……” “那两个孩子还好吗?” “他们很好!你怎么样?前天我看见努雷廷了。他说在球场碰到你,你的神情很恍惚……我怕你又开始沮丧了,所以过来看看你!” 雷菲克因为穆希廷的关心而感动,他说:“我总的说来没什么问题!” 穆希廷开玩笑地说:“特别的问题有吗?”他站起来走到桌前,看了看桌上的书。“你在看荷尔德林的书吗?有段时间作为一个诗人我也对他的书感兴趣过,但一点也没吸引我……他们的,所有这些欧洲人的灵魂都离我们很远。而且他还是个希腊迷……他们离我们很远,读他们的书不会对你有什么帮助。何况他们还会把人的脑子搞乱……” 雷菲克激动地说:“但我们应该从他们那里学很多东西!” “学什么?” 尽管雷菲克并没有完全相信书上写的那些东西,但面对穆希廷暴躁的眼神,他觉得有必要为自己所读的东西作个辩护,他说:“古希腊和文艺复兴意味着什么,那个就是我们要学的东西!”他避开穆希廷的目光,害怕会对自己说的话感到害臊,他急忙接着说道:“文艺复兴的文化……思想的光芒……我们需要用思想的光芒来战胜我们这里的野蛮和专制……” 穆希廷说:“好了,好了!你越来越崇洋媚外了!你竟然用野蛮这个词来形容我们?” 雷菲克想:“不,其实这不是我想说的话……但让我怎么办,看见他用那种挑衅的眼神看着我,我也就想对他这么说了……” “那么,你觉得我也野蛮吗?我是个突厥人,我是个民族主义者,我说我是个民族主义者,你认为如何?” “我不知道。我说不上来……我在寻找……” 穆希廷说:“你在欧化!反正在我们这里寻找的人都会欧化。与其去寻找,不如去感觉。你知道,我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穆希廷了。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谈过……但你也该稍微改变一下自己,因为你基本上还在五年前的那个状态,你依然还是那么单纯。放弃那些空洞的争论!”穆希廷指着桌上和书柜里的书说:“你还在为寻找如何生活的答案在读这些书是吗?” “是的,我正在这么做……” “你在欧化,你找不到北了吗?”穆希廷看着雷菲克板着的面孔站了起来。“我很想再坐一会儿,稍微骂你一下,但我没时间了。等下次吧……”正要出门时,他说:“你知道世界的形势,在这个世界上,对这样的事情感兴趣,比方说把你的观点散布给每个人的结果是什么,你想过吗?” “我没在散布这些东西!” “但你养成了类似写书的习惯……好在那本书也没太大的害处……” 雷菲克听到穆希廷说这话很兴奋,他很想问穆希廷对书的看法,但看见穆希廷那暴躁的表情时,他放弃了这个念头。 穆希廷说:“也就是说你就这样了。上午去公司忙你们的生意,除了做生意就是看书,但越看你的脑子就越乱。然后你生活在这个家里。这个摆钟多少年来一直在用同样烦人的滴答声走着。你的老婆和孩子好吗?” 雷菲克跟在穆希廷身后下楼时说:“她们很好!” 穆希廷点了点头。然后他用一种雷菲克从没见过的恍惚和沉思的神情和雷菲克告了别。 雷菲克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就进屋了。因为害怕自己会去注意摆钟的滴答声,所以他没有马上上楼。他在下面和母亲坐了一会儿。尼甘女士说,阿伊谢和雷姆齐的关系已经很认真了,她问雷菲克的意见是什么。雷菲克说应该让年轻人自己决定。然后他们又东一句西一句地聊了一会儿。当雷菲克明白自己不会去注意挂钟的滴答声后,他又上楼去看书了。 [1]希腊神话中的亥伯龙神是一位巨人,它是天王星和大地女神之子。 [2]古希腊女巫,被认为古希腊哲学先知。她把比作爱神的爱智之知解释为人和神之间的精灵,由他们把乾坤连成一体。狄俄提玛曾教导苏格拉底什么叫哲学智慧,柏拉图的《会饮篇》中有此描述。 第二章 53. 和年轻人在一起 穆希廷在前,两个年轻人在后,他们没让菲利黛女士看见,就径直走进了穆希廷的房间。军校学生一进屋就不知所措了。穆希廷感觉到他们对这个房间已经好奇很久了,他们想知道他的房间是什么样的,里面有些什么东西。他坐到书桌后面的椅子上,手不由自主地伸向了烟盒,但他没把烟盒拿起来。他对那两个站在房间里东张西望的年轻人很生气,他想:“我一点也不喜欢被人研究!但让我怎么办呢?再到酒吧见面已经不合适了……他们还在看……他们将会知道我读了哪些书……我倒是很想知道他们对我的看法,但被研究一点也不好玩!” “你们在看什么呀?快过来坐!” “什么?好的!”巴尔巴罗斯嘟囔道。 “土尔盖,你坐那里!这个星期你们做了些什么?” 一阵沉默。大概他们俩都在等着对方回答。最后巴尔巴罗斯嘟囔道:“啥也没干!” “一个星期你们啥也没干啊?那么你们为什么活着?” 巴尔巴罗斯显得有些愧疚,但他并没感到害臊。他知道这是穆希廷对他们表示爱意的一种方式。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便说:“土尔盖没给一个阿尔巴尼亚中尉还礼!” 穆希廷兴奋地说:“是吗?” 土尔盖用一种谦虚的态度证实了这件事。 穆希廷说:“是怎么回事?快说。你真棒!” 巴尔巴罗斯说:“我没看见!是他告诉我的。那家伙跟他敬礼了,他没理人家。你自己说呀!” 土尔盖说:“我就是没给他还礼!”英俊的土尔盖身上有种愚笨的单纯,但穆希廷已经熟悉他,也不再觉得他傻了。 “怎么没还礼?那人是谁?” “一个阿尔巴尼亚人!谁都不喜欢他!三年级的一个学生被开除也是他带的头。我是在大门的台阶上看见他的,他给我敬了礼,我没还礼!” “你再说得详细点……” 巴尔巴罗斯说:“对,我也没太明白!” “如果你们不相信,我就不说了。他给我敬了礼,而我像堵墙似的从他身边走了过去……他也没能怎么着。但他的表情很尴尬。” 穆希廷问:“他没让长官给你惩罚吗?” “没有……” “那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互相敬礼的礼仪是怎样的?谁应该先敬礼?我服兵役时也发生了类似的一件事,他们把那人给整惨了……不会有麻烦吗?” 土尔盖说:“我不在乎!反正我一点也不喜欢当兵。如果能找到什么门路,我就离开军队……难道我们是俘虏吗?” 穆希廷突然担忧地说:“那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你必须待在那里!……再说这样的麻烦任何职业里都会有的。” 巴尔巴罗斯说:“大哥,您别担心,他不会离开的!这些天他的脾气有点大……否则……” 土尔盖说:“我要离开军队……找个地方待着写诗!”或许,他也不相信自己会这么做,但还是喜欢这么说。 穆希廷说:“土尔盖,其实你这么做并不好!你可能会给自己招来麻烦……” 巴尔巴罗斯说:“我也这么认为!” “难道我做错了吗?请您别怎么说,大哥。他是一个阿尔巴尼亚人!这里是我们的祖国!就是因为他,一个土耳其军人被土耳其军队开除了,而您却认为我错了!” 穆希廷感觉自己不像大哥,而像个老师,他说:“但这样的一种行为并不能让我们实现目标!要实现目标,我们就不能意气用事,要用我们的脑子来行动。” 土尔盖说:“但不是您说感情更重要吗?您不是说要用心去感受,而不是用脑子去思考吗?” 穆希廷说:“为了相信什么东西是需要感情的!但为了达到目的你就该用脑子。每走一步都需要动脑子。你看,我们在杂志的封面上放了那张地图,结果出版被停止了……我们认为这是针对我们杂志的一场卑鄙的阴谋,但同时也是我们犯的一个错误……这个错误导致了泛突厥主义行动的惟一刊物被省政府勒令停刊了。” 又是一阵沉默。因为话题转到了被省政府勒令停刊的厄土坎杂志,所以两个年轻人变得严肃起来。巴尔巴罗斯用“大哥,您就原谅土尔盖吧!”的眼神看着穆希廷,而土尔盖也似乎为自己疯狂的举动感到了羞愧。穆希廷很喜欢这种敬畏的沉默,他想:“好了,他们像往常那样老实了!似乎看到了我的房间和读的书,就可以断定我也是个普通的凡人,就可以失礼了!”他高兴地想起每次看见这两个年轻人时想到的东西,“我把军事学院掌握到了手里!总有一天我播下的种子会把整个军队……”突然他生气地想到:“如果这个傻瓜真要离开军队呢……我谅他也没这个胆子,但如果因为这次小小的鲁莽他们把他开除了呢?所有人都是泛突厥主义者,但没人手里有军人!”他想给土尔盖一些忠告,但他说了另外一句话,因为他觉得真正有影响的是这句话:“我要拿新杂志的出版权!” 巴尔巴罗斯说:“是吗?” “当然!难道你们以为行动就此停止吗?” 土尔盖说:“我们从来没这么想过!”他像是祈求宽恕一样。“但您拿了出版权……” 突然门被推开了,菲利黛女士走了进来。她看见两个年轻人并没吃惊。她笑着说:“孩子们,欢迎你们来!” 土尔盖说:“谢谢,阿姨!”他站起来说:“刚才我们不想打扰您!”他弯下身,用一个发自内心的动作亲吻了菲利黛女士的手。 巴尔巴罗斯也跟着这么做了。穆希廷看见母亲的眼睛亮了,他觉得母亲可怜,也认为年轻人没必要这么做。他想,最近一段时间大概没人这样亲吻过母亲的手。 菲利黛女士问:“你们的咖啡要怎么样的?”她仿佛不知道该往哪里放那只刚被亲吻过的手了。 “中等甜度!”穆希廷说。“孩子们,中等甜度是吗?是的!”他对母亲说:“待会我去拿……” “还是我端来吧!”但当菲利黛女士看见穆希廷脸上的表情后就不再坚持了。她走出去关上了门。 土尔盖说:“大哥,您母亲可真是个慈祥的阿姨!” 穆希廷板着脸说:“我在说杂志的事!明天我还要去找马西尔?阿勒泰勒……他们建议我去争取新杂志的出版权。他们信任我,但我不能信任他们……所以我现在暂时不介绍你们认识!” 巴尔巴罗斯问:“您为什么不能信任他们?” “因为在厄土坎,一切都是马西尔?阿勒泰勒说了算。尽管我很喜欢你们写的一些诗歌,但他没让它们发表。而其实我不认为他的那些观点是正确的!”他用一种不容争辩的态度接着说道:“但我现在不说那些细节……”随后他突然伸手去拿香烟,他这样想到:“他总要说起前段时间我在读波德莱尔的诗……他在让人感觉我是个有文化的人,是个受到西方文化毒害的人……他说因为文化的魔鬼进入了我的身体,所以我不懂得谦虚……他认为自己是教主,而我只有谦虚的份……那么就让我来做一件不需要谦虚的事情!新杂志的教主将是我!”突然他想起了咖啡,他说:“我还是去拿咖啡吧,别让我母亲端过来!” 他站起来走出了房间。一关上门,他就想到两个年轻人会去研究他的书。“他们会去研究我是个什么样的人……那些书,那些书……我中毒了吗?没有!我只是太精明、疑心太重!”他走进厨房。 母亲已经煮好咖啡正在往托盘上的杯子里倒。她说:“啊,你来了。那两个孩子真可爱,他们是做什么的?” 穆希廷还没决定要告诉母亲他们是军校的学生。一方面是因为习惯,另一方面也因为穆希廷想给发生的一切增添某些神秘的色彩,所以年轻人依然把他们的军服留在了贝希克塔什的那家照相馆里。 菲利黛女士埋怨道:“你什么也不说吗?所有的事你都要藏着吗?”穆希廷什么也没说,端着托盘走出了厨房。他突然有了一个出其不意走进房间的念头。为了不让咖啡洒出来,他本来就走得很慢。当他悄悄走到门前时,他听到了里面传来的讲话声,于是他开始好奇地听起来。 “看,看,还有阿波里奈尔[1]!” “看那些!……我们就是还没学会法语……” “泰夫菲克?菲克雷特!” “让我看看!” “啊,他还在下面画线了!看,他也像我们一样画线……” “他画了哪里?你读给我听。《远古的历史》!” “一个胜者,十个败者;强者有理,弱者无理……” “他还画了什么?快翻,快翻……” “至理名言:无信仰者会被击溃!……这页上也有;英雄主义……它的根本是鲜血和凶残……菲克雷特怎么也是个和平主义者?” “当然!但他为什么要把这些句子画下来?” “为了批评!” “别叫,他会听见的!什么批评?六个月前他是这样的吗?” “是什么样的?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法语……” “嘘……” “你为什么要告诉他我没给阿尔巴尼亚人还礼的事?他生气了。” “如果你再这么嚷嚷,他还会生气的!” “唉,我烦了!……所有人都跟我们生气……看,波德莱尔!我不喜欢英雄主义的诗歌,我想写这样的东西!” “闭嘴!傻瓜!” 穆希廷认为自己该进去了,他没去管咖啡是否会洒出来,快步走进了房间。“你们在说什么?”土尔盖满脸通红站在放着波德莱尔书的柜子前,手上拿着一本书。穆希廷用生硬的目光看着他说:“你在看什么?波德莱尔吗?你喜欢他吗?” 土尔盖红着脸,做了个像是要把手上的书藏起来的动作。“大哥,是您让我们喜欢他的!”说完,他急忙把手里的书放进了书柜,好像书上有毒似的。 穆希廷说:“如果我做了这样的事,那是我搞错了。但就凭你那点法语又怎么去喜欢波德莱尔呢?”他把放在烟灰缸上的烟重新点着后说:“快来拿你们的咖啡……感谢你们的真主,你们还没中太多的毒……如果我再晚点来干预,你们就会失去自我了……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你们将成为两个没有自我、欧化的可怜军人……你们甚至连真正的军人都成不了……我知道读书中毒后失去自我会是一种什么样子。”为了不让他们误会,他急忙接着说道:“我是从雷菲克那里知道的……前年秋天的时候,你们见过他……他去了一趟凯马赫,现在回来了,他读了一些书,写了一些东西。上个星期我见了他,他依然还是一个头脑混乱、脱离现实、没有原则、没有意志,最重要的是没有目标的土耳其知识分子……或者说是生活在土耳其的欧洲知识分子……你们明白吗?”他又用生硬的目光看了看土尔盖。看见土尔盖的脸红了,他感到了少许的轻松,但他还接着说道:“别对我隐瞒什么事。反正我知道你们想些什么!文化的魔鬼总想着要进入你们的身体,搞乱你们的脑子……不要把你们的脑子交给文化的魔鬼,要让脑子为你们的激情、情感和信仰服务。” 巴尔巴罗斯说:“大哥,您说得对!”他正看着放在书柜里的海达尔?尼相基先生的照片。 穆希廷说:“他是我父亲!你们一定要像他那样……他是个真正的军人。他打过仗,好好地生活过,然后死了!但其实他也是个没目标的人,因为他没能参加解放战争。你们是有目标的!你们没有可以浪费的时间!现在的情况是这样的:在新杂志出版之前必须好好地利用时间,努力工作。如果马西尔?阿勒泰勒对新杂志还继续坚持同样强硬的态度,那我将去寻找别的解决办法……解决办法之一就是葛亚赛廷?可汗,我写过一篇颂扬他的文章,他是一个真正值得尊敬的人……这样我们就可以把马西尔排挤出去了……然后,你们要放弃像不还礼这样的粗暴行为!……如果我拿到了出版权,杂志就会是我们的了,这对于你们来说……” “对不起,大哥,杂志的名字叫什么?” “金色的光芒!但名字很重要吗?……” 土尔盖说:“不重要,我只是想知道一下!” [1]阿波里奈尔(Guillaume Apollinaire,1880—1918),法国诗人,被认为是超现实主义的先驱。主要诗集有《醇酒集》、《图画诗》等。 第二章 54. 时光和真实的人 奥马尔一醒过来就习惯性地看了看手腕,随即他想起自己已经不戴手表了。因为老宅邸的房间很冷,所以晚上他是穿着毛衣睡觉的。他嘟囔道:“几点了?”他在床上翻了个身,又嘟囔道:“我在哪个年代?二十世纪中叶前……在埃尔津詹附近。”他转身朝屋顶看去,他看见天花板的角落上有被虫子咬得百孔千疮的木雕装饰,房间里的一面墙是通体的柜子,柜门上除了同样的木雕,还刻有《古兰经》的经文。奥马尔看着那些被虫子咬得模糊不清的阿拉伯字母想:“也许这些字并不是什么经文,而是纳默克?凯末尔的诗歌。”他又开始好奇那个被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发配到凯马赫来当县长的房子的老主人。“流放期间他买下这块地皮,让人造了这座宅邸,然后要么是被赦免了,要么在君主立宪制后回到了伊斯坦布尔。我什么时候回去?”作为婚期定下的四月二十六日已经过去两周,他离开安卡拉也有七个星期了,但他依然还待在哈吉曾经当过管家的这个农场的木制邸宅里。刚到这里的那天,哈吉说不可能找到别的过夜的地方,于是就把他领到了邸宅二楼的这个房间里。 奥马尔想:“是的,我依然还在这里……但我是要走的!”他又翻了个身,“我很想念伊斯坦布尔。我要回去。什么时候?在最短的时间里!伊斯坦布尔现在几点了?”为了搞清楚时间,他看了看从窗外射进来的阳光。他嘟囔道:“已经是春天了!”但他没起床,他想:“干活前我再睡会儿?是的,我需要睡觉,要不就没法好好干活了!”一阵睡意袭来,他又慢慢跌入了梦乡。 他以为自己听到了汽车的喇叭声,但那却是奶牛的叫声。 他想:“我睡了多久?十分钟,还是一个小时?”他感到分割时间的快意,他对自己说:“这有什么重要?我睡着了,现在感觉很好。我积蓄了干活需要的精力!”他打了个哈欠。“是的,干活……我要干什么活?我要让发电机工作起来……要去为发电机买柴油……然后再把那些积攒下来的信都给回了……也就是我打算要写的那些信……我还要去埃尔津詹……”奶牛又叫了,随后是一个老女人的讲话声。奥马尔知道,说话的是哈吉的老婆,声音是从紧挨着宅邸的牛棚里传来的,正在那里挤牛奶的女人一定是在跟奶牛生气。他想:“多好!她在那里挤牛奶!”有一次为了好玩他也要求挤一次奶,尽管哈吉和他老婆极力反对,但因为奥马尔的一再坚持,他们就只好退到一边好奇地看一个先生是如何挤奶的。但没过多久,当他们看见手忙脚乱的奥马尔生气时,又马上跑过去帮忙了。他们一个人抓住了奶牛,另一个人扶住了在母牛奶头下东摇西晃的罐子。想起那次失败的经历,奥马尔又想:“他们是爱我,尊敬我的!”但他又不相信自己的这个判断。他想哈吉是因为拿了他的钱才让他住在这里,并每天为他准备一日三餐的。他不喜欢自己的这个想法,他自语道:“但至少他们没有表现出是为了钱才这么做的。是的,在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后在这里的大自然中待上几个星期是值得的……我活着并看着发生的一切!”突然他感到一阵兴奋,于是又嘟囔道:“我活着并看着发生的一切!”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光着脚走到了窗边。他轻轻地打开窗户,深深地吸了一口扑面袭来的新鲜空气。 太阳早已升起,要不了多久太阳就会跑进树丛里。奥马尔嘟囔道:“一切是多么的美好!多么的真实!这里的任何东西都不需要隐藏,全都是本来的真面目!”他感到内心涌动起一种想干点什么事,就像曾经有段时间他对自己说的那样去打破某些东西的欲望。“人每天早上应该在这里醒来,在这扇窗户前呼吸新鲜空气,然后为了成为一个法提赫,走进城市……”他相信自己找到了和烦心事抗争的力量,他自语道:“城市,城市!我为什么没在那里而在这里?因为我喜欢这里!是的,我喜欢这里!我当然也会去那里,因为我很想念伊斯坦布尔……但这个早晨!……这个早晨呼唤我去做事!尽管没太多的事可做,但今天我要去做这些事!首先是发电机!”想到有关发电机的计划,他很高兴。因为在仓库里放了六个月,所以发电机的有些部件已经生锈了,因此他首先要清除锈斑并给发电机上油,再修理好坏掉的部件,然后发动发电机,让它给整座宅邸供电。他想了一会儿自己的这个计划,随后想起这其实不是自己,而是哈吉的一个想法。哈吉还有另外一个想法,那就是让奥马尔买下这个农庄和这栋宅邸。因为如果奥马尔买下了这个农庄,他们就可以耕种这片一直到铁路另一头的富饶土地了。哈吉说,农庄老主人的遗产继承者们因为长期不和,所以土地一直荒废着,有一年他耕种了土地,但有人跑到遗产继承者那里告发了他。奥马尔也曾经想过,也许现在还会有人去告发哈吉,原因是他自作主张留他住在这里,但因为每天都在想要尽快回伊斯坦布尔,所以他没太在意这件事。“是的,我要在最短的时间里回到伊斯坦布尔!”想到这里他很激动,“我还告诉他们说想在这里买一个农庄……但他们是谁?”他想了一会儿。然后他惊讶地发现,说到“他们”时,他首先想到的是雷菲克,然后是纳兹勒和穆赫塔尔先生,还有那个凯利姆先生。他觉得有点冷,于是回到床边开始穿衣服。 脱毛衣时他想:“为什么我会想到凯利姆先生?因为我不喜欢他!似乎在土耳其有什么我不喜欢的事都是他干的。我讨厌他那傲慢的眼神……”他脱下毛衣开始解睡衣的扣子。“我跟他们说什么呢?他们会问我在这里干什么了……姨妈会这么问!好在我给他们写信了……我还是要跟他们说:卖掉这里的一些机器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我给纳兹勒也这么写……她会怎么想?……她还没给我回信……但如果我把这个农庄买下他们又会说什么?……因为他们相信我,觉得我是个精明、有头脑的人,所以他们会想这是我明白的一件事。有我明白的事吗?”因为穿上了哈吉的老婆洗好的一件干净衬衫,所以他觉得自己更加充满活力了。他说:“当然是有的,我要告诉他们,我明白了这里没被破坏的大自然的珍贵……他们是不会明白这个的,况且我也不相信这个……那么我为什么还待在这里?因为我害怕自己的雄心壮志会被消磨殆尽!”突然他停顿了一下。“是这样吗?不,不是的,因为我的雄心壮志是不会被轻易消磨掉的……这是为什么?”他坐在床边开始脱睡裤。他感到腿冻着了,于是急忙穿上了裤子并像每次穿裤子时那样在内心深处感到了一种想奔跑、想跳跃和生活的激情。“因为那里低俗和平庸的生活对我来说是无法接受的……这里的一切都是纯净和真实的……这里没有虚假,这就是我待在这里的原因!”他兴奋地跑到房间的一角,拿起睡觉前放在那里的靴子开始穿起来。“我在这里感觉自己是个中世纪的骑士,一个有封地的骑士,一个大地主,一个真实的人。这靴子多好啊……但现在没人穿它了!”他穿上了在埃尔津詹买的靴子,把裤脚塞进靴子,然后站了起来。 他嘟囔道:“好了,好了!这,这是一个真实的人!”他穿着靴子在木地板上重重地踏着。“他们听到我的脚步声就会去把我的早餐准备好!是的!”他站在房间的中央。“也许我有点忘乎所以了,但事实就是这样的,我是为了发号施令才来到这个人世的!我的内心里始终有这个感觉。”他突然想起了穆希廷。“他在干什么?可怜的矮子!他一直在跟我做智力竞赛,但他并不比我聪明!再说也不是所有的事都是靠智力的!还要有意愿,更重要的是运气……我是个幸运儿,我英俊、富有……”突然他害臊地想,“我是不是有点忘乎所以了……”他停下正在穿毛衣的手,“我在做什么?我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小时候穿毛衣时,他也会不时像现在这样把头藏在毛衣里想事情。“我做了些什么?我来了这里!为了卖掉机器我东奔西跑了一阵,我把机器装上了卡车……运到了去埃尔祖鲁姆的路上,但还是没找到买家。我又重新回到这里,在这里闲晃了一阵。这样婚期的时间就过去了……要不我又能怎样呢?”他突然想起了订婚仪式。他想到了仪式上自己的激动,客人们看着自己时那充满仰慕和爱意的目光。“现在还让我去做同样的事情吗?我们去她家提了亲!我们谈了话!俗不可耐……这些都不是我要的东西。我要的是充实的生活!”他想起有一次对雷菲克和穆希廷说:“朋友们,我们应该充实地生活!”他对自己说:“我要忘掉所有的这些事情。我要忘掉我在城市里的小丑样子和虚伪,我要做回我自己!”他穿好了毛衣,本想把外衣也穿上的,但他觉得天气很好,自己又很健壮,于是放弃了这个念头。“只有这样的激情、艳阳天和做些实事的兴奋才能让我的灵魂得到满足。”他突然停下了脚步,“但我也想回伊斯坦布尔,我要回去!我也好奇那些我熟知的人在干什么,伊斯坦布尔怎么样了……”他走出房间时想:“我要回伊斯坦布尔去看看,做出我的决定,然后再回来!”他拉开门,听着靴子踏在木地板上发出的声响开始下楼梯。“但我好像已经做出决定了!决定了吗?法提赫!‘黑尔?法提赫,您将把哪里攻克下来’……我在下楼梯,我不愿意想这个问题,黑尔?鲁道夫!现在我要去吃早饭……” 他走到楼下,发现那里一个人也没有。他走出宅邸,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看见了哈吉的牧羊犬,然后看见了哈吉。哈吉开始跟他讲发电机和早餐的事。 第二章 55. 割礼 魔术师问:“孩子,你说这杯子里装的是什么?” 他的儿子说:“是水,先生!” “这水我们是从哪打来的?黑海、里海、印度洋,还是那边的井里?” 奥斯曼说:“是车夫从那口井里打来的!” 坐在露台上的所有人都笑了。黑伊贝利岛上的别墅花园边上有口井,马车夫们经常光顾这里,他们把马赶到花园边,然后打出井水给马喝。奥斯曼的这句玩笑话让尼甘女士又想起了令她心烦的这件事,她情不自禁地皱了皱眉头,但随后她也跟着笑了。因为今天是个高兴的日子,早上他们为她的孙子杰米尔举行了割礼。 “是那边的井水!”魔术师的儿子又重复了一遍。 因为客人们不是被自己的笑话逗乐的,所以魔术师用手杖往儿子的背上拍了两下,他说:“你在笑什么,不许笑,好好听!”魔术师知道,露台上的孩子、躺在床上刚刚被割了包皮的男孩只是因为他的这个举动才笑的。他又用手杖拍了一下儿子的后背,然后说:“我们需要一个人帮忙!”他对杰米尔说:“让谁来帮我们呢?” 杰米尔挨个朝坐在椅子和长靠椅上的客人和亲戚们看了一眼。 “萨伊特叔叔!” 魔术师说:“不行!” “弗阿特叔叔……要不雷菲克叔叔……” “不行,不行……孩子,你的叔叔还真多。但是不行。选个小孩子,从你的小朋友里选一个!” 杰米尔用手指了一个岛上的小朋友。魔术师过去抓着那个害羞的孩子的胳膊,把他拉到了前面。露台上鸦雀无声。也许谁都不喜欢这个魔术师,因为他和他们是不一样的人,他不知道什么样的话可以把他们逗乐。雷菲克很想为客人和可怜的魔术师架起一座理解的桥梁,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做。 魔术师喝了一口杯里的水,他让进入青春期的儿子也喝了一口。然后他把杯子送到站在他身边、穿着背带短裤的孩子嘴边说:“现在我们的小先生也要咕嘟咕嘟地喝几口水,然后水会从他的肚子里流出来!”说着,魔术师用手上的一块红布擦了擦额头和脖子上的汗。 孩子的母亲坐在角落里突然叫道:“别让孩子用那个杯子!” 奈尔敏说:“当然不能用!”她对站在一边的艾米乃女士说:“快去拿个干净的杯子。”站在前面的那个孩子又惊又怕,他紧紧地闭上嘴,看着自己的母亲,生怕做错什么事。 魔术师生气地说:“不要杯子……好了,好了,他喝好水了!”而其实孩子什么也没喝。魔术师接过儿子递来的一根水管,把它放到孩子的肚子上说:“你们看水从他肚子里流出来了!”水管里的水流到了露台上。魔术师知道自己的这个表演也是不会有人喜欢的,于是他扔掉了水管。然后他又用手杖在儿子的后背上拍了一下,随即他不经意似的弄掉了头上的小帽子,开始趴在地上满地找帽子。因为帽子被他的儿子踩在了脚下,所以他怎么也找不着,孩子们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 奈尔敏说:“这也太土了吧!” 萨伊特先生说:“其实好的皮影戏还是挺有意思的!但我也不喜欢开斋节和割礼上搞的这些娱乐活动!有一次我看了纳希特表演,我不明白他们在笑什么。但我父亲是喜欢的。” 阿提耶女士找好了可以同时把魔术师、杰米尔和别的孩子一起装进镜头的角度,她在忙着给孩子们拍照。 奈尔敏问奥斯曼:“这人你是从哪儿找来的?” 奥斯曼说:“怎么了?图尔古特先生他们也找了他。孩子们不是在笑吗?” 为了维护魔术师雷菲克想说些什么,但他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是说:“他是个可爱的人!”但他对自己的这句话感到了羞愧,他决定读些关于皮影戏和土耳其民间轻喜剧的书。随后他想,一个好的魔术师应该是擅长变戏法的,但这个魔术师除了一个没骗过任何人的盒子戏法和那荒唐的水戏法外就什么也不会了。 弗阿特先生说:“他们跟施割礼的人可能是一伙的……” 居莱尔女士说:“一个可怜的人!” 雷菲克看了一眼居莱尔女士,然后想起裴丽汉和孩子没在露台上,他走进楼里。梅莱克刚才看见头戴帽子的魔术师和他儿子走上露台就害怕地哭了。所有人都笑梅莱克,但现在雷菲克为魔术师感到伤心。雷菲克在客厅的窗前找到了她们,裴丽汉在给孩子喂茶水。 “阿伊谢和雷姆齐要带梅莱克去海边。” 雷菲克说:“也许他们更愿意单独在一起。” “不!这是他们自己说的……你怎么了?你又心烦了吗?我们还是不该来这里吗?” 因为雷菲克一直没能写完那个关于“一种恰当的生活”的计划,也因为想远离大家庭的生活,所以他们做出这个夏天不去黑伊贝利岛度假的决定。六月初,全家人都走后,他们为能单独留在家里而欣喜若狂,还打算到了秋天彻底搬出去住。但因为七月底天气转热,梅莱克的胳膊和腿上又长出了奇怪的红点,所以他们决定在为杰米尔举行割礼的这个星期到岛上来。 雷菲克说:“怎么不该来?挺好的,我们过来换换空气。” “但你明天不是要回去吗?” “亲爱的,那不是因为心烦,你知道我是为了见奥马尔和穆希廷才回去的。周一晚上我和奥斯曼再一起回来。” “奥马尔说什么了吗?”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电话里他只告诉我他是四天前从凯马赫回到伊斯坦布尔的……他说想见我。我就给穆希廷打了电话。我算了一下,奥马尔订婚后,我们三个人有两年半没聚在一起了。” “奥马尔放弃那姑娘了吗?” “我不知道。他们本该在这个春天结婚的,但至今一点动静也没有,另外奥马尔还在凯马赫无所事事地待了好几个月……” 裴丽汉说:“明天我跟你一起回去,好吗?” “你回去干什么?我们要在家里聊天的……” 裴丽汉说:“那我就在楼上的房间里和孩子一起等你!”看到雷菲克脸上的表情后她又急忙说:“好了,好了,我不去。我也就是随便说说……但我不喜欢想到你和他们坐在一起争论的样子。他们都是单身,另外还酗酒、鄙视一切……” “有一点你是知道的,穆希廷已经戒酒了。再说我不认为穆希廷是鄙视一切的。尽管荒唐,但他还是有一个信仰的。奥马尔也有……”雷菲克开始讲他们的信仰。然后他突然生气地说:“裴丽汉,别这么说,也别这么想,他们可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坐到了妻子的身边。 裴丽汉说:“他们又会让你感到疑惑的……你分别和他们其中的一个见面我倒没什么意见,但和他们俩同时在一起你就……” “不要再谈论这个话题了。”雷菲克说着站了起来。 阿伊谢走进来,她的身后跟着雷姆齐。阿伊谢抱起孩子说:“我们带你去海边!” 裴丽汉笑着。胖胖的雷姆齐在孩子边上显得更加笨拙了。雷菲克走出房间前看着他俩,想到:“他们也会结婚,也会有孩子的。”他走下楼梯,来到放着水泵的洗衣房,在那里他看到了魔术师和他的儿子。他们在那里收拾背包。雷菲克想应该安抚他们一下。 “师傅,您的表演很精彩。祝贺您!” “谢谢!” 雷菲克想,根据他之前做的那个关于振兴农村的计划,他应该去接近人民,应该去了解一些新的东西,他问:“师傅,你们的生计怎么样?” 魔术师说:“现在还好,正好是割礼的季节,斋月里还会有点生意。以后就没了!” 雷菲克重复道:“当然,斋月里还会有生意!那么,别的时候你们做什么?” “实际上我是做被子的。孩子不愿意学,所以我也没能教会他。他们说这孩子很有天赋,应该送他去学校让他当演员。我送他去了,但因为没有文凭,他们说不行。现在我也不知道该让他干什么了。到了冬天是不是还让他回到村里去?我又没什么门路……而且他还有呼吸短促的毛病,回到村里也干不了重农活!” 雷菲克想必须马上找到一个解决办法,他说:“应该给这个小伙子找份工作,是吗?” “有工作就好了!但哪里有工作?您是有钱人,应该会有办法!”他对孩子说:“快,拿上包!” 有那么一瞬间,雷菲克想到可以给孩子在仓库里找个活,但他马上又想到了奥斯曼。 魔术师说:“好了,先生,我们现在要去图尔古特先生家了!” 雷菲克说:“如果我们有工作的话!”一想到和办公室、公司有关的事情他就改口了,他很羞愧。他说:“我去调查一下!”他跟在魔术师和他儿子的身后一直走到了花园。他想:“当然,想一个个地解救他们是不可能的!”但他并没因此得到安慰。他爬上了外面的楼梯,沿着长满朴树的围栏走着,“那么为了把他们全都解救出来我该怎么做?”他想到了农业部出版的自己的书。那本书除了一个教授写的一篇题为《乌托邦和我们的现状》的文章以外没引起任何别的反响,教授用嘲讽的语言写的那篇文章,更多的是在炫耀自己的博学。他对自己说:“反正书上的观点也是错误的……我们真正需要的是和文化有关的措施。这些措施是什么,我正在研究。更重要的是,我在寻找把他们引导到那里的生活方式!”但他依然没得到安慰。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想:“明天我就可以和奥马尔、穆希廷好好聊聊了!”因为担心他们会觉得自己可笑,也因为知道他们的注意力已经聚焦到别的问题上了,所以他感到自己不可能和他们畅所欲言了。但尽管这样,想到明天的聚会他还是感到轻松了许多。他走上露台,坐到了奥斯曼旁边的空椅子上。 “魔术师走了。他的儿子很有天赋,但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我在想我们是否可以帮他找份工作。” 奥斯曼问:“他问你要工作了吗?我已经把钱给他了。原来他想给儿子找份工作……但你也知道,我们那里除了搬运工和文秘就没别的工作了!” 萨伊特?内迪姆先生说:“他要为儿子找工作吗?我不知道儿子怎么样,但爸爸绝对不是个好魔术师。不过他的脸很有特色。我父亲以前有个车夫,他很像那个车夫。我们叫他节日爸爸……他是个和蔼的人,坐在马车上的姿势很特别……” 奥斯曼担忧地问雷菲克:“你没答应他什么吧?” 弗阿特先生也插嘴道:“这有点像那个!是哪个苏丹的?……苏丹在割礼后问:‘你们想问我要什么?’他们说:‘苏丹的禁卫军!’禁卫军就生气了!哈,哈,哈!” 这时,他们听到躺在床上的杰米尔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声。正在和雷拉女士讲话的奈尔敏走到堆满了礼物的床边,询问儿子哪里不舒服。正和弗阿特先生说话的奥斯曼看着他们大声问道:“很疼吗?” 一阵沉默。雷菲克很好奇坐在角落里的拉莱和其他女孩会怎么想。“这个被叫做割礼的东西本来就是一个非常愚蠢、野蛮和原始的仪式。”想到这里,他站了起来。 尼甘女士说:“等等,你又要去哪里?再坐一会儿,本来我们就看不到你!” “是的,原始、野蛮,完全适合我们的一种丑恶仪式!”他嘟囔着离开了露台。“他们认为没用的一块皮就要被切掉……这有什么必要?”他想起了以前看到、听到的关于割包皮有益健康的一些说法。“好吧,就算是必要的……但又有什么必要搞这么大的仪式呢?……我们通知了所有人,他们也就全带着礼物过来了……为这丑恶的事件感到害臊的孩子也因为可以得到礼物就开心了。”他想起了自己的割礼。当他看见自己以为是害羞的一件事,却被别人当成了一件乐事,像是他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所有人都用礼物来奖赏自己时,他也就相信了某些人说的话,开始为自己的行为感到骄傲了。径直朝自己的房间走去时,他想:“反正从那时起就明摆着我没个性了!现在裴丽汉又在用隐晦的话说同样的东西。在他们身边,在他们俩边上我……我大概就会被他们影响!”没在房间里看见裴丽汉,他就仰面倒在了床上。他想:“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如果我们留在家里就好了。孩子的礼物我也可以以后给他的!”他想自己也给孩子买了礼物,这样就像那些在割礼上夸奖自己的人一样,他也变成了一个守旧、丑恶的人。“那么,我要是不这样做呢?如果我不买任何礼物,他们就会跟我生气,会说我不爱孩子。最糟糕的是,杰米尔也会这么想。至少我给他买了本书。而且卢梭说过,对孩子来说,《鲁宾逊漂流记》是最好的一本书!当然一本书太便宜,为了表示我有多爱他,我还需要再花点钱,这样我就又去给他买了块手表!”他想起杰米尔早上把所有的手表戴在同一个手腕上时那种惊讶和快乐的表情。拉莱因为不能拥有这样的一个仪式而显得很失望,她默默地站在一边,而大人们还让她去祝贺弟弟。他想:“恶心,太恶心了!应该禁止割礼!这个禁令哪个政府可以颁布?这需要一个改革派的政府,但改革已经结束。那么还能做些什么?……是的,应该疏远和他们的关系……就像和裴丽汉商量好的那样要从尼相塔什的家里搬出去……要让孩子们读丹尼尔?笛福[1],读所有卢梭的书!”他给杰米尔买了《鲁宾逊漂流记》的法文版。当他想到孩子会因为不愿意读法语而放弃看书时,他感到很绝望。尽管有本名为《在无人的岛上28年》的简易译本,但因为不喜欢,所以他没买。他想:“那么老百姓怎么才能读《鲁宾逊漂流记》呢?”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令他兴奋的事情,于是一骨碌跳下床,开始去找裴丽汉。他在楼下的冰箱旁找到了她。 裴丽汉在喝水,她用眼神问道:“有什么事?” “来,过来,我有事要跟你讲!”他抓着裴丽汉的胳膊说:“我们出去走走,好吗?” 裴丽汉用眼睛瞟了一眼上面的露台。 雷菲克说:“好吧,那么我们就去花园说话!”他朝好奇地看着他们的耶尔马兹笑了笑。他和裴丽汉往后花园的坡上走去,因为地上落满了松针,为了不滑倒他们小心翼翼地往上走着。 裴丽汉说:“你要说什么就快说!我们的样子很可笑!” 雷菲克急忙说:“你在生我的气吗?请你别生气,爱我!天凉快以后我不准备去公司了……” “你要干什么?” “我要开一家出版社,出版像《鲁宾逊漂流记》这样人人都应该读的书!然后我还想到要禁止割礼。不,这不重要。应该开一家出版社,我要开。” “这事你好好想了吗?该做的事情就是这个吗?你能靠这个来养活我们吗?” 雷菲克说:“我认为钱和家庭跟这事比应该是第二位的!”因为他不想去看裴丽汉的脸,所以他看着远处的一个蜂窝。在他们附近,一只蟋蟀正在叫着。 裴丽汉说:“我不想哭……但如果还待在这里我就要哭了……快,让我们回到露台上去!” “那里有什么呀?一场俗不可耐的娱乐活动。一场割礼。难道你不觉得这是件多么丑恶和恶心的事吗?而且还当着小女孩的面,给那可怜的孩子穿礼服、戴那可笑的礼帽……还有围在孩子身边说那些废话的人……或是取笑魔术师……等等,你会滑倒的……去我们的房间吧。那个魔术师比他们可敬一千倍……那个叫居莱尔的女人,你以为我会过去坐到她身边吗?” “我什么也不以为,什么也不想……” “如果你愿意,我就那么做。但你以为这样可以维持多久?你没生我的气吧?” 裴丽汉转过身笑着说:“我没生气!” 雷菲克高兴地说:“说到那个居莱尔我也感到很惊讶!但愿你不会以为要开始同样的争论……对了,你什么也不以为……奥马尔也很烦那个女人……你把脸转过来,你在笑吗?”看见裴丽汉没板着脸,他轻松地说:“你知道奥马尔或者是穆希廷,是怎么评价那个女人和他们家的吗?” “明天你要回去,是吗?” “是的。现在我们去哪里?”他跟在径直朝露台走去的裴丽汉的身后。“好,好,去跟他们坐坐。不去陪他们有点失礼。但我要告诉你,刚才我说的那些话是认真的……”刚到露台,他看见了正在亲吻尼甘女士手的律师杰纳普先生,他生气地说:“又是一个小丑!” “亲爱的,他至少是个无害、安静的人!”裴丽汉说着笑了。 [1]丹尼尔?笛福(Danie Defoe,1660—1731),英国小说家,代表作是《鲁宾逊漂流记》。 第二章 56. 审问 奥马尔嘟囔道:“尼相塔什!”他走下出租车。“这就是那块靶石……我从来没想过上面写了些什么……”他看了看雷菲克的家,穿过马路。“窗户、窗帘和百叶窗都关着!雷菲克不在家吗?不会的,他一定在家里……那么,看见这栋楼我的内心会有什么感觉?我在想什么?我在想现在我正在穿马路。我在想周日的上午天气很好。几点了?十一点过五分……”他沿着围墙,走到了花园的门前。“现在铃铛会响起来,竖着耳朵、沉溺于友情和交谈的雷菲克就会蹦出来。”他推开花园门,铃铛响了起来,但雷菲克没有出现。奥马尔又嘟囔道:“是的,我在想什么?他会问我一些问题。我跟他说什么?我就用一种悲哀的表情说:‘兄弟,我和纳兹勒的婚事吹了!’他会惊讶地问我为什么。”当他跨上大门前面的台阶时,他想起自己从没在这个时间来过这里。“我总是在下午、夜里来这里,打牌和……” 门开了。雷菲克说:“你还好吗?”他拥抱了奥马尔。 “我很好!家里没人吗?” “没有!我已经告诉穆希廷了,但他还没到。” 奥马尔进屋时在门厅的大穿衣镜里看见了自己。每次来这里他都觉得镜子里的影子比自己更加英俊,但现在他没这么觉得。他想:“也许是因为现在这个家里没有仰慕自己的人……” “过来吧……哈,你在照镜子吗?” “我在看一个农场主、一个地主会是什么样子……” “哈,哈!你现在把自己比作地主吗?最后的结果原来是这样啊……那么做法提赫的想法呢?” “我已经是个地主了……三天前,我把那个农庄的所有遗产继承者都召集过去了,我们去了公证处,事情就了结了。” 雷菲克叫道:“真的吗?祝贺你!我们为什么还站在这里?快进去!但你当不了地主……这更多的是一个和文化有关的概念……是的,我认为最重要的是文化的限定!这当然是我最新的观点,如果你不觉得可笑和没必要的话,我可以说给你听……” “当然不会……”奥马尔嘟囔着跟着雷菲克走进了起居室。看见沙发上罩着的白布和没有了地毯的地板,他惊讶地问:“你和裴丽汉不是在这里过夏天的吗?” “是在这里……但我母亲依然认为家具上会落上灰尘。你坐……我煮好茶了……” “没酒吗?” “这个时候吗?你在那里常喝酒吗?快说,这几个月你在那里都干什么了?” “什么也没干!过会儿告诉你。你们把你父亲的照片挂起来了……” “是的,自从我父亲去世后你就再没来过吧?到处都挂上了我父亲的照片……别的房间里也有。是不是太暗了?我把百叶窗打开吗?” “不用,不用,这样更好……让人感觉是在傍晚……那样我们可以更舒服地谈话……” 雷菲克用无法掩饰的激动说:“对,好好谈谈!”他出去端茶了。 奥马尔站起来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走着,他想:“是的,我们要好好谈谈!他会知道我做了什么,我的想法是什么,然后他会拿这些和自己的做个对比,如果找到了什么好东西他就会开心……像往常一样……我也会像往常那样,摆出一副似乎鄙视这些东西的样子……要能喝酒就好了!”看见用托盘端着俄式茶壶过来的雷菲克,他问:“有吃的东西吗?”当雷菲克用一贯的善意再次走向厨房时,他想:“好像我在拖延什么事情!上高中时我也是这样的……我不喜欢他们问我问题……不,这是不对的!”他突然停下了脚步。他想:“如果我可以不去胡思乱想就好了!现在我是什么?那么我?……唉,没喝酒我怎么就这样了!”他坐到了杰夫代特先生生前一直坐的那个沙发上,开始着急地等待起来。 雷菲克拿来了饼干和奶酪。他大概也明白奥马尔只是没事找事才要吃饼干的,他说:“穆希廷一会儿就该来了。” “他在干什么?” “你知道,他在办一份杂志。他拿到了出版权……” 奥马尔说:“我知道,我知道。一本图兰主义者的荒唐杂志……我买了最新的一期。很恶心!别的他还在干什么?” 雷菲克说:“别的我也不知道!”他摆出一副不得不让奥马尔高兴的样子说:“如果你愿意,让我来说说自己吧……我每天去办公室,这次我在制定一个真正有用的计划……我和裴丽汉相处得不错……你是不是惊讶我说这话?因为我想有时也可能是糟糕的。你知道,我不是一个可以独自生活的人……孩子在慢慢长大。孩子也许能带来快乐,但养孩子很难!如果我还有第二个孩子那将会很糟糕。我在看书。别的我还做什么?” 奥马尔说:“你总还在呼吸、吃饭吧……信里跟你说过吗,我在安卡拉的时候见到了萨米姆。我和纳兹勒还去他们家吃过一次饭。他结婚了!” “是吗?” “他有一个家,家里有家具。他们想买好的新家具,想结识上流社会的人!” 雷菲克微笑着用“很遗憾,我就是不会说这样的笑话”的眼神看着奥马尔,他把饼干放到茶水里泡着。 “他也在活着、呼吸着。对了,他说了一句关于我们的话……也就是关于我们三个人的。他说他怕我们……是不是铃铛响了?” “一定是穆希廷……他怕我们啊?为什么?”雷菲克说着把头伸向窗户。他说:“是穆希廷!”然后起身开门去了。 奥马尔站起来走到窗前,从百叶窗的缝隙里他看见了穆希廷。突然他在内心深处感到了一丝爱意,但当他看见穆希廷那审视一切的愤怒的眼神时又感到心烦了。他想:“是的,我们又要来碰撞我们的生活,要来看谁干得更好了!每个人都会说自己是正确的。要是在穆希廷没来之前我就把和纳兹勒的事告诉雷菲克就好了!要是能喝酒该多好!在这样的大热天里,他们肯定会觉得我的这个想法很奇怪。他们是为什么活着的?”听到穆希廷的声音,他走到起居室的门前。 穆希廷走过来嘟囔道:“就像我希望的那样……嗯……你还好吗?”他向奥马尔伸出手说:“来,让我们握握手!”他很快地握了握奥马尔的手说:“你在想什么?你觉得我怎么样?” “你看上去很健康!” “是吗?”穆希廷看着房间里的家具。突然他对雷菲克说:“家具为什么都蒙上了裹尸布?”大概他也不喜欢自己的这个玩笑,于是板着脸坐到了沙发上。 雷菲克问:“你喝茶吗?” “喝……还是老一套……” 奥马尔说:“阳光刺到你的眼睛了吗?” “没有,魔鬼不会被光亮伤害的!快,说说你都做了些什么……” 奥马尔说:“让我说什么呢?我活着!”因为害怕被看出自己的烦躁,他说:“我在阿尔普的一栋宅邸里舒舒服服地活着……” 穆希廷说:“那么你的计划、梦想和雄心呢……” 奥马尔像是看着一个听不懂他语言的外国人那样看了看穆希廷,然后他转身对雷菲克笑了笑。他的笑容仿佛是在说:“这个朋友大概是在说什么有趣的事,但我不明白!” 穆希廷重复道:“你的那些计划和野心……它们怎么了?” 奥马尔说:“还待在那里!”他明白已经无法再掩饰内心的不快了。“待在那里……是的,但我也在做些事情……比如说我给那个在荒郊野地的村庄通了电,也就是那个宅邸……” 雷菲克激动地说:“是吗?也就是说你给那里带去了光明!” 奥马尔想雷菲克的这种单纯会让穆希廷觉得自己更加可笑,他急忙说:“但那不是哲学的光芒,而仅仅是电灯的亮光!” 雷菲克像是对自己的激动害羞了,他说:“两者是相辅相成的。但我觉得哲学的光芒是更重要的……” “没有酒吗?酒?” 穆希廷说:“你大概来错地方了吧!你们俩怎么都有点失常啊!” 雷菲克说:“我去买酒吗?那么茶怎么办?” 奥马尔说:“快去买,还站在这里干吗?”看见雷菲克在看穆希廷,他又说:“他大概是不会喝的!你喝吗?你不喝吧?你已经隐居到阿勒泰山上的红苹果修道院里了!……但你知道,神父们是喝酒的!” 穆希廷说:“我一点也不喜欢你的这个玩笑!”大概他想让自己显得冷静和坚定。 奥马尔说:“随你喜不喜欢!”他对雷菲克说:“你去买什么酒?买拉克酒吧,国产的,我们的朋友喜欢国产的……要不,你去买马奶子酒!”他自己也不喜欢最后的这句玩笑,但因为想让穆希廷不痛快,他笑着转身朝穆希廷看了一眼。 穆希廷说:“你很喜欢你自己!” 奥马尔说:“不,我谁也不喜欢!我跟你一样。”他指着雷菲克说:“他是喜欢什么人的!……所以他才会这样……也就是活着……” 雷菲克因为找到了自己希望的交谈,他显得很高兴。大概他想回敬奥马尔一句,但不知道要说什么。他说:“我再买点下酒的菜吧?穆希廷,你要喝茶的话自己去倒……” 奥马尔说:“下酒的菜也要买!如果没有你,我们是不会聚到一起的!” “亲爱的,我们的友情是不一样的!”雷菲克说着走出了起居室。 穆希廷冷冷地说:“我再说一遍,我不喜欢你刚才开的那些玩笑!请不要让我后悔来了这里,行吗?本来我是不想来的,最后一刻还是来了。” 奥马尔说:“是吗,你本不想来的!你要去干什么?我买了一本你们的杂志,看了一下。” “别提这个话题。”穆希廷说着站了起来,开始在房间里来回溜达。“我当然是不会来的……如果雷菲克不叫我来的话……” “听说你也不常见雷菲克……你们俩为什么不见面?” “那是因为我们没什么可聊的!再说我也没时间。另外,雷菲克也变得怪怪的……” “怎么怪了?” “我也不知道,但他那达到迂腐程度的善意,如果再加上一种‘人生该如何走’的愁苦,你就能够明白我的意思了……以前还像是我们中的一员,可现在他更像一个外国人了……所以,我说他欧化了……”突然他话锋一转,“这方面有点像你!” 奥马尔感到一阵轻松,他说:“亲爱的穆希廷,你一点也没变!” “这又是你那肤浅观察的结论之一……我变了很多!我是个为了一项事业而奋斗的人!” 奥马尔气愤地说:“你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再说你是不喜欢说这种大话的!你真的相信你相信的那个东西吗?” 穆希廷说:“信不信重要吗?我在做一些事情,我对那个事业可以有所贡献!……至于我是不是在发自内心地做这些事重要吗?……我在做一些事,而且是有用的……” 奥马尔说:“我们可以认为这是一种坦白吗?” 穆希廷把手伸进裤袋,看着家具说:“我说了让你放弃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对你来说,你的聪明还是最重要的,是吧?” 奥马尔知道他生气了。他想:“我干吗来这里?在那里我有一个平静、富足和平衡的生活!不!或者是我不知道……应该在哪里生活?” 穆希廷把手插在裤袋里走到了和客厅连着的那间屋子,他在那里大声问道:“你觉得这个家怎么样?这么多年来,还从来没碰上这么空的时候!现在仿佛……” 奥马尔也在看家具。突然从那间房间里传来了钢琴声。穆希廷在那里随意地按着琴键。他胡乱弹了一阵后把琴盖重重地关上了。 “你跟那个女孩关系如何?” 奥马尔说:“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她弹钢琴吗?也就是说不弹……我一直想你会娶个会弹钢琴的人……雷菲克的妹妹倒是很适合你的!”他笑了,然后接着说道:“每次看见你他们都很高兴……每次来你都会亲杰夫代特先生的手。现在你又满怀敬意地在看他的照片。大人物,我们家的缔造者,举世无双的杰夫代特先生,我们的家庭对你感恩不尽!”他走进起居室。 “你在自娱自乐呢……” 一阵沉默。奥马尔点燃了香烟。 穆希廷还在房间里转悠着。他问:“雷菲克怎么还不回来?” 奥马尔说:“今天是星期天。要找到开门的店家是不容易的!” 穆希廷说:“自从你离开了伊斯坦布尔,尼相塔什变了很多!” 他们听到了铃铛声。过了一会儿,雷菲克推门走了进来。他的手上拿了许多袋子,看上去很兴奋。 “你们在谈什么?你们谈了些什么?” 穆希廷说:“什么也没谈!” “我马上就过来,马上过来!”说着他跑进了厨房。下楼时他大声告诉他们买了什么,没买到什么。然后他拿着盘子和刀叉回到了起居室。他说:“我们就别上餐桌了,就坐在那边的茶几上吧。” 穆希廷说:“千万别把茶几给弄脏了!” 雷菲克说:“不会弄脏的!”随后他转身看了一眼穆希廷,他明白穆希廷是在开玩笑,但他没生气。他可能还在为他们亲密到可以互相打趣而高兴呢。他跑去拿来了拉克酒和酒杯。 奥马尔说:“看,穆希廷,他给你拿什么来了!” 穆希廷说:“我不会喝的……我下午还要去一个地方!” 雷菲克说:“别这样嘛,我们坐着聊天多好!” “要聊两个小时也够了!” 奥马尔说:“先生们,那就让我们开始吧!”他拧开瓶盖,急急忙忙把酒杯倒满后站起来说:“好了,大审判日来了。停在我们的肩上,把我们所做的一切写到本子上去的那些天使们……他们是天使吗?……管它是什么……活着的时候谁做了什么,谁是对的,马上就可以明了了。”突然他喝了一口没加水的拉克酒。 雷菲克说:“等等,你要烧到自己的!” 穆希廷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专注地看着发生的一切。他似乎想做一个旁观者。 奥马尔说:“是的,我们开始了!我们是什么?我们……啊,对了,在安卡拉的时候我看见萨米姆了。他跟我说他怕我们。穆希廷,你在听我说吗?他是个不太爱说话的孩子。在工程师学校的时候他怕我们来着……你们说是为什么?” 穆希廷说:“他大概是对你的穿着有所顾忌!你每天都穿得那么讲究……你的烟斗,你那花花公子的服饰让那个穷人家的孩子感到了自卑!” “才不是呢。他不是怕我,是怕我们。他可能最怕的是你。我看了你的杂志,冒汗了。当然后来我就哈哈大笑了!就是你身上的魔鬼,不,是我们身上的魔鬼让他害怕了……好了,别皱眉头了!我先不说这个话题。” 穆希廷说:“很好!” 奥马尔嚷道:“不,我现在就要说!我要说想到的所有事情……你们很好奇我都干了些什么,是吧?待会儿再说你的事,先来说我的……你们好奇我干了什么……我……” 穆希廷说:“你别那么看重自己!”他显得高兴了。 “我成了一个地主。雷菲克认为这个词不对。那我就是类似那样的一个人……我们去了公证处,事情就解决了……我跟我的未婚妻也分手了。” 穆希廷说:“你跟未婚妻也是通过公证处分手的吗?” 雷菲克说:“亲爱的,你怎么不明白。他去公证处买下了那块地皮……”他问奥马尔:“那种事不是该地契处管的吗?” 穆希廷说:“他喝了酒,你还没喝酒,但你们俩都已经醉了!” 奥马尔说:“你去喝茶。不许你喝酒!我告诉你们我和未婚妻分手了……怎么会这样的呢?如果一个新郎在结婚前藏起来了会怎么样?他们就会写一封信……是的,穆赫塔尔先生给我的姨父写了封信。穆希廷,你要是看见了那封信一定会很喜欢。当然,你现在可能会很严肃地来对待这件事。好在他们还没庸俗到让我把订婚戒指寄回去的地步!好了,我说完了。” 穆希廷说:“那么,你在那里干什么,也说说这个!” “待会儿你也要说……在那里早上起床后我给自己找点活干。发电机、卡车修理、给水泵上油,或者类似的事情……因为我寄宿在别人的家里,所以到现在为止还没去做别的事情。现在该去侍弄土地了。然后我有时去凯马赫买东西,有时去埃尔津詹拜访朋友。我在那里也有朋友,省长、医生……我们一起玩牌、聊天、喝酒。就这些了……现在该你说了。要不,雷菲克你先讲。” 雷菲克说:“刚才我已经告诉你了,但现在我再跟穆希廷重复一遍!”他又把自己的事情跟穆希廷说了一遍。然后他突然向奥马尔问道:“穆赫塔尔先生说我什么了?” 穆希廷说:“我从来不知道你还有这种毛病!” “他没说什么。他大概是喜欢你的。但他一点也不喜欢我,这个我知道!” 雷菲克问:“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奥马尔像是在对什么事生气,他说:“该穆希廷说了!穆赫塔尔先生一直不喜欢我,这点我很清楚。看见我他就会觉得自己的一生很荒唐!” 穆希廷说:“你又在看重你自己了!”然后他似乎有点犹豫地说:“亲爱的,别生气……我们当然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从盘子里拿起一片意大利腊肠,开始吃起来。 奥马尔说:“快,你快说!你不准备说吗?你既然什么也不说,又不喝酒,你来干什么?” “好,我也来喝酒!”穆希廷说着,突然站了起来。 奥马尔嚷道:“哼,这才对!万岁!友情本该是这样的!患难见……” 第二章 57. 水母 “真情!……” 穆希廷想:“我说了为什么要喝酒!”他对自己禁酒了,但现在他想不出喝酒有什么坏处,他害怕自己会觉得导致禁酒的信仰是荒唐的。 “好了,你已经决定喝了……拿着这酒杯……” 穆希廷接过奥马尔递来的酒杯。他说:“但别以为我是上了你的当才喝的!” “我知道你不会上当的,你会骗人。你是个魔鬼!我们知道这些……但我们不知道,是哪个魔鬼让你变成了一个图兰主义者的?”奥马尔哈哈大笑,一口喝干了杯里的酒。 穆希廷嚷道:“你中毒了。你是中了文化毒的一个……一个……一个水母,你明白吗?” 奥马尔说:“为什么是水母?你诗兴大发了吗?” 雷菲克说:“是啊,我也很讨厌水母!” 穆希廷突然笑着说道:“我怎么知道,就那么脱口而出了!” “万岁!”奥马尔呼喊着站了起来,“看,现在我要干什么……我要来亲亲你……因为我还没醉,所以谁也别说我是醉了才来亲你的。”奥马尔迈着坚定的步子走到穆希廷身边,弯下身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两下。 雷菲克说:“好了,冷战结束了,是吗?” 穆希廷感觉自己仿佛掉进了陷阱,但他并不太在意。“也让我体验一下不同的事情!”他这么想着安慰了自己。他喝了一口奥马尔倒的酒,然后又喝了一口,“开喝以后,一口酒和一桶酒也就没什么区别了!”想到这里,他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奥马尔高兴地说:“事实上我们现在才开始!雷菲克,你也喝……但反正你不需要喝酒……” 穆希廷说:“是的,他反正任何时候都很好……我想说的是,他是幸福的!……” 雷菲克说:“朋友们,别以为我很幸福……” 奥马尔说:“那么把你的烦恼说出来!” “我说了,我在说……我在这个家里感到不自在……然后,我对自己的工作也不满意……一种新的生活……” 穆希廷插嘴道:“你在寻找,但找不到。”他气愤地说:“雷菲克,我不相信这些东西,我不信!‘寻找’这玩意除了让你继续原来的生活就不会有别的结果……再说,你说的那个,是的,就是‘寻找’这个词,我也用过……你只是想让自己的良心不受谴责才这么做的!你能有什么烦恼,还要去寻找!” “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低俗!以前我可以安心做的那些事情现在却做不了了!” “好了,这句话你已经跟我说了无数遍了。” 雷菲克说:“是的!”他羞愧地低下了头。 奥马尔说:“朋友们,这样不行!我们在重复同样的东西,我烦了!” 穆希廷突然说:“你们没有信仰!这就是让你们变得丑恶的东西!” 雷菲克说:“我们,也就是说,你觉得我们丑恶!” 穆希廷说:“理论上是这样的!另外,作为朋友我也在慢慢地这样认为。” 奥马尔说:“反正我们的友情早已算是结束了!” 穆希廷说:“你这么说是因为你的自尊!因为第一个说这话的人不是你,所以你感到不舒服了……” “不是……好吧,就算是吧……但真正重要的是,你在逃避我们!你为什么要逃避?来这里时,你甚至还在说要去别的地方,你没有时间。时间真的这么重要吗?我根本不这样认为!你害怕我们会嘲讽你。兄弟,你的那些图兰主义的诗歌不仅可怕,而且还很可笑!” 穆希廷嚷道:“是的,我是不该来这里的!” 奥马尔说:“可笑!亲爱的穆希廷,让我怎么办,就是可笑!” 穆希廷又喝干了一杯酒。 “雷菲克,你怎么看?你看过他出的杂志吗?” “我正在看!” 突然穆希廷嚷道:“你,你是那种害怕被人笑话,因此什么也不能做的人!你害怕自己做的事情会让人觉得可笑、低俗和肤浅!因此你什么也不能做。你不想别人来议论你。你害怕低俗,但却不怕丑恶!为什么?你有没有想过?” 奥马尔用一种嘲讽的微笑说:“我还真的从来没想过。” 穆希廷明白自己的话已经伤害他了。但他也觉得自己是对的,他说:“你为什么那么害怕被人笑话,却一点也不怕丑恶和无理?是的,也许有段时间我也是那样的,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聪明……但为什么做了某件事就会让你显得愚蠢?……不管是什么,为什么相信某样东西就会让人显得愚蠢?” 奥马尔说:“我只相信我自己。”。 “你原来是有信念的……你想成为一个法提赫,你要挣很多钱,要把伊斯坦布尔攻克下来,要把土耳其攻克下来……我且不去说它们的丑恶,但这些你做了吗?……怕别人取笑你的婚姻,你就不结婚了。你什么也不做,因为你要让自己的聪明有价值。你以为,如果你做了什么,那么你就失去了批评别人的权利,不,不,仅仅是嘲讽的权利。你不结婚,因为如果你结了婚,你就失去了说别人的婚姻是简单、丑恶、庸俗和肤浅的权利。你还逃离了伊斯坦布尔,跑到那里躲了起来。那么,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因为你想看看别人在干什么。看见别人的低俗你就可以开心了。你对自己说,你是因为好奇才来这里的,是吗?但事实上你来这里不是为了满足你的好奇心,而是为了发现别人的不是。我可以想像你拿着我的杂志时的兴奋,你一定在对自己说,谁知道这里面会有什么可笑的东西,但愿是有的……” 奥马尔说:“穆希廷,难道我是个这么简单的人吗?” 穆希廷说:“也许你是个复杂的人,但对我来说,情况就是这么简单。” 奥马尔说:“那么,你倒是说说看,人能够一面生活,一面嘲讽别人吗?人可以既幸福,又说事实上一切是糟糕的吗?”然后,他自己给出了答案:“这是不可能的!” 穆希廷说:“可以!可以,如果你相信的话!” “但你所相信的东西本来就是可笑的!另外,我也不认为你真的相信那些东西!” “我有了信仰,你感到不舒服和害怕了,是吗?” “不,我只是说觉得可笑!因为我了解你,事实上,我还好奇你在那些人面前是如何表现的……” 雷菲克问:“那些人是谁?”他也在慢慢地喝酒。 “亲爱的,就是那些泛突厥主义者,图兰主义者!” “提到他们,你还可以用这种恶毒、嘲讽的语言吗?” 奥马尔说:“谁也不能剥夺我用自己的方式谈论任何事情的权利。” 穆希廷说:“太恶劣,太低俗……你太自以为是了。说什么谈论任何事情是你的权利!……你在嘲讽。你凭什么这么做?对你来说什么是对的?你是什么?什么也不是!但我也看见你在订婚仪式上的那个样子了。你对所有人微笑,人人都喜欢你。那个时候,你看上去很可怜,你的眼神在说:‘穆希廷,别嘲笑我!’我很想去凯马赫,还是什么阿尔普,去看看你在那里是怎样生活的。” 雷菲克说:“好了,孩子们,你们别这样了。你们吓着我了。还是让我来讲一个笑话吧。说什么呢?”他想了想,但什么也没想起来。“说实话,我害怕你们俩联合起来奚落我……以前是这样的,或者是我这么认为的。但你们也真行,竟然忘记是多年的朋友了……” 穆希廷说:“亲爱的,任何事都是有一个限度的!” 奥马尔说:“看,他在缓和气氛!他希望我不要把对他的看法说出来,即使说也要用些缓和的词语。刚才那些可悲的激烈言辞也是因为这个才说的。他在说:‘哎!工程师们,宽容我吧,我还是要相信的!’但我不得不嘲讽。亲爱的穆希廷,因为对我来说,至高无上的东西是智慧……智慧万岁!”突然间想起了什么,奥马尔问雷菲克:“哎,你有黑尔?鲁道夫的消息吗?” “有。我们一直在通信……” “那人是谁?”穆希廷问。 “一个德国人。但不是你们那类人!他是个值得尊敬的人!” 雷菲克愤恨地说:“我不知道你是在嘲讽,还是严肃的!” 奥马尔嚷道:“我怎么知道!对什么来说是嘲讽,对什么来说是严肃的?我不知道!哈,我刚才在说智慧,是吗?那德国人……”突然他问雷菲克:“你们在写些什么东西?还是原来的那些东西吗?”他用手做了个不屑一顾的动作:“光明、黑暗、灵魂、思想和奴隶制……别的还有什么?还是这些吗?” 雷菲克说:“是的,就这些!” 穆希廷问:“光明、黑暗是些什么玩意儿?” 奥马尔说:“亲爱的穆希廷,那是像你我这样,雄心和抱负都已泯灭的人所不能理解的、诸如纯净和灵魂这样的轻飘的字眼!土耳其,或者是东方,因为是愚昧和肮脏的国度……” 雷菲克打断他的话说:“不是这样的,完全不是这样的!” “接着说,接着说!”穆希廷兴奋地站了起来。 穆希廷突然说:“我明白了!”他生硬地看了一眼雷菲克,看到雷菲克仿佛有点害羞,他明白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我没想到你的单纯会达到丑恶的程度!你跟我说过我们这里的野蛮,智慧的光芒,但说实话,我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你在和一个基督教徒通信……”看见雷菲克羞怯的样子,他接着说道:“反正我是一直把你比作基督教徒的!我说了,你已经欧化了!” 奥马尔说:“怎么回事?你说这些是认真的吗?……” 穆希廷想:“我大概是有点过分了!”雷菲克的无语也让他感到了惊讶。他想:“他真的是应该幸福的!他既不好斗,也不盛气凌人!现在也许他在想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但又因为不能给我一个回答而伤心。过一会儿他还会为我感到难过!”他背对着他们,开始在房间里踱步。突然他转身说:“雷菲克,你没生气吧!我开了个玩笑。”但随即他又后悔说了这句话。 雷菲克说:“我知道,穆希廷,你是个好人!” 穆希廷说:“你是说坏人才会有我那样的观点吗?”他第一次对雷菲克在想些什么感到了真正的好奇,他想起有一次看见雷菲克在看荷尔德林的书。他问:“你还在读荷尔德林的书吗?” 奥马尔说:“他也跟你说过这事吗?就是那个德国人让他看的!” “他没说,是我自己看见的!原来你是从德国人那里学来的,别的还学了什么?” 雷菲克说:“就是类似你从波德莱尔那里学来的东西……” “这就是给你的回答!”奥马尔说着哈哈大笑起来。“机智对答说的就是这个!” 雷菲克说:“也不全是!他们俩是不同的。不管怎么样,荷尔德林还在寻找某些健康的东西。抑或是他……” 奥马尔说:“健康的?这又是一个新词!” 穆希廷说:“我对这些问题已经不感兴趣了。但在我看来,他们俩没什么区别!” “是的,我也不知道!”雷菲克接着说:“我不知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我们应该读更多的书。所有人都应该读书。好吧,让我借着酒劲把这个也说了吧,我想开一家出版社。我要开一家让人人都可以读卢梭和笛福的书、给所有人提供便宜好书的出版社。”他害羞地看着他的两个朋友问:“你们觉得如何?” 奥马尔打着哈欠说:“你会破产的!” 雷菲克说:“钱并不重要!再说我为什么一定会破产?好书老百姓会看的……”他看着穆希廷问:“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幻想家?” 穆希廷嘟囔道:“文艺复兴的文化……希腊经典!”随后他不明白那是酒精的作用,跟自己生气了。 雷菲克兴奋地说:“是的,就是这些东西!”但随后他看见了穆希廷那暴躁的表情,于是转身对奥马尔说:“我是对的,是的,我们需要的就是这些东西。昨天我们在黑伊贝利岛上为我的侄子举行了割礼。这是个令人作呕的仪式!太恶心了。女人们和年轻姑娘们围在被施割礼的男孩周围,然后那个魔术师登场了……” 穆希廷想:“他在说什么?我已经醉了!让我过去坐下!我喝了几杯?我又没注意!我还是去吃点东西吧!”他往盘子里装了一点意大利腊肠和油炸茄子,摇摇晃晃地走到奥马尔身后的空沙发上一屁股坐了下来。 雷菲克说:“哎,你们怎么都不听我说啊!” 奥马尔说:“是的,谁也不听谁的!我们像傻瓜一样的醉了。不,不是因为这个!我们大概都已经对彼此没有兴趣了,每个人都在想自己的事,每个人都在忙自己的事!人生!我们做了些什么?什么也没做!”他又给自己倒满了一杯酒。 穆希廷觉得奥马尔很恶心,他说:“你是在说你自己,不是我们,我不是这样的!” 奥马尔说:“好,好!等等……你不是说,如果做不成一个好诗人就要自杀吗?” “我不是说……我彻头彻尾地变了吗!我放弃了那种诗人的理想,也放弃了那种悲观的情绪。况且我现在写的那些东西也不能完全算是诗歌……” 奥马尔嘟囔道:“是的,那些是韵文……” “我把诗人留给了侏儒!把诗歌留给了小人和简单的灵魂!” “你看见了吧,看见了吧?你是不会自杀的!我早就说过这句话,我说过,你会找一个借口……” 穆希廷说:“你说过自己不愿意变成一个麻木的土耳其人,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在跟你这样的一个人说话。” 奥马尔说:“亲爱的,别担心,你会很快忘记今天的!” 穆希廷嘟囔道:“法提赫……看这法提赫!我没想到一个法提赫会变得如此的可怜、没有信念和不堪一击。这一定是现代的法提赫……现代的法提赫!可怜的法提赫是现代的,但他的祖国却不是现代的……那是什么,雷菲克,你应该更清楚。应该说他生活的这个国家是不光明的,不是吗?唉,那么法提赫怎么办?法提赫是行不通的!他只能在心里放大他的雄心和抱负……他会想,啊,我是多么的伟大!但世界不允许我这么做!我不去嘲讽还能做什么?法提赫,我说得对吗?” “那么你呢?你决定要融入社会!抑或是因为你完全就是一个失败的诗人……你努力不去思考,但它却如影随形地跟着你。因为就像你说我的那样,你也中了文化的毒,你也中毒了!……不管你怎么努力,你就是不能不去思考……我也不相信你会去相信什么泛突厥主义……你自己也一定清楚这点,但是你用‘我在做些什么’的想法来安慰自己……我们,我们俩是不会相信任何东西的。这点我很清楚!” 穆希廷说:“行了,拉斯蒂涅!我是一个突厥人!我明白我不该来这里!你们那肮脏、可怜的世界离我很远……我和那些有真正兄弟情谊、有理想、愿意奉献的朋友们在一起……” 雷菲克说:“对了,你还跟那两个军人见面吗?他们是好孩子!” 奥马尔说:“啊,军人吗?真的是军人吗?你把他们也给骗了吗?” 穆希廷说:“我为什么要来这里,我的真主啊,我为什么要来这里?这里是丑恶的……这个家伙是卑劣的……我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现在我为什么是这样的?” 奥马尔说:“你把他们也给骗了吗?还是军人……快,快给我们念一首你写的韵文,‘红苹果’[1],‘灰狼’[2]那一类的……哈,哈……尽管他在写,但第一个觉得好笑的人肯定是他自己……因为他也是一只水母……”奥马尔把头靠在沙发背上,看着天花板说:“水母,水母……啊,天花板上怎么有天使在飞!” 雷菲克说:“你这是第一次看见吗?” 穆希廷问:“厕所在哪里?” 雷菲克说:“你怎么这么快就忘了,在楼上!” 奥马尔嚷道:“土耳其式厕所在下面!” 穆希廷想:“我去洗把脸!”他走出起居室,开始爬楼梯。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后他觉得轻松了许多。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嘟囔道:“是的,穆希廷,你来这里是错误的,但你是个可以改正错误的人!待会儿,我去煮杯咖啡……出去走走。几点了?……两点……一天里最热的时间……我回家去睡觉……”他听到了摆钟的滴答声。“谁给钟上弦?雷菲克……或者是奥斯曼会按时来上弦,他们想要钟不停地走下去!”像是怕碰到一样,他小心翼翼地从大摆钟旁走过。推开厕所门时,他想:“我为什么要怕那面钟,我可以砸烂它!”洗脸时他想起了和他们在学校度过的那段时光,他嘟囔道:“那是我们最好的几年!”出了厕所,他又听到了大摆钟的滴答声,他恼火地想:“我要砸烂它,那样他们会大吃一惊!那样的话,可怜的奥斯曼就没法上弦了!”摆钟旁边的茶几上有个烟灰缸,他一把拿起烟缸。他举起了手上的烟缸砸了下去,但什么事也没发生,因为最后一刻他控制住了自己,慢慢放下了手。他想:“钟没被砸烂!因为我没砸!”他放下烟灰缸,什么也没想就走进了旁边的书房。他想:“我们曾经在这里玩了几年的纸牌!现在我们都成什么了……不,不,我……我要去找葛亚赛廷?可汗,告诉他马西尔?阿勒泰勒背叛了……我要和他一起干……”突然他看到了杰夫代特先生的照片。他嘟囔道:“杰夫代特先生……杰夫代特先生的一生!所有的家具,一个家庭,一个大家庭,充满了快乐和幸福!”他看见杰夫代特先生在看着自己,像是在说:“千万别干蠢事!小心点!”他走出书房,正要准备下楼,突然他感到一阵好奇。他嘟囔道:“别的房间里有些什么?”他顺手打开了面前的一扇门。他想这一定是奥斯曼和奈尔敏的房间……因为百叶窗是关着的,所以这个房间也是暗的。“一张大床……商人和他的老婆……肥皂和香水的味道……天鹅绒,沙发……他们就在这里生活……”他想把眼前的一切都砸烂。他还想笑,但他笑不出来。他掀开床罩,从枕头底下抽出了奥斯曼的睡衣……那是一套蓝底白条的睡衣,但从衣领上可以看出那是一件富人的睡衣……他想:“我再也不穿睡衣了!”他幻想着奥斯曼穿着睡衣谈生意和用带有肥皂味的声音和奈尔敏说话的样子。他把一切恢复了原样,然后又走进了旁边的一间屋子。“杰夫代特先生的房间,他的床!”他看见墙上依然挂着杰夫代特先生的照片,照片上的杰夫代特先生仿佛依然在用“小心点”的眼神看着自己。穆希廷看着床,想到杰夫代特先生曾经在这张床上睡了很多年。他嘟囔道:“杰夫代特先生,杰夫代特先生!”他仿佛感到了一种节日的快乐。似乎门在一扇接着一扇打开,一群客人来了,一群客人走了,他们在说着、笑着,而穆希廷只能远远地看着他们。他想:“我真的是醉了!”他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看见了一个柜子,他跑过去拉开柜门。柜子的一边挂着尼甘女士的衣服,他对它们没有兴趣。他开始去拉柜子另一边的抽屉。他看见了毛巾、桌布、丝绸的布料和几只陶瓷的茶杯……他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他们在用这些东西……他们用着这些东西,对生活充满信心地活着!”他害怕自己会跌倒,“让我在这里躺一会儿”,他爬上了床。“如果有人来,我就马上起来!我要去找葛亚赛廷?可汗,告诉他其他的那些人已经放弃追求了!他会对我说什么?‘我在看你写的文章!’床是软的……我在听摆钟的滴答声!马西尔和海达尔!我听见脚步声了吗?我正要爬起来。让我爬起来,别让他们以为我醉了……我爬起来对雷菲克说,我没事……他来了!我就是稍微在这里躺了一会儿。人嘛,喝了点酒就会这样!几年的……” “你在这里啊?你在干什么?还睡到了床上!”这是奥马尔。“你是不是很难受?你要是吐出来就好了!” “我没事!”穆希廷说着从床上爬了下来。 “啊,你开了柜门。你看了吧?” 穆希廷努力笑着说:“我就想看看。看看里面有些什么东西,什么样的东西?” “你非常的痛苦,是吗?家具!尼甘女士的东西……” 奥马尔看着抽屉、家具和一尘不染的房间说:“你不可能知道用这样的文化可以做什么,是吗?” 穆希廷嘟囔道:“杰夫代特先生的房间还好,另外那间,奥斯曼的房间更糟糕。” 奥马尔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你既不能和这文化、家具融合在一起,又不能没有它们!……你是在跟这文化生气,还是在跟你自己生气?你是在气恼这家具,还是在气恼你自己的彷徨?” 穆希廷说:“如果我们能像雷菲克那样就好了!” 奥马尔关抽屉时说:“饭菜、嬉笑和游戏……你也对这些东西……” “快关上……是的,怎么了?你不明白我在开玩笑吗?你不会把我的玩笑当真吧?” 奥马尔刚关上柜门,雷菲克就进来了:“怎么了,孩子们?唉,这里太憋气了!” 穆希廷说:“我在找毛巾!” “我们担心你了!你没事吧?都是我们的不是,这么热的天还喝酒。这个房间需要通通风!然后我去煮咖啡。”雷菲克拉开窗帘,推开了玻璃窗和百叶窗,房间里立刻洒满了清澈而明亮的阳光。 雷菲克说:“啊,外面的空气多好啊!花园里吹着凉风!我们去花园喝咖啡,树阴底下会很凉快。你们听到蟋蟀的叫声了吗?” 穆希廷说:“我不会再看见你们俩了!” [1]突厥人,特别是在奥古兹突厥人中间作为象征使用的一种关于世界统治权的概念。 [2]出现在许多突厥史诗里的一种神圣的动物,据说会给人指路。同时也是泛突厥主义的精神象征。 第二章 58. 一个星期天 尼甘女士说:“奥斯曼,你开慢点!” 奥斯曼说:“妈妈,您还要我怎么慢,五十都不到!” 尼甘女士说:“别看我,别看我,你看着路!” “我在看着路,但您……”奥斯曼做出了一副生气的样子,但其实心里是喜滋滋的。他想:“凯丽曼!下午我要去见凯丽曼!”每个星期天的下午,奥斯曼都要去他为凯丽曼租的房子里和她约会。 尼甘女士说:“好了,孩子们不要再玩这游戏了。看看外面!” 杰米尔和拉莱像往常那样在车上玩“闭眼睛”的游戏。尽管奥斯曼不知道游戏的规则,但他知道孩子们会闭上眼睛。 奈尔敏说:“孩子们,别玩了,你们看,游船过去了!你们在让奶奶生气,我们是为了你们才出来的,你们倒好,一路上都闭着眼睛。” 杰米尔说:“去的路上我们已经全看见了!” 尼甘女士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奈尔敏也跟着笑了。上午他们开车出去玩了,现在正在回家的路上。尽管已是九月初,但天气还是很热。今年他们早早地就从别墅回来了。战争[1]爆发后,尼甘女士说要待在伊斯坦布尔的家里。尼甘女士对那些说我们不会参战,即使参战,待在岛上也会比在城里更安全的人直皱眉头,她还说要回去为阿伊谢的订婚仪式作准备。尽管阿伊谢至少要过三个月才会订婚,战争也离他们很远,但因为尼甘女士整天板着脸,所以他们就搬回了尼相塔什。奥斯曼想:“又是新的一年!还是每个星期天的上午开车去海峡,还是要买鱼,还是公司!……”突然他想到战争会阻碍他们和德国的生意,于是他又感到了近一段时期来常有的慌张。 尼甘女士说:“鱼放在后备箱里不会臭吧!” 奈尔敏说:“不会,鱼很新鲜!” 尼甘女士说:“阿伊谢,你抱着这个袋子!我们吃烤鱼吧。但愿雷菲克他们不会赶不上午饭。” 奥斯曼说:“不会的,不会的!” 一阵沉默开始了。三天前吃午饭时,雷菲克宣布要和裴丽汉搬出去单独住,尼甘女士先是很生气,然后就哭了,因为儿子没能给她一个满意的解释,所以她又把这事和杰夫代特先生的辞世联系到了一起。但她可能还在寻找别的原因。 “奥斯曼,你说,他们为什么要离开我们?为什么!” 奥斯曼说:“妈妈,现在我们不谈这个话题行吗!他说是因为房间太小……孩子大了!” “我们可以给孩子单独一个房间的!”尼甘女士突然对阿伊谢说:“你说……裴丽汉是怎么说的?你和她是好朋友……她肯定跟你说了什么……” “她也说房间小……没说别的!” 尼甘女士说:“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你也要结婚,也要搬出去住!” 奥斯曼不由自主地说:“那样的话,我们也和别人一样盖一栋公寓楼!” “等把我送到杰夫代特先生那里去后再盖你们的公寓楼。”尼甘女士快要哭了,她又开始说:“啊,杰夫代特先生,您……” 奥斯曼依然在想:“凯丽曼!午饭后……如果我不去她那里还能做什么?凯丽曼……头巾!”他给他的情妇买了块头巾。他开始想怎么把头巾送给她……然后他的眼前突然闪现出和奈尔敏刚结婚的那些日子。他嘟囔道:“我老了!”他用余光看了一眼身边的奈尔敏,他发现她也在想心事。他想:“谁也不跟谁在一起了,但这不是我的错!这是谁的错呢?怎么会这样的?但公司的生意很好!”战争爆发后,公司的销售额就涨了两倍。他想:“阿伊谢和雷姆齐结婚也很好!这样我就不怕公司会瓦解了,相反我们会更加壮大。”公司壮大的想法让他有了新的幻想:“为什么我们不去建一个灯泡厂?……或者是一个电器厂……爸爸也有这方面的遗嘱……和西门子……” 尼甘女士说:“这里也让他们给毁了!” 他们正在经过贝希克塔什。奥斯曼从报上看到这里的巴尔巴罗斯墓要搬迁,原来的老房子要拆除,然后建一个公园。 尼甘女士说:“这里住着雷菲克的一个朋友。他去哪儿了?很久没看见他了……” “穆希廷吗?” “挺难看的一个人。雷菲克不会是在跟他们学吧?” “妈妈,请您别又开始了!” “那么,我们还可以说些什么呢……什么也没得说了!” 奈尔敏说:“我们明天不是要和您去贝伊奥鲁吗?” 尼甘女士开始笑了,阿伊谢也跟着笑起来。奥斯曼也放松了下来,又问了一遍鱼准备怎么做。然后阿伊谢开始讲在弗阿特先生家吃过的一种鱼。经过马奇卡时,尼甘女士伤心地想起了夏天刚刚去世的库特斯耶女士,但车经过泰什维奇耶清真寺前时,她又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女时代,她高兴地说起了自己的母亲。她说下周要去见姊妹,然后又责怪奥斯曼很久没去见姨妈了。看见阿齐兹的果蔬店时,她说花园已经彻底没希望了。远远地看见了自家的房子以及边上开建的公寓楼房时,她说自己再也不会去花园了,但下车后,为了对工地看个究竟,她又在花园里转悠了好一阵子。 奥斯曼在门厅的镜子里看见自己时,先想到了凯丽曼,然后又觉得自己老了。他决定要少抽烟,并认为这将是自己有序生活的一个新起点。他快步走上楼梯,感觉自己其实一点也没老。一进房间,他直奔放头巾的地方,看见头巾还在那里放着,他高兴地走出了房间。看见奈尔敏在上楼,他走进厕所,兴高采烈地洗了手,决定好好利用出门前的这段时间,于是下楼到客厅开始看报。报上铺天盖地全是战争的消息:“法军沿着齐格菲防线[2]挺进……德国人发起反攻……”奥斯曼想起看过的一些电影,还有自己服兵役的那几年,他幻想着前线士兵所处的环境,试着去体会他们的情感,但战争的消息在他的内心仅仅唤醒了一种灾难感和躲藏的愿望。灾难感又让他联想到伊斯坦布尔被轰炸,卡拉柯伊和锡尔凯吉的仓库着火,所有的账本被烧毁,证券、顾客和库存全都消失,自己则想一直待在避难所里睡觉直到一切都结束。突然他发现自己第二次打哈欠了,他想上午在贝贝克的散步还是挺好的。当他感觉自己很健康时,他又想起了凯丽曼,想到下午要和她一起度过的时光和一些更加令他激动的事情。他感到了一种冲动,于是站起来,像个孩子似的一路小跑走下了通向厨房的楼梯。 厨房里,厨师耶尔马兹和艾米乃女士正在收拾他们买回来的鱼。 奥斯曼问:“什么时候开饭?”然后他想到像往常那样,他们俩都不根据分秒,而是靠词语来计算时间的,他像唱歌那样兴高采烈地嘟囔道:“时间就是金钱!” 艾米乃女士问:“雷菲克先生他们还没回来吗?” “还没有。他们一点钟回来。你们赶快把鱼烤上!”奥斯曼透过厨房的窗户,看见在花园里溜达的母亲。 尼甘女士在花园里慢慢地走着,跟在她身后的两个孙子走走停停,看着边上的工地。尼甘女士的眼里充满了敌意,孩子们则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奥斯曼走出厨房,数着“一、二、三、四、六!”走上台阶,就像儿时那样最后两节他是一步跨上去的。他走进客厅嘟囔道:“我那时是个孩子……我是在这里出生的!三十三年前!”他想到自己已经在这些台阶上走了三十三年,除了几次短期的出差和服兵役,他还从来没离开过这个家。看见坐在角落里聊天的阿伊谢和奈尔敏,他嚷道:“你们聊了些什么?快说给我听!”但随即他想起为什么高兴的原因很是惊讶,他坐到沙发上,翻开报纸把脸遮挡起来。 奈尔敏说:“我们在说阿伊谢的订婚仪式!” “仪式上我穿什么?” 奈尔敏笑着说:“但还早着呢……” 奥斯曼放下报纸笑了笑。当他意识到这个微笑意味着“我一边听你们聊天,一边看报纸,还一边在生活着”时,他高兴了。但随后,他瞥见了墙上父亲的照片,他感觉自己的快乐被蒙上了一层阴影。他想:“我有个情妇,这很丑恶!但让我怎么办,如果连她都没有,让我怎么生活,期待着什么生活下去?我不知道!”他看到娱乐版上有这样一条新闻:“约翰尼?维斯穆勒[3]离婚了!”他从来没想过要离婚。他嘟囔道:“作为一个家庭主妇和我两个孩子的母亲,奈尔敏是无与伦比的!”但因为内心想对她生气,于是他又说:“不解人意!”奈尔敏和阿伊谢还在聊天。他翻了一页报纸,“那么我爸爸和妈妈是怎样的呢?爸爸一生里除了妈妈没有别的女人!是的,因为妈妈是善解人意的!尽管现在有些神经质,但以前是善解人意的!”因为觉得自己的这个解释还不够充分,他又对自己说:“他们是老式人!”他不愿意去想这话意味着什么。“这饭怎么还没好?”说着他扔下报纸站了起来,为了平息内心的不安,他嘟囔道:“塞拉哈廷也有情妇,铁商穆斯塔法也有,甚至弗阿特先生以前也是有情妇的!更有甚者,穆斯塔法的老婆还知道,但一声不吭!” 突然,奈尔敏问:“你在想什么?” “雷菲克他们怎么还没回来?” 阿伊谢说:“马上就会回来的!” 奥斯曼说:“亲爱的,但这不对!”随后,他感到有必要解释一下,他说:“他们这样只想着自己是不对的!”但奈尔敏和阿伊谢都没搭理他。奥斯曼开始在钢琴房和通往厨房的过道上来回走起来。 奈尔敏说:“你怎么这么不耐烦!坐下不行吗!下午你要去干什么?” 奥斯曼说:“我要去俱乐部!”他重新坐下,翻开报纸,但他又开始气恼不得不先去一趟俱乐部。他想:“我去坐一下!露个面就走!饭终于好了!” 尼甘女士走进客厅问:“雷菲克呢?” 奥斯曼说:“还没回来!” “他们怎么已经把鱼端上来了!难道我们还要分开吃饭吗?就差这个了!” “他们这就回来,这就回来!”奥斯曼说着站了起来。 尼甘女士问道:“谁让他们把鱼端上来的?” “我让他们端上来的!” 尼甘女士说:“怎么可以这样?再怎么着,也该一起吃饭啊……要是你们把这个规矩也破坏的话……” “亲爱的妈妈,我说了他们马上就回来!”奥斯曼说着,发现自己的手伸向了烟盒,他气恼地想:“人如果既不抽烟,又没别的女人该怎么办?”因为觉得自己受了委屈,他感到轻松了一点。 尼甘女士说:“我看了旁边的工地,简直就想哭!” 奥斯曼点点头,重新坐回了沙发。 “他们把尼相塔什给毁了!”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尼甘女士说,“天怎么这么热!” 奈尔敏说:“是的,很热!” “孩子们在哪里?” “他们不是和您在花园的吗?” “刚才是在花园,但……” “他们回来了!” “饭菜也准备好了!”奥斯曼高兴得几乎叫了起来。看见大家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自己,他急忙说:“我饿坏了!啊,好香啊!”看见艾米乃女士在微笑,他高兴地坐上了餐桌,但他看见母亲还坐在沙发上。 因为尼甘女士没上餐桌,阿伊谢和奈尔敏也没动窝。奥斯曼喊了她们。他说雷菲克他们马上就会回来的,他还开了玩笑,但尼甘女士还是等奈尔敏唠叨完才坐上了餐桌。这时他们听到了铃铛声。 奥斯曼说:“他们这不是回来了吗!” 尼甘女士说:“他们回来了,但我们已经坐上了餐桌!” 过了一会儿,雷菲克和裴丽汉走了进来,他们俩还在不停地说着什么。随后,裴丽汉看到了餐桌上坐的一家子人,她朝大家笑了笑。 雷菲克说:“你们没等我们,很好!” 尼甘女士说:“一点也不好,一点也不好。” “我们去看房子了!”雷菲克说。 尼甘女士说:“为了逃避我们,是吗?” 雷菲克抚摸着母亲放在桌上的手说:“您怎么能这么想呢,太让我吃惊了!”然后他们上楼洗手、换衣服去了。 尼甘女士说:“这孩子怎么变成这样了?” 奥斯曼说:“妈妈,我们都很好,感谢真主!一切都很好,我们都很健康,公司的情况也很好,您为什么还要抱怨呢?”他气恼地发现自己在神经质地晃动着两条腿。然后,为了说点什么,他开始讲星期五发生在公司的一件趣事,但随即他想起已经讲过这件事了。 尼甘女士问:“斋月什么时候开始?” 奥斯曼回答说:“十月十五号!” 尼甘女士说:“十月十五号,再加一个月就是十一月十五号。”她问阿伊谢:“你将在两个节日当中订婚吗?”突然她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要是有橙子就好了,耶尔马兹就可以做橙汁面包甜点了!不知道可不可以用桔子代替?你们怎么上去了这么久?鱼都凉了!”她看着走进客厅的雷菲克和裴丽汉说。 裴丽汉说:“孩子哭了!”她的怀里抱着孩子。她对孩子说:“你给我坐下!”她把孩子放进餐桌边上的儿童椅里,然后坐在了孩子的身边。 雷菲克说:“我们在吉汉吉尔找到了一套很好的房子!我们决定十月初去把它租下来。” 尼甘女士说:“那里是个新区!” 雷菲克说:“妈妈,那里可以看到海!另外房子里有暖气。那是一栋可以看见大海、崭新、干净的公寓楼。房子很宽敞,窗户很大,房间里光线很好,墙壁是雪白的……” 突然奥斯曼说:“我的鱼吃完了,甜食有什么?” “这也像个孩子……真的像个小孩!”尼甘女士说完开始笑起来。 “是的,是的,我饿坏了!”奥斯曼也跟着乐了。他想:“我们的日子过得多好!我很喜欢星期天……几点了?一点过二十……唉,我现在还得先去俱乐部露个面!” 尼甘女士说:“你们会经常来看我们的,是吗?我会想梅莱克的!她是杰夫代特先生去世后一个星期为了安慰我才出世的!” [1]第二次世界大战。 [2]齐格菲防线(Siegfried Line),德国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在其西部边境地区构筑的筑垒配系。德国人通常称之为西墙防线,其他国家多称之为齐格菲防线。 [3]约翰尼?维斯穆勒(Johnny Weissmuller,1904—1984),美国著名游泳运动员和影星,曾获得5枚奥运会金牌,67次打破游泳世界纪录。成功饰演了电影《人猿泰山》中的泰山。 第二章 59. 崩溃? 葛亚赛廷?可汗说:“您是个工程师当然很有趣!” “为什么?” 老教授说:“关心民众,万事民为先的一个工程师!”大概他是在想着自己。 穆希廷说:“您是想说,工程师们不关心不确定的问题吗?” “是的,确定!确定!”葛亚赛廷?可汗嘟囔道。突然他像是害羞似的问:“他们大概觉得我的种族论里也存在着确定和科学的成见,是吗?” “谁?” “亲爱的,就是他们……您的老朋友们……马西尔?阿勒泰勒和他周围的人。那些用俄罗斯心理学谬论来淡化种族主义的人。” “啊,是的!”穆希廷点了点头。似乎是刚听说了一件令人惊讶的事情,他皱了皱眉头。几分钟前,他来到了葛亚赛廷?可汗在于斯屈达尔的家里,他把之前在电话里含蓄说过的话又跟老教授重复了一遍:他已经明白不可能再和马西尔?阿勒泰勒还有他周围的人一起干了,他已经拿到了《金色光芒》杂志的出版权,他想在经验丰富的教授的帮助下继续出版杂志…… 葛亚赛廷先生说:“你这么快就忘记老朋友了!” “不,先生,我没有忘记他们!”穆希廷说着站起来,径直走到了窗前。 “他们也不会轻易忘记您的……他们会对您很生气,当然,您可以猜到!”他的样子像是知道什么事。 穆希廷说:“我不在乎!”他站在窗前看着花园。老宅邸的后花园收拾得井井有条。透过果树丛密的叶子,可以看见远处有一个鸡窝。 “您很激动!哈,俄罗斯心理学!……不知道他们中有谁能准确地把这个词说出来?” 穆希廷说:“马西尔懂德文!” “德文……所有东西他都是从德国人那里学来的。也因为这个,他们称我们是法西斯。但我们不是法西斯,我们是泛突厥主义者!”他叫嚷着继续说道:“我跟他说了这些,但他不明白。他以为我是在跟他演戏,以为我隐藏了自己的真实想法。但真实的想法和说出来、付诸实施的想法之间能有什么区别呢?我所做的都是真实的!您在听我说吗?” 穆希廷离开窗前说:“我在听!” “听着。它们之间的区别是什么?我们不是法西斯,因为我说,我们是突厥人。他是因为我没明确表态就跟我生气了。但生气的原因并不是这个!您在听我说,明白我说的话吗?您不明白……” 穆希廷气愤地想:“他以为自己是谁?” “但马西尔是有脑子的。是的,他很聪明。即使是我的敌人,如果他是一个聪明和有能力的人,任何时候我都会赞赏的。有意思,其实也不能完全算是敌人。您去告诉他我说的这些话!” 穆希廷说:“我不认为自己还会见他!” “您会见他的,您会见的。有过节的人会和好的!我们总共只有那么几个人。这种过节也是暂时的!” “我不认为是暂时的!如果我那么想就不会来找您了!” 葛亚赛廷?可汗眨巴了一下他的小眼睛。他的样子几乎是可爱的。他像个孩子似的一下站了起来,然后慢慢地踱着方步,嘴里嘟囔道:“是的,是的!”他脸上的表情好像是在说:“我装作相信你说的那些话!” 穆希廷说:“我再跟您说一遍,我不想再和他们有什么瓜葛了!” 葛亚赛廷先生笑着说:“好,好!您不会再去见他们了!我信了!”他停下站在房间的中央。“您不会去见他们了吗?”他嘟囔道。他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然后突然问道:“那么,关于我他们说了些什么?” 穆希廷明白了老泛突厥主义者对什么好奇,但他问:“他们是谁?”他很高兴自己问了这样的一个问题,他仔细看着葛亚赛廷先生的脸。 “他们,就是他们,亲爱的,马西尔和他周围的人!” “他们不会说什么好话的,先生。” “您就告诉我,他们说什么了,您说啊!” 穆希廷摆出一副好像不喜欢说坏话的样子。他想:“我把他也想得太好了!” “快点,孩子,快告诉我他们都说我什么了!” “他们说您是种族主义者!” “哈!这个我知道!别的呢?” “他们认为您的观点不对……” “过,过!我要知道的不是这些!关于我的人格他们说了什么,我的人格?” “先生,因为我们要在一起干杂志,所以您就没必要去知道这些议论了。我们跟他们已经没关系了。” 葛亚赛廷?可汗用将之视为“狡猾的家伙”的眼神狠狠地看了一眼穆希廷。他摇了摇头,把身子背了过去。他从桌上拿起一根烟点上,然后突然喃喃自语似的说道:“年轻人,年轻人还尊重我吗?” 穆希廷说:“他们说您在花园里养鸡,先生。” 葛亚赛廷?可汗的脸一下扭曲了起来,下巴也耷拉了。 穆希廷想:“是的,我知道,这下我过瘾了,但这次糟糕了!有什么必要说这话。我在为自己掘墓!” “他们这么说了?说我在养鸡?我老了!我的激情没有了!是吗?”他不像是在对那些说闲话的人生气,而是在对穆希廷生气。 穆希廷说:“您别去理睬他们!” “谁这么说的?马西尔吗?是我培养了他!” “先生,我们所有人都是您培养的!”穆希廷说着坐到刚才坐的椅子上。但因为教授还站着,他觉得很不自在。“这个我在关于您的那篇文章里也写了。” “您说,如果从历史的角度来看,人民之家和人民党的泛突厥主义有什么不同?” “我也是那么想的!” “何况战争开始了!如果这场战争能够带来一个崭新的世界,那么我们也应该说点新的东西。但重复人民之家的泛突厥主义能有什么意义?你去告诉他们这个!” “先生,我和他们……” “对了,您说跟他们没瓜葛了!”说着葛亚赛廷先生坐到了书桌前。他的脸上挂着一种穆希廷无法理解的微笑。他看了看桌上的纸张、书籍,然后又看了一眼手表。他嘟囔道:“好了,先生。也就是说,您是这样概括这次拜访目的的。您刚才是怎么概括的?” 穆希廷对他这种出其不意的正经态度感到很惊讶,像是面对一个认真的医生,他说:“我不想再和马西尔?阿勒泰勒他们一起在《金色光芒》杂志干了!我想和您……” “您多大了?” “二十九!” “您是多么的年轻!您是工程师,对吗?别的您还做什么?” “别的?我在忙杂志的事情,先生。” “以前您做些什么?” “工程师……”穆希廷说。他想:“你的脑子里在想什么?” “不!别的……听说您在写诗,我知道!” 穆希廷说:“是的,我有一本很糟糕的诗集!”他想自己已经无法控制局面了,因为他一点也不知道这个老泛突厥主义者在想什么。 “为什么糟糕?” “因为我没有一个信仰,先生!” 葛亚赛廷?可汗嘟囔道:“一个信仰?是在所有信仰中的一个信仰吗?” 穆希廷说:“不是!是一种正确的观点!”他想:“他比我聪明吗?” 葛亚赛廷先生指着面前的报纸说:“弗洛伊德死了!您是怎么想的?” “什么?” “您读过他的书吗?您觉得他怎么样?” “读过!” 葛亚赛廷先生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笑了笑说:“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维也纳认识了他。因为想离东方学研究研讨会的会址近些,我在维也纳第九区的山巷9号租了一套房子。我知道下面有个研究所,但不知道是什么研究所!一天傍晚,房东跟我说教授要见我。那人就是弗洛伊德。他说研究所里有精密的仪器,如果可能让我进屋时换上拖鞋。我曾经读过他的一本书,但不喜欢。我跟他说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用性欲的眼神看着她的父亲,或是一个男孩用性欲的眼神看着他的母亲对于突厥人来说是不可能的。他对我笑了笑。”年老的泛突厥主义者像是要把穆希廷逮个正着似的突然问:“您觉得他的哲学怎么样?” 穆希廷说:“我觉得有些方面是正确的……” 葛亚赛廷?可汗说:“看,看!我不认为您可以成为一个泛突厥主义者!我早就知道了!”他站了起来。 “我不明白!” “您不相信泛突厥主义!” 穆希廷也站了起来,他叫到:“您在说什么呀?” “我不认为您会相信什么。您太自以为是,太盛气凌人了。您一直想证实自己的聪明。”年老的泛突厥主义者朝穆希廷走了几步,他稍微停顿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像一架机器似的一字一句的接着说道:“您应该明白,仅仅这个就是对像我这样的一个人的不敬。但您已经忘乎所以了。一个看重自己的人格和自尊的人是不应该有这种举动的……”他皱了皱眉头又说:“马西尔在那里伤了你的自尊心,所以你来找我,不是这样吗?明天你还会去找另外一个人。快,快,从这里出去……我也清楚马西尔是怎样的一个人。我们还时常见面……你是怎么盯着他女儿看的?”他开始往门口走去。 穆希廷也朝门口迈了一步,他说:“我不会说这是一个错误!” 葛亚赛廷先生说:“你还在自以为是!”他抓住了门把手。“觉得弗洛伊德有些方面是正确的!你想显示自己是多么善解人意吗?你不可能是一个手握利剑的民族的孩子!”有那么一瞬,他的眼睛像是闪亮了一下。他说:“我从你的嘴里知道了我想知道的一切。我知道所有的事情。养鸡啊?你为什么要说这个?你自以为是,但我一下就把你抓到手心里了!”他打开门说:“蠢货!” 穆希廷跨过门槛时嘟囔道:“好,好!” “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穆希廷想:“您要拿我父亲怎么样。我父亲是军人。”他径直朝外门走去。 “他叫什么名字?海达尔!阿拉维派[1]教徒!”葛亚赛廷就跟在穆希廷的身后。“这是马西尔说的。他在军队的时候认识你父亲。他说,你父亲算不上一个值得钦佩的人!……你吃惊了,是吗?马西尔还告诉我他是怎么把你骗到手的。当他说你的父亲是个伟人时,你就兴奋了。呀!你很幼稚!” 穆希廷想:“他跟在我的身后,一边说,一边看着我的后脖颈!” 一扇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端着茶杯托盘的小伙子。 房主人说:“茶用不着了!客人要走了!” 穆希廷突然转身嘟囔道:“您搞错了!我父亲是个榜样人物!” 年老的泛突厥主义者为穆希廷打开了门。他用一种礼貌的态度说:“关于你的父亲也许我弄错了,但关于你,绝对没有!我认识像你这样的人。他们为了自己的聪明和自尊可以去做任何事!” 穆希廷努力摆出一副嘲讽的态度说:“您知道的东西还真多!” “我当然知道!至少我知道是不能和像你这样的人共事的!”说着,他把手插进了裤兜。 穆希廷说:“好,好,够了!”他穿过了三四步宽的前花园。他想:“他还在看着我!我回头看一下吗?为什么!”他没回头,走上了街道。 天在慢慢地变黑。于斯屈达尔的石板路上人来人往。天空是明净的。穆希廷看见了几只海鸥。他想:“怎么了?刚才我还在天堂,现在我落入了地狱!我就这样被扔出了天堂!我的材料不齐全!多可笑!”他很想笑:“我需要从市政府拿一份证明我不够聪明的材料!”一只海鸥飞了过来,叫了几声又飞向了远处。穆希廷嘟囔道:“要下雨了!雨……世界……是的,我从天堂被扔了出来……为什么?”他感到自己再也高兴不起来了,但他依然强迫自己。“老头还真生气了!多滑稽!为什么?怎么了?”他朝渡船的码头走去。他不停地说:“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他生气了!为什么?他对那个养鸡的故事生气了!他好奇年轻人为什么不尊重他。他是为这生气的吗?不是!他生气是因为几个月前我写的那篇颂扬他的文章。他可能早就明白我们是在嘲讽他。他为什么没提那篇文章的事?”他突然停下脚步嘟囔道:“他知道所有的事情!马西尔告诉了他关于我的一切!但他们俩不和!”他感到了一阵恐惧,不禁嘟囔道:“难道他们的不和也是假的吗?但马西尔说的那些话不像是在做戏!那样的话,我们为什么要去颂扬他?不是我们颂扬,是我颂扬了他!他们让我颂扬了他!我被他们当作一个小卒使了!”他很惊讶。“这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他嘟囔道:“是的,都是因为那个弗洛伊德!但我也没管好自己的嘴!不,全是游戏!怎么回事?他们彼此还在见面。那么我在当中算什么!”突然,他感到了一种绝望,他想:“他们把我给吞了!也许马西尔是在试探我。我没通过测试。唉!”他不愿意去想更多的东西,于是买了张船票,但思绪却不放过他:“老头竟然就这样把我赶了出来!他生气也是有道理的,因为我对他无理了,我试图嘲讽他了。我说他在养鸡!他的脸一下就扭曲了。所以现在我被赶出来了。为什么?因为我的傲慢,因为我太在意自己的聪明了!”他想起了夏天在雷菲克家的那次争论。“其实我跟奥马尔说的那些事我一件也没能做。他把我赶了出来,他还会把这事告诉马西尔!我的真主,现在我怎么办?”他嘟囔着气愤地站了起来,“人生?今后我能做什么?他们会把所有的事告诉所有的人。我曾经是怎么盯着马西尔的女儿看的!说我父亲是阿拉维派教徒。胡说八道!难道所有叫海达尔的人……我还说他是个榜样人物!而从前为了不成为像他那样的人,我对自己发过誓!穆希廷,你怎么了?”他点上一根烟。一个小伙子过来,问他借了火。“这孩子有几岁?十八岁!学大人样!以前我也喜欢用别人的香烟来点自己的烟。现在我老了。二十九岁!他问我几岁了。他知道所有的事情。还有四个月我就三十了。”渡船靠岸了,乘客们在下船。穆希廷突然想:“好了,我就自杀吧!”想到这,他仿佛轻松了一点,“我不是一直这么想的吗。死了就一了百了了!”船舱的门开了,他慢慢地登上了船。一阵凉爽的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发现船舱很闷热。“但还有许多要做的事情!”他嘟囔着坐了下来,“我可以做什么?下期杂志上登这样的一篇文章:马西尔?阿勒泰勒和葛亚赛廷?可汗的秘密阴谋!太低俗了!要不这样:用种族主义和历史主义影响泛突厥主义的人手拉手。我树敌这么多,以后怎么对付他们?”他看着窗外。“让我再好好想一遍:尽管马西尔和葛亚赛廷不和,但他们依然还在见面。马西尔注重历史,他批判种族主义。为什么?他不会是格鲁吉亚人,或是切尔克斯人吧?但去跟老头说我父亲叫海达尔的人也是他。那么他为什么要让我去拿杂志的出版权?我能做些什么?我可以像以前那样继续写诗,写真正的诗歌。他们会恨我的!”他站起来走出船舱。他决定去喝杯茶,等待付钱时,他觉得内心稍微平静了一点。他慢慢地喝了茶,远远看见了贝希克塔什的码头。他想:“没靠岸前我跳船!”他从小就怕会从渡船和码头间的缝隙里掉下去。“报上会登消息,那些评论家也会因此对我的诗集感兴趣!他们会说我的诗歌里本来就有一种死亡的气息。我也兑现了自己的诺言!是的,这是最好的选择!”突然他兴奋地想:“还有一分钟!”他看了看四周,边上,一个细高个的男人正在抽烟。他想:“好了!我将永远记住这家伙的脸!但要是我能写封信就好了。一封长长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自杀信!好像我在哪里读过类似的东西!给谁写呢?雷菲克。不,不。还能做什么?聪明!”他又去想该如何摆脱这件事。“所有的事都因为我太聪明了。但这不是我的错!信也没必要写了。信守诺言的诗人!”船在往岸边靠近。“我跳下去,一切都将结束!十、九,我数到二就跳。”他数错了数。一条缆绳被甩到了岸上。“现在。就现在!”他的脚底离开了船……“跳……”他的脚落到了陆地,他吓了一跳…… “孩子,你差点掉进水里,干吗这么着急?” 穆希廷僵硬地看了一眼码头上的工作人员,他想:“信没写是不行的!” [1]伊斯兰教什叶派支派。 第二章 60. 日记本Ⅲ 1939年9月26日周二 我为什么要在如此混乱的情况下决定写日记?也许是因为突然觉得时间流逝得太快的缘故!我是在整理书籍、纸张和文件时看到日记本的。四天后我和裴丽汉就要搬到吉汉吉尔去了。现在我在书房,也就是从前我们玩牌的房间,家里的嘈杂声不绝于耳。我看了一眼日记本,发现最后一篇是在一年半前写的。日记里我谈到了凯马赫、黑尔?鲁道夫和我的计划。那份荒唐的计划在农业部的支持下变成了一本谁也不会读的书。现在我很想把所有的东西重写一遍,但那需要有条不紊地去做。我以后再写。他们喊我去吃晚饭。 一个半小时后!现在是九点半。晚饭吃了肉丸和四季豆。每次写日记刚开始的时候都很有热情,但到后面就不想写了。别的,别的我想写什么?对了,我在柜子里找到了父亲的日记本。他写了一个“我的半个世纪的商人生涯”的标题,还有一些小文章和草稿。 我们都会死的…… 我看了自己的日记。很明显,我想的和我写出来的东西之间有很大的差别。 9月27日周三 我在把书放进箱子里。因为边看边放,所以浪费了很多时间。刚才我翻了一下《可怜的内吉代特》,太庸俗了!我记得这本书是我在十六岁时花了一夜时间读完的,当时很受感动,但第二天,当我和同学们踢球时我为自己的激动感到害臊了。还有一些书我已经忘了它们的内容。我还看到了侯赛因?拉赫米的一本书。他一点也不喜欢小市民女人,准确地说还有点厌恶她们。但亲爱的卢梭!我又看了看《忏悔录》,这不是一本站着随便翻翻的书。很多箱子…… 刚才裴丽汉来问我,放在我们房间门前、楼梯边上的那个柜子要不要带走。我很惊讶,因为大部分家具以前都不是谁的,而是家里的,或是大家一起用的。现在家具却要分我们的和他们的了。比如说那个柜子!……柜子不是我们结婚时买的,但那么多年来都是我们在用。我们也没有餐具。妈妈听到要这样分家具气得火冒三丈,仿佛厌恶我们似的皱起了眉头。她在责怪我们。但事实上她不理解我们。我是对的。我应该把为什么搬出去的原因好好写一写。 9月30日 我们搬家了。现在是凌晨三点。裴丽汉回房睡觉去了。我也很累。因为怕失眠,所以我喝了点酒,写了这些。我们搬了一整天的东西……我在适应这个新家。 10月1日周日 我在收拾东西,厨师耶尔马兹来了。他拿来了奥斯曼让他送来的两封信。一封是穆希廷的,另外一封是奥斯曼的。我立刻看了奥斯曼的信。他说,这封信(也就是穆希廷的信)是两天前到的,落在角落里没发现。今天上午穆希廷去尼相塔什的家找我了,得知我搬家后他想要回他的信。奥斯曼大概很惊讶(他没写自己很惊讶),但他没把信还给穆希廷。他说信一旦寄出,又被送到家后那就是我的东西了!穆希廷说要找我谈谈,问他要我的地址,但奥斯曼没把地址告诉他。他这么做一是因为不想让我受不良朋友的影响,二是因为他不喜欢穆希廷。穆希廷一走,他就让耶尔马兹把信送来了。他在信里说了很多不把地址告诉穆希廷的理由。他还详细写了穆希廷以前对父亲做出的某些不敬举动以及对他表示出的傲慢和无礼…… 看完奥斯曼的信,我马上读了穆希廷的信。那是封可怕的信。因为傍晚穆希廷过来问我要回了他的信(地址是他从耶尔马兹那里问来的),所以只能概括一下我记住的那些内容了。他是这么写的: “雷菲克,我决定要去自杀。我想把这事告诉一个人,我想到了你!我不是因为到了三十岁还没成为一个好诗人才自杀的(他还没到三十呢)。我是因为不幸福,将来也不会幸福才要自杀的。任何时候,我都没得到过幸福。我没有幸福,但有太多的聪明。”就这些了!最后他还提到了我们的友情,并祝愿我有一个美好的人生。因为穆希廷没死,所以我想这只是一个玩笑。我觉得他把信寄出后又后悔了。穆希廷说那只是个玩笑。 他到家里来了(也就是穆希廷),他说在尼相塔什的家里有一封给我的信。得知信在我这里,我已看过信后,他笑着问我觉得他的玩笑如何。他还问道,让人马上把信送来、却又不肯告诉他地址的奥斯曼有什么毛病。当我说他的玩笑让我很惊讶并因为害怕他真会那么做而担心时,他说我太单纯了。所有这些话都是站在家门口说的,因为他不肯进去。但他还是好奇地看了看里面。这就是往常的那个穆希廷。他一再坚持说那只是一个玩笑,我也就这么认为了,但大概他是认真的。穆希廷做出了这样的一个决定,后来又后悔了。但他为什么要写信?…… 我马上把这事告诉了裴丽汉。她说同情穆希廷。 穆希廷说他不会再见我了。这是真的!这话夏天我们喝酒那天他也说过。我跟他说不要再开这样的玩笑了,但他没搭理我。他气恼地往屋里看了看。正当他要走时,我脱口而出说了句:“穆希廷,你快结婚吧!”他哈哈大笑了几声,走了。 我看了刚写的这些东西!还是没有很好地反映所发生的事情。 10月3日周二 我下班回来了。早上我走着去上班。晚上要么打车,要么坐有轨电车到塔克西姆然后再走回来。现在是晚上六点。我和裴丽汉说了一会儿话。她告诉我今天都做了什么,她说上午带孩子去了公园,下午在家里,明天要去塞玛家。跟她说完话我就到这屋来了,还拿了杯茶。今后我要做什么?计划?规划? 10月5日周四 我从办公室回来了。我不是说到了秋天就不去上班了吗?我搬家了。我想等把出版社的事真的计划好以后再不去上班。现在我要和裴丽汉去看电影。这样我们就要把熟睡的孩子单独留在家里了。我要更有规律、有条理地写日记。 10月15日周日 搬到吉汉吉尔已经二十天了。我们还在布置家!裴丽汉把做床罩的布料拿来给我看。一场争吵就这样爆发了。裴丽汉给我看布料,我在看书。也就是说“我抬起了头,但眼睛还在书上”(亚瑟?叔本华[1]的格言)。裴丽汉问我觉得怎么样,我就说“好,好!”地敷衍了她。她说我一点也不关心她和这个家,一回家就跑进这个房间。我就跟她说,我不会跟床罩和窗帘布过一辈子!我们互相嚷嚷了几句,然后她就哭了。眼泪,讲和,亲吻!我拿了杯茶过来。我觉得自己比叔本华还要可怜和无助。 10月20日周五 我要为花了大半年时间写的这个规划画上句号了……土耳其真的需要一场文化运动……我知道,所有人都会觉得我的这个观点是乌托邦式的,就像以前的那个计划一样。毕竟振兴农村的幻想因为无法实施,所以远离现实。但这个计划我将用自己的钱和努力来让它付诸实施。我不断地在纸上写下所有人都应该读的那些书的名字,我划掉了一些,又添加了一些新的。 10月27日周五 我收到了苏莱曼?阿伊切里克的一封信。他问我目前在想什么。他的信里有种轻微的嘲讽,他嘲讽我的单纯,这让我很恼火,我决定不给他回信。 10月28日周六 奥马尔来信了。信里说了他的日常生活。他说今年冬天要在那里过,请我们也过去……夏天我们见面时他也这么说过,现在又在信里提到了这事。为什么不? 一小时后!我跟裴丽汉说了这事。她说:“当然,我们去吧!”我很吃惊。我说:“好吧,我们去!”裴丽汉说:“我们可以把布置家的事情暂时放一放!”当时我很激动!我知道,有时我很幼稚。现在我们去我妈妈那里吃饭。不管怎么样,我都将无法摆脱这种愚蠢。 晚上!我们吃完饭回来了。我和裴丽汉在不断谈论这趟旅行。我们准备去。吃饭的时候我跟家里人说了这事。得知裴丽汉要和我一起去,他们就没说什么。反正我们就只去一个星期。妈妈说那么冷的天你们去那里干什么。要是跟她撒一个小谎就好了。但我们要把梅莱克留在他们那里。 10月29日周日 我买好火车票了!这下我们是一定要去了。裴丽汉从柜子里拿出了冬装。明天下午我们把孩子送到妈妈那里去。我给奥马尔写了封信。我告诉他,明天我和裴丽汉上路,让他见了我们别惊讶。 10月30日周一 我们在火车上……这是我在摇晃的包厢里写下的。我用一个小箱子当桌子!我们要在火车上过两天!我决定多多地看书、写日记。裴丽汉也在看书。她在看乔治?桑[2]的书,但好像不太喜欢,因为她常常打哈欠,还放下书愣愣地看着窗外。我不时用余光看她一眼。包厢里很热,但窗户玻璃是冰冷的。我的心情很好,我在抽烟。裴丽汉说:“睡觉前不要抽了,换换空气!”我要写什么来着? 现在我想到了这个:我没能跟奥斯曼也没能跟奈尔敏讲他们和别人有关系的事。尼相塔什的生活变得越来越丑恶了。我们搬到吉汉吉尔很好…… 我们为什么要到奥马尔那里去?也许是想换换环境。也让裴丽汉去东部看看,这样也许她就可以理解我的忧郁了。“忧郁”这个词,穆希廷说我时用过。穆希廷在干什么?自从问我要走那封奇怪的信后他就再没找过我。我给他打了两次电话,不是他真的不在办公室,就是他让人说自己不在。 我们正在经过伊兹米特……幸亏我带上了日记本……车站上、住家的窗户上都挂着国旗……去年国庆节,我在安卡拉。 10月31日周二 中午:我们在安卡拉等火车开动。来来往往的人在看我写什么。裴丽汉在喝茶。我说她茶里放了太多的糖,她还没长大,我们在开玩笑…… 现在:她说:“你在不停地写什么!”我又要了一杯茶。还好我活着! 我们离开安卡拉:现在是12点半。我买了份《乌鲁斯报》。全是战争的消息。 晚上:我感觉很累。 11月1日周三 早上:刚才列车员告诉我,我们已经过了锡瓦斯。裴丽汉读完了乔治?桑的书。我在看阿纳托尔?法郎士[3]的书。到迪夫里克了!我下车去转了转。火车鸣笛我就立刻上了车。看见这些起伏的山峦我就情不自禁地激动。我在和裴丽汉聊天。她又问:“你在写什么?”十一点……我们在不断地过山洞……十二点……我们离目的地却来越近了……车在凯马赫停了一会儿。山顶上是城堡,远远望去城堡像个圆顶的东西!最多还有半小时就到阿尔普了。我到包厢外去走了走。走廊里贴着同一个告示:请不要在车厢内吐痰。火车开动了。我们在收拾行李……很兴奋。 晚上:现在让我写什么呢?我见到奥马尔了……我和裴丽汉都在想:“要是我们没来就好了!”该从哪说起呢?发电机不工作。我们住在一间点着汽灯的房间里,很冷。 我们在阿尔普下了火车,在稍微有点积雪和泥泞的路上走了十五分钟。那栋宅邸以前我去过。我们先看到了哈吉,他很惊讶。他一边喊着奥马尔,一边把我们让进了宅邸。他把我们引到一间放着一个巨大暖炉的宽敞房间里,奥马尔正在那里解国际象棋的难题。看见我们他惊呆了,因为他还没收到我的信。我们坐着东一句西一句地聊了起来……我跟他说了穆希廷那封信的事,告诉他我在伊斯坦布尔做些什么,还有我搬家的事。他说自己在这里整日无所事事,有时去埃尔津詹找朋友玩牌。他还说,无聊的时候他就跟自己下国际象棋,或去火车站和那里的工作人员下十五子棋……话都说完了。他让人为我们准备了房间。放好东西后我们就下楼了。我们做什么呢?一阵沉默,一阵寒意……我们开始说学校里的那些往事。奥马尔在对裴丽汉说这些事。我们就像多年后偶然碰上,不得不在一起度过几个小时的老同学那样,聊一些那人在干什么,这人怎么样的事情。哈吉准备好了晚饭,我们一起吃了晚饭。半小时前我们来到这个房间……“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11月2日 我们坐火车去凯马赫转了转。所有人都在看我们、看裴丽汉。我们的身后跟了一大帮孩子。他们跟我们一起上了城堡。城堡的门关着。一个孩子告诉我们山石中有个小洞,但因为裴丽汉没法过去我们就回来了……我们从城堡下来,穿过街道去火车站。所有人都站在商店和家门口看着我们。裴丽汉不停地说:“我们去那里,我们去这里,这里有什么?”我们在火车站整整等了四个小时。工作人员说:“你们别走远,火车任何时候都可能过来,到时你们就赶不上了!”早上天还是好的,现在却一下阴沉了下来。我们在候车室里就那么焦虑地等着。我们后天回伊斯坦布尔,票已经买好了。晚上我在汽灯下写日记。奥马尔说:“明天我们一起去埃尔津詹,我介绍你认识我的新朋友!”我说:“算了!”我们去那里干什么?但现在我还不知道明天我们干什么。也许我可以和奥马尔谈谈。我要问他准备在这里干什么,有什么想法……人生? 11月4日下午 我们在火车上。一小时前裴丽汉开始哭了。我问她:“你为什么要哭?”她不回答,但我知道,因为我也想哭。我拥抱了她,安慰了她……我走出包厢,在餐车上找到了一张空桌子…… 昨天我们在奥马尔的宅邸里待了一整天……奥马尔很想跟我好好聊聊,我感觉到了,但因为裴丽汉在他有些不好意思。我们连着下了几个小时的国际象棋……我不时问他:“你准备做什么,什么时候回伊斯坦布尔?”但他避不作答。他说目前还满意这里的生活。他开了玩笑,我们都假装笑了。还是哈吉为我们准备的午饭。下午也一样……这次他拿出了一瓶白兰地!我们边喝酒,边下棋。外面在飘着雪花。整个下午我们都在下棋。吃完晚饭我们又接着下棋了!裴丽汉去了楼上的房间。奥马尔有点喝多了,他说:“我要不看棋盘下棋!”以前他也这么试过一次。他背对着棋盘跟我下棋,我们下了几盘,他赢了其中的一盘。他在不停地喝酒。我也喝了,我醉了。我问他在这里(那里)干了点什么。他嘲弄了我。只是我们之间有过这样一段对话:他问:“你知道纳兹勒和穆赫塔尔先生在干什么吗?”“我不知道!”“你还记得我在订婚仪式上的样子吗?”“记得!”“忘了,忘了吧!去他们家提亲、订婚仪式、甚至在铁路上的事我都已经忘记了……学校里的事你也别再提起……”然后他笑了。但今天早上等火车时,也许是因为无话可说,他自己竟然又提起了学校里的事情!然后我们又下了一会儿棋……他说有个美国人,可以背对棋盘同时和六个人下棋。但后来这个美国人被送进了医院……奥马尔说:“这是多大的一种乐趣……生活中最大的乐趣应该就是思想密度(或是类似的一样东西!)。”然后棋战结束了。我上楼去睡觉了……早上,奥马尔把我们送到了火车站。火车晚点了……我们找不到聊天的话题。我又跟他说了穆希廷和搬家的事,他一直在点头……他说他一定会去伊斯坦布尔,会给我写信的……火车来了,我们上车放好了行李……离开那里几个小时后,裴丽汉就突然哭起来了。 她为什么要哭?还在哭吗?我是不是该回去安慰她一下?我望着窗外……山峦、盆地、岩石、树木。这里有什么?该如何生活? 11月6日周一 我们在家里。我们去尼相塔什把孩子接回来了。我们在那里吃了饭,跟他们聊了聊这次旅行的事,然后就回来了。 11月7日周二 今天我干什么了?办公室。我和裴丽汉去了她的朋友塞玛家。她的丈夫是个有趣的人。他在法国读了经济学。他给了我几本马克思的书让我看。我也正想看他的书。 1939年11月14日周二 今天是开斋节。我们去尼相塔什吃了午饭。下午在家里。我稍微睡了一会儿!我没在马克思的书上找到我想要的东西。 11月27日周一 家,办公室,孩子,裴丽汉,尼相塔什,几本书,计划,计划,办公室,办公室! 11月28日周二 不是说要为一个美好、正确的生活制订一个计划吗?……或者是实施这个计划?但我一定要开一家出版社! 12月1日周五 黑尔?鲁道夫从美国来信了……他谈到了战争……他依然在说光明、黑暗……尽管我知道一切都很愚蠢,但我依然还在生活着。 12月2日周六 裴丽汉说她怀孕了。我无法相信!我们一直都很小心!今后我的生活会怎么样!我老了吗? 12月10日周日 我在给黑尔?鲁道夫回信。现在不写了,因为我要去尼相塔什参加阿伊谢的订婚仪式。裴丽汉得了重感冒,她就不去了……我的人生一定要有个目标,那样我才能有尊严地生活下去。在给鲁道夫的回信中,我也依然写了同样的东西:黑暗、光明?我感到自己是幸福的,因为我活着,我要感激自然! 十分钟后:不!一切都是愚蠢的。我不会再给谁写信了。我想永久地沉默,但我知道我做不到,因为我是个傻瓜。 [1]亚瑟?叔本华(Arthur Schopenhauer,1788—1860),德国哲学家。他影响了尼采、萨特等诸多哲学家,开启了非理性主义哲学。 [2]乔治?桑(George Sand,1804—1876),法国浪漫主义女小说家。 [3]阿纳托尔?法郎士(Anatole France,1844—1924),法国作家、文学评论家、社会活动家。 第二章 61. 嘈杂、 混乱的场面 阿伊谢推开门走进厨房,她想:“我看见他们像往常那样在忙碌着!” 艾米乃女士说:“阿伊谢女士,今天您千万别进厨房!” “为什么?也许我可以帮上什么忙。我给你削几个橙子,好吗?做橙汁面包甜食用!” “今天,今天您就什么也别管了!唉,要是我今天订婚就好了!……您的衣服会弄脏的!再说也不合适!……”她对厨师耶尔马兹说:“你看她,看啊。” 耶尔马兹像是怕眼睛会被卡在什么地方似的,他转过头匆忙瞥了一眼阿伊谢,随即又把头转回去了。 阿伊谢很想对他说:“看吧,看吧,今天你可以看!”但她只笑了一下。她想:“他们爱我,所有人都爱我!他们在我们的厨房里忙着,为客人们准备美味的饭菜。我们的厨房很暖和……透过窗子可以看见外面的花园:我们的花园……我来看过他们,现在该出去了!”她走上楼梯来到客厅。她嘟囔道:“人好多,声音好嘈杂,一切都很美好,所有人都兴高采烈!我去哪儿呢?我可以去任何地方,可以和任何人说上一两句话,可以立刻笑起来……你看,他们在那里拍照。我去站到阿提耶女士旁边……” “等等,她也过来了!”居莱尔女士说着给阿伊谢让出了位子。 阿伊谢边朝她们走去,边想:“她们在拍照,沙发上将坐上三个人:雷拉女士、居莱尔女士和我!后面有奥斯曼哥哥、弗阿特先生和萨伊特叔叔。” 闪光灯亮了。阿提耶女士说:“再来一张!雷姆齐先生您也过来……” 阿伊谢想:“是的,是的,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先生!” 拍完第二张后,阿伊谢站了起来。她看见站在钢琴房前面的弗阿特先生正在和他的好友塞米赫先生聊天。阿伊谢从他们身边走过,她的眼神在说:“如果你们想和我说什么就说,想跟我开玩笑就开!”但他们只用一种表示他们已经看见她,看见她就高兴的态度对她笑了笑。阿伊谢想:“他们对我笑了!弗阿特先生,我未来的公公和肥皂商塞米赫先生。” “你习惯戴戒指了吗?”问话的是叙柯兰姨妈。她坐在钢琴旁的一把椅子上。 “习惯了,亲爱的姨妈!” “我的宝贝!她多可爱,不是吗?”叙柯兰姨妈转身对塞米赫的妻子笑了笑。 阿伊谢想:“啊,原来她们早就认识!所有的客人都彼此认识!所有人都在笑,所有人都在这里。我也要像他们那样生活!” “你还在弹琴吗?” “想弹的时候弹弹。” “千万别一结婚就不弹了!雷姆齐喜欢钢琴吗?” 作为回答,阿伊谢笑了笑。她坐到钢琴前,打开琴盖,手指在琴键上轻轻滑过,但她没按响任何琴键。她想:“亲爱的钢琴在亲爱的琴房里!”她笑着站起来,环顾了一下周围的家具,“镶嵌着贝壳的家具……沙发……小时候沙发罩上的金线会扎疼我的腿,我是不能坐在上面的。但我还是喜欢那些沙发。”发现女宾们开始互相聊天了,她就离开了那个房间。“亲爱的大客厅……我们的水晶灯……我在看高高的天花板……小时候让我害怕的天使们……我爸爸喜欢的沙发……丝绒面罩的沙发……落地台灯的灯罩……玻璃柜里放着妈妈喜欢的瓷器……今天她拿了哪套餐具?上面有蓝色玫瑰花的吗?但它们已经被摔得不全了。”她朝阿提耶女士和律师杰纳普先生笑了笑,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她径直走到玻璃柜前,“当然是那套红的!”随后,她走到母亲身边,尼甘女士坐在她一直坐的那个沙发上。 尼甘女士说:“我的女儿,你还好吗?你满意吗?” “是的!” 奥斯曼说:“我们所有人都很满意!”他抽着烟,坐在杰夫代特先生的沙发上。 尼甘女士说:“只可惜裴丽汉不在。” 雷菲克说:“妈妈,您知道,她得了重感冒!下午她的体温达到了三十八度。”他对阿伊谢说:“我不知道是否有必要说她很想来参加你的订婚仪式?” 阿伊谢笑着说:“我知道,我知道……再说她现在还……”她想:“她要有孩子了!”她站起来想到:“我也会有孩子。现在我去哪里?去我未婚夫那里!我也会有孩子,也会有镶嵌着贝壳的家具……” 雷姆齐在和一个朋友聊天。因为他的朋友个子很高,而且有个细长的脖子,所以雷姆齐不得不仰头跟他说话,而他的朋友则驼着背。阿伊谢想:“是的,他有点胖,但跟所有人一样!”她走到雷姆齐的身边。雷姆齐在说他新买的一个留声机和一些唱片。在谈论一件物品时,他已经不只说它的用处,还说它的价钱了。雷姆齐已经开始和弗阿特先生一起去办公室上班了。他的律师朋友正在实习,可能也快订婚了。阿伊谢想:“以后我们可以互相串门,一起吃饭!”她又环顾了一下四周,“他们都在聊天!现在我去哪里?会计萨德克先生!他们为什么站在那么靠边的位置?”她充满爱意地朝他们看了一眼,然后带着同样的微笑走到她第一次看见的一个孩子身边。弯下腰正要跟孩子说话时,她听到了一条裙子发出的窸窣声,她抬起头。 “卡德里耶女士,这是您的孩子吗?” “是的,长大了,是吗?” 阿伊谢说:“但他大概有点烦了。” “不会的,亲爱的。他害怕噪音。我要跟你说,你长得越来越像你妈妈了!” “是吗?” “是的!我以为你会长得像你爸爸,但……你在眨眼睛,就像你妈妈那样!你今年多大了?” “十九!”阿伊谢说完,笑着匆忙离开了那里,像是要赶着去别的什么地方。 有那么一刻,她感觉到卡德里耶女士在看着自己的后背。她想:“卡德里耶女士!”她是著名妇科大夫阿伽赫的妻子。她也认识阿伽赫先生的几个儿子。她的眼前闪现出他们那一大家子人,她想:“我们也会像他们那样的!何况我们有做更多事情的实力!”她记得奥斯曼有一次说,这个婚姻对两家的公司来说也是一件幸事。她想:“我们的家!”她的眼前出现了一套公寓房。这套房子总在她的眼前闪现,房子里有她喜欢的各种房间以及围绕着每个房间的幸福氛围。然后她走到在一旁聊天的萨伊特先生和奈尔敏身边,阿提耶女士也在那里。萨伊特先生在说他的狗。看见阿伊谢他们就不说话了,但后来阿提耶女士夸赞了阿伊谢的裙子,于是他们又重新开始聊起狗来。阿伊谢想:“我会在家里养狗吗?”但随即她觉得养狗这件事并不适合自己。她想雷姆齐也不会是个喜欢狗、愿意让一个动物在家里目中无人到处转悠的人。她嘟囔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她不假思索地问答了自己的问题,“他是个大方、心眼好的人,是个绅士……”也许还有别的词汇,但她一时想不起来了。听到萨伊特先生开始谈起了战争,她离开了那里。 她想:“现在去哪里?”当看见雷菲克哥哥时,她有点哀伤,她嘟囔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我的哥哥变得沉默和悲伤了?”她一边朝雷菲克走去,一边想:“以前他是多么开心!以前是我总不开心、老板着脸,但他是开心的。他总爱跟我开玩笑,拽我的辫子,取笑我!”她坐到了雷菲克对面的沙发上。 “裴丽汉怎么样了?” “她在发烧!没精神。得了流感……” 尼甘女士说:“你为什么没把孩子带来!” “我们怕她会着凉。” 尼甘女士说:“怎么会呢!”她挨个看了看自己的三个孩子,然后说:“我在你们六个月大的时候就在大冷天把你们抱到外面去了。” “啊,在开家庭会议吗?”萨伊特先生笑着走了过来。 尼甘女士嘟囔道:“啊,杰夫代特先生!”她在看墙上的照片,左右摇晃着头。随后她对萨伊特先生说:“萨伊特先生您请这边坐!您对杰夫代特先生很熟悉。我们的婚礼是在你们的,在内迪姆帕夏的宅邸里举行的……” “最熟悉杰夫代特先生的是弗阿特先生。让他来说!”萨伊特先生说完就站起来,走到和塞米赫先生说话的弗阿特先生的边上,跟他说了几句话。弗阿特先生微笑了笑,慢慢走过来坐到了他们旁边的沙发上。 尼甘女士请弗阿特先生谈谈杰夫代特先生。客厅里有一种不断活跃、波动的嘈杂声。弗阿特先生说,自己是从塞洛尼卡到伊斯坦布尔来开店时认识杰夫代特先生的。他用一种呼哧呼哧的声音嘟囔着,试着想算清那是哪一年的事情。 阿伊谢静悄悄地站了起来。她朝仍然在和朋友聊天的雷姆齐走去,突然问道:“你们在聊什么?” 他们朝她笑了笑。驼背的小伙子跟她说了些什么,阿伊谢笑了。她一边朝玻璃展柜走去,一边想:“那些瓷器!我的两个姨妈,老宅邸!今天我订婚了。我走在我们的大客厅里。我十九岁。我听到了人们讲话的声音。我听到了这甜蜜、波浪般的嘈杂声。我要去哪里?去厨房!那里厨师和女佣正在忙着……但这里多安静啊!” 艾米乃女士说:“你怎么又来了?” “我来看看你们在做什么?” 耶尔马兹说:“我们刚刚把甜食放进烤箱!” 阿伊谢想:“啊,他终于说话了!”她想起了老厨师努里,想起了爸爸,想起了杰兹米。为了找点事做,她打开冰箱,倒了一杯水。喝水时,她看了一眼放在冰箱上的一份报纸。喝完水,她放下茶杯走出厨房,但她没上楼梯,而是走到了那条窄小、黑暗的走廊里。从洗衣房、用人的房间和土耳其式厕所里散发出来的气味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儿时。她深深地吸了一口那里的空气嘟囔道:“果核、儿歌……旅行、欧洲游、娱乐……”她径直朝楼梯走去。她走上台阶,“家、家具、房间、孩子、年月、照片、地毯、窗帘和嘈杂声。多么美好!多么嘈杂的场面!多么开心!人生!我要去哪儿?” 第二章 62. 一切都好 弗阿特先生说完结识杰夫代特先生那年的事情后,开始说君主立宪、君主立宪后复苏的商业生活,他说那些年里杰夫代特先生做了很多生意。尽管父亲在世时雷菲克也听弗阿特先生说过这些事,但他还在认真地听,并不时从中找出可吸取的经验。最近一段时间,像有负罪感的人一样,雷菲克知道自己总情不自禁地在拿自己的人生和别人的人生作对比,为了明白自己是在哪里犯了错,或者是为了避免再犯别的错,他总在从别人的人生中总结可吸取的经验和教训。当弗阿特先生说,君主立宪后杰夫代特先生是为数不多的几个能够与统一进步委员会建立良好关系的人时,他首先想到父亲是个比自己更加坚定并知道该做什么的人,随后因为发现自己又在总结生活经验,他对自己生气了。想到病中的裴丽汉他决定马上回家。但因为弗阿特先生注意到雷菲克比尼甘女士更专心地在听自己讲述,所以他讲话时一直看着雷菲克的脸。雷菲克明白这点后也就只好坐着不动了。 弗阿特先生的讲述被要拍照的阿提耶女士打断了。所有人都聚拢到尼甘女士的周围。雷菲克等闪光灯连续闪了几下后就离开了客厅,他爬上楼梯迫不及待地走进了书房。搬家时,他觉得似乎这里还有一本被遗忘的书,而这本书上正好有可以为他寻找的东西带来答案的东西。但一走进书房,他又感到了一种悔恨和内疚,他想:“我还是没能作出一个决定!”他明白在书柜的空架子上是不可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的。他看见一个腾空的书架上放着几根毛线针和一团毛线。书桌上是杰米尔的几本算术书和一本土耳其语文书。另外一处书架上放着四个满满的果酱罐。雷菲克想:“裴丽汉生病在家,我要早点回去。”而其实裴丽汉关照他晚点回去、好好玩的。“我回家吧,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他急忙走出书房,担心自己会去回忆曾在这里学习、看书以及和朋友们玩牌的那些岁月。他听着摆钟的滴答声,走下了楼梯。“但愿阿伊谢不会生气!”他嘟囔着走进了嘈杂的客厅。找阿伊谢时,他和一个陌生人打了招呼,随后又看见了居莱尔女士。他用余光看了一眼居莱尔,发现她依然在用一种善解人意的目光看着自己。他想:“我要回家。阿伊谢在哪里?”正在这时,他看见萨伊特?内迪姆先生正朝自己走来。看他的样子雷菲克知道他有话要对自己说。 萨伊特先生挽着雷菲克的胳膊说:“听奥斯曼说,您到我们的拉斯蒂涅那里去了。” 雷菲克一时没反应过来,他问:“去谁那里了?” “拉斯蒂涅!就是奥马尔先生!那名字是阿提耶给他取的。我们是在火车上认识的!” “是的,是的!他说起过。” “他在干什么?” 雷菲克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随后他突然说:“务农!” 萨伊特先生说:“务农?真的吗?太有趣了!”他回味着这个词,重复说了好几遍。然后他笑着说:“为什么,他没别的事可做吗?”他自己答道:“这世界容不下他,是吗?”他喜欢自己的这个答案,哈哈大笑起来,随后他又皱着眉头说:“可惜啊,太可惜了!他曾经是个充满激情的小伙子。他说自己雄心勃勃。确实也是这样的。”然后他看见妻子对她说:“阿提耶,你知道我们在说谁吗?我们在谈论你的拉斯蒂涅。” “是啊,他在干什么?我们有他的照片,很想再见到他。”这时,一个孩子走过来,她抚摸着孩子的头问:“宝贝,你要干什么?”阿提耶女士皱着眉头听孩子讲完话后,显出害臊的样子走到奈尔敏身边,在她的耳边嘀咕了几句,一边还摇摆着食指责备了孩子。 萨伊特?内迪姆先生说:“您看见了吧,谁也不关心现今的拉斯蒂涅!”他又哈哈大笑了几声,嘟囔道:“法提赫们!……年轻人们……人生!……”他出乎意料地把手放在雷菲克的肩头说:“但我看您也不太好!您板着脸,不苟言笑……您看上去总在思考问题……您在想什么?” 雷菲克说:“是吗?” 萨伊特先生笑着说:“听说您搬家了!” 雷菲克说:“为了孩子我们认为这样比较好!” 萨伊特先生重复道:“为了孩子!”但他脑子里在想别的一件事。他从雷菲克的肩膀上拿下手说:“开心点,雷菲克先生,开心点!融入社会,好好生活!就像您父亲说的那样,和周围融为一体,必要时做出妥协!要不您会觉得很不幸福的!等到老了,您会明白所有的愤世嫉俗都是空的。难道我们的拉斯蒂涅现在的做法是可取的吗?” 雷菲克嘟囔道:“不,并不像您认为的那样!再说奥马尔……” 但萨伊特先生好像根本没听见雷菲克说什么,他继续说道:“好好地生活。融入到时代的大潮中去!我们又算什么呢?……在奔流不息的历史长河中,我们连一滴水珠都算不上……别跟自己较劲了……” 雷菲克因为担心自己又要从萨伊特先生说的这番话里总结经验,于是他说:“但这些并不是什么新观点!” 萨伊特先生说:“是的,我父亲也这么说过!当然不是什么新观点。不知道我用我们的宅邸做例子讲过没有,我们的旧宅邸……” 雷菲克气恼地说:“是的,您说过!” “我已经说过了……您父亲也是最好的一个例子!那么该怎么做呢?这种愤世嫉俗没有任何好处,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这对人……” 有那么一瞬,雷菲克想告诉萨伊特先生自己准备翻译和出版卢梭、笛福的书的想法,但他放弃了。他在母亲的身边看见了阿伊谢。 “萨伊特,你又在跟他说什么?”插话的人是居莱尔。她对雷菲克说:“他是不是抓住您,又在跟您说我父亲的故事。” 雷菲克嘟囔道:“是的,是的!啊,他们在那里!”他用手指了指尼甘女士,随后径直朝他们所在的角落走去。 尼甘女士抱怨道:“坐下!你去哪儿了!等裴丽汉一好,你们就过来!我想梅莱克了!”随后她开始和坐在身边的雷拉女士讲梅莱克的事情。 阿伊谢一直把雷菲克送到了大门口。雷菲克亲吻了妹妹,走出门去。外面很安静,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花园门上的铃铛发出了叮当的响声。尼相塔什的上空是一片深蓝色的天空。一阵风吹过,掀起了他大衣的衣角。雷菲克想:“就像是一个没有星星的夏日的天空!”他看了看表,快七点了。“裴丽汉见我这时回去一定会很惊讶,不知道她好点没有?”尼相塔什的大街上没什么人,一两个穿着大衣的人匆忙从他身边走过。雷菲克径直朝车站走去。他看见新盖的一栋公寓楼的底层开了一家冷菜店,尽管是周日的晚上,但依然还开着门。他想:“我给裴丽汉买点吃的吧!但她现在会有胃口吗?”走过店门口,他想:“孩子……第二个孩子也要来了!我该怎么办?……但我一定要把我的想法付诸实现……卢梭。我差点把这个想法告诉了萨伊特先生……讨厌的家伙……居莱尔!”他来到车站,但因为站台上空无一人,他有些没耐心了。他想:“让我赶快离开这肮脏的街区!我的童年和青年时代是在这里度过的!但我还是喜欢这里的树木和清风!”他等来了一辆空出租车,上车后他想:“回家后我干什么?我给裴丽汉做个汤,给孩子吃点东西,然后去书房……去书房做什么?是啊,到底应该干什么?”他开始跟自己生气。“我连一个想法也没有!如果我的脑子有叔本华的十分之一清晰会怎么样?何况还是有的!一场文化运动……译著……我爱生活!这个司机在想什么。我一定要做些可以留下印记的事情,即使印记很小也无所谓……是的,我承认农村振兴计划是个乌托邦。马克思!在他那里也没找到我想要的东西!喜欢他也是因为他有清晰的思想。但我应该做些什么,我还没为此找到答案。是的,我一定要离开公司!我一定要开一家出版社……要做最好的翻译。所有人都应该读这些书……不知道奥马尔在干什么?……穆赫塔尔先生……”他突然打了个哈欠。“那里的噪音太大了……这么多年在那个家里,在那种噪音里我是怎么过来的?……也许奥马尔是对的……最好的是大自然和宁静……新鲜的空气……我也需要这样的东西……为了吸到新鲜空气该干什么?周日去看球赛……但裴丽汉会……”司机问他要去吉汉吉尔的哪里。雷菲克给他指了路。随后他又像每次快到家时那样开始想做了什么,要做什么。“上午我看了一会儿书。然后去参加了订婚仪式……阿伊谢也会结婚……孩子们……我的第二个孩子……我希望是个男孩……别像我,和普通人一样就行……我来给他起个普通的名字:阿赫迈特!不知道他会成为怎样的一个人?”快到家时,他想:“阿伊谢订婚了……啊,我怎么没祝贺雷姆齐,出来时也忘了跟他告别……算了!”付完钱他下了车。爬楼梯时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他想:“我老了!”经过楼道里邻居家的门口时,他像往常那样又对门里的生活感到了好奇,但至今他对他们知之甚少,因为这里的多数家庭都说希腊语。 他刚用钥匙打开门,裴丽汉就在里面问道:“你回来了吗?” “我回来了,回来了。你还好吗?” “我很好!”她的声音听上去也不错。 雷菲克迫不及待地脱下了大衣,没换鞋就走进了房间。他坐到床边问:“你真的感觉很好吗?”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大概烧退了!” 雷菲克亲吻了她。“体温表在哪里?你再量一次!”说着他把体温表递给了裴丽汉。 裴丽汉把体温表放到了腋下,她问:“仪式怎么样?” 雷菲克嘟囔道:“怎么样?很好!幸亏我们搬到了这里。孩子在干什么?” “刚才她在自己玩!有些什么人?” “所有人都在!你的居莱尔女士也去了!” 裴丽汉说:“为什么变成我的了?” 雷菲克用手在被子当中轻轻地按了一下说:“如果是个男孩,就叫阿赫迈特吧!你知道我想到什么了吗?” 裴丽汉说:“你先跟我说说仪式上的事!阿伊谢穿什么了?” 雷菲克害怕她的快乐被蒙上阴影,他说:“一条连衣裙!好像是绿色的……”说完他站了起来。 裴丽汉说:“啊,你怎么穿着带泥的鞋子就进来了!快去换拖鞋!” 雷菲克走出房间,他嘟囔道:“拖鞋,拖鞋!”他似乎想起了奥马尔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但他没去多想。他自言自语地说:“以前我是不穿拖鞋的,因为我们住在尼相塔什。那里是不需要穿拖鞋的!”他穿上了拖鞋,随后突然走进了书房。他看见书桌上的日记本打开着。他看了看自己写的东西,觉得很害羞。他又读了写给黑尔?鲁道夫的信,依然很心烦。他想:“我该立刻行动,马上开始翻译!”他把信放到一边,合上日记本,坐到了书桌前。 裴丽汉在里面大声说道:“烧退了,很好!一切都很好,儿子也很好……” 第三章 1. 新的一天正在开始 阿赫迈特一睁眼就看了看表,十二点半。他想:“夜里我是两点躺下的,整整睡了七个半小时!睡多了!”他急忙下床,脱下睡衣,打了个哈欠。穿衣服时他想:“我怎么又忘关门了!”房间里依然还有亚麻籽油的味道。他曾经在书上看到有关亚麻籽油致癌的消息。自从五年前父亲死于癌症,他就开始注意这些事情了。他想:“还是找个地方写个提示吧,这样可以让我睡前别忘了关门!”随后他觉得自己过于谨慎了。他嘟囔道:“我不喜欢谨慎的人,但要是霍乱流行了,第一个往医院跑的人就是我!我又想长寿,因为我想要的画只能在五十岁以后才能画出来。戈雅[1]活了八十二岁。毕加索还在作画。伯特兰?罗素[2]今年刚刚去世。”关于一个艺术家应该活多久以及长寿的种种好处,他的脑子里还有许多别的想过、看到和听到的东西,但他没去多想。去厕所时,他走到靠在墙上的一幅油画旁。那幅画他是前天画的,今天他想继续画下去。他用手指触摸了一下画布,发现油料已经完全干透,他高兴地走进了厕所。 一到里面,像每天早上那样,因为光着脚进厕所他先跟自己生气,随后开始想一天的安排。因为周六没人愿意上法语和绘画课,所以这天的大部分时间是归他自己的。傍晚可能女友伊科努尔会来。“不知道我奶奶怎么样了?”他奶奶的健康状况很糟糕,医生们甚至谈到了死。尼甘女士已经卧床不起,不时嘟囔一些奇怪的话语,有个护士在照看她。他想:“我不是要画一幅爷爷的画像吗?”为了不像那些满脸络腮胡、头发蓬乱、玩世不恭的艺术家,他每天早上都要剃胡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嘟囔道:“你的脸像戈雅的吗?我最近又崇拜上戈雅了!”他做了个对自己生气的样子。洗好脸走出厕所,他捡起从门缝里塞进来的报纸。在报纸边上他还看到了一个信封,那是一张画展的请柬。他打开请柬,“甘嘉伊为他的画展印了请柬!这事他已经跟我说过好多遍了,现在又寄来了请柬!这家伙!”他又看了一眼请柬,觉得有点像婚礼的请柬。正想说“小资产阶级家伙”,但他放弃了,因为他感到了对甘嘉伊的爱意,他拿起报纸坐到了房间的角落里。 报上的消息一点也不令人高兴:“遗体在一场盛大的葬礼后被掩埋了。五千名青年为独立宣誓……1970年12月12日。”下面还有一张扑在棺材上痛哭的女人的照片。“侯赛因?阿斯朗塔什的母亲!”他看到照片下面有这样一行字:“不幸的母亲扑在棺材上悲泣!”他突然感到起鸡皮疙瘩了,“哪怕是最严肃的事被他们这种国产电影似的语言……”他的眼睛看到了另外一条消息:“巴图尔向苏纳伊[3]递交了备忘录!”他激动地往下看去:“空军司令穆赫欣?巴图尔上将1970年11月24日拜会总统时,谈到了各级土耳其武装力量表现出的一种极其明显的不适……”他抬起头想:“齐亚先生是对的!”昨天父亲的堂兄、退役的齐亚上校来看望了尼甘女士,看见阿赫迈特后他们一起上了楼,他跟阿赫迈特说军人可能会有什么行动。像往常那样,他用一种知道很多事,但又不得不保密的神秘样子告诉阿赫迈特,最近会有大事要发生。随后,他又不经意或是假装不经意地说出类似护卫团和军校的字眼。他的眼神似乎在说:“军队要履行自己的职责,要争取自己的权利!”阿赫迈特继续往下看到:“巴图尔把备忘录的一份拷贝给了塔马齐。只是总参谋长塔马齐的……但随着会谈的深入,塔马齐接受了巴图尔的意见!”阿赫迈特想:“巴图尔把他说服了!他们要搞军事政变!”突然他想到以前看到的与此有关的文章,他嘟囔道:“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然后他又反问自己:“如果发生呢?”他激动地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步。随后他又重新坐下,逐字逐句又把新闻看了一遍。“这消息是谁透露给新闻界的?‘一种极其明显的不适’是什么意思?他们为什么会感到不适?是谁让他们感到不适了?他们当然是在为国家担心。国内的问题,我们的社会问题!”他又看了一遍新闻:“苏纳伊在本周告诉了德米雷尔[4]备忘录的事!”他站起来说:“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走上露台,靠在栏杆上俯瞰整个尼相塔什。 周六下午一点多钟,尼相塔什广场上人声鼎沸,交通也堵塞了。一个交警站在马路中央正挥着胳膊,吹着哨子。一辆无轨电车的“长辫子”脱离了电缆歪斜在马路上。司机走下车,两个穿着学生服的高中生在看着他。对面的人行道上,吉普赛人站在一排花篮前在卖花。小公共汽车的售票员正在招呼一个乘客。三个擦鞋的人都找到了主顾,大概还多了一个顾客正在一边等着。一个穿着讲究的女人周六购物回来。一个穿着迷你裙的年轻姑娘站在一家服装店的橱窗前张望。卖面包的一个小商贩在面包筐上蒙上一块布,好奇地看着电车上掉下来的“长辫子”。他的身边站着一个招呼人玩落托数卡牌戏[5]的人。一个女人牵着狗从他们面前走过。实业银行前面,两个小学生在嬉戏打闹。他们公寓楼的看门人内夫扎特走进了对面的杂货店。交通畅通了。一个戴着头巾的女人走到路边卖彩票的人身旁。身穿灯芯绒上衣的一位先生走进了干果店。阿赫迈特想:“政变!一场将把所有这一切彻底打乱、让整个尼相塔什和所有资产阶级受到冲击的政变!”他突然深深地打了个哈欠。他想:“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下面的这种混乱场面还将一年年继续下去。”但他又嘟囔了一句:“要是发生呢?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发生了政变,那么街上就不会有人了!”他想到了齐亚先生,嘟囔道:“我们俩都恨尼相塔什!”他抬起头,看见了一片灰蒙蒙、毫无生气的天空。奶奶喜欢的那棵椴树光秃秃的树枝仿佛要伸向天空,但树枝的后面有比它们更高的公寓楼房。阿赫迈特转身看了看楼房顶层的窗户,他想:“我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在尼相塔什的这栋公寓楼的顶层生活了四年。四年前他从巴黎学画回来,经过长时间的结算,家里宣布他父亲雷菲克的名下只有顶层的这两间屋子,因为姐姐梅莱克不需要,所以他就搬来这里住下了。因为既不用付房钱,也不用交取暖费,一日三餐也是在楼下奶奶家吃,所以他没有太多的花销。他不时可以卖出去一两幅油画,另外他还在给三个人上法语课,给一个孩子上绘画课。“我是怎样的一个人?”他又嘟囔了一遍,但并没感到伤感。“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了在艺术之树上采摘一个果实,我在奉献我的人生!”这句话大概他是从什么地方看来的,但他既没对自己生气,也没嘲讽自己的意思。他决定下楼去看奶奶,然后填饱肚子。他拿上钥匙下楼了。 医生们说尼甘女士的毛病“主要是年老”造成的,特别原因则是血管硬化,或是诸如此类的毛病。阿赫迈特下楼时发现自己并没太关心这个问题,但有一件事他是非常清楚的,那就是血管堵塞导致尼甘女士的脑子供血不足。奶奶也因此常常把时间、地点和人物搞混,这种情况有时会让人感到悲伤,有时又让人觉得好笑。尼甘女士的大孙子们住在一楼,他们的孩子因为觉得曾祖母的毛病很是有趣,所以最近几个星期被禁止上楼了。阿赫迈特担心着奶奶的健康,他用钥匙打开了单元房的大门,走了进去。 一进屋,他就听到走廊尽头传来的大摆钟的滴答声。为了让厨师给自己准备午饭,他立刻走进了厨房,但他发现厨房里没人。在厨房通向客厅的另外一扇门前,他听到从里面传来的一阵笑声,紧接着是厨师耶尔马兹的笑声,他透过门缝往里望去,差点被里面的景象吓了一跳。他看见奶奶的头上顶着一样奇怪的东西,再仔细一看,他发现那是块放在茶几上的手工钩织的小桌布。 女护士嚷道:“尼甘女士,您要是知道自己有多好看就好了!”她哈哈大笑了几声后说:“您看上去像个新娘子!” 艾米乃女士嘟囔道:“请别这样!作孽啊,作孽!” 厨师耶尔马兹说:“尼甘女士,尼甘女士,您认为我怎么样?我爸爸给你们做了三十年的饭,我也做了三十年了。您对我满意吗?” 尼甘女士歪斜地坐在床上,像是在和远处一些模糊的人说话那样,她说:“是的,我对你很满意!” 艾米乃女士说:“行了,够了,别再折腾她了!” 护士问:“您想抽烟吗?”看见尼甘女士点头,她点上一根烟递给了她。 尼甘女士试着吸了一口烟,但香烟已经灭了。她吹了几下烟,用埋怨的声音唠叨了几句。厨师耶尔马兹又哈哈大笑起来。护士把烟重新点好,又递给了尼甘女士。艾米乃女士埋怨着站起来,她准备去拿掉尼甘女士头上的桌布和她手上的香烟,但尼甘女士不愿意把烟给她。 阿赫迈特突然用劲重重地关上了厨房的另外一扇门,大声咳嗽了几声,然后走进了客厅。他觉得有些愤怒,但又认为不应该这样。 护士指着香烟说:“这对她的神经有好处!” 阿赫迈特说:“但香烟对她是有害的。奶奶,您还好吗?” 护士说:“比昨天好!” 耶尔马兹说:“阿赫迈特先生,我去给您做点吃的吧?”随后他看见尼甘女士还在那里不停地嘬烟就笑了,他说:“太不好,太不好,作孽啊,作孽!阿赫迈特先生,您别看我在笑,但我心里很难受!因为难受我们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您要是能知道我的感受就好了!我给您做点什么?我去煮鸡蛋好吗?有现成的肉丸……” 阿赫迈特说:“好,煮鸡蛋,我还要点酸奶。有什么你就拿什么来吧!”说完,他坐到了奶奶的对面。 “感谢真主,她今天的情况更好了!”艾米乃一边说,一边仔细地把桌布铺回到了茶几上。 阿赫迈特突然说:“亲爱的奶奶,早上好!” 尼甘女士嘟囔道:“是你吗?你去哪儿了?” 阿赫迈特像是在跟一个傻小孩说话那样一字一句地说:“我在楼上,现在到楼下来了。” 尼甘女士问:“你爸爸在哪里?” “我爸爸没了!……” 一阵沉默。尼甘女士透过厚厚的玻璃眼镜用怀疑的眼光看着阿赫迈特。她相信他对自己隐瞒了一件事,大概还在研究那会是什么事。她说:“快,快去把你爸爸给我叫来!” 护士粗暴地说:“他爸爸死了!”她一把夺下了尼甘女士手上的香烟。 尼甘女士说:“是的,他死了!让我怎么办,是我的错吗?他不该和那个女人结婚!” 阿赫迈特发现奶奶的脑子是清醒的,他高兴地问:“今天您觉得怎么样?” 尼甘女士说:“我的耳朵里在放歌!”她的另外一个抱怨,据她自己说是耳朵里总在不停地重复着一些儿时和少女时代的歌声。 “还是那些歌吗?” “是的!” 护士说:“那您就给我们唱一首听听!”当她看见阿赫迈特在狠狠地看着自己时就起身去了厨房。 尼甘女士指着护士的背影问:“她是谁?” 艾米乃女士说:“朱哈尔女士!护士!”她走过去把尼甘女士老在拽毯子的手放到了一边。那只因为不断打点滴而被扎得满是针眼和青紫的手开始在床边不断地抖动起来。 阿赫迈特因为知道奶奶听不见便轻松地问道:“她还是不吃东西吗?什么时候可以不用打点滴了?” 艾米乃女士说:“护士知道!” 厨师端来了一盘阿赫迈特要吃的东西。他把盘子放到茶几上后问:“有煮熟的糖渍水果,你要吗?” 阿赫迈特说:“不要,不要!”盘子里放着鸡蛋、酸奶和肉丸。 尼甘女士问:“你们在说什么?” 阿赫迈特说:“我在吃饭!” “你刚才在哪里?” “我在楼上,亲爱的奶奶。我不是在楼上画画嘛!” 尼甘女士像是突然兴奋了起来,她说:“你的天资!你的天资!那是真主的恩赐……你要珍惜啊!” 阿赫迈特高兴地说:“我知道……我在画画!” 尼甘女士疑惑地问:“你总在画画吗?” “是的!” “钱呢?你不结婚吗?你就老这么在家待着吗?” 阿赫迈特笑着说:“我有时也上街!” “我也要去银行,去看看我的保险箱!” 阿赫迈特点了点头。护士从厨房回来了,耶尔马兹把胳膊架在玻璃柜上也在看着尼甘女士。大概所有人都在等待一件有趣的事情发生,等待便于日后谈论的一个无论好坏的话题的出现。耶尔马兹不时问阿赫迈特肉丸做得怎样,还要不要吃糖渍水果。突然,他们听到开门和随后而来的脚步声,围在尼甘女士身边的人一下全散开了。听脚步声,阿赫迈特知道是奥斯曼和奈尔敏来了。 [1]弗朗西斯哥?戈雅(Francisco José de Goya y Lucientes,1746—1828),西班牙浪漫主义画派画家。 [2]伯特兰?罗素(Bertrand Russell,1872—1970),英国哲学家、数学家、社会学家,也是西方最著名、影响最大的学者和社会活动家之一。 [3]杰夫代特?苏纳伊(Cevdet Sunay,1899—1982),1966—1973年出任土耳其第五任总统。 [4]苏莱曼?德米雷尔(Suleyman Demirel,生于1924年),土耳其著名政治家。1965—1980年间曾六次担任政府总理,1991年组阁土耳其第七届政府。1993年当选土耳其第九任总统。 [5]玩者各执一数码卡片,卡上记有数码三行,每行五个数字,主持人负责从专用的小圆盘中抽摇数码签,玩者数码卡的数字与签码上的数字相同时,可将卡上的数字消去,最先消完者获胜。 第三章 2. 在尼相塔什的一栋公寓楼 奥斯曼刚走到母亲身边就大声嚷道:“亲爱的妈妈,您好吗?”他的耳朵也跟他母亲的一样背。 尼甘女士问:“你去哪儿了?” “我在厂里!”奥斯曼明白母亲没听见,于是他又大声说道:“我说,我去工厂了。今天我和杰米尔一起去工厂了!……” 尼甘女士皱起了眉头。然后她不安地看了看凑到面前来的奈尔敏。 奈尔敏说:“是我,我。您没认出来吗?” 尼甘女士问阿赫迈特:“她是谁?” “奈尔敏伯母,奶奶,是奈尔敏伯母!” 奈尔敏说:“她还是认不出我来!”尼甘女士病情加重的这十一个星期里,有些人她已经认不出来了。奈尔敏也是其中之一,她对此感到很委屈。 尼甘女士用疑惑的口吻嘟囔道:“是裴丽汉吗?” 奈尔敏嚷道:“裴丽汉跟别人结婚了!我是您的儿媳。您不认识我吗?”她生气地转过身对奥斯曼说:“她这是故意的!” “亲爱的,怎么会是故意的呢!她就是认不出你来了,病人,让我们怎么办?” 奈尔敏埋怨了几声坐到了一边。阿赫迈特害怕伯父和伯母又会吵起来。奥斯曼点了根烟。奈尔敏让他别抽,奥斯曼抱怨了几声。一阵沉默。 尼甘女士突然问:“你们在厂里干什么了?” 奥斯曼气恼地嚷道:“在厂里能干什么?我们去看了看!我们去看看厂里的情况好不好!没问题,没问题,一切都很好。工人们在干活。他们干得很好!” “他们在干什么?” “他们在做灯泡,亲爱的妈妈!灯泡!” 尼甘女士嘟囔道:“唉,我们为什么会落到这个地步!”她的脑子里大概还留着两年前在工厂里发生的那次罢工。从那次罢工以后,每次提到工厂尼甘女士都会有一种灾难感。她相信这跟报纸上写到的“坏趋势”有关,不仅仅是政治上的,伴随着她听到的每个坏消息,她都会想到事情的不顺利。 奥斯曼说:“没什么问题,您别担心!” 尼甘女士依然嘟囔道:“我为什么不要担心?我们落到什么地步了。难道我们应该是这样的吗?杰夫代特先生创建的事业该是这样的吗?他希望是这样的吗?谁也不认识谁。你知道昨天那个齐亚说什么了吗?” 奥斯曼问:“齐亚说什么了?” 尼甘女士嘟囔道:“没教养、无礼、傲慢!” 奥斯曼对艾米乃女士说:“以后别再让他进来!你让他去我们家,我们也好知道他想要什么!” 女佣说:“他和阿赫迈特先生说话了!” 奥斯曼说:“是吗?你们谈什么了?” 阿赫迈特发现奥斯曼有些焦虑,他高兴地说:“没谈什么!”他想:“我跟他说吗?要发生政变了。左派政变!尼相塔什将要被摧毁……”有那么一瞬,他还是希望发生政变的。 “他跟你说了些什么?又胡说八道什么了?他都七十五岁了,但依然还没厌倦谎言和威胁!他说什么了?” 阿赫迈特不由自主地说:“他说,军人们要做像5月27日政变[1]那样的事情。” “他是怎么知道的?再说这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阿赫迈特更加高兴地说:“政变是针对装配商的!他是这么说的!一场既针对德米雷尔,又针对装配商的左派政变!” 奥斯曼的脸立刻阴沉了下来。阿赫迈特在暗自窃喜。 最近一段时间社会上出现了一种反对德米雷尔和装配商的思潮。这是个让奥斯曼非常恼火的事情。他坚持说,灯泡厂不是在做装配,而是在生产灯泡,他还用数字来证明这点。 奥斯曼不安地说:“你为什么不跟他说,工厂里并不做装配!”随后,大概是因为自己的不安,他觉得害臊了。 阿赫迈特说:“我们没提到灯泡厂的事!”他笑着加了一句,“再说我也不知道最新的数字。比例是多少了?” 奥斯曼说:“百分之八十四是我们的!” “百分之八十四就不能算是装配了。” 奥斯曼气愤地问:“别的他还说什么了,别的?” “他还谈到了我的爸爸和爷爷。” “他知道雷菲克什么?” “其实他讲了他爸爸的事情……我也问了。他爸爸大概是个非常有趣的人……是搞政治的……” “我爸爸常说他是个酒鬼。” 阿赫迈特气愤地说:“他大概是个革命家。” 奥斯曼笑着说:“是的,我爸爸也曾经说过努斯雷特伯父是个空想家!” 阿赫迈特嘟囔道:“听说还发生了很多有趣的事情!”随后他为自己的过分行为后悔了。 奥斯曼说:“什么有趣的事情?他又编什么瞎话了!”看见阿赫迈特高兴的样子,他愤怒地站了起来,他的眼神好像是在说:“你也是他们中的一个!你是什么人啊?”看见厨师来拿阿赫迈特面前的空盘子,他大概想到了一件事情,他诡秘地笑着说:“亲爱的阿赫迈特,今晚你还去我们家吃饭吧!”他对奈尔敏问道:“今晚还让他在我们家吃饭,好吗?” 奈尔敏说:“好的,好的!今晚我们家会很热闹。所有人都在我们那里。” 奥斯曼开始在房间里踱步,他问:“也就是说,他说我们是装配商啊!你也没回敬他几句!” 奈尔敏说:“行了,别再发火了!” 奥斯曼愤怒地说:“今年我六十四岁了!活到今天只要是跟生意有关的事,我还没学会不生气,今后也学不会了!” 尼甘女士问:“他要去哪里?” “我哪也不去。妈妈,我不是在这里嘛!” 突然,奈尔敏站起来,她把脸凑到尼甘女士面前,用一种狡猾、几乎是有点恶毒的眼神看着她问道:“您看我是谁?还认识我吗?您快说,我是谁?” 尼甘女士说:“你是裴丽汉,早早就结婚了!” 奥斯曼哈哈大笑起来,奈尔敏气急败坏地坐了下来。厨师耶尔马兹问谁要喝咖啡。奈尔敏愤怒地说自己要下楼了。 阿赫迈特走近奥斯曼说:“我到里面,我爸爸的房间里去看看!昨天我在那里看到了一些旧书。” 奥斯曼嘟囔道:“书……也就是说,你没回敬他几句!如果他再来,让他去我那。别忘了,建立民族工业,装配这一步是必不可少的!” “亲爱的伯父,如果您对我的观点好奇的话,我就告诉您,我反对搞政变的人!”说完,他径直朝里屋走去。他想:“我是这样想的,但我不应该告诉他!我厌倦了这种伦理主义!”在走廊里他听到了摆钟的滴答声。和母亲离婚后父亲在里面这个房间里住了十年直到去世。一个星期前,当尼甘女士的病情加重后,整栋楼里的人不知为什么都突然对老家具感兴趣了,阿赫迈特也跟着开始翻看父亲的书籍和柜子。尽管以前他也来这里看过,还拿走了自己要的东西,但现在他又找到一些新的东西。一个星期前,他找到了一个笔记本,他猜想那可能是父亲的日记本,因为不懂奥斯曼语,他把日记本交给了伊科努尔。伊科努尔在读艺术史博士学位,她说过自己懂奥斯曼语。阿赫迈特既想知道日记本上写了些什么,又想了解一下伊科努尔到底懂多少奥斯曼语。快到房门前,他想到护士会在里面,因为护士在尼甘女士睡觉,或是不需要她守在边上的时候,就来这个房间休息。阿赫迈特敲了敲门,走了进去。他看见护士正坐在床边抽烟。 阿赫迈特说:“不好意思,我打扰您了。我想看看这里的一些书!”他笑着想:“我真够有礼貌的!” 护士说:“不客气,这里是您的家!” 阿赫迈特径直走到书柜前,开始看书脊上的书名。因为没有他感兴趣的书,也因为护士一边抽烟一边在看着自己,他觉得很不舒服。像是知道要找的东西在那里似的,他毫不犹豫地打开了下面的柜门。他翻了翻上周找到日记本的地方,但他什么也没找到。 护士问:“刚才您没生我的气吧?” “为什么要生气?” “您不认为我对您奶奶不敬,是吗?” 阿赫迈特蹲着说:“您这是哪儿的话?” 护士说:“我们刚才在开玩笑!您不知道这种特护工作有多难!人很容易厌倦、厌烦。对不起,尽管您奶奶没那样,但不断要去清洁别人的脏污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阿赫迈特嘟囔道:“是的,当然,很糟糕!” “我们刚才在开玩笑。人的情绪也会变得很坏。” 阿赫迈特在着急地找,但依然什么也没找到。 “我一直在像你们这样的富裕人家工作。您知道居尔曼他们吗?每天下午我都要推着轮椅带那女人去海峡转一圈!” 阿赫迈特找到了一个笔记本,他兴奋地翻开本子,但头上几页还是写着奥斯曼语。他关上柜门站了起来。 护士说:“如果有一本好小说的话您给我看看。静静地看书就可以让我忘记一切。这些书都是您父亲的吗?他是教授吗?” “我也不知道!”阿赫迈特嘟囔着说完就离开了房间。他穿过塞满各种家具和物品的客厅,走到挂在墙上的杰夫代特先生的照片前。他一直想画幅杰夫代特先生的画像。但当他靠近照片时,他觉得自己的这个计划很不成熟,他决定以后再来做这件事情。他站在那里仔细地端详着照片,他知道自己是无法轻易了解爷爷的内心世界的。 奈尔敏问:“你在那里干什么?” 奥斯曼说:“你没看见他在看照片吗?对呀,你就画一幅我爸爸的画像吧。” 阿赫迈特笑着转过身,他看了一眼奶奶。奈尔敏说晚上等他去吃晚饭。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匆忙把最近几天画的画看了一遍。每天早上,醒来吃完早饭后半小时,他都会把最近画的画检查一遍。因为他相信,在这个检查过程中自己所作出的判断会比一天中其他时候作出的判断更加准确和真实。他又扫视了一遍码在墙边的画。“是的,这幅画上有种明显的效仿欲……不必要的东西。这幅不错。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画这幅画,完全是在浪费时间。从那幅画上可以看出我该向哪个方面发展。这幅画完全是为了取悦自己才画的。这幅画我是带着对国家问题的关注来画的,我很喜欢。那些老人我要重新画。那边在原来画猫的地方画上一盆花。我不应该把自己的小嗜好和绘画混淆在一起!这幅画明显受了戈雅的影响!我喜欢这些坐着的人!我也喜欢这组足球赛系列画!”为了对绘画艺术进行一番评判,他又把所有的画看了一遍。随后他拿起刚才摸过的那幅画,开始接着画起来。他看了看表,两点了。他很高兴,因为自己不再需要看着戈雅的画册就可以开始作画了。 [1]1960年5月27日,土耳其武装力量发动军事政变,推翻了阿德南?曼德列斯领导的民主党政府,解散了土耳其大国民议会。 第三章 3. 姐姐 门铃响时,阿赫迈特看了看表,快到三点半了。他突然想:“伊科努尔!”但走到门口时他明白来的人不会是她,因为门铃像开玩笑、唱歌似的又响了好几遍。门一开,一个高大的身躯马上从昏暗的楼道里跳了进来。他闻到了一股香水味,随后他在脸颊上感到了一个女人柔暖的肌肤,“我的姐姐!”阿赫迈特想着把另外一边脸颊也凑了上去。 梅莱克问:“你过得怎么样?还好吗?你看上去不开心啊!”她像一阵风似的进屋转了一圈,立刻发现了弟弟的问题。 “没什么,亲爱的,我还好……” “是吗?你身上的这件衬衫很好看!你在哪儿买的?” “我平常穿的一件旧……” “你觉得我的靴子怎么样?” “新的吗?” “是的!你姐夫带回来的……” “他出国了吗?” 梅莱克说:“亲爱的阿赫迈特,你的记性怎么这么差!”她背对着阿赫迈特在看画。“他不是要给你带颜料,你不要了吗……” 阿赫迈特说:“还真是,他这么快就回来了!” “啊,这幅画好棒!” 阿赫迈特好奇地看去,那是一幅自己一点也不喜欢、准备重画的画。他想:“她喜欢它什么?” “你用的颜色多好啊!你也画一些那种奇怪的画吧……土耳其语是怎么说的?不成形的,不像一般画的那种……” 阿赫迈特说:“抽象画!” “对,就是抽象画!不好意思,我学不会这些新词!空姐,好客的空中女人。”她咯咯地笑了起来,“抽象画!你也画点抽象画吧!你姐夫说,欧洲现在时兴抽象画……别的你还在做什么?……现在你在画这幅吗?” “是的!” 梅莱克把画从桌子上拿起来举到面前,像往常那样她先闻了闻颜料的味道,然后在手上掂了掂,冲着亮光左右转了转。 阿赫迈特有时想,姐姐用她的本能比任何人更明白油画是一件物品的道理。他看着姐姐几乎到了让人害怕的高大身躯。 梅莱克说:“是的,我没完全看懂这幅画。尽管不是抽象的,但我还是没看懂。你想通过它表达什么意思?” “还没画完呢!” “我不知道完了以后会是什么样的?” 梅莱克笑了笑,她看上去就像个跟爸爸猜谜语的被宠坏了的孩子。然后她兴奋地指着另外一幅画说:“这幅画完了,你倒是说说看这幅画是什么意思!一个戴着领带、穿着讲究的男人和一个戴眼镜的女人坐在那里……这画的意思是什么?你想表达什么?” “画所表达的也就是我要表达的!” “你总这样逃避问题!”然后她又好奇地四处张望了一下,皱着眉头说:“奶奶的情况大概不太好……” “是的。” “准确地说我很担心!” “担心什么?” “我怎么知道!我很伤心。昨夜我想起了她……”她坐在一个小凳子上,突然冷不丁地站了起来。 阿赫迈特说:“坐吧,坐吧,凳子是干净的,不会弄脏你裙子的!” “吓了我一跳!这里也太乱了。” 阿赫迈特说:“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我隔天收拾一回!” “是吗?谁扫地?艾米乃女士吗?” 阿赫迈特烦恼地说:“法特玛两星期来一次。” “她是什么人?是杰米尔他们家的用人吗?你知道吗,我们家的用人跑了。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跑走。三天前……”突然她闭上了嘴,烦恼地看着阿赫迈特的脸,她叹口气说:“我为奶奶感到很伤心!” “是的!” “我让你觉得烦了吗?我抽根烟就走!如果你讨厌烟味,我就不抽了。我总是拿你当例子说你的姐夫。我跟他说,你十年前说要戒烟就立刻戒掉了!”她划着了火柴。“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他说你是艺术家!但其实艺术家们都是抽烟、喝酒的,是吧?真的,你也留大胡子吧!” 阿赫迈特说:“要烧到手了!” “对不起!我是不是话太多了?” 梅莱克点着了烟。阿赫迈特坐到了一把椅子上说:“是的,我也为奶奶感到伤心!” “你见到她了吗?” “当然……我把大衣和几个袋子放她那儿了……” “你们说话了吗?” “她不是一直跟我说话的吗?我们说了!她一下就认出我了,看见我她很开心。然后她问我几岁了。我说三十三了,她马上又说,杰夫代特先生走后一个星期,我是为了安慰她才出世的,她说我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是和别人不一样的。她还问了你和姐夫。然后我跟她说了好些话。她的脑子很清醒,反应很快。” “不会吧?我看见她的时候……” “护士也很惊讶。那是因为她看见我开心的缘故。护士怕她累着就叫我走了……我很伤心!” “是的……” 一阵沉默开始了。阿赫迈特想:“过一会儿她烦了就会走的!”但梅莱克是不会那么容易心烦的。她站起来又开始看起画来。阿赫迈特看着姐姐高大的身躯、宽大的臀部和长长的两条腿。每次从背后看到这个高大的身躯,他都会想姐夫是怎样的一个人,好奇他们吃晚饭时会说些什么。他的姐夫是一个著名的律师。 梅莱克笑着转过身说:“别的你还做什么?你常见哪些人?去什么地方?” 阿赫迈特想:“她想说什么事?” “对了!你姐夫在警察局门口看见你和那个姑娘了。” “是吗?” “他很喜欢那个姑娘。他说你们从他身边经过,他仔细看了看那姑娘。告诉我,那姑娘是谁?干什么的?阿赫迈特,难道你什么也不跟我说吗?你姐夫说,很明显那是个有头脑的姑娘。她是谁?”当她明白阿赫迈特还是什么也不会说时,她说:“算你厉害!你快结婚吧,赶快结婚!” “这话又是从哪冒出来的?” 梅莱克坐下后说:“你姐夫说,你要是结婚的话,日后是可以大有作为的。他还说,那姑娘可以让你的生活走上正轨。” 阿赫迈特嘀咕道:“好,好!” “你知道,你姐夫很喜欢你!他说,年轻的时候他也像你这样,什么都不喜欢,但认识我以后,他就清楚自己该干什么了。” 阿赫迈特说:“我都三十了!” 梅莱克说:“对呀,对呀。我认识你姐夫的时候他二十八岁。你姐夫说,他也曾经像你一样的,但这并没有妨碍他成为一名成功的律师。那姑娘是谁?” 阿赫迈特说:“别说这个荒唐的话题了!” “那么,我们还可以说些什么?反正我正准备要走!” 阿赫迈特知道姐姐生气了,他马上说:“别走,再坐一会儿!”但随后他又陷入了浪费时间的恐惧,他说:“你还没抽完烟呢。” “抽完烟你就要我走,是吗?你对浪费时间的恐惧,不能算是个明智的做法。你要稍微休息一下,出去转转……你没有搞艺术的朋友吗?他们都像你这样吗?不是的……你需要稍微休息一下。你姐夫明白假期的价值。他说,他不会把该在十一个月里做完的事情弄到第十二个月完成。你明白吗?你要是知道人们如何玩、如何休息就好了。对了,前几天,我们在饭店和你在加拉塔萨赖的一个同学一起吃饭了。他叫佟杰尔……” “那乡巴佬在干什么?” “为什么叫他乡巴佬?他是个好孩子,是个律师!他的妻子非常可爱。你姐夫说,他的未来很光明!” “关我什么事?” “亲爱的,我们这不是在聊天嘛!”梅莱克像是有点悲哀似的说:“亲爱的阿赫迈特,你这是怎么了?你很烦躁。我觉得你的状态不好。休息一下吧。找一天去我们家吃饭!你姐夫很想见你!要不我们去饭店吃饭。当然,如果你不认为我们是买办的话!……” 阿赫迈特说:“我不会用这样时髦的词来思考!” 梅莱克用一种轻微的嘲讽的语气说:“你真棒,你真棒!”她笑着说:“我有一个多么聪明的弟弟。我为你感到骄傲!你比谁都聪明!” 阿赫迈特生气了。他想:“她为什么还不走!” “好吧!你答应我找一天去饭店吃饭。你想去哪里?” 阿赫迈特说:“去阿卜杜拉赫餐厅!”两年前,也是姐姐和姐夫带他去那家饭店的,在那里他看见了坐在他们前面的杰拉尔?巴亚尔,他只顾看他,饭都没好好吃。” 梅莱克说:“你喜欢阿卜杜拉赫啊!” 阿赫迈特说:“看着坐在前面的一个前总统用假牙狼吞虎咽地吃饭是件有趣的事!他的胃口太好了!人都像他那样吃饭的话,不是一百岁,会活两百岁的!” 梅莱克先笑了笑,随后又换上了那悲哀的神情说:“你太暴躁了!你为什么变得这么暴躁?以前你是这样的吗?小时候你多快乐,多可爱!人人都喜欢你。我们玩得多开心。” 阿赫迈特问:“你经常见妈妈吗?” “三天前我去看她了,在她那待了一个下午……我不想晚上去看见那个男人!” 阿赫迈特笑着说:“为什么?他也是个律师!再说大概还很有名,杰纳普?索拉尔律师!一说到他,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有一种在读报纸的感觉。” “我跟你说过吧,他老挠鼻子!你认为妈妈为什么会离开爸爸去和那个家伙结婚?” 阿赫迈特说:“妈妈是对的,妈妈是对的……” 梅莱克说:“是的,在这个问题上,你站在裴丽汉一边,我站在雷菲克一边!”提到父母时,有时她会直呼他们的名字,大概从中可以得到一种奇怪的乐趣。 “妈妈她在做什么,她跟你说什么了?” “她有关节炎!她抱怨了她的关节炎。” “她平常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梅莱克说:“怎么过的?”她想了想笑着回答道:“她有几个朋友,有时和朋友去看电影。还能怎么过?”她突然打了个哈欠。“我的烟抽完了。好了,我该走了。”说完她站了起来。“晚上有客人去家里吃饭。真主保佑,如果奶奶的情况不好,给我打电话……”她径直朝大门走去。 阿赫迈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他说:“你还记得齐亚伯父吗?爸爸的堂兄齐亚伯父。” “我大概见过他一次!” “昨天他来了,我们聊了一会儿。” 梅莱克问:“他是怎么爬上楼梯的?” 阿赫迈特说:“没到那程度,他壮得像头牛。”他很想说什么,但似乎又怕自己看上去很阴险。他说:“齐亚伯父说了些很有趣的事。他的爸爸努斯雷特,也就是我爸爸的伯父大概是个革命者!” “那个年代有这样的事吗?” 阿赫迈特想:“算了,算了,她是不会明白这种事的。不会明白的,我还是跟伊科努尔说吧!” 梅莱克说:“啊,你在这里涂上油彩了!你真聪明,很好看!” 阿赫迈特说:“天花板漏水。” “天花板漏水啊!正好像艺术家的画室!”梅莱克笑了笑,努力让自己显得可爱。她抓着门把手,又匆忙地扫视了一遍整个屋子,然后她对阿赫迈特说:“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大概她是有点动感情了,“稍微休息一下,到外面去转转,那样你作画的效率会更高……你姐夫说……” 阿赫迈特情不自禁地说:“军人们要发动政变了!”他又兴奋地补充了一句,“左派政变!” “他们要搞政变吗?” “齐亚先生说的。”阿赫迈特仔细地看着梅莱克的脸。 “什么时候?” “最近!” 梅莱克说:“那样的话人就不能上街了,是吗?但愿不是明晚,其他时候随他们的便。因为明天下午我要和你姐夫去看电影,我买好票了!”她笑了。随后她看着阿赫迈特严肃的脸,善解人意地说:“让那德米雷尔下台,是吗?”她稍微想了想说:“他太胖了!”她又笑了,这次她用一种沉思、忧虑的口吻说:“一切都变得很糟糕!社会上的风气也很差。大前天我去妈妈那里时,竟然有人在尼相塔什的大街上用话挑逗我!太不像话了!” 阿赫迈特说:“他们说什么了?” 梅莱克打开门回答道:“我的宝贝,我的宝贝,类似这样的话。但我现在也不怎么穿短裙子……你姐夫叫我小心。” 阿赫迈特高兴地说:“对,告诉我姐夫会发生一次左派政变!看他会说什么。”他很好奇姐夫听到这个消息时脸上会有什么表情。他饶有兴趣地想像了一下姐夫的脸。“你说,消息的来源是可靠的!” 梅莱克说:“因为你想到了我们,你姐夫会很高兴的!”她在阿赫迈特的脸颊上亲了两下,随即就消失了。 阿赫迈特为自己的暴躁感到了羞愧。他嘟囔道:“再说姐夫是律师!小资产阶级!政变是不会针对他的!”他走到露台上,再次俯瞰尼相塔什。广场上还是人头攒动,附近的街道上依然是人流如织。阿赫迈特看见两只鸽子停在了露台的另一边正好奇地看着自己。他嘟囔道:“几点了?伊科努尔什么时候才会来?四点了!时间过得真快!”他跑进房间。房间里依然留着姐姐身上的香水味。他开始作画。 第三章 4. 一个朋友 门铃响了一下。阿赫迈特看了看表嘟囔道:“六点!是伊科努尔!怎么一下就六点了!”他跑到门口,“你怎么现在才来,虫子,怎么现在才来!”他边说边打开了门,但随即又愣在了那里,因为站在他面前的是哈桑。 哈桑说:“谁是虫子啊?你好!”他拥抱了阿赫迈特,并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两下。 哈桑说:“我正好经过这里,顺便过来看看!”哈桑突然停顿了一下,然后笑着说道:“我的脑子里还有别的事情。” 阿赫迈特想:“他是个正直的人!毕竟是个革命者。” “坐,快坐!” “如果你在等人,如果你有事我就不坐了。” 阿赫迈特说:“没事,没事,坐吧!我们稍微谈谈,好久没见到你了。” “我也正想说同样的话。” “你喝茶吗?” 哈桑说:“你去煮吧!”随后他突然往阿赫迈特的后背重重打了一拳,他说:“你还好吗?” 阿赫迈特踉跄了一下,但他努力不让哈桑觉察到。点燃炉灶时,他感到了后背上的麻木。 哈桑说:“你还在画画吗?就只画画吗?” “是啊!” “多可惜啊!你动作快点!” 阿赫迈特把水放到炉灶上后走进了房间。他看见哈桑坐在房间正中的凳子上,伸着穿着军靴的脚,边抽烟边在看他的画。阿赫迈特突然想挖苦他一下。 “你都快三十了,怎么还像个十八岁的革命者那样身穿派克大衣,脚蹬军靴。这身打扮哪像个毕业于加拉塔萨赖私立高中的人啊?” 哈桑说:“我是毕业于加拉塔萨赖,但我还是个老百姓的孩子!跟你一样……”停顿了一会儿后他接着说道:“每次到这尼相塔什来,我的仇恨就会加剧!看见这里的商店、服装店和女人们,我对资产阶级的仇恨就会加剧!” 阿赫迈特说:“好啊,那就经常过来,会有好处的!” “我不需要这样的东西!你大概需要,但你的心已经麻木了!” 他们互相笑了笑。阿赫迈特想:“很好,我们还是像以前那样!尽管他觉得我没有足够的活力,但仍然还爱我!以前我们也是这样的……以前!”他似乎有点伤感。他是在加拉塔萨赖私立高中上学时认识哈桑的,但他们之间的友情是在阿赫迈特从法国回来后才加深的。哈桑比阿赫迈特小三岁。阿赫迈特正想回忆往事,但他对自己生气了。他好好地看了一眼哈桑,想到:“派克大衣和军靴不会误导我,他也老了!” 阿赫迈特问:“现在你在干什么?” “我跟父亲在家里待着。你知道,六个月前我母亲去世了。” “我知道!你在翻译东西吗?” “是的,凑合着过。” “你毕业了吗?” “我压根儿不去学校!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毕业。” “他们不会开除你吗?” “我有永久上学的权利。当然因为你是在法国上的大学,所以不知道这里的规矩。” 阿赫迈特做出生气的样子,但他并没生气。即使要生气,他也会生气自己学了绘画,而不是在巴黎学了绘画。他拽过一把椅子坐到了哈桑的对面,开始目不转睛地看着哈桑的脸。哈桑大概感觉到了他的目光,但他没有把视线从画上移开。他严肃地、仿佛在读什么东西似的、聚精会神地看着那些画。然后他转过身对阿赫迈特笑了笑。 阿赫迈特问:“你觉得怎么样?” 哈桑说:“说实话,我对油画一窍不通。” “你太谨慎了!” “我可没你那么谨慎,无党派社会主义者!”哈桑说着站了起来。“你还是无党派社会主义者吗?”哈桑是工人党成员。他一直为自己是个工人党成员、父亲是个教师而自豪。 阿赫迈特说:“现在有很多不是工人党成员的社会主义者,而且所有的喧闹也是他们弄出来的!” 哈桑说:“喧闹不假,但都是不需要的!”随后他认真地说:“让我来告诉你,别认为我是个完全的工人党成员。有很多像我一样的朋友,他们正在寻求一条介于工人党和民族民主革命党之间的道路。和这些朋友……” 阿赫迈特说:“你一直都有一个属于你自己的观点!陷入窘境时,你就开始为自己,而不是为党的观点辩护。” “嗨!你怎么在家里坐着坐着变得激烈起来了!” 阿赫迈特说:“你以为通过大选可以把社会主义引入土耳其!但我们见识了你们在大选中的表现!” 哈桑说:“难道以前我们没谈过这些问题吗?谈一次就够了……” “你取笑我是个无党派社会主义者。那我就来好好享受一下无党派的乐趣。” 哈桑说:“老兄,这种乐趣你一生下来就在享受。要得到这事的乐趣,你得不时地去做些什么,不是吗?”他说这话不是为了伤害阿赫迈特,而是出于友好。 阿赫迈特感动了。但他说:“我什么事也不干又怎么了?因为没一个是我喜欢的!” “不喜欢你可以批评,我们可以争论!” 阿赫迈特想:“这倒也对。”他想回敬一句话,但脑子里想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随后他突然嘟囔道:“我这不是在画画嘛!”他用手指了指画,然后愧疚地笑了笑,跑去厨房煮茶了。他想:“我的样子一定很无奈,但哈桑是个好人!关于我他是不会想不好的东西的。”他走出了厨房。 哈桑还坐在那里盯着他的那些油画看。 “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 “亲爱的,当然是我的画!你盯着它们看了那么久,但还什么也没说!” “大概你是想表达什么东西,但我不懂!” 阿赫迈特先感到了愤怒,但随即他变得心平气和了,他想:“哈桑是个好人!如果是麦廷或是萨吉特的话,他们会马上说我的画里充满了厌烦、对民众的不信任,或是妥协主义!” “亲爱的,你还是说吧,你想到什么了?” “我怎么知道?你自己明白!我不懂这些雅致的玩意儿。”但当他看见阿赫迈特脸上的表情时,他觉得自己还是应该说些什么,于是他说:“我不知道你到底是在严肃地画画,还是想用这些画来嘲讽什么!” 阿赫迈特兴奋地说:“你真的这么看吗?” 哈桑仿佛很惊讶,他问道:“什么叫真的?” 阿赫迈特说:“也就是说看不出到底是严肃,还是嘲讽!”随后他兴奋地几乎嚷着说道:“万岁!你知道吗,人们对戈雅也说了同样的话!他们搞不清戈雅是在跟贵族们开玩笑,还是在仰慕他们!” 哈桑用手指着画上的那些人说:“你大概不会仰慕这些人!” “当然不会!但我还是试着想去理解他们一点。或者说是认识他们……” 哈桑说:“你很激动!” 阿赫迈特生气了,但他跑去拿来了戈雅的画册。他翻着那本厚厚的画册,开始让哈桑看上面的画。他不时说:“你看这些,这些!我也刚刚开始理解戈雅……” 哈桑问:“你在模仿这些画吗?”随后他又马上补充道:“但你的那些画和这上面的一点也不像。啊,等等,这是《裸体的玛哈》吧?好在我还知道这个。有一部这样的电影,你看过吗?画家是在嘲讽裸体吗?” 阿赫迈特站在哈桑身边,快快地翻动着抱在怀里的戈雅的画册。最后他翻到了要找的那幅画:《1808年5月3日夜枪杀起义者》。他说:“那么,你觉得这幅画怎么样?……” “哇!……太好了!……我知道这幅画。” 阿赫迈特说:“怎么样?你看见了吧?”随后他突然惊奇地停顿了一下,他分不清是在为戈雅,还是在为自己感到骄傲。稍微平静一些后,他想:“我为什么要给他看这些?我希望他理解我……为了理解我,他就应该理解戈雅吗?”他很气愤,想对哈桑说些难听的话。 “好了,别看了!你看不懂,也不会喜欢!” 哈桑说:“还真是些有意思的东西。”随后他不假思索地说道:“最近一段时间我们忽视了艺术……”他有几个像这样非常实用,可以随口说出来的句子。阿赫迈特走开了,但哈桑还在翻看着画册。“你看,你看,他也像你一样画了猫!一个孩子、一只鸟、几只猫……”他的样子像个孩子。“这些也是,是的,很可笑。国王们,优雅的女人们……哈哈,我爱上戈雅了,他的画真不错!”他突然合上画册站起来打了个哈欠,微微地笑了笑。他的微笑似乎在说:“万岁!你让我度过了有趣的几分钟!” 阿赫迈特说:“我去把茶端来!”他仔细地看了看哈桑的脸,脑子里闪过关于革命、艺术和革命者的模糊不清的想法。 哈桑又抬眼看了一眼阿赫迈特的画,随即他那张微笑的脸变得严肃起来,他说:“你看,你也画了猫……中产阶级的人们,现在再来看它们,我好像可以感觉到一些东西了!”他有点害羞似的说:“真的可以感觉到一些东西了……但老兄,大概你也明白,用它们是搞不了革命的!”他变得羞怯起来,好像是自己犯了错。 阿赫迈特嘟囔道:“我知道……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些画一文不值!” 哈桑轻松地说:“是的,当然!”他打了个哈欠。 阿赫迈特想:“我一下就把他的话给套出来了!”他生气地嚷道:“何况它们是否会对革命产生影响还需争论!” 哈桑又打了个哈欠说:“是的,但我们现在不争论这个问题!”他点上烟后说:“前些天跟朋友们聊天的时候,我想到了你!” “等等,我去把茶端来!”说着他去了厨房,他想:“现在他该说为什么来找我了!”他端着茶回到了房间。 哈桑在房间里来回走着,他说:“是的,我想到了你……” “为什么?你要几块糖?” “我自己拿……我们在出一本杂志……” 阿赫迈特说:“是吗?”尽管他非常清楚不会是那样的,但他还是问道:“是本艺术杂志吗?” 哈桑严肃地说:“不是,是本政治杂志!” “你们应该办一本艺术和政治杂志。现在他们不都在这么做吗?” “听着,亲爱的阿赫迈特,我是严肃的。刚才我正要说,但你把我的话给堵回去了。你知道,有很多人在土耳其工人党和民族民主革命党之间徘徊,或是说采纳了两者中正确的部分。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尽情享受无党派的乐趣,称他们是‘犹豫不决的人’,但他们不是。尽管我是个工人党成员,但我同时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就像我说的那样,他们既不相信工人党的议会政治,也不相信另外那个的喧闹。为了让我们整合起来,我们不仅需要对两者进行批评,同时还需要提出我们自己的观点。这就需要一本杂志。现在我要问你的是,你可以帮助我们做一些比如杂志的封面和版面设计的事情吗?等等,听我说完!另外就是能否给予我们一些物质上的帮助,说白了就是资金上的帮助?” 阿赫迈特不假思索地说:“当然可以。” “等等,你再好好想想!你怎么马上就作出决定了呢。” 阿赫迈特说:“你到底要不要我的帮助?” 哈桑说:“如果不要,我就不会来这里!”随后他又立即更正道:“如果不要,我就不会跟你提起这事!但我还是希望你认真考虑一下。” “好啊,我已经认真考虑完了。只是有一点我要说明,我没有太多的钱!……甚至连一点也没有。”他兴高采烈地说:“我父亲把他拥有的一切全吃光用光了。我是个穷光蛋!”他更加激动地说:“这套房子的一半算是我的,但如果没有改建豁免法,这层违章建筑也会不存在。你父亲不管怎么样在亚洛瓦有一小块地皮,是吧?”他看着哈桑的脸笑了笑,然后又突然说:“我会尽力的!我在上课!” 哈桑安慰他似的说:“亲爱的,钱不重要!你马上作出了决定。我想说的是,在意识形态上我们是站在同一条线上吗?” “你为什么要去夸大我们之间的分歧?” “我没有夸大!我希望这是个坚实的联合。因为一个没有原则、没有批评的联合是会立刻瓦解的!” “唉!你怎么像本书!” 哈桑气恼地站起来,走到窗前。他背对着阿赫迈特向窗外望去。外面早就黑了,因为窗户的反光他大概什么也看不见,但他依然站在那里。 阿赫迈特说:“你生气了吗?别介意,今天我的脑子有点乱!” 哈桑转过身说:“老兄,简直就没法跟你说什么!没说两句你就马上开始讽刺、挖苦、攻击人。” 阿赫迈特说:“对不起!”随后他突然想到:“如果发生一场政变,一切都将得到解决……如果要发生就发生吧!” 哈桑说:“我也可以理解你!你在这里也很烦恼……” 门铃响了。 阿赫迈特想:“糟糕,伊科努尔来了!”他不希望让哈桑看见她。他把门打开一条缝,用身子挡着门缝。 他听到了一个欢快的声音:“我又来了!”是他姐姐。 梅莱克说:“阿伊谢姑妈来了,米娜也在。我在下面跟她们聊天了!现在我要回家了,晚上家里来客人。我来是要问你一件事!”大概是因为看见阿赫迈特堵在门口,她感觉到里面会有人,于是她突然用一个敏捷的动作钻进了门里。当她迈了两步看见哈桑时吃了一惊。 阿赫迈特想:“她肯定以为是伊科努尔在里面!” 梅莱克说:“啊,您好,哈桑先生!差点没认出您来!” 哈桑站起来说:“您好!” 他们握了握手。阿赫迈特觉得很可笑,因为哈桑和梅莱克一个比一个紧张,但仍然在好奇地审视着对方。阿赫迈特想:“看看他们俩谁能撑得住!”他看见哈桑先把目光移开了。正当他要为哈桑感到悲哀时,梅莱克已经转身向门口走去了。 梅莱克说:“我是来问你什么时候去吃饭的!” 因为姐姐是轻声问的这句话,所以阿赫迈特很高兴。但随后他大声嚷道:“找一天我们去饭店吃饭!星期三晚上怎么样?我先到你们家去!” 梅莱克对他的大嗓门感到很惊讶,她说:“没问题!”她大概是被什么吓着了,没和阿赫迈特吻别就消失了。 阿赫迈特关上门转向哈桑。 哈桑说:“是你姐姐吧?” “是的,哈桑先生。”阿赫迈特模仿着梅莱克的声音说,“您大概差点没认出她来?” “她变了,变得……” 阿赫迈特说:“变得怎么样了?”看见哈桑一脸严肃的表情,他说:“但你是不会说的。尽管你是个加拉塔萨赖的毕业生,但我姐姐的判断力是很强的,你也是!” 哈桑笑着说:“好了,别再提加拉塔萨赖了!”他站起来说:“我也该走了!即使不太正式,但我们还是谈妥了,是吗?反正我们也刚刚开始。如果这本杂志能起什么作用的话,应该会有作用的,那么土耳其的很多事情都会改变。” 阿赫迈特点了点头。他想:“要发生政变了,政变!……我就跟他说了吧!” “你大概明白这点,因为有很大的一个群体,他们一边在批评那两个党派,一边在寻找一个新的行动。然后正确的路线也应该是这个。一本好的杂志可以起很大作用。就像列宁在《怎么办?》上说的那样……” 阿赫迈特很想说:“怎么办,怎么办?”但为了不让哈桑恼火,他克制了自己。 “当然,我们还只是刚刚开始。万事开头难,头开好了,以后就好办了。就像《怎么办?》上说的那样,它的结果也将是一个新的政党……但我们还在准备阶段……我不想在一切结束之后才让你知道!” 阿赫迈特问:“那里有我认识的什么人吗?” 哈桑用一种负责任和稳重的态度说:“你在担心什么?”随后像是有必要说明一样,他说:“对不起!老兄,再说我也刚刚沾了个边,还没有完全进入角色!” 阿赫迈特生气了,但他不想让哈桑察觉。他说:“有麦廷吗?算了,不是我好奇,只是想到他了。前一阵子他写了篇文章。因为受到列宁译著的影响,他老是说:‘这些先生们……这些先生们。’” 哈桑看着别处说:“不知道有没有必要说,别把我跟你说的这些话告诉别人。” 阿赫迈特气愤了,他很想对哈桑说些难听的话,但突然他感到了一种内疚,他说:“我反正谁也见不着!” 哈桑一边朝门口走,一边说:“但其实这也不好。你应该出去走走。如果杂志的事能成的话,你就要和别人打交道了,现在你就该慢慢习惯起来!纳齐姆[1]说什么来着?” 阿赫迈特没有作答。因为没想到什么难听的话,他只好愤怒地看着哈桑。 “纳齐姆说,‘你寻找的东西在外面,不在你的房间里!’” 阿赫迈特说:“这里又不是房间,是画室!”但他觉得还不过瘾,他生气地把手插进裤兜说:“据说要发生政变!我是从一个可靠人士那里得到这个消息的。” 哈桑说:“哪里?土耳其国家情报局吗?”随后他又笑着说:“我在开玩笑。是谁告诉你的?” 阿赫迈特想说:“是我父亲的堂兄!”但因为觉得这很可笑,于是他说:“我的一个远房亲戚!退役上校!一个奇怪的人。”随后,他又不知为何动情地说:“也告诉你的那些朋友!” 哈桑说:“我们本来就准备搞一个反法西斯周活动!”他笑着问:“是一场左派政变吧?” “是的……就像是多雷斯在玻利维亚搞的那样!你今天看报了吗?” 哈桑点点头。他们互相对视着笑了笑。哈桑也把手插进了裤兜。阿赫迈特突然对他感到了一种强烈的爱意。 哈桑说:“走,我们去看电影!” 阿赫迈特说:“算了!我没时间!”他想到了伊科努尔,他想:“她怎么还没来?” 哈桑说:“你简直就是一只家猫!我想跟你说,也许你在为自己还没结婚,还没有拥有一个家庭和固定的工作而感到骄傲,但这跟无产阶级的利益一点关系也没有!” 阿赫迈特说:“我知道!”随后他又更正道:“真的没关系吗?那么绘画呢?” “我不懂绘画!” “很好!” 哈桑打开门说:“让我在没染上尼相塔什的肮脏之前快快地逃走吧!” 阿赫迈特问:“关于政变你是怎么想的?”随后他又嘟囔道:“其实什么也不会发生,是吗?这里是土耳其。即使发生什么事,也会在一个星期内结束,然后一切恢复原样。不是吗?” 哈桑说:“我也不知道……”他也似乎有点动感情了……“好了,我走了!”他拥抱了阿赫迈特,他们互相亲吻了对方的脸颊。 “没事的时候也过来坐坐!” 哈桑说:“我是既为自己,也为你要了那份差事的!”大概他又有点激动了,因为觉得自己不该这样,于是这次他轻轻地打了阿赫迈特一拳,然后往楼下走去。 [1]纳齐姆?希克梅特(NazIm Hikmet,1902—1963),土耳其著名诗人,社会活动家。1922年参加共产党。因从事进步文学活动,多次被捕入狱。 第三章 5. 电话 阿赫迈特在房间里来回走着。他看了看自己的那些画,嘟囔道:“据说用它们是搞不了革命的!”他气愤地想到了哈桑,“我怎么就没用这些画来回敬他一句!”画上那些老商人、家庭主妇、文雅的女孩、小伙子、主人和用人们在同样的家具当中和同样昏暗的光线下,在毫无生气的花园里、楼梯上、客厅里待着,相互交谈着。他们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但又想在等待的东西没来之前先干点什么似的,犹豫不决、半是慌乱、半是麻木、还有点迫不及待地待在那里。阿赫迈特想:“没有一幅画是有用的!如果连哈桑都不知道我在画什么,那么我干吗还这么用功?”为了安慰自己,他走到了“足球系列画”前面。他看见了排队准备看球赛的人、球场外卖烤肉丸的人、火爆的球迷和脸上毫无表情的球员。突然他感到了一种绝望,他想:“这些也毫无意义!它们有什么用?我在为谁作画?没有一幅是好的!所有的画都是那么生涩、肤浅、虚假和低俗!是继戈雅和博纳尔之后,所有印象派画家画了无数遍的东西的一种重复。”他害怕了。在绝望的时候他通常会去努力回忆每天作画前所做的评判。他想:“是的,那时我还是满意的!我并没有全盘否定它们,我既看到了不足,也看到了成绩!现在我也必须用同样的眼光去评判它们!”他带着依然可以做出真诚评判的希望又把所有的画看了一遍,但他还是觉得庸俗,他开始认为哈桑的漠然是对的。他害怕自己会后悔为这些画付出了时间和精力。他很少会感到后悔,他决定去想些别的事情。他突然嘟囔道:“伊科努尔怎么还没来!”他看了看表,七点了。他想:“她是不会来了!她为什么不来?而我今天多么想见她!”他很气愤,决定下楼去给她打个电话。 他用钥匙开了门走进客厅。他看见奥斯曼和护士守在尼甘女士的床前。奥斯曼在看报,护士在用一种欢快的声音跟尼甘女士讲着什么,她还不时把病人拽毯子的手拿起来放到一边。 奥斯曼看见阿赫迈特说:“报上也写了!” “什么?” “军人。也就是说,齐亚是从报上看来的!” 阿赫迈特争辩道:“但齐亚是昨天说的!”他径直朝电话所在的那个角落走去。 奥斯曼在沙发上烦躁地动了动嘀咕道:“亲爱的,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护士问:“什么事?军人们要夺权吗?” 阿赫迈特坐到了电话旁。因为突然想到奥斯曼和护士会听到自己讲的话,他感到很不自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其实真正让他心烦的是伊科努尔家里的人。虽然只去过她家一次,却已经明白自己是不受欢迎的了,因此他尽量不给伊科努尔打电话。要打电话的话,他会事先跟伊科努尔说好时间,以此保证是她来接电话。当他还在茫然地看着电话时门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听脚步声阿赫迈特知道来的人是奈尔敏。他想:“现在我就更没法打了!”奈尔敏非常关注阿赫迈特的日常生活细节。他嘟囔道:“我怎么办?上楼画画去吧!没必要陷入荒唐的愤怒和不被理解的烦恼!我也没权利这么做!”随后他听到奈尔敏的讲话声。 “晚饭不在我们家,我们下楼去杰米尔那里!” 奥斯曼说:“是吗?” “我说把阿赫迈特也叫上!要不他会生气的!我去楼上看了,他不在那里!”奥斯曼刚要做个手势,奈尔敏嚷道:“啊,原来他在这里!”她转身对坐在角落里的阿赫迈特笑了笑。 阿赫迈特努力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他同时感到如果装作没听见将会更糟糕,于是他说:“我也可以在这里吃!耶尔马兹随便给我做点就行了!” “耶尔马兹今天请假。亲爱的,再说他们也想见你。” 艾米乃女士说:“如果你愿意,我去给你弄两个鸡蛋!” 阿赫迈特用充满爱意的眼神看着走进屋来的女佣说:“那我就在这里吃吧!” 奈尔敏生气地说:“你还是去吧,所有人都在下面!米娜也叫你去。听说你很少去他们家!孩子,最近你是怎么了?” 阿赫迈特说:“好吧,好吧!几点?” 奈尔敏说:“过半个小时下来!”她看了看电话问:“你要打电话吗?” 阿赫迈特说:“我不打了!”说着他站了起来。想到奈尔敏可能会走,他决定稍微等一下,他打了个哈欠。 奈尔敏从奥斯曼面前经过正准备出去。 奥斯曼对她说:“也许这次我妈妈能认出你来。你快去问问!”他哈哈大笑起来。 奈尔敏说:“你都多大岁数了,但还像个小孩!”她走出门去。 阿赫迈特重新坐下,开始快速地拨电话。他想:“我跟她说什么呢?”他发现自己的心跳得很快。 接电话的是一个女人。他想那一定是伊科努尔的母亲。 阿赫迈特说:“您好!我找伊科努尔!”他用余光看了一眼奥斯曼:他还在看报。 “您是哪位?” “我是她的一个朋友!” 很短时间的一阵沉默。女人大概还想问什么,但最终放弃了。她说:“请您等一下!” 阿赫迈特把听筒紧紧地贴在耳朵上,开始耐心地等起来。他仔细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声音。他听到了开心的笑声、叫嚷声,还有土耳其风格的音乐声。一个人嚷道:“尼美特女士,您也太差劲了!”阿赫迈特瞥见了墙上的杰夫代特先生的照片。他觉得杰夫代特先生仿佛是在微笑着告诫自己:“对,就应该这样小心、仔细和果断!”听筒里又传来了一阵笑声,随后是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阿赫迈特感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了。 “喂?” “是我!你为什么没过来?” “是你啊!我没能过去……对不起,家里来客人了……” “你说好要过来的!” “哪呀,我说的是可能要过去!” “客人关你什么事?” “来了一个很长时间没见到的朋友!” “是谁?那么今天我还能见到你吗?” “也许晚上我可以出去一趟!” 阿赫迈特用一种嘲讽的语气说:“已经是晚上了!”随后他又急忙说:“我什么时候过去接你?” “现在几点?七点半!九点钟到楼下等我。” “八点怎么样?” 伊科努尔说:“九点!你今天怎么了?” “没什么!脑子有点乱。你在干什么?” “招待客人啊!九点,行吗?或者你别过来,我自己过去!” 阿赫迈特说:“亲爱的,那个钟点怎么能让你自己过来?再说还那么老远。”伊科努尔住在泰什维奇耶,走到阿赫迈特那里只需十分钟。阿赫迈特想找个别的借口,他想到了一件可笑的事情,于是他说:“那个钟点怎么行?据说要发生政变!”随后他强迫自己哈哈笑了几声。他看了一眼奥斯曼:他还在看报纸。 “要发生政变吗?不会的吧!” “开句玩笑!我们见面再聊,见面再聊!九点钟我到你家楼下等你!”阿赫迈特有点激动,他很想对伊科努尔说点什么,但想到奥斯曼在那里,他什么也没说。最后他想起了一件事,他说:“把笔记本也带上!” “哪个笔记本?” “你没看吗?我爸爸写的……” “我看了,看了!”伊科努尔用一种快乐的声音说,“非常有趣……没想到你爸爸是个那么好玩的人!” “把本子带上。” 伊科努尔又重复道:“很好玩!” “你在那里也玩得很开心!……” “行了,行了!” 阿赫迈特放下电话。他神经质地用手指在桌上敲着,先抬头看了看杰夫代特先生的照片,随后又瞥了奥斯曼一眼。他想:“是的,应该为杰夫代特先生画幅画!该怎么画呢?让他和仓库里的货品、工人、家具和家人在一起……”他微笑着站起来。他想:“对,家具!”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几乎客厅的每个角落都塞满了家具。他记得尼甘女士不时提起,在老宅邸的地基上盖好公寓楼后,她把原来的所有家具全搬到了自己住的这套单元里。墙上挂着几串念珠、一些装饰画和杰夫代特先生的几幅照片。镶嵌着贝壳的家具、椅子、镏金边的沙发、茶几和桌子全都堆放在了客厅里,没人用的那架钢琴则变成了一张摆放杂物的桌子,上面放着尼甘女士的那些贵重的花瓶、茶具和盘子。因为怕被砸碎,尼甘女士不让任何人去碰它们,而她自己也已经有好几个月无力去擦拭它们了,因此所有瓷器上都积了一层厚厚的灰。阿赫迈特突然想:“这些玩意儿值多少钱?如果我拿几件去卖掉,说不定可以为哈桑他们筹得杂志半年的费用!”他想摆在玻璃柜里的那些瓷器一定是最值钱的。“怎么可以把它们弄出来呢?”他想起从小看见奶奶拿在手上、总发出哗啦啦响声的那串钥匙。他走到玻璃柜前嘟囔道:“钥匙!”他想玻璃柜里的那些瓷器第一次离自己这么近。但最近几个星期,他既没有看到那串钥匙,也没听到钥匙串发出的响声。然后他突然想到:“他们会发现的!到时他们会怪罪用人或是别的什么人!” 尼甘女士问:“你站在玻璃柜前干什么?” 阿赫迈特转身说:“我随便看看,亲爱的奶奶!”他想:“我的样子一定像个罪犯!”他看了一眼奥斯曼。 尼甘女士说:“你爸爸,你爸爸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阿赫迈特疑惑地问:“谁?” 尼甘女士说:“你的爸爸!杰夫代特先生!一切都是他创建的!”说着她眨巴了几下眼睛。 奥斯曼笑了笑。护士开始跟尼甘女士说阿赫迈特不是她儿子,而是她孙子。尼甘女士嘟囔了几句。 阿赫迈特决定再到父亲的房间里去看看,他经过滴答作响的大摆钟,走进了边上的那个房间。他想到父亲在这里生活了十年,最后也是在这里辞世的。他又把书架和书柜里的书翻了一遍,但还是什么也没找到。他拿起父亲的那本书和穆希廷?尼相基的诗集离开了房间。因为不想带着它们去楼下吃饭,他把书放到了楼上自己的单元里。 第三章 6. 晚餐 阿赫迈特八点差一刻时走下三层楼梯。他敲了敲杰米尔家的门。打开厨房门的女佣没像对别人那样,跑着去为他打开大门,而是像看到一件有趣、高兴的事情似的笑着把他让进了厨房。阿赫迈特为了闻闻厨房里的味道、看看里面的忙碌,也为了让在客厅里的人们对自己的到来有所准备,他在厨房里喝了杯水。关上冰箱门时,他想:“是的,我是个画家。我将一直画下去!”他走进了客厅。 刚一进去,他就遇到了阿伊谢姑妈。姑妈看见他仿佛突然想起了一件被遗忘的事情,她把头往后一仰说道:“我正要上楼去找你!我们有个朋友的女儿要结婚,我们想买你的一幅画作为礼物送给他们。” 阿赫迈特说:“亲爱的姑妈,这怎么可以?我送一幅画给你们!” 阿伊谢姑妈说:“不行,我们用钱买!”但当她看到阿赫迈特脸上的表情时马上说:“好吧!”随后她对正在喝酒的丈夫大声说道:“雷姆齐,他要把画送给我们!” 三个男人——雷姆齐、房主人杰米尔和拉莱的丈夫内吉代特坐在客厅的一角正喝着酒。看见阿赫迈特,他们招呼他过去。阿赫迈特走到他们的身边。客厅里满是烟味。茶几上放着酒杯、碗碟,碗碟里放着榛子和花生米。三个男人同时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阿赫迈特。内吉代特让阿赫迈特坐在他的旁边。 杰米尔问:“你喝点什么,威士忌还是奎宁杜松子酒?” 阿赫迈特说:“谢谢!我不喝酒!” 杰米尔用餐前必须喝点什么的眼神说:“要不,喝点葡萄酒或是拉克酒?橙汁吗?好,那就喝橙汁吧!”他对着厨房喊了一声。随后他转身对阿赫迈特说:“堂弟,你还好吗?你好久没过来了!” 阿赫迈特嘟囔了几句,然后开始听他们聊天。内吉代特在说他新买的一套立体声音响,他说自己把音箱放到了客厅的哪些角落,随后又问雷姆齐音箱摆放的位置是否合适,而雷姆齐却怎么也搞不清家具所在的位置。最后他们决定让雷姆齐一家在一周内去他们家一趟,于是这个话题算是结束了。然后内吉代特问了杰米尔一个关于保险的问题,雷姆齐也跟着说了几句。杰米尔宣称所有加油站都在往汽油里掺水。内吉代特好奇地询问杰米尔对新的半导体收音机是否满意。雷姆齐说他前一阵去了趟安卡拉,在酒店里看了电视,他说自己相信土耳其人是做不了电视的。这时,阿赫迈特喝了拉莱拿来的橙汁。他得知拉莱和内吉代特的儿子塔迈尔刚刚服完兵役,因为急着去看很久未见的朋友们,所以今天没能来看望病重的曾外祖母。他问塔迈尔的妹妹芙松在做什么。随后他想起她在法国攻读文献学。随后是一阵沉默。 内吉代特问阿赫迈特:“你怎么样,说说你自己。你在画画吗?”他的眼神好像是在说:“你是个艺术家,谁知道你经历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尝到了什么不同的滋味呢!也让我们来分享一下吧!” 阿赫迈特说:“是的,我在画画!”然后他想有必要说点让他们感兴趣的事情,于是他说:“我在画跟足球比赛有关的画!” 内吉代特说:“很有意思!这个主题大概谁也想不到。为了搜集素材你去看球赛吗?” 阿赫迈特跟他说了自己的油画,但不论愿不愿意,他都明白即使粗略地提到了绘画上的问题,这个话题也不会让他们感兴趣的。 内吉代特这次用“是的,很遗憾,画家也有自己的烦恼!”的眼神注视着阿赫迈特。然后他突然张开手臂问:“这么大的一幅油画现在大概要多少钱?”看到阿赫迈特犹豫不决的样子,他重复道:“我是说大概!” 阿赫迈特说:“三四千里拉!” “噢,你们在谈艺术吗?饭菜一会儿就好了!”米娜说着也坐了下来。 阿赫迈特觉得自己还应该说点让他们感兴趣的话,于是他说起了油画的价钱。一开始他们都觉得画价太高,但后来他们说一个画家一年也就只能卖出去几幅画,这样看来画价就不算高了。阿赫迈特又说了几个会被认为有趣的故事。他先简短扼要地讲了一个十年前不为人知的法国画家如今是怎么变成一个百万富翁的。接着他又说了一个在德国监狱里的著名临摹家的冒险经历。当雷姆齐问那人是如何模仿名人的签名时,阿赫迈特说那是临摹中最容易的一步。他说真正难的是类似寻找旧的画布、旧的画框和把颜料弄干的事情。他突然想:“我要是在楼上吃艾米乃女士烧的鸡蛋就好了!”当杰米尔说自己看了一部关于临摹家的电影时,奥斯曼走进了客厅,所有人都站起来,慢慢往餐桌走去。阿赫迈特看了看表,八点过十分。 米娜说:“你在看表。也就是说你已经心烦了!” 阿赫迈特说:“哪有啊!” “你为什么一直没过来?” 曾经有段时间阿赫迈特常来找她聊天,但现在他没时间了。他笑着嘟囔了几句。 阿赫迈特坐在了奥斯曼和杰米尔的中间。第一道菜已经端上了餐桌。尽管阿赫迈特刚才在厨房已经看见,但他还是仔细地看了一眼:牛排和炸土豆条。“幸亏我没吃鸡蛋。我应该注意自己的饮食!”这样想着他也就不觉得心烦了。他把盘子递给了女主人。 杰米尔说:“你怎么看,会怎么样?”当他觉得有必要谈论国家大事时,他的脸上总会有一种悲哀的表情。看到阿赫迈特,他总会提起国家大事。 阿赫迈特说:“会怎么样?大概会发生什么事。” “什么事?” 奥斯曼说:“他说会发生军事政变!”他是用一种教诲的语气对儿子说这句话的,他的眼神仿佛在说:“除了工厂和家,其他你什么也想不到!” 杰米尔说:“报上提到了一些!” 奥斯曼说:“是齐亚说的,齐亚!昨天晚上他过来说,军人要夺取一切!” 杰米尔说:“啊,我已经有很多年没见到他了!” “但我已经跟阿赫迈特谈过这个问题了,我们认为什么事也不会发生!是这样的吗,阿赫迈特?” 阿赫迈特嘟囔道:“我们是这么说的吗?”他在急急忙忙地用刀切牛排。 杰米尔说:“我倒是很想见这个齐亚伯父!”他对内吉代特说:“他是我爸爸的堂兄……退役上校,但大概是个非常有趣的人!” 奥斯曼说:“我以为他今天会来,但他没来!他是不会再来了!但说不定过了几个月、几年他又会突然出现!当然如果他长寿的话!”然后他突然羞愧地说:“他会来的,会来的!他还会来。就像……幽灵一样……幽灵!” 杰米尔重复道:“幽灵啊!” 内吉代特笑着说:“前一阵子,我们去了塔勒克家。他妻子说要招魂!我不相信,拉莱也不信,但在他们的一再坚持下,我们坐到了桌前。我害怕了!他妻子太相信了,简直到了痴迷的程度……我为塔勒克感到伤心。他们家里堆满了《灵魂和物质》杂志!” 米娜说:“听说他妻子有一阵子得了抑郁症,是吗?” 杰米尔说:“是的,脑子有点……”说完他哈哈大笑了几声。 拉莱说:“好像塔勒克跟别的一个女人有什么事!” 米娜说:“当着孩子们的面不要说这些事!”她对大姑子笑了笑。 杰米尔说:“亲爱的,什么孩子!问我们要汽车的时候他们还是孩子吗?” 所有人都转身看了看杰夫代特和卡亚。 雷姆齐问:“杰夫代特,你马上就要高中毕业了,准备去哪里?” 杰米尔说:“我要让他出国!这里的学没法上!”为了弄清楚自己的这个决定是否会被认可,他用余光看了一眼奥斯曼。然后他接着说道:“他爷爷也是这个意思。” 雷姆齐说:“是的,国内大学的情况很糟糕!感谢真主,我们的孩子已经念完大学了。” 内吉代特说:“哪只是大学啊?一切都很糟糕!鱼从头上开始臭,尾巴能干什么?” 一片笑声,但随后是一阵沉默。 拉莱说:“内吉代特,你别再喝了!” 杰米尔说:“他说得有道理!他们往汽油里掺水!我刚才说过,是吗?如果没有人去检查,没有人去惩罚他的话,他为什么不往汽油里掺水?他看别人在往汽油里掺水,他想难道就我一个是傻瓜吗,于是他也……看,现在我在想厂里灯泡的钨丝……” 奥斯曼不安地说:“你也喝多了!” 杰米尔愤怒地看了父亲一眼。因为阿赫迈特坐在父子俩中间,所以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说点缓和气氛的话,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在餐桌上的大多数人大概并没有发觉餐桌这头发生的不愉快。 拉莱说:“前天我去了阿齐兹的果蔬店。据说我爷爷当年帮了他很大的忙。他要我问候我的父母,但随后把最差的水果卖给了我!” 内吉代特说:“看见了吧!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雷姆齐说:“因为习惯!” 米娜说:“不是习惯,是因为败坏的风气!”她转身看了一眼阿赫迈特。 杰米尔说:“啊,是的,败坏的风气!买办的败坏风气。应该要搞运动!哈,哈,哈……”他也看着阿赫迈特说:“那么,现在那个蔬果商也算是买办吗?” 阿赫迈特生气地说:“不是,进出口商才是。”随后为了让杰米尔不舒服,他又补充说道:“装配商也是。” 奥斯曼说:“看,看!”但这次他大概并没有感到不舒服。 内吉代特说:“是的,人人都在抱怨败坏的风气,但没人做什么!”他看着阿赫迈特接着说道:“有些年轻人……” 杰米尔说:“啊,你们知道总统的最新笑话吗?”他开始讲一个笑话。 “这个我们听过了!”内吉代特说着开始讲另外一个笑话。 所有人都笑了。第二道菜,橄榄油菠菜上桌了。 米娜说:“这样多好,我们为什么不经常像这样聚一聚!”但随后大概想起了今天为什么所有人都会来的原因,她感到不安了。 阿伊谢问:“不知道我妈妈现在怎么样了?” 雷姆齐用一种安慰的语气说:“吃完饭我们上去看看!” 拉莱说:“吃完饭我们全都上去!” 杰米尔问:“今天晚上医生也会来吗?” 米娜说:“是的,待会我们一起上去看看!”随后她又有点不好意思地接着说道:“真的,我们为什么不经常聚聚?” 拉莱问:“什么时候过节?” 内吉代特说:“亲爱的,两个星期前刚过完!” 米娜说:“我说别等过节了!时不时我们就可以聚一聚!”她对阿赫迈特说:“我们把你姐姐和姐夫也叫来。” 内吉代特说:“新年我们在外面过!” 米娜说:“是吗?”她叹了口气,看了看杰米尔。 拉莱说:“我们很久没见到梅莱克和她丈夫了!还有费鲁赫他们!有一次他们不是要请我们去杰内特希萨尔的吗?” “那是因为我们没请他们去岛上!” 杰米尔问:“你们在那里是怎么取暖的?在费鲁赫他们那里。” “烧暖炉,还有一个煤气暖炉。周围也很安静!我很喜欢那里。”内吉代特看着妻子说道:“我说的不错吧?是个度周末的好地方!我还要在厂里弄一个专门的电暖炉。” 米娜问:“费鲁赫的妻子怎么样?她的乳房上……” “是的,据说有个小肿瘤。好在他们及时发现了。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听说每年要作一次检查!” 米娜说:“是该经常作检查!”她对丈夫说:“你一点也不关心自己的身体。” “亲爱的,每天这么多事还怎么关心自己啊?如果像欧洲那样,所有的事情都井井有条的话,那么人就会养成一个习惯,过段时间去医院检查一次,但这里是这样的吗?” 内吉代特说:“老弟,这里的一切都很糟糕。你是对的!” 阿赫迈特把菠菜也吃完了。他慢慢站起来走到米娜的身边小声说:“我必须走了,我答应了一个人……” 米娜说:“你这就要走吗?你还是觉得烦了!甜食我让他们做了你喜欢吃的橙汁面包甜点!至少走之前尝尝味道!”说着她转身叫了用人。 阿赫迈特再次道歉后走进了厨房。他从面包甜食上切下一大块塞进了嘴里。他从厨房门走出了单元。嚼着嘴里的甜食急急忙忙下楼梯时,他想起了上小学的那几年。他走到了大街上。 星期六晚上快到九点的时候,尼相塔什广场上依然还有很多人。多数店家已经关门,但蛋糕店、冷菜店和花店还开着,不时有人进进出出。一个卖咖啡、干果的小店主敞开着大门正在炒埃及豆。尽管交通没有堵塞,但路上的汽车都在慢慢地开着。卖报纸的人还在银行门前摆着摊。一家理发馆的小工正在往人行道上扫脏水。公共汽车站前站满了人。学校的前面停了很多汽车。警察局门口的交通堵塞了。一辆执勤的警车在不停地闪着警灯。阿赫迈特走了一会儿,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后觉得自己被净化了。他想:“我为什么要到楼下去?”他嘟囔道:“为了去看人,看人们日常的生活,为了生活!”随后他更正道:“但那又不是为了生活。我无法和他们融为一体。也因为这样,有时我会感到心烦。我的样子一定很自以为是。因为无法融入那种快乐的氛围,所以我嫉妒他们。”走过清真寺时,他对自己说:“亲爱的,没那么严重!他们坚持让我去,我就去了。牛排也很好吃!”到了泰什维奇耶的角落上,他往左一拐嘟囔道:“伊科努尔!”因为想到可以和她无话不谈,他感到了一阵轻松。九点差两分,他来到了伊科努尔住的公寓楼前。 第三章 7. 在一起 没过多久,公寓楼大门后面的灯亮了,随即他看到了伊科努尔。阿赫迈特走了过去。 “你好!等很久了吗?” 阿赫迈特说:“没有,我也刚到!”他想开个玩笑,于是说:“不带背包你就哪也去不了!像派克大衣似的你也离不开背包……” 伊科努尔冷冷地说:“不是你让我带上笔记本的吗?” 阿赫迈特惊讶地嘟囔道:“还真是,对不起!” 他们开始一起往前走。阿赫迈特想:“她的火气很大!”他们谁也不说话。“我不是要跟她说一切的吗?”他似乎陷入了一种绝望的情绪,他想:“对我来说绘画就是一切!小的约会和闲聊甚至连安慰都算不上。为了找到画画的动力,我期盼这些东西来欺骗自己!”他突然害怕地想到:“每次我都希望她赶快走,好让我开始作画!”他又忧虑地嘟囔道:“不,不!我还是非常想她的!”他用余光看了一眼伊科努尔想到:“她不漂亮,但很可爱!如果没有她,我就更没法活了!那么,她为什么还不说话?”走过清真寺时,阿赫迈特想找些话说,但他也不开心了。他们看见了一只猫,两人不约而同地盯着猫看了一会儿,但还是没人开口说话。 走到警察局门前时,伊科努尔突然说:“我跟家里人吵架了!”她的态度像是在解释自己的沉默。警车上的警灯还在不停地闪动着。 阿赫迈特想:“原来是为了这个!”他感到一阵轻松,随即问道:“为什么?” “他们问我这么晚了还要去哪里。我说要去见你。还是那些老话!” “是的,他们一点也不喜欢我,是吗?” 伊科努尔说:“你知道的!” “让我怎么办,看来他们是不会喜欢我了!”阿赫迈特说着无奈地笑了笑。 又是一阵沉默,但阿赫迈特已不再紧张了。他想:“过一会儿就会好的!”走到学校旁边的书店前,他俩都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开始往橱窗里张望起来。橱窗里摆放着庸俗的警察小说、廉价的爱情小说、年历、新年礼物和一些豪华装书籍。两天前,阿赫迈特在那些昂贵的书籍里看到了一本介绍莫迪格利阿尼[1]的书,不是为了买,只是为了看看,他走进了书店,但卖书的人告诉他,书是作为礼品出售的,因此没给他打开用玻璃纸和丝带包装的书袋,卖书人对他说:“如果你买,我就把它打开!”看着橱窗里的书,阿赫迈特很想把这事讲给伊科努尔听,但他还是放弃了。正当他们要离开书店时,伊科努尔开始讲一个关于年历的故事:她妈妈看着年历上的菜谱学着做菜,他爸爸如果不喜欢的话,就撕下一页年历,如果还是不喜欢的话,就再撕下一页。这样一来没到二月底年历就全被他爸爸撕扯完了,但因为她妈妈把撕下来的年历都藏起来了,所以她依然照着年历上的菜谱做菜。阿赫迈特笑了,随后他觉得自己还是挺喜欢伊科努尔的父母的,但因为他们不喜欢自己,他似乎感到了一丝悲哀。走到尼相塔什拐角时,他开始讲自己的故事。因为故事讲得很生动,所以伊科努尔被他逗乐了。他高兴地想:“好了,一切都正常了!”走过拐角,他看见了自己住的公寓楼以及四楼上亮着的灯光。 “今天所有人都在杰米尔家!因为奶奶的情况很糟糕,而且一天不如一天了。” 他们什么也没说,慢慢地轻手轻脚地爬楼梯,因为电梯两星期前坏了。爬到四楼时,他们听到从里面传来的嗡嗡声。尼甘女士住的那层是静悄悄的。走到阿赫迈特住的顶层时,伊科努尔已经气喘吁吁了,阿赫迈特责怪伊科努尔烟抽得太多。他打开门,开了灯。 伊科努尔说:“多好啊!我想这屋里的味道了。” 阿赫迈特说:“是味道,还是我?”他走进厨房准备去煮茶。接水时,他想伊科努尔一定在看自己的画,他有些迫不及待了。他把水放到炉灶上,急忙点上火后立刻走出了厨房。 “你觉得怎么样?” “最新的应该是这幅,画得不错!但这个老商人你没画好!” 阿赫迈特兴奋地说:“没画好吗?哪里?” “你看这些。衣服的细节、手帕的褶皱。你为什么要停留在这些荒唐的细节上?” 阿赫迈特像是生气了,但他愿意相信最好的批评家是伊科努尔。 “你在开始做一件事。你的想法,或是你想表达的东西是好的,而且你的构图也很好。但随后,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开始玩细节了。比如说手帕的褶皱……你像个刚刚学会画阴影的年轻画家一样在竭力显耀自己的本事。比如说,老人手背上的这些斑点和黑痣!也许以前它们是不明确的,我们不会想到它们,但我又会觉得那里似乎有颗黑痣。可现在你把它们放到了我的眼前,你想表示自己想到了这点。为什么?” 阿赫迈特犹豫地说:“也许是我对自己没有信心!” “也许是你对观众没有信心。或者是对不被理解的恐惧!我是不是太自命不凡了?” 阿赫迈特说:“今天哈桑来了。他说看不懂我的画。” “自然你就生气了……” “有点!但他还说了这么一句话:‘搞不清我是严肃的,还是在嘲笑!’” “你当然很喜欢这句话!你以为自己是戈雅了。我觉得那也是个错误的成见。” 阿赫迈特笑着说:“是的,你很自命不凡!” 伊科努尔也笑了。她从背包里拿出香烟,坐到她一直坐的那把椅子上,点上了烟。她环顾了一下四周,随后问道:“说说看,没见面的这五天里你都做了些什么?哈桑在干什么?” “你认识哈桑吗?” “亲爱的,他也跟别人一样,因为你经常提起所以我知道。” 阿赫迈特说:“那么就让我从头说起。星期一的下午我们见了面,晚上我画画了。星期二下午我去上了两节法语课。没发生什么好玩的事。星期三我去给那个孩子上绘画课了。有意思的是,在我给孩子上课的时候,他的母亲和几个客人过来了。他们要求看我们上课。在他们的注视和我的指导下,孩子给一片树叶上了颜色。他一点也没有把颜料涂到线外去。” 伊科努尔笑着说:“在学校时,我总会把颜色涂到线的外面去!小时候我还有一本涂色用的书,在书上我也画不好。” 阿赫迈特说:“我不是一直说你是个不守纪律的人吗?”他坐下后继续说道:“别打断我的话,让我接着讲下去……星期四我去给那个穿着讲究的男人上法语口语课了。他请我吃了糖栗子。然后我去了厄泽尔的家,他和妻子请我去吃晚饭。趁他妻子做饭和洗碗的功夫,我和厄泽尔谈论了艺术。厄泽尔在一家广告公司做绘画设计。他先抱怨了自己的工作,还说很羡慕我可以自由作画。随后他指责我是一个迟到的古典艺术模仿者。然后他给我看了他的那些“果仁千层蜜饼[2]”。你没看过厄泽尔的画吗?他的画受立体画派的影响,所有的形状都是偏菱形和菱形的。大概他小时候没吃够果仁千层蜜饼!你知道吗?他是个穷人家的孩子。有时我在想他为什么不画农民,而要画那些菱形……” “有段时间你不也在画农民。” 阿赫迈特说:“让我接着往下讲!要说我和厄泽尔真正争论的话题吗?好……我就不说了。那天夜里我也像往常那样一直画到了凌晨五点。昨天下午我又去上课了。晚上我到奶奶那里去看了看,在那里遇到了我爸爸的堂兄齐亚。快到八十岁的一个退役上校……很有意思的一个人。他爸爸大概是个革命家……” 伊科努尔说:“也就是说是个资产阶级革命家。” 阿赫迈特说:“祝贺你,你的历史和马克思主义理论学得很好!”为了不让伊科努尔生气,他马上又说:“亲爱的,开个玩笑!听着,现在让我来讲最重要的事情。我在电话里也提到了,齐亚先生说:‘军人们要发动政变!’” 伊科努尔说:“亲爱的,人人都在议论这件事!” “但他是在消息被透露到媒体前说的!” 伊科努尔说:“行了,阿赫迈特!这里是土耳其。每过两个月就会传出这样的谣言。” 阿赫迈特说:“难道你是说没必要去在意这件事吗?”他觉得很委屈。然后他想起了齐亚讲的那些话和说话时的表情,他激动地站起来接着说道:“他对我说:‘护卫团在我们的手心里。’他这样把手张着,仿佛他的手掌里握着整个土耳其……他为什么没事说这些?为什么?”他忧心忡忡地想了想,他想到了奥斯曼的不安和奶奶的愤怒。他说:“我搞不明白,搞不明白!我一直想知道我们家发生了些什么事情。你看了笔记本,是吗?我想为我爷爷画幅画。” 伊科努尔说:“你本来就对那些腐朽的老玩意感兴趣。你就别再去为你们家的事烦恼了!” “你说得对。哈桑大概也想说这个。但我对时光和生命的……” “哈桑别的还说什么了?” “别的?”阿赫迈特一时有点犹豫了。但随后他对自己的犹豫恼火了,他说:“他们要出一本杂志,他要我去帮忙。” “什么样的一本杂志?” 阿赫迈特羞愧地嘟囔道:“别告诉别人,行吗?” “行!什么杂志?” “他们大概是想把在民族民主运动和土耳其工人党之间徘徊的年轻人召集到一起。但一切都还刚刚开始。能不能成,我也不知道。”他又想到了政变,但他急忙补充道:“我告诉他我会尽力的。” 伊科努尔又点了一根烟,问道:“别的呢?” “别的,我还见了我姐姐。她到这里来了。” “你姐姐在干什么?她说什么了?” “还是老样子。不停地说‘你姐夫说’。但我还是爱我姐姐的。” 伊科努尔说:“反正你总是用‘我还是爱的’来妥协!” 阿赫迈特说:“你说这话是认真的吗?” “好了,开个玩笑!” “对了,我姐夫在尼相塔什看见我们了!我一点都不喜欢他。他还仔细地审视了你一番。” 伊科努尔大概也觉得不舒服了,但她问:“你为什么不喜欢他?” “我怎么知道。好像一切都被玷污了。他会立刻用自己的观念来理解我们。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伊科努尔说:“有点明白!” 阿赫迈特生气地说:“像我姐夫那样的家伙感兴趣的是:性亲密程度、婚姻、经济状况和家庭……让这样的一个人看见甚至都会让我毛骨悚然。” 伊科努尔说:“好啊,那以后我们就不上街了!” 阿赫迈特赌气地说:“是的,不应该上街!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出去。哈桑念了纳齐姆的一句诗,‘你寻找的东西在外面,不在你的房间里。’” 伊科努尔说:“哈桑真棒!我喜欢他。” “你不该夸哈桑,应该夸纳齐姆!那么,你干什么了?” “什么也没干,每天去学校。” “学校里有些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还不都是些无聊的闲话。” “他们会让你当助教吗?” “你知道,那需要编制。” “还是老问题!该谴责他们!” “我会谴责的!我说了要去奥地利读博士!” “什么?” “我可能要去奥地利!我报了名,他们接受我了。” 阿赫迈特神色慌张地问道:“你要走吗?”他对自己的语调感到了害怕。 伊科努尔说:“跟他们在一起什么事也做不成!也许我会去。” 阿赫迈特嘟囔道:“肯定会有编制的。”突然他不想让伊科努尔看到自己的表情,他嘟囔了一句“茶!”随即走进了厨房。他走到炉灶边,拿起茶壶,却没能找到茶叶罐。他想:“她也要走!她要是也走了,我怎么办?”突然他生气地对自己说:“我画画,画更多的画。然后,我还可以和哈桑他们一起干。本来以作画为借口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就不对!”突然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和哈桑他们在一起工作时的情景,他兴奋地嘟囔道:“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很多事情!”但当他煮上茶,重新回到房间时,他又觉得不安了。 “那么,你在这里做的博士课题怎么办?” “啊,那个呀,反正你也不喜欢!”伊科努尔的博士课题是“奥斯曼帝国建筑上的整体忧虑”。 阿赫迈特想起,有段时间自己和伊科努尔开玩笑时经常会说:“这样的一种忧虑是没有的!”他嘟囔道:“我那是在开玩笑!” “我知道。再说我是否会去还不确定。” “但你似乎很想去。” 伊科努尔看了阿赫迈特一眼,她的眼神仿佛是在说:“行了,现在不谈这个问题了。” 阿赫迈特问:“别的你还干了什么?” “没了,就这些!” 阿赫迈特说:“怎么搞的,为什么每次都是闭门在家作画的我反而说得更多?”然后他骄傲地补充道:“因为我闭门作画让你们产生了一种错觉。人在一天里可以接触到一百个人,可以和他们发生冲突,但那都停留在了表面。而我在探究深层次的东西。”他兴奋地说:“是的,我为了整个社会,在探究深层次的东西。有什么能比我充实而丰富的生活更自然呢?”他看着伊科努尔笑了笑,但同时在想:“我变丑陋了,我忘乎所以了!” 伊科努尔说:“丰富的生活这样的话,你爸爸的日记里也有!” 阿赫迈特说:“对了,我们是要看日记本的!看看他们做了些什么?你看懂了吗?我还找到了另外一个笔记本。”他走到放本子的地方说:“好了,新闻讲完了,现在来听时事评论!”他激动地把本子递给了伊科努尔。突然他想起了以前的一个玩笑,他嚷道:“卡特娅?米哈伊洛夫娜,人的一生该怎么过?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伊科努尔笑着说:“我尊敬的斯捷潘?斯捷潘诺维奇!您又弄错了,已经没有人问人的一生该怎么过了。您迟到了。人们现在问的不是人生的意义,而是祖国的解放!” 这是以前他俩重复开的一个玩笑。阿赫迈特有一次说,整个俄罗斯文学都在围着这个简单的笑话转。 伊科努尔说:“要是有一个俄式茶壶,或是暖炉就好了!” 阿赫迈特高兴地说:“亲爱的,这里是土耳其!我们面对的不是真实的本身,而是它的一件糟糕的赝品。” 伊科努尔说:“对你来说是这样的!” “好,好!快来让我们看看这些本子,看他们做了些什么?” [1]莫迪格利阿尼(Amedeo Modigliani,1884—1920),意大利表现派画家和雕塑家。 [2]一种土耳其甜食,通常切成菱形的方块。 第三章 8. 两本老日记本 阿赫迈特说:“看,今天我还找到了这本笔记本,你读给我听,看看里面写了些什么!” 伊科努尔接过本子翻了翻,但什么也没看见,她翻到本子的后面,依然什么也没找到。 阿赫迈特说:“大概前面几页写了点东西!” 伊科努尔说:“你爸爸也是这么干的!字是从右往左写的,但本子却是从前往后的欧式用法!” 阿赫迈特笑着说:“欧式思维!” 伊科努尔说:“还真是这样的……我以为我们更欧化,但你爸爸比我们离大众更远。” 阿赫迈特说:“把旧的东西作为一个整体来思考是一种和旧的东西一样陈旧的谬见!以为过去是天堂的人会这么想!”他不好意思地接着说道:“我们读过马克思主义!” “你知道吗,你爸爸也读过!” “真的吗?但在他的书房里没有一本这方面的书。” “他说是从一个朋友那里借来的!” “那么,他去欧洲的时候为什么没买?在法国的时候……” 伊科努尔兴奋地说:“后来他去法国了吗?什么时候去的?” “他去了,因为我看见他去了。”阿赫迈特指着那两本笔记本说,“你读的那些神话里的其中一个主人翁就是我!你还没看这本笔记本呢。” 伊科努尔翻了翻,她看到了一行字,笑着说:“我的半个世纪的商人生涯!” “接着读!这是我爷爷的!” “没别的东西了!同样的一句话写了十遍。看也看不清!你爸爸的字写得更规范。手写的阿拉伯字母看起来很费劲。” “我知道了,你的博士要去国外读了。” 伊科努尔说:“别提这事!”她看着笔记本,慢慢地读了起来:“‘这里是我和尼甘在一起……柏林……很有教育意义……照片是样好东西……’这里没什么东西了。如果要看,就看另外那本……你爸爸为什么要去法国?” “我不知道!大概是突发奇想,他就去了。别的还有什么,读来听听!” “他写了自己的思想和烦恼。你爸爸是个有点傻,又有点趣的人!” “好了,先别评论,你接着念!” 伊科努尔开始念起来:“‘1937年9月13日。昨天我去贝希克塔什见了穆希廷。我们在一家酒吧里坐着聊了天。他什么也没对我说,另外他还有一种嘲讽的态度。跟他谈完后,日常生活对于我来说仿佛变成了一件被禁止的事,就像每一秒钟都在犯罪一样。’另起一行。‘今天我去办公室了,在那里坐了一整天。’”伊科努尔开始咯咯笑起来。 阿赫迈特生气地说:“有什么好笑的?凡是心烦、有时间的人都会写这样的废话。” 伊科努尔说:“你这话是认真的吗?”她像是很失望。但为了让阿赫迈特高兴,她又开始挑着读起来:“为什么他们是那样的,而我们是这样的?为什么我喜欢读卢梭或是伏尔泰的书,却对泰夫菲克?菲克雷特或是纳默克?凯末尔的书不感兴趣?”她抬起头说:“你觉得这些如何?” 阿赫迈特问:“全都是这样的东西吗?” “是的,类似这样的东西。当然还有一些事件。” “怎么?他不会写去杂货店买东西的事吧?” 伊科努尔说:“既然你这样不感兴趣,为什么还要把本子给我?” “我怎么知道?我想可能会有什么有趣的事情。” 伊科努尔接着读下去:“每天早上我都带着能看到一些可以改变、影响我生活的新东西的希望读报纸。”她翻了一页。“我读了很多书。读了一些经济和哲学方面的书籍。”她又翻了一页。“我看了自己写的这些东西。它们没有真实地反映我的日常生活。我日常生活中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和裴丽汉、侄儿们、阿伊谢和母亲的闲聊和一些微不足道、简单的事情上了。” 阿赫迈特说:“看,这些是对的!这就是人人拥有的一种普通的生活。这是一个没能超越肤浅的人。” 伊科努尔说:“是的,大概你是对的!为什么读的时候你喜欢了?” “别人的日记本总会让人感兴趣的!” “是的,我看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但你爸爸身上有种和愚昧混杂在一起、让人感兴趣的单纯。你曾经提到过这点。但我现在要问你的是:和妻子以及两个孩子过着舒适生活的一个富商做的这些事情,在哪里可以遇见?” 阿赫迈特说:“在土耳其可以,而且是经常的!” “谁?举个例子……别跟我说那些写回忆录的退休老人或是对艺术感兴趣的人。他还是个商人时就失去了所有的东西……甚至是他的妻子!” 阿赫迈特说:“我妈妈是对的!” “亲爱的,难道我们要去争论这些吗?”伊科努尔用一种温柔的声音说,“看,我再往下念一点,你就会觉得我是对的了!” “念吧!如果你那么想念的话。” “1938年3月14日,周日。昨天晚上我们又去黑尔?鲁道夫那里了。” “他是什么人?” 伊科努尔说:“一个德国人!你爸爸那里应该有他写来的信。也许在那些旧物里你能找到。你去找找吧!然后他和苏莱曼?阿伊切里克也通过信。” “怎么了?现在你对那些发了霉的旧东西也感兴趣了吗?” 伊科努尔用“亲爱的,我们这不是在玩嘛!”的神态点了点头,然后继续念道:“鲁道夫又把荷尔德林的诗背诵了一遍,他说了自己关于东方灵魂的观点以及对奥马尔的一些看法。他也谈到了我,让我不要离开理性主义。”伊科努尔又抬头问道:“那么你觉得这些如何?” “不怎么样!你说说发生的事情。” “我把一切——我的整个人生和我在这里写的关于农村和土耳其振兴的这些计划联系在了一起!” “这些可能是在凯马赫写的。” “是的,你早就知道吗?” “我妈妈说过。那些计划也出版了,书在那里。” 伊科努尔站起来拿起了放在桌上的书。她翻了翻书,看见夹在书里的一张剪报。她高声念道:“《乌托邦和我们的现状》!有人批评了你爸爸。” “是的,从文章的标题就可以看出那人有多正确。我们的现状!我们的现状在哪里?我爸爸甚至没去靠近它们。” “对!我不能说你爸爸找到了一个真理。但他自己是真实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因为他忙着弄那些乌托邦的计划,所以他是真实的!” 阿赫迈特说:“是的,是的,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在我看来这并不很重要。就像你说的,这是欧化的原因。” “是吗?” “不是吗?在这些文字里你找到了什么?” “我不知道。也许我没找到太多的东西。我只是感兴趣。” 伊科努尔似乎又感到了希望。她开始念道:“1939年9月26日,周二。我为什么要在如此混乱的情况下决定写日记?也许是因为突然觉得时间流逝得太快的缘故!”她也不喜欢自己读的这段话。她停顿了一下,然后又结结巴巴地读道:“九点半。晚饭我们吃了肉丸和四季豆!” 阿赫迈特生气地站起来说:“你为什么要给我念这些?一点也不可笑!可怜的人!他竟然认认真真地写了这些!肉丸、四季豆……也许你可以把它们比作现在时髦的那些故事。或许你还可以用它们来出一本艺术杂志……你看过《悲伤的宅邸》吗?肉丸、四季豆……有什么好笑的?好了,别再念了,因为它们让我生气。” “那么,你期待的是什么?” “我,你知道,我在考虑画一幅爷爷的画。我以为如果你给我念了这些本子上写的东西,我就可以稍微进入一下画的氛围。但我弄错了。如果我对这些东西感兴趣的话,我就会犯你刚才说的错,手帕的褶皱……是的,你是对的。我喜欢表现自己对细节的考虑,同时也想显耀自己的本事!这些都是不好的倾向。你读的这些东西也在助长这种倾向。如果我要画爷爷的话,我不能以这些东西为依据,而是应该用我自己的想像力。那样会更真实!因为这些愚蠢的细节会误导人。整体的东西在哪里?我必须去思考整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因此我感到心烦了。我以为这些老笔记本可以让我了解实际生活。而其实,不知道这已经是第几次了,我绝望、悔恨和悲哀地看到,对我来说了解实际生活的途径是不一样的。我必须用自己的想像力去创造艺术。” “你是在说,尽管你闭门作画,但依然可以认识到最深层的真实吗?” “是的。至少我这样认为,不对吗?” “也就是说,所有的一切,所有的历史、复杂的生活,所有的外部世界,都是为了你的那些画吗?” “对我来说是这样的。如果我不能去相信这点的话,我就没法画画了。” 伊科努尔用一种略带羞涩、但坚决的态度说:“这是一个十分利己主义的、事事以自己为中心的理论!说实话我很惊讶!以前你是不会说这样的话的!” “我知道!我也知道我很坏。但我请你不要用今晚你读到的那些东西来评判我。用你内心的感受来评价。你有理由说两者是不可分的,但请你把今晚的东西区分开来!日记本上写的那些东西我看了,我也觉得它们是对的。我也知道我说的这些话是错误的。” 伊科努尔说:“好了,好了!”她忧虑地看着阿赫迈特。随后她用一种天真的神情说:“不要我再念下去了,是吗?好吧!那我们干什么呢?让我来跟你讲讲发生的一些事情吧。从日记本里写的那些东西来看,你爸爸突然有一天觉得不能像所有人那样继续原有的生活了,于是他去了凯马赫。这些你也知道。那里有个叫奥马尔的朋友。奥马尔是个什么样的人?” 阿赫迈特说:“你还挺好奇的!奥马尔,他是我小时候叫的奥马尔叔叔,是个高大魁梧、英俊的人。大概是我爸爸的同学。应该还健在。以前经常去我们在吉汉吉尔的家里。每次去我们家他都会变得更胖。大概他在凯马赫有块地皮……别的?对了,他的脸上、额头上有个像刀伤一样的疤痕。小时候那个疤痕让我很害怕。据说是在埃尔津詹地震时留下的。” “那么,他结婚了吗?做什么工作?” “结婚了,结婚了!他老婆也常来我们家。我知道他老婆是个很傻的人。大概他们很有钱。因为我妈妈时常提到她戴的珍珠项链和戒指。” “你妈妈也是个很小的资产阶级!” “她是个医生的女儿。你还要听我说吗?” 伊科努尔用一种沉思的语气说:“我不明白!” “你想明白什么?” “他们都做了些什么?为什么会是那样的?那个奥马尔去了凯马赫,把自己关在了一座奇怪的宅邸里,谁也不见,自己跟自己下国际象棋。为什么?” 阿赫迈特说:“因为厌倦!厌倦!也可能是想显得有个性。我不喜欢他。他总爱和我开玩笑。但很明显那些笑话不是为了让我开心,而是为了讽刺我的父母。我姐姐对他更了解。” 伊科努尔打着哈欠说:“你再来说说那个穆希廷!” “你知道他姓什么吗?” “不知道!” “尼相基。就是那个公正党议员穆希廷?尼相基。” 伊科努尔说:“是吗?” “对啊!看,这里有本他的诗集!” 他们互相笑了笑。阿赫迈特把诗集递给了伊科努尔。伊科努尔稍微翻了翻。她打开扉页念道:“给我一直关注他生活的商人朋友雷菲克……” 阿赫迈特说:“行了,别看了!我们为什么对这些东西感兴趣?” “那么你父母是怎么离婚的?” “据说我的爸爸有一天又喝醉了。那时我在加拉塔萨赖高中住校。他又说了一句自己常说的话。他说在百分之九十的国人还在挨饿、过着贫穷、潦倒的生活时,什么事也不能做是一种罪过……” “当然你妈妈会说他醉了,又胡说八道了。” “他又说了很多话,最后说:‘到了该做什么事的时候了’,也就是说,他在说:‘行动!行动!’” “对!” “于是我妈妈说了这样的一句话:‘我惟一能做的一件事就是收拾我的箱子!’她也正在收拾自己的箱子。” “非常戏剧性!” “但不是所有人能这么做的……我妈妈很多年来一直在为自己的这个决定感到骄傲!” “那时你爸爸的经济情况怎么样?” “接近零!据说他卖掉了自己在公司的股份,开了一家出版社,坐吃山空。他还去了趟巴黎。” “他在巴黎干什么了?什么时候去的?” “我不知道!也许是为了去探究生活的意义。大概是1951年去的。” “不,你爸爸不但是在寻找生活的意义,同时也在寻求祖国的解放。谁会放下一切去出版那些根本卖不出去的书籍……” “是的,他是一个在房间里寻求祖国解放的罗宾逊……或是在巴黎一家酒店的房间里。对了,还有一件会让你感兴趣的事情,据说在巴黎的一家咖啡馆里他遇到了萨特[1]。” 伊科努尔兴奋地说:“真的吗?萨特在干什么?” “坐在那里!而且还坐在一把椅子上,跟所有人一样!……另外还像所有人一样在用一个茶杯喝茶!等等,大概是咖啡!” “你爸爸干什么了?” “什么也没干!大概他会想:‘此刻我见到了萨特!’你为什么对这些东西那么感兴趣?” 伊科努尔害羞地说:“亲爱的,我们这不是在聊天吗?” “好,让我接着跟你讲下去。我爸爸对萨特说:‘萨特先生,生活的意义是什么?祖国如何才能得到解放?’” “他没那么说。他会问:‘光明如何才能来到土耳其?’” “萨特先生大概会这样回答:‘先生,如果我是您,作为一个不发达国家的知识分子,是不会坐在这里喝牛奶咖啡的,我会在我的祖国当老师。’然后萨特开始喝他自己的牛奶咖啡!” 伊科努尔说:“多可笑!我就来笑笑吧!”随后为了表示自己对阿赫迈特的愤怒,表明对他讲的笑话不感兴趣的态度,她开始看手上的笔记本。 阿赫迈特不安地说:“他说的那个光明到底是什么意思?” 伊科努尔用一种漠然的态度说:“不是有人说光明的日子吗?你爸爸也喜欢上了这个词。光明、黑暗……是的,因为他的无知,他试图用这些东西来搞明白所有的事情……” 阿赫迈特说:“我明白了!你也开始赞成我的观点了,是吗?”他突然打了个哈欠,笑着说:“我们刚才在说什么来着?”他高兴地说:“你说,我的孩子,卡特娅?米哈伊洛夫娜,我们刚才在说什么来着?” 伊科努尔嘟囔道:“黑暗、光明、生活、祖国的解放、别人的生活和生活的意义。” “让我们结束谈论别人的生活吧。我想跟您谈谈艺术!” 伊科努尔笑着说:“好的,您就谈艺术吧,斯捷潘?斯捷潘诺维奇。但请您先把茶拿来!” 阿赫迈特说:“真的,我们怎么把茶给忘了?” [1]让?保罗?萨特(Jean Paul Sartre,1905—1980),法国作家、哲学家、剧作家,存在主义的重要代表。 第三章 9. 生命艺术 阿赫迈特把茶水倒进干净的茶杯,又把茶杯放到一个小托盘上后,端着托盘走进了房间。 伊科努尔说:“啊,快十一点了!再坐一会儿我就走!” “那怎么行?我们什么都还没说呢!” 伊科努尔说:“没说吗?”她看上去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你这不是刚来嘛。我要跟你说……” “什么?” 阿赫迈特嘟囔道:“所有的事!” “你不是要谈艺术的吗?” “是的!有时我害怕自己不相信艺术。”为了看到伊科努尔的反应,阿赫迈特盯着她的脸说:“如果我不能相信艺术怎么办?” 伊科努尔的样子很轻松,她似乎在想:“过一会儿,等我把茶喝完,然后再走十分钟的路,到家换上睡衣我就可以睡觉了!” 阿赫迈特重复道:“我在说,如果我不能相信艺术怎么办?” “是的,我在听你说话!” “你是在听,但像在听故事。” 伊科努尔说:“那就让我再抽一根烟吧!抽烟的时候就不像在听故事了,对吗?” 阿赫迈特说:“如果我不能相信艺术那就可怕了!” “是的,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这无疑是件糟糕的事情!” “你不明白!糟糕算什么!简直就是灾难!现在我害怕的就是这个。我害怕,因为哈桑说不能用这些画来干革命大概是对的。”为了等待伊科努尔的回答,阿赫迈特稍微停顿了一下。随后他生气地站起来说:“你倒是说呀,你是怎么想的?你觉得哈桑的话是对的还是错的?告诉我他是错的。” 伊科努尔说:“如果你要我说的话,我告诉你,哈桑他是错的!” 阿赫迈特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走起来。然后他停下脚步看着自己的那些画说:“那么它们的意义何在呢?” 伊科努尔说:“那么,你的那些艺术理论怎么了?” “我以为我的那些理论也同样是你的理论,因为你在读艺术史博士学位!” “是艺术史,但是关于建筑的。建筑物在为自己寻找必要性时是不会有烦恼的。特别是奥斯曼帝国时期的那些建筑。大概任何一个建筑师都不会对清真寺的必要性产生怀疑,即使有什么怀疑,最多也是对它的形状。但你的烦恼不是这个!你不能相信自己的那些画是必要的!” 阿赫迈特绝望地说:“是的!我怎么办?” “你不是说把旧的东西作为一个整体来思考是一种成见吗?你还能嘲讽奥斯曼帝国建筑上的整体忧虑吗?” 阿赫迈特说:“你是要报复,还是要帮我?” “我要告诉你我的观点。” “你说吧。” “当你在这种问题上感到困惑时,要么不去想它,要么想到最后。” “如果我想到了最后会怎么样?” “你会放弃作画,或者是不再画这样的画。也许你会像曾经尝试过的那样继续去画农民的画。” “如果那样,我还不如去搞政治。那样会更直接。” “不,这并不是一个取舍的问题,也可以两者兼顾。关键在于是否可以成为一个现实主义者。”伊科努尔笑着说,“我知道你为什么难受了。因为你决定要去帮哈桑,或者要去为那本杂志工作!” 阿赫迈特惊讶地说:“你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 “听着。你为什么会决定要去为杂志工作?因为你觉得他们的观点跟你的相近。哈桑来了,他请你帮忙,你觉得拒绝他不仗义。而我认为这些并不重要。你心烦是因为,你觉得那些喊着‘行动,行动!’的人是对的。你决定去做一件更容易被认为是必要的事情。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需求呢?”伊科努尔用手指着那些画说:“因为你认为它们无法履行这个职责。因为这些画不能成为一切。是吗?” 阿赫迈特说:“就算是吧!” “就算是吗?” 阿赫迈特生气地说:“好,是的,是的。那又怎么样。” “你干吗生气?你就是因为这才难受的,因为你的这些画不是一切,因为它们不是一个整体。在你决定要为哈桑他们的杂志工作时,你明白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了这个事实!” “那么,我怎么办?” 伊科努尔说:“想想你自己的理论!”她把茶喝完,小心翼翼地把茶杯放到了托盘上。 “我的理论。我的理论吗?我还没找到它呢。我努力让自己去相信它。艺术是一种信息。这些画传递着一种信息,但这种信息是必要的吗?当然我先不去考虑信息是否可以传递出去。只有像我这样奇怪的人才会去画这样的画!所有那些嚷嚷要行动的人,讽刺我的人都是对的。哪里见过一个头脑清醒的人会去搞艺术?人们鄙视艺术也是有道理的。而我们对那些鄙视置之不理,于是他们就说:‘算了,算了,随他们去吧,我们也太为难他们了!’而他们说的那些大话又能很快让我们得到安慰,比如说:‘当然了,我的朋友,艺术的力量是不可被否认的!我们忽视了艺术!’哈桑对我也说了同样的话……请你再喝一杯茶。” 伊科努尔说:“如果你马上给我一杯淡茶的话!” 阿赫迈特跑到厨房,他想:“是的,她也会走的!大概对她来说我也并不很重要。我在向她倾诉那些最深层次的烦恼,而她在想着回家睡觉。反正她是要去奥地利的。那我就去跟哈桑他们一起干。另外,我再去找份工作。我去跟厄泽尔说……我想那家广告公司会马上要我的。我先找份工作,然后参加革命者的行动。” “你在自言自语地说什么呀?” 当阿赫迈特突然看见伊科努尔已经站在炉灶边时,他吃了一惊,因为他没听到她的脚步声。他突然转身抱住了伊科努尔,笨拙地吻了一下她的嘴唇,随即又转向了炉灶。 一阵沉默。阿赫迈特拿着托盘回到房间。他问:“你认为我说的那些话对吗?” “你让我说什么呢?别想太多了!” “也就是说你认为我是对的,我说的那些话是对的,不是吗?用这些画什么事也干不成!”他指着报纸说:“特别是在生命惨遭杀戮时,它们就更没意义了……忙于作画就是一种愚蠢。说愚蠢太轻,简直就是目空一切,自我陶醉。” “那么,照你的意思,搞艺术、研究艺术史、研究科学也是这样的。甚至只要不是直接和政治有关的,无论你做什么都是荒唐的!” 阿赫迈特嚷道:“是的,荒唐的!荒唐吗?你觉得呢?” “我认为这是错误的。” “当然,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情感告诉我,当侯赛因?阿斯朗塔什被杀害时,画那些老商人们的画也是不合适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怎么办?”像往常问自己这个问题时一样,他又激动地说:“戈雅……戈雅在面对杀戮时不是无动于衷的……你想想《1808年5月3日夜枪杀起义者》。” “是的!但你也不能算是无动于衷的!” 阿赫迈特嘟囔道:“我该怎么办……怎么办?不知戈雅在目睹法军对西班牙人民的杀戮时在想什么?” 伊科努尔说:“我认为这是一种暂时的困惑!因为土耳其的艺术任何时候都没陷入过对其必要性的怀疑!” 阿赫迈特说:“那是在以前!也就是在艺术出自大众的时候,抑或在皇宫或是别的什么地方自然产生出来的时候。现在?现在我们是这样的吗?我既不在大众之中,也没人希望我去这么做。另外,十年前、二十年前需要借助艺术隐晦表达的东西现在都可以直截了当说出来了。” “你大概也明白,这些话跟你的‘关于艺术也是一种信息’的理论是矛盾的。那些直截了当说出来的信息和用艺术传达出来的信息是迥然不同的。” “是的,是的,我什么都明白。但你也看到了,我感到不舒服了。你跟我说句话,让我可以像以前那样去作画。” “你说这话,好像以后你不会去画画一样!” “也许这种不舒服会很快过去。当然,即使过不去,我也会继续画画的。但困惑呢?我希望艺术就是一切!” “很遗憾,它不能成为一切。但情况也不像你想像的那么糟糕。”伊科努尔笑着说,“我这是怎么了?我也兴奋了,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她打了个哈欠说:“我困了!我要回去睡觉了。唉,现在家里人又该唠叨了……” 阿赫迈特激动地嘟囔道:“艺术是长久的,生命是短暂的。这是希波克拉底[1]的名言,歌德不停地重复过。” 伊科努尔说:“这些天你也多想想这句话,对你会有好处。” 阿赫迈特说:“但我知道无论重复多少遍,我都不会感到心安理得的!还好哈桑来了,因为在土耳其画画,就像是在一个需要人人叫喊着说话的国家里选择当哑巴。” 伊科努尔说:“行了!刚才你还在说,所有的一切,一切外部世界都是为了你的那些画的!” 阿赫迈特惊讶地说:“我刚才那么说了,是吗?”他很想笑,他说:“别介意。我是个艺术家。你知道艺术家是前言不搭后语的。” “好了!我知道你会把一件正经事当成笑话来说的。” 阿赫迈特努力显出生气的样子说:“要不你让我怎么办?” 伊科努尔说:“别那么在意自己了!你别生气,那么在意你自己在我看来不是件好事。你为什么要去想这些事情?” “是的,我是个肮脏的利己主义者!” “但你该为自己是个肮脏的利己主义者感到害怕。不要心烦了就马上去怀疑自己相信的东西。” “别的?” “别的?不要用这种不怀好意的眼神看着我。” “你真的要去奥地利吗?” 伊科努尔说:“现在我要回家!”她看了看表说:“很晚了。唉,回去晚了,他们又要唠叨了。” “你要是能再坐一会儿就好了!” “好了,我走了!” 阿赫迈特说:“要不你再抽根烟,那样你就不困了!”但看见伊科努尔径直朝大门走去时,他马上拿了钥匙。他想讲个可以让伊科努尔再多待一会儿的故事,但他什么也没想起来。走到门口,他没话找话地嘀咕道:“那么,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祖国的解放!哈桑来找你很好!” “就为了这个吗?我们是为了这个而活着的吗?” 伊科努尔说:“是的!另外,我还认为你在严肃地开这个‘人生的意义,祖国的解放’的玩笑。” 阿赫迈特说:“你也说是个玩笑!”看到伊科努尔板起了面孔,他不好意思地说:“当然我是严肃的。你是了解我的。但对我来说把一切和祖国的解放联系在一起是奇怪的。” 伊科努尔说:“任何事都是和它联系在一起的!”她的眼神则在说:“快把门打开!” 阿赫迈特打开门说:“那样的话,我们就没有任何价值了。我们只是一个工具。什么也不会为我们留下!” “别担心,你已经有很多东西了!你的那些想法,想自己、理解自己、为自己感到不安的乐趣,这些对你来说甚至已经太多了!这些还不够多吗?” 阿赫迈特点点头嘟囔道:“是的,很多!” 他们开始下楼梯。尼甘女士住的那层依然是静悄悄的。经过奥斯曼家时,阿赫迈特似乎听到了奈尔敏的抱怨声。杰米尔家里的热闹还在继续。下面几层也是寂静的。看门人家里的灯光已经熄灭了。阿赫迈特发现自己在踮着脚尖走路。打开楼门时,伊科努尔对他说:“就穿一件毛衣你不会冷吗?” 阿赫迈特做了个“没问题”的手势。随后他又用一种对任何事都无所谓,强硬男子汉的语气嘟囔道:“我不冷!” 他们走出楼门,开始在街上行走。尼相塔什广场上已经没什么人了。街上不时有辆车快速地驶过。人行道被路边店家冲洗地面用的肥皂水浸湿,人行道石板的缝里、路边的树坑里满是积水,积水倒映着广告牌和霓虹灯的灯光。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背上驮着个麻袋的男人正在人行道上的垃圾桶里翻找着垃圾,一个光着脚的男人正在一家服装店的橱窗里装饰着圣诞树。警察局前面的警车也已经开走了。经过清真寺时,他们看见一个手上拿着雨伞、穿着讲究的先生。走到泰什维奇耶的拐角时,阿赫迈特仍然用余光看了伊科努尔一眼,他嘟囔道:“她在想什么?过一会儿她就要睡觉了。但一到家她会为了我和家里人斗嘴!”他不想动脑筋了。他打了个哈欠,开始像小时候那样,默念那些经过的楼房的名字。他还念了一家饭店的名字、贴在灯柱上的广告、写在一家理发店玻璃上的字母、一家花店的招牌、一家食品店玻璃上的花里胡哨的广告和一家房产商橱窗里的电话号码。 走到楼前,伊科努尔转身对他说:“好了,到了!”她从背包里拿出了钥匙。 阿赫迈特嘟囔道:“我们哪天再见面?” “我不知道。” “星期三下午怎么样?” “星期三下午你不是要去给那孩子上绘画课吗?” 阿赫迈特说:“这个星期没有。孩子有数学考试!” 他们互相笑了笑。 “好吧。星期三下午四五点的时候我去找你!” 阿赫迈特装出高兴的样子嘟囔道:“我等你!” 伊科努尔打开了楼门,她说:“你干吗绷着脸?难道你还在想那些事情吗?行了!你看,我们俩都还会活很久,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你要去奥地利吗?” “我不知道!” 阿赫迈特想做一个动作,但他没能做。他把手插进了裤兜。突然他用一种奇怪、嘶哑的声音说:“我们结婚好吗?”随后他想自己的表情一定很尴尬。 伊科努尔说:“今晚你怪怪的。”但她也显得有些不自然了,她说:“你马上回家,别想太多,好好画画……”走进楼门时她说:“星期三之前我会想你的。” 阿赫迈特轻松地说:“愿你睡个好觉!”他对自己的这种轻松感到很惊讶。 伊科努尔挥挥手关上了楼门。 [1]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公元前460—前377?),古希腊的名医,世称医学之父。 第三章 10. 对时光流逝的感叹 阿赫迈特嘟囔道:“我刚才说什么了?”他正朝着清真寺走去。为了增加自己的羞愧,随后再惩罚自己,他嘟囔道:“结婚!”但他并没感到太多的羞愧。“行了,如果我说了废话又怎么了?伊科努尔会明白的!”他又走了几步,“她能明白吗?”他把在家时跟她说的那些话又想了一遍。他对自己说:“人生!我该怎么办?艺术?是的,今天我有点太激动了!她会怎么想我说的那些话?她是理解我的!她会认同我的。再说那些不仅仅只是我的烦恼!”一辆跑车从他身边呼啸而过。“不!她根本没那么想。她说了自己的观点,她认为我是个过分的利己主义者!”走过清真寺时,他想:“她是对的。我对自己的烦恼思考过多了。我的烦恼!”他笑着嘲讽自己说:“我的画不被人理解。没人会看着它们去革命。我因此心烦意乱了。别的呢?我在两条路的中间徘徊,东倒西歪地蹒跚前行。一边是生活,另一边是艺术!不对!一边是革命,那另一边呢?”他不喜欢这样的分类。想了一会儿,他发现不喜欢的原因是它们让自己心痛了。他问自己:“那么,我的观点是什么?我对自己的评判又是什么?”他走到了警察局的前面。他自语道:“因为我害怕得出一个不好的评判,所以我开始喋喋不休地说废话,我说了太多的废话,以至于我无法评判了!”又往前走了几步,他觉得这些也是废话。他说:“别人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想到了哈桑,“他是个好人,但有点幼稚!他怎么就马上相信了那本杂志?但也许真能有什么结果!”他试着去相信杂志的影响在日益强大,日渐扩大直到形成一个新的政党。想到这些他兴奋了,仿佛看见自己也身在其中。随后他又突然嘟囔道:“要发生政变了,政变将改变一切!”他看了看潮湿的人行道,发现一只野狗正在盯着自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哈桑是怎么看我的?”他想起有一次哈桑对自己说:“你不颓废!”他觉得哈桑很幼稚。想到他穿的派克大衣和军靴,还有和姐姐握手的样子,他笑了。光着脚在橱窗里装饰圣诞树的男人还在忙碌着。“新年快到了!卖彩票的圣诞老人也会来这里……”他曾经看见很多人从圣诞老人那里买彩票。“新年!一年又要过去了……但我还在像那些庸俗的报纸标题那样思考……1970年……报纸上的照片……一个白胡子老爷爷走了,一个身上披挂着写有1971年彩带的健康可爱的孩子来了。周日版上的一幅漫画:会是今不如昔吗?……小资产阶级对未来感到恐惧!让岁月流逝吧!1970年!6月16—17日!货币贬值!我的油画!还有一场政变。七十减四十,等于我三十岁。我还没能成为一把斧柄!”他想起了服兵役时给自己忠告的一个年老的上校。当得知他是个画家时,上校劝告他要结婚,要成为一把斧柄,要把根深深地扎进泥土里……“现在那些士兵……我的姐夫……”他在尼相塔什的拐角处停了下来。他朝着报摊的方向径直走去。他看见性刊物、孩子们看的牛仔杂志、大人们看的彩印电影和家庭杂志,它们和第二天的报纸一起被放在了桌上和地上。阿赫迈特低头看了一份报纸上的标题:“司令们昨天又开会了……备忘录提出组成由凯末尔主义者构成的议会……”阿赫迈特想:“好了!”他接着看其他的标题:“他们脱离了公正党。建议为海峡大桥发行国债……医生们决定采取行动……”他本想买份报纸,但又放弃了。他开始往家走去。“好了!我们要有麻烦了!政变!这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政变呢?要是能快点发生就好了。不管是什么结果,只要马上发生就好!也好让我们从这种等待中解脱出来!”他笑了笑,打了个哈欠,拿出钥匙打开了楼门。“流逝吧时光,流逝吧!”他开始爬楼梯,杰米尔的家里依然很热闹,奥斯曼的家里没有任何动静。奶奶那里还亮着灯,他似乎听到护士在叫人。打开自己的房门时,他嘟囔道:“我要画画!”走进房间,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喜欢自己,也喜欢自己画的那些画。他感到了一种想不停地画画的欲望。他激动地看了一眼下午画的那幅画,想立刻拿起画笔开始作画。但为了不让自己陷入一时的兴奋,他决定稍后再画。他把伊科努尔用过的烟缸和茶杯拿去了厨房。为了不再看到爸爸的书和日记本,他决定把它们放回楼下的房间。下楼时,他想没能从那两本日记里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用钥匙打开了房门。为了先去看一眼奶奶,他走进了客厅。他突然感到那里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他看见艾米乃女士坐在沙发上正惊慌失措地看着尼甘女士。 听到阿赫迈特的脚步声,护士转身对他说:“很糟糕!我怎么也找不到她的脉搏!”她的声音在发抖。 阿赫迈特问:“脉搏变得很弱吗?” 护士突然惊慌地抓起尼甘女士的一只手,把手指按在了她的脉搏上。阿赫迈特紧盯着护士的脸,但他没能从上面看到任何东西。他马上转眼去看奶奶,她像是在沉睡。他又去看护士,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但护士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阿赫迈特想:“她该找到了!”护士在更换着把脉的地方。 阿赫迈特说:“脉搏非常弱吗?” 护士看着尼甘女士的脸,拿起她的另外一只手说:“我不知道……是否还有脉搏。” “什么?” 护士没有回话。她一边把着脉,一边把头凑到了尼甘女士的脸前。 阿赫迈特说:“医生!我给医生打电话!” 护士说:“来不及了!”突然她用一个粗暴的动作扑到尼甘女士的身上,开始为她做心脏按摩。她使出全身的力气按了一阵后,无奈地转身看了看阿赫迈特。她像是要说什么,但放弃了,她慌张地抓起了尼甘女士的另外一只手。大概是确信不可能再找到任何脉搏了,护士叹了口气。她检查了一下尼甘女士的瞳孔,转身对阿赫迈特看了一眼,她的眼神似乎在说:“我又能做什么呢?”她又深深地叹了口气,无力地说道:“不跳了,不跳了!”随后,她把尼甘女士的手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床边。那只布满针眼、青紫色的手一动也不动了。 阿赫迈特想:“她死了!” 护士站起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让艾米乃女士下去告诉他们吧!” 艾米乃女士惊慌失色地说:“我去说什么?” “就说她死了!” 艾米乃女士呻吟道:“唉,我的老夫人!”像往常那样,她小心翼翼地从家具中穿过,走出了客厅。 护士看了看阿赫迈特。阿赫迈特担心她会说和她职业有关的话,他转身朝尼甘女士看去。那一刻他只愿意去想奶奶,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想起小时候和爸爸一起来这里的那些日子,想起了奶奶穿着拖鞋走路的声音还有那一大串钥匙发出的声响,想起了过节时的快乐以及奶奶让他看杰夫代特先生照片时的样子。他看着奶奶,又想到了爸爸、自己的童年、死亡和自己的生活。随后,想到自己看着的人已经没有了生命,他转身朝窗户走去。像小时候那样,他把头贴在玻璃上,开始看不远处的尼相塔什广场。 没过多久,奥斯曼和奈尔敏进来了。奥斯曼拽过一把椅子坐到了尼甘女士的床前,奈尔敏在一旁嘟囔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奥斯曼问护士为什么没有及时去叫他们。护士说,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尽管一刻也没有离开过病人,但之前她并没有发现脉搏已经变弱了。然后她说自己已经竭力抢救了,但心脏按摩也没能起任何作用。为了证明自己所说的一切是真实的,她用手指了指阿赫迈特。 奥斯曼嘟囔道:“您还是应该尽早去告诉我的!耶尔马兹去哪儿了?” 奈尔敏说:“他今天不是休息吗?” 阿伊谢走进客厅来到母亲身旁,她朝四周看了一眼开始哭起来。 阿赫迈特突然想起自己是为什么下楼来的。他拿起放在一边的日记本和书径直朝走廊走去,他走进爸爸的房间,关上了门。他怀着一种若有若无的歉疚把书和日记本放回了原处。随后因为不知道该干什么,他坐到一把椅子上开始茫然地望着书柜里的书籍。 门被推开了,走进来的护士看到他吃了一惊。她说:“您在这里啊!” 阿赫迈特说:“是的,我马上出去!”他站起来朝房门走去。 护士说:“我说,我今晚还是回家吧。” “好的!” 护士注意着自己的语调、小心翼翼地问:“不知道是否有人可以把我送到拉莱利去?” 阿赫迈特说:“杰米尔先生可以送你!我去跟他说!” “如果不太麻烦的话!” 阿赫迈特走出房间。在走廊上走了几步后,他突然感到缺少了什么,他发现大摆钟的滴答声停止了。他转身看了看钟,指针停在了九点上。他嘟囔道:“让时光流逝吧!”他的脑海里闪过一个上发条的念头,但他放弃了。往客厅走时,他决定上楼去画画。 客厅里满是人,刚才在杰米尔家里的人现在全跑到了这里来了。一层浓浓的香烟烟雾笼罩着客厅。所有人都在互相低语着。阿赫迈特惊讶地看见米娜在哭。雷姆齐在安慰着阿伊谢。拉莱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奶奶。内吉代特在跟杰米尔说着什么,看见阿赫迈特过来,他突然站起来走到阿赫迈特的身边,轻轻地在他背上拍了两下。随后为了确认是否有人看见自己这么做了,他转身看了一眼妻子,当他明白妻子看到后,他开始不停地点起头来,那样子仿佛在说:“我知道会这样的!” 阿赫迈特走到正在和他爸爸说话的杰米尔身旁说:“护士想走!” 杰米尔说:“让她等一会儿。”随后他对奥斯曼说:“爸爸,您接着说!” 奥斯曼说:“这次的丧事全部由你负责!” “好的!” “把事情做得漂亮点。一定要仔细!” 杰米尔对阿赫迈特说:“车子让孩子们开走了!我不知道谁可以送那个护士?让她等一会儿!”然后他又转向了奥斯曼。 奥斯曼轻声地说:“讣告也要仔细盯一盯!上次,也就是我爸爸去世的时候,他们把所有名字都写错了!” 杰米尔说:“一定,一定!”为了不把烟雾吐到他父亲的脸上,他把头扭到了一边。 阿赫迈特突然想到马上离开不太合适,于是他决定在那里坐一会儿。正要坐下,阿伊谢请他去给自己倒杯水。他走进厨房,看见艾米乃女士一个人在里面哭泣,他过去安慰了她几句,然后倒上一杯水走出厨房,把水杯递给了阿伊谢。随后为了不去看尼甘女士,他开始看墙上挂着的杰夫代特先生的照片、钢琴上的茶具以及玻璃柜。看到玻璃柜里那些昂贵的瓷器时,他想到了哈桑和他们的杂志。他决定马上回楼上画画,于是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轻轻地走上了楼梯。走进房间,他明白自己是不可能马上开始作画的,他走上露台,靠在栏杆上,开始俯瞰尼相塔什。 广场上空无一人。一只狗在街上溜达着。一辆车停在报摊前,车门敞开着。街的尽头一处广告牌的灯光在微微颤动着。一辆出租车快速驶过,有节奏的喇叭声在窗户上发出了回响。随后停在报摊前的那辆车的门关上了,车子一会儿就消失了。四周一片寂静。阿赫迈特甚至可以听到对面楼上一块广告牌发出的吱吱声。突然他听到了一声噪音,俯身望去,他看见一个垃圾桶的盖子滚到了人行道上,几只野猫从垃圾桶上跳下逃到了路边。随后,当发现一切照常时,它们又慢慢地开始往垃圾桶靠近。阿赫迈特似乎有点高兴了,他抬起头:头上是一片没有特色的天空。为了作画,他走进了房间。 1974—1978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